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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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厄尔没等多久,贝尼迪克特便主动找到了他。胡契克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腋下夹着深色的厚皮笔记本,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个小巧的公文包。两个人前后来到朱厄尔身旁站定,同时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观赏。
“他可真美啊,”贝尼迪克特轻飘飘地说,“不是吗?”
朱厄尔点头,虽然并不觉得这是贝尼迪克特的真实想法,但还是回复:“这是副会长的鱼,据说会在今年的鉴赏会上展出。”
贝尼迪克特发出了懒洋洋的一声“哦~”,片刻后才接着说:“怎么样,有看上的吗?”
按照协会规定,所有人鱼都会在鉴赏会前夕回到这里,并进行新一轮的租借。朱厄尔知道有不少权势家族在展出之前就能锁定想要的人鱼,曾经的他就是这样被贝尼迪克特选中的,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却还未够资格。
“尤纳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条人鱼。”
“尤纳?”贝尼迪克特再度将目光转回鱼缸,这时已经看不到那条稀有的人鱼了,只剩下碧绿的湖水与荡漾的海菖蒲。
“真是个好名字。”
贝尼迪克特又笑了,朱厄尔讨厌男人在这种时刻的微妙笑容,皮笑肉不笑宛如刻画好的面具。他总觉得对方在腹诽自己,不,在嘲笑曾经的朱厄尔。贝尼迪克特吝于给任何人鱼起名字,埃菲墨希索斯是他来到贾勒特家后被赋予的。
“我们准备回去了吗?”朱厄尔问,议事的时间比他预想得快很多。
“乌奈有其他的客人,那个有趣的小记者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点点。为了不让协会的客人久等,我就先行告退了。”
就算下冰雹也不可能让贝尼迪克特改变主意,对于这点朱厄尔再了解不过,如果他决定结束,只能证明他已经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贝尼迪克特喜欢的是高效高质高量,任何打搅他挣钱的人都会被他踹进地狱。
“我们可以自己打发时间,”贝尼迪克特招呼朱厄尔,“跟我来。难得的清晨,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男人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走掉了,胡契克对朱厄尔微微颔首,立刻转身跟了上去,朱厄尔见状只得追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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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厄尔被带进了人鱼别所。别所与展出厅相连,两边都犹如巨型鱼缸与普通建筑的嵌合体,通常而言购买者们没有权限拜访这里。朱厄尔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别所了,这里比记忆中变得更加奢华。
“这一尾的名字是鱼果。他很聪明,学习能力优秀,与同族关系融洽并且喜欢亲近人。”
协会的女性工作人员乔莉安面带微笑地介绍着,她有块托板,上面夹着所有人鱼的档案,但并没有看一眼。
“他的表演能力极强,尤为擅长拉丁舞。在展出当天我们会安排有特殊才艺的人鱼进行现场表演,不少慕名远道而来的人只是为了亲眼目睹他水下的舞姿。”
协会里有这号人?朱厄尔回忆,自己当时也是这样被介绍给买主们的吗?
“鱼果。”
乔莉安轻声呼唤,她向上推自己的眼镜,摇了摇随身携带的铃铛。听到响动的人鱼很快就游到近处,在众人的面前特意转了一个倒8字型的圈,模仿人类的表演者那般张开了双臂。
朱厄尔面无表情,他不喜欢被强迫做不想做的事情,他分不清眼前的这位同胞究竟是真的乐于如此,还是被驯化如此。贝尼迪克特则饶有兴致,他左胳膊撑着右边的,右手支着下巴,朱厄尔几乎能透过他荇草绿的头发看穿他的脑壳,这男人绝对又在扒拉他的小算盘了。
“另外最为瞩目的是鱼果的容貌,”乔莉安示意人鱼上前,将脸露给大家看,“二位一定知道两只喜鹊代表着好运,鱼果面颊上极具个人特色的双痣意味着好兆头,想必他一定能给新的家庭带来他们期待的欢乐。”
见两个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乔莉安颖悟绝伦地继续介绍另一条。
“伯利辛根先生有什么偏好吗?”朱厄尔松了松领带,看似随口地问。
“我喜欢独特的,”贝尼迪克特目不斜视立即回答,熟练到仿佛在脑海中早已模拟了无数次,“那些别具一格的总会吸引人的注意。”
朱厄尔没有继续追问,他思考就算这个男人继续租借人鱼,他的同胞们应该依旧很难得手。
之后他们挨着鱼缸观赏人鱼,这种感觉对于朱厄尔来说很奇怪。窃居之后他总觉得自己不伦不类,现在站在真正的人类与人鱼之间,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又来了。
“这个缸比较小?”贝尼迪克特问,他的态度更像是领导视察工作,虽然朱厄尔不清楚“荣誉”副会长究竟有多少实权。
“这里面住着狄安娜,”乔莉安立即跟上,朱厄尔见过的上一个这么机灵的人当属胡契克,他觉得贝尼迪克特对这女人能力的兴趣远超人鱼,“因为一些意外——以及传言,可能会有顾客希望将她单独安排更加稳妥。”
“哦?”
见贝尼迪克特伸手,乔莉安随即双手递上人鱼的档案。贝尼迪克特随意浏览着,视线滑到纸张下方的时候,扯起了嘴角。朱厄尔不被觉察地后退一步,虽然对方没有避讳的意思,但自己不能太不见外。他假装观察水箱,看到了“狄安娜”。
那是一尾雌性人鱼。乌金的渐变头发泛着金色的光泽,她的瞳、唇、鳞,鳍亦为金色,于朱厄尔看来,这是条足以被任何人判定为“独特”的人鱼。而在缸的另一侧,狄安娜也注意到了观赏的人类,她缓慢地游了过来,隔着玻璃向外张望。
朱厄尔还记得自己与小贾勒特经常这样对视,那个人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对自己说早、晚安。
“喜欢她?”贝尼迪克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朱厄尔回头,半边身子都隐匿在水缸投射下的浅色阴影中。
“狄安娜,”朱厄尔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反复咀嚼着。他已经得到这个身体一年多了,但仍时不时会有一些原本属于小贾勒特的记忆涌现,“……月女神的黑珍珠。”
“喜欢的话预定如何?”
“伯利辛根先生了解神话吗?”
“我很有兴趣听听。”
“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对应的是希腊神话的阿尔忒弥斯。但狄安娜的神职比后者更复杂,还有司管死亡的能力……抱歉,突然说这些有的没的。”
贝尼迪克特眯起了眼睛:“我怎么会因为你是你自己而有任何不满?”
虽然是话术,朱厄尔知道贝尼迪克特想表达的是小贾勒特为自己起名字时候的模样,但对方采用了这样的说辞难免令他禁不住心中一凛。
“我想还是再等等吧,”希望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朱厄尔说,“可能的话,我比较想要亚熟期的人鱼。”
“嗯……喜欢从头培育?”
贝尼迪克特点头,各式各样的人有各式各样的爱好,虽然他对小不点鱼完全没有兴趣,但也不至于当面评价商业伙伴的品味。
“那我们去另一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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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年龄段的人鱼,亚熟期的水缸明显要热闹许多。大部分人鱼都聚在一起嬉戏,还有尾白色人鱼在照料他们。朱厄尔认得那条人鱼,那是佩内洛,他比自己还要年长几岁,差不多是完全进入衰亡末期的年迈人鱼了。
这次贝尼迪克特没有陪着他而是选择与佩内洛交谈,胡契克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串珍珠项链递给后者,朱厄尔并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任何话题。
佩内洛就快要死了,这点朱厄尔一眼就能看出。虽然人鱼会因为老化失去色泽,但佩内洛原本就是特殊的白色个体反而外观并不明显。朱厄尔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见过死掉的人鱼,他与佩内洛因为性格迥异关系也称不上好,但他仍为对方感到惋惜,那家伙分明有更多的、大把的窃居机会。
佩内洛已经没救了,朱厄尔想。他没有大局意识、毫无紧张感,把生命当儿戏,今天的结局完全是咎由自取。所以他要找的是更年轻的鱼。没有接触过其他人类、还未形成不该形成的观点,完全由他培育成最合适的样子。
——最适合窃居的模样。
这是朱厄尔在坠入水中时最后的想法。
TBC
*有病的是我,胡言乱语了
许多个深夜,K无法入睡,只得躺在床上看海。
海躺在与他相邻的床上,在此起彼伏的鼾声,啜泣声,磨牙声,令人不安的低语里,睡得很熟,令人羡慕。
海的名字并不是海,但K不知道他叫什么。海看起来还很年轻,相貌平平,头发微卷,胡子拉碴。他就如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疯疯癫癫,瞪着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整日重复着害了热病一般的呓语。
他总是说,他是一条人鱼。
我曾经生活在海里,我是一条人鱼。海里很美,有着水晶的宫殿,珊瑚的床榻,我和我的父亲,母亲,我的朋友,我们用气泡交流。你把气泡捧在手心,就知道它的意思。偶尔它们飘得太快,要游上好久才能追得上。害羞的人鱼会刻意让气泡飘得更远,只有最快的人鱼才能听到……
海疯了,疯得很彻底。听说他从海难里生还后就一直是这样,医生把他绑在转椅上,试图用旋转赶走他脑子里的水,但海仍然说着人鱼的胡话。
诗人对K说,也许海真的曾经是一尾人鱼。诗人是个绰号,他本人并不写诗,只是一旦发起疯来,就会没完没了地背诵十四行诗。诗人清醒的时候喜欢和K聊天,他说没人能证明人鱼不能变成人,也没人能证明海不是人鱼,K沉默以对,不置可否。
人鱼可以变成人,但海不是人鱼。K如此笃定,因为他才是身为人鱼的那一个。
协会养殖的人鱼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他们从出生起就在协会的水槽,直到被人领养,放入新的水槽,几年过后,又从一个水槽到另一个水槽。没有水晶宫殿,也没有珊瑚做的床,没有父母,也不会把话语关进气泡。
还有,海不是粉色的。
海是粉色的,海执意这么说。K与他屡屡因此发生口角,医生和护士也试图纠正他的认知,他们把海捆在床上,强迫他注视一张海蓝色的画,但最后也以失败告终。
也许在他的世界里,海真的是粉色,而我们才是疯了的那个,诗人对K说。
K觉得有理。有些声音在他成为人类时才听得更清晰,他听说猫和狗分不出颜色,人类也不能唱人鱼的歌。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海,起伏的浪花,怒号的漩涡,全都只存在于他的想像里。既然如此,他的海和粉色的海有什么不同?
K不再执着于海的颜色。海有了不会否定他的听众,越发滔滔不绝起来。他说,海中有哭泣的鲸鱼,人鱼们把那些眼泪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人鱼成年时,光芒会穿过层层海水,为长大的人鱼送上祝福;深海也会下雪,也有一年四季,春天的时候,珊瑚会开出艳丽的花……全然的幻想,疯人的呓语,可K分明从那些话里看到海。
幼时他问年长的人鱼,海是什么样的,年长的人鱼吻他,他看到深不见底的蓝。成熟后他被主人租下,主人说他有海蓝色的双眸,他亲吻他,他看到主人记忆中的海,辽阔而平静。后来他舍弃了能在海中生活的身体,取代了自己的主人,却被这具身体的家人送到这里,因为他还没学会走路和流畅地说话。从水槽到水槽,再从水槽到病房,世界对他来说仍然是小小的隔间,即使是成了人类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真正的海,但在这拥挤不堪,充满混乱和癔病的房间里,有一条人鱼向他喋喋不休地谈起大海。
我们的歌声有着让人类沉醉的力量。
扇贝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鲜美。
有许多同伴与我一同生活。
我们用尾巴捕猎小鱼。
海是粉红色的。
许多个白天与黑夜,K在海的声音里漂流。他与海是来自两片海域的人鱼,相隔千里,却被海水相连。他身在病房,却生活在粉红色的海里。
他不想走了。世界只是小小的隔间,里面和外面有什么区别?至少这里还有一片海。K拒绝配合医生,假装哭闹,假装抽搐,假装自己真的疯了,只是为了在这里留得更久一点。
但海却不声不响,离他远去,犹如褪去的潮水。
某个早上K醒来,发现海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医院高高的院墙上留下了脚印的痕迹。诗人说,他是回到海里去了。
K感到自己成为一条干渴的鱼。他早已不存在的鱼尾渴望在水中呼吸,他不能离开大海,即便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一片水域。在他面前的道路只剩下一条,他得走向更大的隔间。
三个月后K被家人办理了出院。他已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说话,社交,这是他努力的成果。这个世界广阔得吓人,仿佛一片没有水的海洋。
那之后,K托人去打探海的消息,有人说前阵子海中打捞上一具男尸,可能是海的遗体,也有人说他还活着,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后来,K终于有机会去看真正的海。那天晴空万里,他坐在海边,望着碧蓝的海水,想着海底宫殿和流泪的鲸鱼。
他再也没见过粉红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