上·我打败了100%的人
我躺在床上玩小游戏,一局终了,所有的空间都被填满,屏幕上出现我的最终分数,36215分,打败了全球99%的人。
我觉得不爽。
最近我很沉迷这种小游戏。它们的一般玩法是通过合成同类升级元素,最终慢慢变大的元素挤占整个空间导致游戏结束。简单易上手,随机性很强,知道了规律还要靠一些运气才能拿到高分,给人一种“下一局一定会比这一次好”的幻觉。游戏结束后出现的“打败了全球百分之多少的人”是最直白的陷阱,引诱哪怕有那么一点儿上进心的人类前仆后继,只为了那个数字变成100%之后把截图发到朋友圈炫耀。直钩钓鱼,很傻逼,偏偏有鱼上钩,比如我。
很难承认,我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就算知道这只是陷阱,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往里跳,只是想看到那个数字变成100%。我想打败100%的人,即使是在一款不起眼的小游戏里。
而在这款游戏里,我只能打败99%的人。只是随便想想就知道理由所在,“全球100%的人”里,必然要包括我自己吧?而我又要怎么打败我自己?这个游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得如此严谨,实在是让人大为光火。
我泄愤似的把手机扔在一边,但三秒钟后就重新拿起了它。手机已经成为了我的外接器官,离开了它我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无聊透顶的我点开招聘app,里面显示今天有十个人查看了我的简历,五个hr给我发来消息,但我知道他们都只是在冲业绩。
或者说,是我自己不想去参加面试。我害怕和人交流,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怕自我介绍,怕讲一讲到公司的理由,怕被提问,怕被注视,虽然也硬着头皮去过几次,但那样的感觉太糟,我不想再经历哪怕一次。因此我现在无业,独居,却骗家人说找到了工作,月薪丰厚的那种。为了使细节可信,我从身边取材,详细地了解了同学与室友的工作状态,薪资水平,几乎所有人毕业后都有自己的出路,有人读研,有人公考上岸,有人拿到了大厂的offer,就算是像我一样在考研的路上中道崩殂的人,也都收拾收拾准备二战了,只有我,不想工作也不想读书,不想进编制也不想进企业,盼望着天上掉钱,却连彩票都不舍得买一张。
实话说了吧,我就是一铁废物。活了二十几年,我没能适应社会,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没有人需要我这种垃圾。这能怪谁呢?全都怪我自己不争气,不努力,不坚强,不然我还能责怪谁呢?不管怪爹妈,怪朋友,还是怪老天爷,都让我显得无能且软弱,我是一坨令人作呕的大型不可回收垃圾,最终的归宿是被掩埋在土地里遗臭万年。
我独自emo了一会儿,又把小游戏翻出来打。刚才的游戏记录我截了个图,一时间却不知道发到哪里,习惯性地点开邓云青的聊天窗口,又一时失语。
他死了半年了,账号却还没注销,我偶尔给他发条消息,希望他能回复一下,告诉我他还活着,可惜每次都落空。
他要是没死,没准儿我还能考上研。
离考研还有两天的时候我跨越小半个中国去参加邓云青的葬礼,为这事还和我爸妈大吵了一架。他们压根没打算告诉我,怕影响我考研,最后还是我们高中同学问我去不去参加葬礼,我才知道邓云青出了事。
我立刻订了票往回赶,在高铁上睡着,梦见邓云青笑话我,你急啥,反正我死都死了,你这么着急回去我也不会复活,我在梦里哇哇大哭,说我他妈要是会复活,还轮得到你在这废话。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还在车上,手机上五个未接来电,拨过去之后被我爸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死孩子你不想考研了吗,你要是考不上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说大不了考两次,大不了找工作,反正高考我也考了两次。还有,如果没有邓云青,我可能还要考第三次。我爸骂骂咧咧地把电话挂了,留我一个人举着电话深呼吸。以前我爸妈骂我不争气,不中用,不努力,不上进,我就去找邓云青聊天,让他开导开导我,现在他死了,我只能自己开导开导自己,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好了。
葬礼来了几个同学,男的女的都有,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是死者家属。也许的确是这样,对我来说,邓云青就是兄弟,是家人,虽然我从来都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们叫我去看遗体,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敢去,腿脚生了根一样,但又不好拒绝,跟着其他人排队走到棺材前面。我眯着眼睛,低着头,仿佛不看,就能忘掉他已经故去的事实,可我最终还是没忍住,睁开眼睛往里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很恐怖的画面,虽然他被大卡车撞了,也没有撞得稀碎。遗体美容技术很好,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我低头看着他,头脑变得空白,四肢也变得冰冷,直到后面的人用手肘示意我往前走,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而且满脸都是眼泪。
葬礼结束之后我坐车回了学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梦里都是邓云青的脸,活的死的都有。这种状态下要我去做什么试卷,简直是强人所难。我知道父母不想让我去参加葬礼有他们的理由,事实就是我的考试成绩的确不如人意,但如果我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夜深了,我把灯关掉,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一边打小游戏,一边想邓云青的事。
我真的太想再见他一面了。人总是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话不假。我和邓云青从小认识,雪地里打过滚,小河里摸过鱼,放了假我去他家,一人拿一个手柄当忍者神龟,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天各一方,于是变成了下副本,打战场,刷装备,浇水种地,刨地挖矿,一路玩上了大四,我未来的路突然变得一片模糊,邓云青却顺顺当当收到好几个offer,来年就要去实习。我非但没能打败100%的人,甚至还打败不了一个邓云青。
我觉得他在朋友圈里笑得刺眼,就以考研为借口拒绝了他的游戏邀请,后来也少了联系。他出事的前一个星期,还说等考研一结束,就来看我,没想到飞来横祸。
直到现在也过了半年,我毕了业,成了无业游民,工作没有着落,晚上还整夜失眠。要是邓云青在的话,大概不至于如此,可我又不能把发生的事情怪在他头上,归根结底,是我太无能,太脆弱,跨越不了朋友的死。
我真的好想见他,就算只是短暂地见上一面也行,就算他是来把我带走的也行!反正这个破烂人生我早就过不下去了,今天死掉和明天死掉又有什么区别?
——在我一边打着合成消除的小游戏,一边这样想着的时候,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在想我的事吗?”
我猛地抬头去看。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只有我的手机屏幕发出幽暗的光。借着这道光,我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一头浅棕色短发,梳得利落,嘴角上挑,露出没心没肺的快乐笑容。我的心跳咣当一声漏了一拍,不会错,是邓云青。
“你,你怎么在这……”我手一松,手机滚到床底下,但我顾不上去捡,伸手就要抓他的手臂。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好像要给我让出空间,但我一走到他跟前,他就又后退几步。
“到这边来……”
邓云青继续后退,我三步并作两步追到窗口,一阵风吹来,我才发现窗子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邓云青就站在窗外,挥手叫我过去。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直接就爬上了窗台,正要寻找邓云青的身影,却冷不防地与对面房顶的一只黑猫对上了视线。隔着十几米距离,我竟然看得清那猫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紫色,不知为何,我打了个冷颤,头脑好像比刚刚清醒了一些,终于意识到一个恐怖的情况:
这房子在七楼!
再去看那窗外的邓云青——哪还有什么邓云青?一个面露凶相,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正飘在半空,眼看就要朝我扑过来!
我惨叫一声,直接跌回屋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疼得我眼泛泪花。男人朝我扑来,我本能地伸手去挡,但伴随着一声威胁的猫叫,一道黑影闪过,把他撞到一边。
是刚才的那只猫!只见猫踏在男人胸口,大喝一声:“老实点儿别动,你违反了《隐秘公约》,跟我走一趟吧!”
我觉得此情此景,值得我用当场晕倒来表达自己的震惊之情,但偏偏我的神志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够分辨眼前的一切不是梦,而是明晃晃的现实。
更魔幻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我的面前,紫眼睛黑猫缓缓变成了一个打扮可爱的美少女,她一边把那个中年男人捉拿归案,一边用可爱的语气跟我说话:“小哥你以后可要小心一点啊,现在这些鬼招数可多啦,专门找情绪低落的年轻人,害死他们之后再抓他们当替死鬼,类似的案例我们一个月处理好几起呢!”
“你们?”我看了看黑猫小姑娘,又看了看地上那个中年大叔,虽然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但似乎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这世上……真的有鬼?”
“有啊有啊!”小姑娘笑着说,语气之理所当然如同这世界上有空气。
“那……”我的心跳不由得如擂鼓一般,那个可能性让我开始发抖,“死掉的人,还能够再见面吗?”
“唔,”小姑娘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要是对方还没去投胎的话,也许某天有缘能见到面呢。”
“是这样啊……”我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儿,但心里有个声音又叫我别抱太大希望。已经过了大半年,邓云青他肯定早就去投胎了,再说,就算是他没去投胎,这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去。
“我该走了!”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好听,她一手抓着中年男人,另一只手冲我挥了挥,“小哥你可别到网上乱说,我们这是保密工作,要是发出去了,回头我们还得删,怪麻烦的!”
“干你们这行的还挺高科技的……”我一时无语。
“对啦,大概明天就会有人来上门消除你的这段记忆,还请你多配合呀!”
“黑衣人吗!”我忍不住吐槽,脑子出现了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威尔史密斯对我按下失忆棒的场景。
“多多理解,多多理解嘛,毕竟神神怪怪的事,把普通人卷进来也够危险的,大家还是各司其职为好呀!”
“说得对,可惜我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我叹了口气。
“别灰心,工作什么的总会有的,说不定你还能来我们六扇门工作,这样你的记忆就不会被消除啦!”
“我一点儿也不抱希望。”我摊手说道。正常的公司都没有录用我,难道超自然的公司就会了吗?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得十分可爱,她向我告别之后就跳出窗口,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她说。
可恶!我真是个人际交往的失败者!
我躺回床上,从床底下捞出掉落的手机,打算再玩一会儿游戏,平静一下心情就睡觉,等明天黑衣人上门来消除我的记忆,但我点亮屏幕之后,出现的是小游戏的结算画面。
“游戏得分:74215,打败了全球100%的人”。
我截了个图,给邓云青发了条微信:
“你看,我打败了100%的人,你行吗?”
像往常一样,他没有回复我,因为这件事太过理所当然,我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起来。
下·《永远爱你》
提问:鬼最喜欢过什么节?
当然是清明节啦!这一天能收到好多好多礼物。每到清明,我们鬼就像情人节等着女生送巧克力的高中男生一样,期待又忐忑地等待着家人和朋友给我们送来的关怀。即便是死了,人也是希望被思念和惦记的。
很显然,惦记我的人不少。清明这天放假,我在纸扎的三层大别墅里,什么也不干,光数钱就数了几个小时。
哎呀爸妈,儿子现在有工作啦,不必你们这么费心。找个时间给他们托个梦好了。我一边数钱,一边整理烧过来的衣服裤子,瓜子点心,馒头水果,结果突然天降一个硬东西,正好砸在我脑袋上。我已经是鬼了,所以不会痛,把这东西拿起来一看,一下子就眼前一亮:是一台switch!
不用说这是谁给我烧来的,除了许天明还会有谁?我兴高采烈地打开switch,然后又悻悻地熄掉了屏幕。谁能告诉我没有游戏卡该怎么玩游戏?这地府也不通网啊!
许天明这件事做得不那么周全,不过我也不在意,只要他还记得我,有没有游戏卡倒也没什么要紧。有段日子没去见他,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心里有个声音反问我:没有你,他能过得好吗?我摇摇头赶走声音,这个想法未免有些过于自大,况且我也希望,没有我的日子里,许天明也能好好地活着。
以活着为最低标准的话,许天明可以说干得不错,至少比起他上辈子来好得多了。
有没有听过林俊杰的《江南》?里面有句歌词是“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的有三生石,也没想到什么转世投胎,前世情缘都是真的。
在三生石上看完我的前世,我很想去知乎回答问题:知道自己前世的经历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的答案就是:后悔了,我不该看的。
任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我的前世与我有什么关联,但许天明和他的前世倒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聪慧过人,一样的郁郁寡欢,一样的仕途不顺。大概我和我的前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爱许天明。
知道自己今生喜欢的人在前世也是恋人,听起来是不错,问题在于,我还没来得及向许天明告白,知道了前世的经历,只会让遗憾的程度更上一层楼。不过我喜欢向前看,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得让他过去。许天明跟我不太一样,我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帮他梳理心结,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今生不行,就等来世,哪怕是几十年我也等得,只不过以许天明的状态,我真怕自己没等几年他就下来了。对我来说虽然是好事,但还有其他爱着他的人呢。
我不向山里走去,山反而向我走来了。万万没想到的是,有天人事告诉我,许天明要来六扇门上班了。
许天明是个凡人,这是肯定的。我来六扇门工作之后,知道了不少世界另一侧的故事,也认识了很多法术师。人是否能用法术,是一生出来就决定好的,我和许天明一样,都是十一岁等不到猫头鹰的麻瓜小孩。至于他为什么能来六扇门上班,听说是个惊险刺激但不太曲折复杂的故事。
我其实心情蛮复杂的,开心当然是开心,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当然是件不错的事,但我死都死了,不能让他跟我白白耗着。不过嘛,既然是好事,就没必要苦着个脸,只要用平常心去应对,事情也会变得不那么难办,这是我的一点小经验。
许天明来报道那天,我犹豫过要不要从背后拍他肩膀,想了想怪吓人的,还是从正面出现了。我用假装严肃的表情向他兴师问罪:“清明节你烧的switch我收到了,很喜欢,可是你怎么光烧机子,不给我烧卡带啊?”
跟我预料中的反应一样,他径直扑过来抱住了我。鬼的身体冰冷没有温度,我担心他会不会不舒服,想要推开他,却没想到他一下子松开了我,眼眶泛红地抬起头问我:“‘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咯噔一声:完了。但我还得努力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皱眉挠了挠头:“什么?什么意思?”
许天明的脸色一下变得沉郁。
“没事,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搞错了。”
我有点后悔刚刚的反应,但覆水难收。他怎么会记错呢?他几乎就没有记错过。只是我们这一辈子,上一辈子,都总是错过。
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可能真的是吧。邓云青看起来那么茫然,就好像对那件事一无所知。也许是我太想念他,错把一场梦当成了现实。在那个梦里我打开尘封已久的礼物,看到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
但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搞不清了。
说点我可以确定的事吧。高四那年的生日,我本来自己都快忘掉了。可能是因为过去的几年都没有人一起庆祝,而且也快要高考,黑板上的倒计时只剩两位数,我光顾着排解紧张,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事。
所以当邓云青和周围的朋友都开始神神秘秘,我完全没把这些事和自己的生日联系起来,甚至以为自己又在遭人排挤。他们背着我交头接耳,勾肩搭背,时不时还看我一眼,让人很难不往坏处去想,但再怎么说我还是相信邓云青的,所以也尽量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早上,我和邓云青一起上学,他坏笑着把我推进教室,让我看到堆满了礼物的座位。
其实说是堆满了,礼物的数量也没有很夸张。我的座位上本来就放着一大堆试卷和辅导书,随便放点什么都会看起来满满当当。我在大家期待的眼神里开始拆礼物,好家伙,真是什么都有。有小零食,马克杯,圆珠笔,火影忍者护额(盗版的),还有人给我送了一套五三,但最占空间的莫过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方体,大家说那个是数字油画,所有人一起画了一个周末才搞定,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个复读生,来到这个班里非但没有受到排挤,还收获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关爱,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
惊喜还没结束。晚饭时间,邓云青把我拉到学校角落,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蛋糕。蛋糕不大,刚刚好足够插上“18”的蜡烛。
“许个愿吧,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他说。
我当时就没出息地哭了。十八岁,我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的十八岁,有人比我还放在心上。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能考个好大学。”
邓云青好奇地问:“为啥是我?”
我抽噎着说:“因为我肯定能考上。”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邓云青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哽住了,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邓云青拍了拍我:“开玩笑啦,你过生日,你最大嘛!我肯定没问题,要是有问题,就找你算账。”
我觉得他不会真的找我算账。大概吧!
邓云青又说:“那个油画的包裹里,有个信封。你看不看都行啦。”
我打趣他:“情书吗?”我当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邓云青也很爽快地否认了:“怎么可能,只不过是一些祝福的话啦。我百度的,图个吉利。”
“那不看了!”百度有什么好看的,我怕三十的鞭炮太响,你听不到我对你的高考祝福?
邓云青不再说什么,催我赶紧许愿。我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希望我和邓云青都能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这愿望根本就他妈的不灵,不说出来也不灵。
我一回家就打开了那个油画的包裹,所有人都遮遮掩掩,不告诉我那是什么,我真害怕是我自己的照片,为此还有点不安。但打开之后,我的全部疑虑都被消除了,面前的是深邃的,流动着的星空,是梵高的《星月夜》。
我和邓云青一起看过一部科幻小说,在那里,太阳系被二维化,所有的星球被展开成一副诡异的画,像极了梵高笔下的星空。那里也有个角色叫天明,他送了自己爱的女孩一颗星星。
我没有送谁一颗星星,但我收到了一整片星空。
信封从包裹里掉出来,我捡起来看。邓云青的字写得极好,看起来是一种享受。前半段正如他说的那样,什么“诗书满腹才华高,高考成绩一枝俏,理想没有大和小,真实善良就美好”,一看就是抄来的。后半段显然开始走心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潜力的人,曾经的失利不足以定义你个人的失败,你会像一只凤凰一样,即便是浴火也能涅槃重生。捱过漫漫长夜,必然能见到天明,加油!
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即便是上了大学,可别交到新朋友就忘记我啊,不过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吧!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好朋友,但是未来更长,还有很多很多个十年,等我们变成两个老头,也要摇着轮椅去楼下一起晒太阳。虽然我觉得你大概会更喜欢在家里打游戏,哈哈!
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祝你永远都这么快乐!”
落款是“你永远的好朋友邓云青”。我把这封信好好地收了起来,夹在那套科幻小说的第三部里,三个童话故事的中间。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童话故事。
而童话故事全都是假的。
我确信的记忆就到这里为止,邓云青死后,我时常怀疑自己在做梦,也许那天发生的一切也是我过于思念而做的梦,我却把它错当成现实。
邓云青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把那封信翻出来看,一遍一遍地看,一边看一边哭。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之后,我突然发现那封信的正文和落款之间的空白处,似乎有一些痕迹。不知为何,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邓云青已经不在了的当下,我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我跳起来,拿出一根铅笔,屏住呼吸,缓缓在纸上涂抹起来。
字迹慢慢显形,而我呆立在原地,无法呼吸。
这是什么意思呢?邓云青,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邓云青会说“永远”,这一点与我不同,我从来不做永远的承诺,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实现。但邓云青不会说“爱你”,他的爱向来郑重其事,不会拿来代替随口一说的感谢。
“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敢想,不敢去理解。像逃跑一样,我匆匆把信放回原处,再也不敢去看。
我害怕那个“永远爱你”,因为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但我又总是想起,在夜幕降临的时间,在梦里。
但也许,那只是我过剩的自我意识下催生的幻梦,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爱你”。邓云青对此一无所知,我也当做没有发生就好,能够再见到他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事,我还要求些什么呢?
一切都皆大欢喜,我有了工作,又见到了邓云青,邓云青有了switch玩,我把我的借给他,他已经开始在我的岛上和小动物搭讪了。
既然如此,“永远爱你”的答案,真有那么重要吗?
字数:2253
********
(五)
带着明显空洞的乳白色被刨除了。
更细致的空隙中填满人造泪水。
柔软的脂肪被薄刃压出肌理。
热度唤醒已失温的尸体。
粘稠的液体渗入包覆。
是时候摆盘上桌了。
池间纱洋推着餐车。
走道的灯光尚未恢复,成排的边窗揽不着日光,追随她的只有长长投影。
她点了一盏提灯,足够照亮身周,步伐缓慢,并不忙着从投影中逃离——她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像拔地而起的牢笼,将她的影子框在其中。
地面铺了毯,但总有些铺了线管或年久翘起的地板磕到转轮,每每如此,那些娇气的餐具便用好听的声音细碎地抱怨要磕出缺角啦、要碰出裂缝啦,纱洋因此无暇分心周围。
她经过各式各样的房间。
有人趴伏于餐桌,尖利的刀叉一遍遍割开桌面。
洋馆主人们依旧悬挂半空,漠不关心地看着虚无。
使用人室里的佣人们窃窃私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花园中的蔷薇正开得茂盛,三位贵妇人正在影影绰绰中品茶赏花。
接待室的镜子立在高处,不知是谁扶正它、借它注视过往行人。
纱洋没有追溯它们的源头。她在这片耗费眼力的黑暗里仔细找寻着宅邸的主人,任由形形色色的身影从余光离去。
这不是件易事。
纱洋不会大声询问“您在吗?”,她行动起来总是无声无息,连呼吸也尽量放轻。而鹭之宫显然也不是会在阳台高唱歌剧的类型(如果有别人这么做了,他倒可能为其鼓掌)。
于是当她终于发现他坐在窗边,推车上的餐具已抚平发烫的内心,变得温温热热了。
“鹭之宫先生。打扰了,我带了晚餐来。”纱洋停在几步之外,稍稍欠身。
她的声音有些小,但鹭之宫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她手中接过餐碟:“麻烦您还亲自送来。非常丰盛,十分感谢。”
他身前是三杯散发出袅袅热气的红茶,等待着不存在的主人来取用。
“这空心面和炸肉排同汤水一样,不知是谁做了放在厨房,牛肉和豆腐虽是我等所作,但也是自各处捡来,很是神异。或许有神明在庇护此处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纱洋自己却不大信——娼女与华族、武家同牛郎、警察与小偷、娇小姐与莽汉……他们中的一些都不把另一些当作人,神又怎么会平等地眷顾所有人呢。
可鹭之宫点点头,很是赞同地接过汤碗。
“哎,您说的不错。昼夜变化、时间倒错……如此有趣的世界,只可能是神迹了。”他掀开汤碗的盖子,将几点胡椒粉吹去一边,示意她同坐“‘只是巧合’……您能接受这样的想法吗?”
他看向纱洋。
她本不想坐在他面前:鹭之宫让她想起西洋人的照相机。
她那时候还小呢,穿的还不是这些将肢体拘起的衣裙,做起杂务十分便利。有一回听伙伴们说起有人来给花魁照相了,“把美丽的太夫永远保存起来”,她就偷偷跑去看。
她看见花魁化了隆重的妆,娴静地坐在冰冷房间的正中央。照片馆的人端着个黑乎乎的铁块对准她,郑重其事地比划了好一番,叫她看他。
他会变出一个永远不会老的花魁来吗?纱洋躲在门口,屏住呼吸跟着看。
咔嚓!!
刺眼的白光直直射进她的眼睛!
纱洋觉得自己的视力就是在那时落下了问题。照相机是了不起的东西,但它太刺眼、太冰冷了。若是刀光可见,必定也是那般模样。
什么都有的鹭之宫就像是神的相机。
“我希望这不是巧合。”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边缘,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视线盯着面前的茶盏。它从下午起就是这样冒着热气的了。
“那您想找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鹭之宫问。
“我也不知道。”纱洋说,而后沉默——她大可临时找一个理由的。
可到真的再张开嘴,她没有改口敷衍过去。“商品与人、贱籍与良民。渡边大人是这样划分人群的。如在座各位是神明——是在更高处的某一位挑选出来的就好了。”
——那渡边康正的评价就没有那么要紧了。
鹭之宫轻轻地笑:“若是挑选的话,各位一定就是神所喜爱的了罢。”
他的笑声中没有嘲弄,更像是孩子看到了杂耍艺人、因新奇而发笑。纱洋更进一步地问:“您呢?您怎么认为……您觉得人该如何分呢?”
“我嘛……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出身华族的公子说着失礼,脸上却没有半点愧色,“或许只分有趣的人,和无趣的人吧。”
纱洋有些听不懂。
她或许该附和地笑一笑,说“这样呀”,就像面对渡边时那样。
她晓得如何让男人们发笑。
【不知道】【竟是这样】【妾身从未听说】
展现出无知便能逗乐男人们,但无知的人即是有趣的人吗?
游女们的腰背没有骨。
男人将它从她——从女人们——身上抽掉,继而以华美的系带取代她们的骨,赞美她们柔软的腰肢。但这是一桩好事吗?
她脊背挺直:“鹭之宫大人,在您看来最无趣的是什么人呢?”
茶盏轻响,鹭之宫的面容隐没在白气后,两边唇角似有似无地上翘,“池间小姐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一定要说的话,循规蹈矩,只做该做之事,只顺人流行走,从没想过踏出半步……那一类人,便是最无趣了。”
“您所说的'最无趣',正是以世上最多的那部分人的言行所汇成。如果神明以此为标准在做选,也无怪这里只留有这些人。”
“这便是了。既然池间小姐不认为一切只是偶然,就当这里的诸君都是被神明所偏爱的如何呢?”
神明偏爱的不是我。纱洋想。
祂爱那个人,取了他的性命做实现他愿望的代价。
她只是那个愿望罢了。
杯盏里的影像影影绰绰。“您甘之如饴吗?”她看着它,问。
这话从她心底溜到了唇外,于是鹭之宫对此作答,“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当然也是吃惊的。只不过这样的怪奇确实难得,不是吗?寻常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无法再从这里离开,您这样的人会有后悔未做的事吗?”
“不。您心中会有列表,列出想要做的一项项事宜么?如果本身就没有那么一张计划好的表格……又要为什么而后悔?”鹭之宫依旧和熙地笑着。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池间小姐,您又如何呢?”
【我——】
【沙羊——】
【快!逃啊沙羊!……我的纱洋。】
纱洋也弯起细细的眼睛。
“我不是个聪明人。大概要到真正死到临头,才知道到底后不后悔吧。”
【——您呢,政一大人。您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