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瑞斯·明戈,凛冬郡人,十五年前在非凡失控事件中失去双亲,成为值夜者文职人员,十一年前主动申请成为非凡者。”
晋升梦魇时的考查里,孚瑞斯用短短的一段话概括了自己与非凡相伴的一半人生。她三十岁了,在非凡者里算是晋升非常慢的一批,在序列八停滞了六年之久,她也说不清为何会被后辈的一句话说动,克服对失控的恐惧寻求晋升。
“我真的觉得,让明戈姐这样认真负责的人得到更强的力量,可以让更多人不必死去。”
听到那个比她年纪小的新队长这么说,孚瑞斯恍若回到自己的人生被改变的那天晚上。
发狂的怪物、挡在她面前的双亲、四溅的鲜血,努力遗忘的记忆直至今日仍不时入侵她的梦境。她本是为了成为生死关头挡在怪物和她之间的那个身影而走上非凡之路,时间久了,竟是被恐惧和懦弱淹没,连初心都忘记。
孚瑞斯告假去宁静圣堂坐了一整天,看着女神的信徒进进出出,在他们的祈祷中叩问自己的内心。她从黎明坐到日落,坐到女神主宰的夜透过花窗撒下红色的月光,终于得出答案——如果没有值夜者,她的生命本该停在十五年前,那就算她未来会因失控死去,被她救下的生命也足够回报女神的馈赠和同僚的恩情。
第二天,她竭力遏制住双手的颤抖,将晋升申请放到队长的办公桌前。
考查对她来说不难通过,她按部就班地回答考察人员的问题,却意外地在最后收到一个邀请:
“战神教会解散后,黑夜教会近期涌入不少非凡者,你作为圣堂资历较深的值夜者,是否愿意调动至贝克兰德协助教会展开工作?”
孚瑞斯惊讶地抬头,对上执事询问的目光。短暂的愣怔后她露出由衷的笑容:“当然,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为教会贡献我的力量。”
贝克兰德,“希望之地”、“万都之都”。她从未想过能有机会去到那里,就像十五年前的她没想过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到繁华里去、到希望里去、到命运里去,女神想必是听见了她内心的抉择,才将她引至又一个岔路口。既然如此,她就愿意坦然接受命运河流的推动,并将敞开怀抱迎接扑朔迷离的未来。
“很高兴你愿意配合。晋升完成之后,请你完成工作的交接尽快启程,圣赛缪尔教堂会准备好迎接你的到来。”
回到休息室中,孚瑞斯还没来得及接受人生的又一个转折,就被小队员们围了起来。得知她顺利通过考查且即将调走,每个人的不舍都溢于言表。
“不过也好,那可是贝克兰德!除了空气质量不太好,那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吧!”
孚瑞斯柔和地笑笑,透过半掩的门扉一寸寸地打量自己待了十五年的这个地方,像即将离家的孩子用目光记下母亲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她仿佛听到耳边有人柔声说:去吧,去那迷雾中,去穿过你的阻碍,去你注定要抵达的终点。
“流年不利,寒气入体”,若是早知道在路边随便看的卦这么准,陈荇漪定是要做足了准备再去跑这次商的。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只能拖着头昏脑胀的身子回到金钱卦交差。
伶牙俐齿的女孩儿在门派里很是讨喜,刚走进门就被一个师姐拉住捏了捏脸:“昭彤回来啦,哎呀,小脸怎么红扑扑的。”
“别提啦!出发前我瞧着路边有个算卦的不收钱,就去卜了一卦。”陈荇漪一副沮丧的表情,没有像往常一般拽着师姐的手撒娇,偏过头去咳嗽,“咳咳……到头来真被那不吉利的签文说中了,这一趟没赚得多少银子,还染了风寒。师姐你快离我远点吧,要是把你也闹得不舒服了,我是要自责的。”
话毕她不舍地推开师姐,火速交完差回到家里歇息去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练功之后极少生病,本以为休息几日就能痊愈,没想到这一遭风寒倒是受足了罪。病到第三日她终于认命,掀开被褥挪开床底的一条木板,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挑出几枚长得不算周正的铜板,盘算着出门看郎中。
一路走一路咳,一路数自己这一来一回的盈亏,真走到了医馆前,她反而开始不情不愿,想到自己的存款要有去无回地减少就浑身刺挠。但这钱可省不得……陈荇漪正要咬咬牙踏进去,路边两个百姓的交谈就顺着风飘进她的耳朵。
“老李?你的病还没好呐。”
“唉,是啊。光是来看病,家底都要掏空咯。”
“你也是个命苦的……哎,我听说有个大善人在城外义诊,你要不去看看?”
义诊,不要诊费的那种?真是打瞌睡送枕头,正是时候!悄悄把义诊的地址听来,陈荇漪把已经在手里盘了好一阵的铜板装回钱袋里,喜滋滋地赶过去。
到了地方,她首先就被等候着的人数惊到了。长长的队伍里大多是穿着朴素的平头百姓,好在她一向勤俭,混在人堆里才不至于太招摇。她探头看了看,队伍尽头的案桌后坐有一女子,华贵的锦衣衬得人很是脱俗。
这般有来头的人竟然愿意抛头露面做义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能将秩序维持好,倒是新奇……陈荇漪跟着人一步一步往前走,惊觉队伍前进的速度并不慢,这郎中应当是个熟手。
想着,她跟前头的人搭起话来:“大哥,我瞧着这郎中年纪不大,你可知她是何许人也?”
那男人跛着脚,淳朴地朝她笑了笑:“姑娘你问错人啦,我也不知呢。郎中和病人本就是萍水相逢,更别提那位并不在此定居,就算记得名讳,再遇见怕是也忘啦。”
也对,事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同一个医生再次经过的时候自己正好又生病。陈荇漪了然地点点头,听到那人继续说:“姑娘看上去康健,想必是有难治的隐疾才来请小菩萨看的吧。”
“呃……咳咳!嗯。”
她总不能承认自己是舍不得花钱才带着小小风寒过来的吧。
好不容易含糊过去,她脑海里还一直盘旋着男人轻轻巧巧的“小菩萨”三个字。陈荇漪踮起脚又朝前头张望,那游医已经离她不远,坐得端端正正、神态平和,真有足足的悬壶济世风范。菩萨心肠,这称呼倒也没叫错。
轮到她坐到小桌前时,那游医抬头看她一眼,并未因为她生着风寒这等小病而表现出异常,按部就班地一番望闻问切后随即提笔唰唰写就一张方子:“你此番病得久,想来是因着舟车劳顿后没有恢复过来。你按方子抓药每日服下即可,我在寻常药方里添了温中散寒的干姜,味道大抵不会好,你莫要躲着不喝。”
“诶。多谢。”陈荇漪心虚地摸摸鼻子。怎的连她不爱喝药都能看得出来?
乖乖拿了方子回去每天捏着鼻子喝药,过了没几天,多日来的不爽利就一扫而空。她想打听游医的消息,果不其然没有在东临州地界得到一丝回音,怕是人家早已远走。
要是一般人,错过了便错过了,看一次风寒的恩情在人家那里大抵也是排不上号的。但陈荇漪是谁?一文钱的往来她都记得门清。若那郎中只是为着个行善的名头义诊也罢了,可她怎么想都觉得,“小菩萨”是真善人。
这种便宜她还是不愿占的。
于是陈荇漪找了相识的人问来这次看诊应付的诊费,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她记呀记呀,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月,家里的庄稼都长得一人高了,她才又一次打听到有人在义诊的消息。
会是她吗?
陈荇漪怀里揣着上一回的诊费买成的药材,气喘吁吁地跑到义诊现场去,踮起脚来望了又望,总算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身影。这下总算是安心了,她不想打扰其他人看诊,挑了块干净些的地儿就地坐下,掏出特意带上的账本看了起来。
这一算账,可就给她算进了钱眼里。吵吵闹闹的谈话声也听不着了,队伍往前走的动静也感觉不到了,好一个忘我之境。
不知道多久以后,搭话的声音吓得陈荇漪忘记了刚刚脑子里的数字:“这位小妹,你也是来看诊的吗?”
“哎呀!”,她慌忙合上账本抬起头,才发现义诊已经结束了,眼前的正是上次见过的那“小菩萨”。
“一不留神怎的就这个时间了!”陈荇漪一拍脑袋,“我呀,是来还姐姐上次看诊的诊费!”
说着她把怀里的药材拿出来,也不管人家还认不认识自己,嘴里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来东临州时替我瞧好了风寒呢。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看你是真心在做好事的好人,好人的便宜我可不能占,诊费我问过镇上的郎中了,应当不会短了你的。
“我又怕你不肯收,特地买成了药材给你送来。这是当归、这是三七、这是连翘、这是……呃,凑零头的一叠医方纸。”
她一股脑地把东西塞到人家怀里:“你是医者,你应当比我懂得多,若是用得上那就拿去用吧!”
惯于施与的游医哪里得到过这样热情的回报,那人愣愣地接过陈荇漪塞来的东西,粗粗一看,还真值一张风寒方子的钱财。欣喜和感动冲得她眼眶一热,抬起手拂去两点泪:“谢谢,小妹有心了。”
生龙活虎的人儿见了对方的眼泪就没了招,眉飞色舞的一张小脸也耷拉下来:“姐姐这是做什么,不过就是些寻常的东西。”
“小妹的心意才是最重的。你记着这事许久了吧,义诊多年,还从未有人如你这般特意寻我。”说罢,又是一阵哽咽。
陈荇漪最是看不得这个,心都揪在一起,连忙打岔道:“还不知姐姐名讳呢。我名陈荇漪,字昭彤,姐姐挑顺口的叫就成。”
“阮天青。”
“阮姐姐的名字和人十分相衬呢。我听来看诊的人里有的叫你‘小菩萨’,真真是贴切。”
阮天青闻言一惊:“我哪里当得起!”
“我还管自个儿叫财神爷呢,怎么当不起了!做好事的,那就是菩萨。”
对面的人扑哧一笑,收拾收拾手上的药材:“你这财神爷倒是大方。”
“我这叫生财有道呀,诚信为本方能财源滚滚。”陈荇漪得意地把账本揣到怀里,眼睛一转,“欸,若姐姐这儿缺药材,我可以试着从进山的人那儿收一些卖给你。放心,我不赚黑心钱,扣掉人工和运输花去的钱,一份药材我只赚你一铜板——不过,这低价药材可就不给家里有钱的那些人用了,还得姐姐看诊的时候把把关。”
每个人都有身子不爽利的时候,想从看病抓药里捞油水的人阮天青见过很多,她不喜欢那些人的油腔滑调,但像陈荇漪这样真诚的,竟意外地不算讨厌。来她这里看病的多是付不起诊费的穷苦人家,若是能有价格低廉的药材可以用,想必能帮上他们更多……
思及此,她点点头:“若是有这样的门道是再好不过。我没想到陈妹妹还是个生意人。”
“姐姐想不到的事可多啦,多同我说说话,还有更多好事等着你呢~”
明明刚刚相识,陈荇漪就做足了女儿家姿态走上前来挽上阮天青的胳膊:“现下也没人要看诊了,我陪姐姐收拾东西去!”
人群散去后冷冷清清的一方天地因着陈荇漪的存在热闹了许多,阮天青跟着她向案桌那边迈出步子,心中像在最炎热的时候饮下一碗绿豆汤那般清甜。
心善的医者不禁莞尔,陈荇漪说得没错,生财有道,这财若是一定要进谁的钱袋子,那就让她财源滚滚也算是好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