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在查案,有的人在同格友摸鱼zz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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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未绽,夜色风凉,飞禽已眠,夏虫未醒。下棋乘凉的人早已三三两两归家,余几个躲了夕阳的在绕着湖散步。
沉星曲站在池水边,一点烟灰烫进水里,圈圈波纹往远处荡开。四周清静,只有边上周舆的声音最响。
“有需要往白鹭洲走呗,我和沉君今晚都守在芳桥……对,后勤科的沉君。”他边说边冲沉星曲笑,眼睛一弯看着颇为精明,但大好摸鱼夜,哪有聪明人这么卖力往身上揽事儿?
沉星曲倚着围栏看周舆,后者挂了电话又趴回地上四处摸。
“差不多就行吧。”沉星曲叹气,打开手电给他照着。手动投掷和用卜卦app都是随机数,然而道士出身的周舆显然不愿意用后者,非得自己算。
“都起卦了,还是卜完的好。”周舆眯着眼,努力在半枯的草里翻寻一抹古铜。六爻才卜到第四爻,铜钱已往地上砸了两回。前一回是从倾斜的桌缘滑到地上,其实算不上妨害,但周舆求稳,特意又找了处平整桌椅,然而这回却又有一枚卡在了椅缝,到他去捡时还碰落了。
现还不到开路灯的时间,其实没有暗到看不清,偏偏周舆眼神不好,散光,压根区分不出草根和铜钱,只好一寸寸地摸,沾了一身的草屑。
等沉星曲都想建议他弄个扫帚来(帮忙撅着屁股摸是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周舆总算是找着了,但也不立即接着卜,而是将三枚铜钱放作一堆叹气。
沉星曲瞥他一眼:“卜出大凶来啦?”
“不是,好像摸翻面了……”周舆决定直接取卡在椅子里时见的那面。这官鬼爻算得艰难,活像是有精怪在捣蛋。取铜钱时草尖又密密扎着手,扰得他不能拿准到底落地和这会儿摸出来是不是一个面。纵使用了法力,读错卦可就万万断不准了。
剩下两爻周舆索性坐在地上掷。他原想给去中学探查的执行科做好后备,卜的是学生之事今夜是否会对卦主造成影响,结果第四爻出了个变卦,合了个算不上凶险但不利的卦象。
周舆慢慢地将铜钱收起来,面色沉凝:“哎,沉君,你会拳脚功夫吗?”
“不会。”沉星曲坦坦荡荡地否认——雷术当然不算拳脚。
他看着周舆,后者倒没有不满或不信,踌躇片刻又问:“白鹭洲里是有个鹫峰寺吧?”
两人不熟,不过摸鱼老手沉星曲一下就听出这小子想做什么了。打芳桥到鹭峰寺要小半钟头,他才不想走这遭,当下眼睛往边上看,含糊道,“啊,好像是有,但那不是不供香的景点嘛。诚心拜神求佛肯定是去夫子庙、灵谷寺那些。”
“那不一定,”周舆叹气,“有事要求在哪都会参拜,好多人自己还有套逻辑。我们道观每年闭门休息两段时间,那时候来的人大多心诚——他们觉着人多的时候老君听不着,专门趁没人挤着来叩门。”
“那也犯不着大半夜求到公园寺里。”沉星曲晃晃手指,轻声道,“不过周舆啊……就算真有人,咱们也不该冲上去。”
“怎么说?”
把试胆的吓破胆儿可太尴尬了,沉星曲想。不过这话在他舌头过了一遍,出口时成了另一番样子:“5A级景区都是好地方,大多是有名有姓的’人’报备了占着。普通人像猫猫狗狗,不小心踏进去也没什么,换了咱们……那可是非法入侵。”说着,他拍拍身边的长凳,“而且吧,要真查到不好,情报部会说嘛。”
他散漫得很是笃定。周舆来回跺了会儿,坐下了。
路灯亮起,蝇虫在温暖的光下飞舞。近乎朝阳的灯色从高处落下,越靠近地面就越是失了色彩,最终被漆黑的池水吞没,或是因春风吹起了湖中凉气,今夜比往日数日都要凉,湖边一张长凳仿佛船头甲板,将人们困在无垠水中。
沉星曲埋头刷手机。周舆盯了会儿池子,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沉君,你刚说‘5A级景区大多被占了’。”
“嗯?是啊,跟抢塔似的早抢完了。”
周舆知道自己对法力的嗅觉并不敏锐。太弱、太强、他都察觉不出,没那么极端的对他而言则都一样,就像香水,能分出个草木调、花香调已是极限,要他去分辨哪种草哪种花就太过为难了。可白鹭洲公园,水中之洲,那么大的水域却干干净净……多半是有极强的妖怪把味儿全盖住了。
周舆想起师父讲过的鲲:巨大如年轮的鳞,深不见底、日食一般的目。背鳍如剑冢、鳍翅如遮天雾。眠为岛、醒为鹏。
说不准他们正乘于鲲背。
他一时不敢动了,连呼吸也放轻许多。地面平稳,自是感觉不出来。周舆便胡思乱想,他自然是会些功夫的,但要是有这么强的大妖要和人作对,人能如何?说不定死劫就应在此处呢!不止他,执行科的同事在市中心降妖也不方便用太多热武器吧?最后怕是要找能相媲美的大妖怪来打,也不知六扇门内有没有。
他想得入神,从如何应对大妖想到丧尸来袭该怎么办——总之先打,能打掉一丝血条也是好的——于是当天光乍现,周舆眼瞅着一根细瘦胳膊从湖里攀上堤岸,面上冷静极了,脑子完全没在转。
沉星曲眼望着前方,也没什么反应。
两双眼睛注视下,又一根胳膊支起来,撑出来个低着头、穿着第x中学校服的学生。
这是人是鬼?莫不是水鬼寻人替命?!
周舆一下蹦起来,三步并两步要去捉对方的手。他个儿不矮,步子又快,三两息便摸着了人手腕,极凉,不大可能是活人,却不料对方当下便松了手往水里落。周舆岂容得他逃?捏紧人腕子一咬牙——
湖上春,湖下冬。寒气直往他肺里刺,一时有万千根针锁了他的气管,压着他往下沉。周舆吐出一串泡,撑着眼皮看一眼湖中:假山石、水草群。没有年轮般的鳞,也无日食般的目。
在这短暂的一眼里,周舆想的竟是遗像照片还没选。而后因着双手传来的拉力身上一轻——有人把他带出水了。
一只手属于沉星曲,他看上去又惊讶、又好笑:“我说周舆,你这也太拼了。”
另一只手……属于那个学生。
他对周舆翻了个白眼,过大的眼球险些往外掉,“哥们儿,我没得罪过你吧?你这么在我家门口折腾,忒没礼貌。”
周舆半个身体还在水里,脑子冻得酥麻,呆愣愣在他俩之间来回看。
沉星曲说一句:“按实力排位那是老一套了,现在都是谁先登记地归谁。”
学生说一句:“我有学生证你要看吗?六扇门给办的!”
沉星曲:“对,他家就这儿,待了许多年了。你这是第一回见?”
学生:“你知道我住这儿还往我家掸烟灰??”
沉星曲:“嗨,我眼神不好没注意。”
学生磨着牙瞪了他两眼,又转头来瞪周舆:“你能不能用点力爬上去啊?等你走了我还得报个备再上课,早读得迟到。”
周舆问了二人才知,这水鬼学生原在他家水缸住了数年,虽知道最近的案件,但由于对庙啊寺啊不感兴趣,丝毫不清楚具体情况。
最终,周舆折损一部手机、湿了一身衣服,身上剩的现金给学生买了三柱香做早食。
倒也应了卦象。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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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有时还会想起他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
当时正下着雨,是的,里德的春雨——冰冷、连绵,带着一种让人不适的咸腥。安南可以想象一些雨水缓缓下渗,穿过排水管道、废弃矿井,穿过战壕和地道,汇入暗河;另外一些雨水则留在旧弹坑里,流淌在街道上,裹挟着灰和泥。
总之,安南不是很喜欢下雨的里德,又或者说,安南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种形态的里德,以及里德的人——除了安娜。
第一次遇见安娜的时候,安南的膝盖里面好像有什么在前几天的某次挨揍中断开了。安南努力不让左腿承力,半跳着用右肩抵开家门,开门的声响过后的一片寂静中,他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安娜蜷缩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那条窄缝里,看起来不比一只猫大多少。安南笨拙地试图贴着墙坐下,破旧的大号夹克和墙摩挲的声音惊醒了安娜,他和她隔着大约六十厘米的距离对视。
那是怎样的一次对视呢?安南记得不太清晰,他只知道这个孩子跟定自己了。后来的某个晚上,安娜从安南背后抱着他,说他当时狼狈至极,头发乱糟糟地紧贴头皮,眼神就像落水小狗找到了同类。
安南不太认可这种说法,因为他相当友好地和安娜分享了他偷来的生日蛋糕,虽然卖相不太好,还混入了雨水和血的咸味,但蛋糕就是蛋糕。
吃完蛋糕,安南坐在墙边跟安娜开展了一次基本都是他在讲的“正式谈话”,他给安娜取了名字,那是他的名字的另一种读法,重音放在前面。安南爸爸在喝过酒,吃过那些白色小药片之后就会这么叫他,安南猜测那是爸爸故乡的口音。这种叫法给安南一种温柔的感觉,因为爸爸这样叫他的时候,意味着安南不会被揍。
“你是不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安南允许你留在安南家,因为你是安南的。”安南这样讲,他注意到安娜有着一双透亮的绿眼睛,“但你要小心爸爸,爸爸会揍安南,肯定也会揍你,所以安南跑的时候,你就要跟着跑。”
安南带着安娜去公寓的公共卫生间洗澡,他和占着地方的老女人互相大骂,在赢了骂战后把安娜推进卫生间。安娜利索地脱光了衣服,没有给安南关上门或者转过身的时间。她把衣服扔在长了苔藓的墙角,赤裸着,骄傲地抬头和安南对视。安南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并接着注意到他们俩除开下体的不同没什么两样。两只安南——或者两只安娜,丑陋地隔着空气对望,像在照打磨不到位的镜子。
水龙头打开,蒸汽弥漫开来,安南才从照镜子的状态中恍惚地清醒过来,他看着水滑过安娜,变成有些脏的淡红色,那是血被稀释的颜色。
安南很熟悉这种颜色,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在自己洗澡时,并且在这之后也还会在不同场合看到很多次。
后来,左膝的伤很快就好了,安南并不惊讶,时间对于他似乎就是最好的疗伤药,一切伤痛过上一些日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伤痛永远不会停止到来。
安南和安娜学会偷吃爸爸的药片,他们甚至知道了这个白色小东西的学名:安非他命。只要一两片,就可以和疼痛说再见。他们借着幻觉冒险,背着睡袋在外面游荡,有时睡在弹坑,有时睡在壕沟,运气好点的话,他们会找到废弃的排水管道,睡在里面不用担心夜里的寒风。两个人挤在一个睡袋里,他们在共同的幻觉里看见乌托邦,一个避难所,就在里德地下的某处。里面装着战时富豪储存的黄金珠宝,还有数不尽的洋红色结晶的可卡因,那是比安非他命更“劲”的玩意。安南想象着乌托邦就在与他们躺下的地方隔着一米岩石泥土的地方,他和安娜幸运地打开尘封已久的门,成为国王和女王,安娜激动地听着安南描述,仿佛门正在她的面前打开。
“如果真的找到乌托邦,我们就没有苦难了。”安南记得那时的自己经常重复这句话。
直到十二岁的那个夏天。
安南的父亲死在了那个夏天,虽然在那之前医生就说过他肯定活不久:他内脏肥大,身体臃肿;脑子因为中风和药品千疮百孔。但他没有死于什么平平无奇的疾病,而是死于没有一个完整的脑袋——0.45英寸的子弹掀开了他的后脑勺,他庞大而沉重的尸体搁浅在旧床上。安南这么多年第一次仔细打量他通红的酒糟鼻和突起的眼睛,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警察来过一趟,他们草草搜索了一下房子,在报告上写了几笔,带走了手枪。安南和安娜没钱办葬礼,只有去公共电话打电话叫来公共墓园的员工把这个男人运走。员工到来之前,安南在父亲的房间里找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有几个勋章和一个铁片,他把铁盒悄悄放在男人外套的贴胸口袋里。
他不恨父亲,虽然他没少被这个男人揍得在地上打滚哭喊,还永久地失去了一颗臼齿,但他恨不起来。他看着黑色的运尸车开走,想象地狱里能找到一个有很多酒和安非他命的地方,那里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朋友。是安娜站在安南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目送男人离开。
也是从十二岁开始,生长变得格外迅速而且明显,在无知无觉的混沌中,孩子们摸索着,变成了男人和女人。
除了安娜。
比起人类,安娜更像是某种幼兽——她永远警惕,永远怀疑。安南经常握着安娜的手确认上面会不会长有蹄甲或者尖爪,那种锐物的错觉长久地留在安南的记忆里。
似乎从安南给安娜起名的那一刻起,安娜就一直是安娜了,不再变过。
你还要在回忆里呆多久,安南?
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总之,哪怕身高增长,五官变得立体,头发留长,指甲上留着便宜的指甲油,安娜也还是安娜。她一直是那个蜷着身子,在缝隙中寻找温暖的小猫。
安南还记得他高中的毕业舞会,孩子们盛装出席,庆祝学生时代的终结。安娜那天穿了不知道那里来的连衣裙,还给他搞来一套像模像样的西装。舞厅里,迪斯科的灯球闪耀,他和安娜混在人群中,混在好几个颜色的光里,额头相抵,笨拙地跳着舞。
“你还记得乌托邦吗,安南。”安娜在他耳边这样轻声说。
他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安娜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那个幻想。在这几秒的迟疑中,他听见安娜接着说:“我找到它了。”
音乐声嘈杂,安南和安娜对视,并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的安娜有些不一样,她的眼神温柔迷离,焦距模糊。安娜看着安南,又或者说,安娜在看着安娜。
“带我走,安南。”女孩几乎是乞求着说,“别去管什么工作和生活了,我们两个人能在那里永远活下去。”顿了顿,她那双绿色的眸子亮起来:“我们可以结婚,我们甚至可以有小孩。”
安娜笑着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上黏着两片白色小药片,而安南吻了上去。
之后的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充满着一种古怪的温暖。他们牵着手,逃出舞厅,在几乎无人的街道上游荡,在弹坑里蹲着接吻,在某根废弃的管道里互相拥抱。
幻觉之中,安南听见某处的门顿开,尘封几十年的战时空气涌出来,像一阵暗风,安南从中嗅见血腥和火药。
大地在缓缓震颤,某处传来一声惊雷。
里德夏天的暴雨有着一种温度,打湿了头发,红色的卷发顺从地贴在安南的头皮上。他躺在地板上,尝了尝流到嘴角的淡红雨水,那是他熟悉的、让人不适的咸腥。
他听见惊雷后的寂静中安娜的呼吸,女孩站在他身旁,不算强壮的双手紧紧握着一个铁块。安娜跪下来,她哭着亲吻安南,“对不起,安南。”她咬着安南的嘴唇,如此用力。
安南站起身,他和安娜十指相扣,沉默地望着床上搁浅的巨鲸。他的后脑勺迟钝地叫喊着剧痛,眼前发黑,世界旋转。
“没事的安娜,我们没事的,我们会找到乌托邦,我们...”
难以形容的干涩扼住了他的喉咙,安南没能说出更多的话来。
幻觉的障壁破开来,没有什么雨声,也没有雷击、火药和血腥。安娜蜷缩在安南身边,他们身处里德的地下,管道表面粗糙干燥。
唯有卡在喉间的干涩是真实。
你在想什么?
安南注视着女孩,他有段时间没有碰安非他命了,久违的麻醉感来得格外强烈,也消退得很快。安南感受着世界逐渐清晰的过程,他的脑海里回旋着很多念头,关于工作,关于安娜。不可避免地,他想起安娜的请求,关于活着。
他看着安娜。
“不,我们不用逃离。”安南轻轻说,“我会让我们活下去。”
男孩躺下来,他抱住女孩,闭上眼睛。
安南睁开双眼,他坐在餐桌旁,对着空气轻轻接着说:“我爱你,安娜。”
他说过很多次这句话,对着空气,对着地面,对着镜子。他无数次想象安娜眼中最后的世界,过量的洋红色在幼兽的血管里冲撞,心脏前所未有强力地泵动,视界模糊扭曲,然后闪耀起光来。
有人死了,也许是被她逼去卖淫的女孩,也许是抢她生意的同行,也许是巡逻的条子,但安娜从来不会让他知道。安娜就是这样的孩子,世界刺痛了她,她就划伤别人。
她是安南的,她曾经努力地活着。
你呢?安南,你做了什么?
安南只是在当安南而已,不是安娜的安南,而仅仅是安南。
所以安娜死了。
她离开以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世间的一切声音都离安南远去:旧时钟的秒针转动,屋檐的雨水滴落,鱼缸里的金鱼摆尾,远处有小孩在大叫,更远一点的地方,有船回港拉响汽笛。甚至安南自己的声音也消失了,他努力寻找自己的回音,他站起身,走出房门,走下楼梯。里德的街道潮湿,安南站在无人的道路上,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安南听见宏大的、模糊的回声,在远处的地下,像是里德古老的心跳。他的左膝作痛,他听见洋红色海洋上的回荡的啸叫,他的意志如雨水下渗,穿过管道、战壕和矿井,穿过暗河和裂缝,渗入里德市公墓,他爱抚每一个在此长眠的尸体,从弹壳和骨骼的碎片的切面上淌过。
他蜷缩在弹坑里,像一个胎儿,他看见遥远的地下的避难所,那个没有苦难的王国。黄金和珠宝散在洋红色可卡因的海洋之中,在王座之上,有人安坐。那是一个红发绿眼的少年,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巡视遗骸之下的永恒王国。
大柱摔了个七荤八素,趴在地上半天才能动弹。他感觉到脸上脖子上身上黏乎乎的液体缓慢的流动,滴答落在身下的草叶上,这恶心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呕吐了出来。吐了好一阵他才勉强能睁开双眼,用手掌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之后撑着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
四周地上都是泛着荧光的蓝紫色粘液,还有一些紫黑色的皮膜一样的东西。一个高高瘦瘦身穿蓝袍的男人站在上风处,摇着一把折扇,一双深如寒潭的凤目讳莫如深的看着他。
“……我怎么了?是你救了我吗?”大柱定了定神,用手抹掉脸上脖子上的粘液,那些看着恶心的液体倒也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硬要说的话似乎还带着一点花草的香甜气息,但质感实在太恶心了,像浓痰一样。
“沿着这条路下山,你的家人在等你。”那个男人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伸出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小径。一阵山风吹过,小径两边的茅草剧烈摇晃,似乎一眨眼就会把那条土路给淹没。
大柱虽然只是个乡下的孩子,但并不是笨蛋,现在回想一下刚才那个蝴蝶变成的小妖怪,以及自身所处的环境,十之八九自己是被怪物抓住了。眼前这人虽然带着点邪气和古怪,但起码把自己从刚才的绝境之中解救了出来。
想通这一点,大柱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救命恩人深深的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救命,请问先生大名,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那人的眼睛弯了弯,似乎笑了一下,但下半张脸依然掩在折扇之后。他并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继续用手指了指下山的路。
四周的风刮的更急了,大柱本能的感受到危险,顾不上再问问题,拔腿往山下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感到身边的茅草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最可怕的是他似乎又隐约听到了蝴蝶妖女的拨浪鼓声。
恐惧让他想要掉头看看身后的情形,一个清冷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跑,不要回头。直到看到你家烟囱里的炊烟,否则绝对不要停下。任何人喊你,哪怕是你的父母喊你都不要停下,都不要回头。”
大柱狂奔着,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确定自己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但那声音却近的仿佛贴着耳朵在说话。
“恩人!你怎么办?”他到底是个善良的孩子,逃命之余忍不住问道。
“呵……”那声音淡淡的笑了,“我是阴阳师,你不用担心,下次别来这里了,走!”
随着这声轻喝,大柱感觉有什么在身后猛的推了一把,自己身不由己的飞了起来,但他在半空中还是保持着手脚并用,奋力奔跑的姿势。一个恍惚,等他落地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平时熟悉的景色,通往自己村落的小路在夕阳下被染成了金红色,位于村子东北角的家此刻正升起袅袅的青烟。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熟悉的米饭香味。低头再看向自己,身上那层黏乎乎的液体早已干涸,变成了斑驳的污渍,仿佛自己在臭水沟里打过滚似的。
少年快步的跑向村口,一路上就算有其他人打招呼也不敢停下,虽然那个阴阳师说只要看到家里的炊烟就算安全了,但他还是不敢回头,直到冲进了家门,看到母亲在灶火前忙碌的身影才放松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你放走了我的猎物!”尖利的嘶吼伴随着无数像刀片一样的树叶席卷而来,飞向留在树林里的男人。树叶所到之处,树枝折断,草叶翻飞。然而处于风阵正中的人却不为所动,连额头上垂下的一缕发丝都不曾被吹起半分。
无数的蓝紫色蝴蝶凭空出现,在半空中汇成了一个人形,愤怒的少女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拨浪鼓,用力的摇晃起来。咚咚的鼓声不断的叠加,变得越来越响,在地面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逐渐逼近那个男人。
巨大的声压压缩着空气,居然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影子,仿佛有个透明的巨人,正在随着鼓声用他的拳头砸向地面。
那个自称为阴阳师的男人微微的抬起头,啪的一下收起了手中的折扇,指着空中的蝴蝶妖轻声喝道:“三千末法,收!”
一道豪光从他的折扇上冲天而起,飞到半空后,突然像四面八发散开,仿佛展开了一把巨大的伞。蓝色的充满能量的流光在这伞面上迅速的织出了一张绚丽的网,然后法网像打开一样迅速的收拢,把吃惊的蝴蝶妖一下子困在了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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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花朝節禾園大擺戲宴,自花神山下四方闘戲,萬花樓中名腳爭奇,至水榭臺鳳歌鸞舞,郢雪臺白雪陽春,趨艷者滿目繽紛,嗜戲者讚喝難絕,登臺獻藝的各個戲班子更是名財兩抱,據說有最甚者,單跳加官的銀子便掙了百多兩,就連小玲瓏堂那幾個不過會唱上兩段兒的小相公,身價都翻了一番。而花慶已畢,花時不斷,山下花市奇芳競妝,熱鬧喧囂不減當日,萬花樓也如常迎來送往,賓客雲集,較節前還更忙上幾分。那楊柳岸素來不喜與人湊堆兒,仍祗守著那偏靜的戲云台摹寫清閒。
數年前柳岸客寓禾園未久,禾老爺曾請他以一市井小書為本,撰一臺文武昆亂不擋的連本大戲,而昆本中小旦,祗說由月卿來扮,至於其他,則任隨柳岸安排。柳岸為這大戲耗費數年心血,紙墨也不知廢了多少,更新度出十二支曲子,最後定下十八本,題曰《紅鸞記》。年前這戲文才將將完稿,祗提綱部尚未及著墨,因著正月年節諸事繁忙,禾園花朝又要大辦,故暫且擱置下,如今閒來,才又想起此事。
今早天華宴不知怎的使喚了個跑腿的過來,特意尋問這戲本之事,按說這本子是禾老爺請寫,要給外邊戲班來唱的,與那天華宴並無相干,祗是那天華宴的排場徐湘雲向得禾老爺所寵,柳岸祗當是禾老爺將此事吩咐給那姓徐的了,也樂得免去親往北苑一趟的麻煩,便讓他們將上半部的昆本子先呈過去。後半的皮黃本,因有一齣大群蕩戲,正要去與賀家班的武伶們商量,柳岸一面想著有許多別事要做,一面收拾筆墨冊頁,那跑腿的說其餘本子過幾日來取,柳岸也隨口應聲,卻未曾放在心上,待那人一走,便匆匆出了門去,祗留下明月看家。
要說這賀家班於四九城共有三大下處,皆在鐵槐子巷,一曰德正堂,乃賀家班進京後之首堂,第一代班主賀正親手書的堂號,直傳至今,現堂主便是如今賀家班大班主,大淨賀書,雖已五十有餘,仍常登臺,於梨園中聲望頗高,有獅塔洪鐘之譽;二曰義明堂,現堂主為二班主,大武賀功,人稱活武松,賀家班習武的行當,俱歸他管教;三曰金滿堂,堂主賀禮去年入秋時,帶著幾個徒弟,一道將班中過世者的棺槨送歸雲中去了,這堂子現在便由教旦行和戲文的三師父賀嵐彩做主。另還有幾個,或是由大下處隔出獨院,或是分散坊內,皆不大,然亦大多在此,故而這鐵槐子巷又有個賀家胡同的外號,在梨園反比那原名還響亮。
巷北側有塊頂寬敞的空場,東邊連著德正堂,西邊通向義明堂,北面三連間,中奉關聖岳武老郎君,東奉賀家班歷代班主,西奉賀家班班譜及諸先人牌位,南面一排倒座房供武行弟子們吃住,正是賀家班的練武場老槐蔭。這空場三十多年前還是某兩戶人家的院子,自賀家班班人漸多,便全被買下,將園子裡的假山石道都拆了乾淨,改鋪沙土用以練功,祗留院角一棵老槐樹,因樹蔭繁茂,庇了大半場子。而這名字,祗為天子腳下,這戲班裡的練武場似也不好就這般全不避諱地叫出口去,當年賀書隨口一提,柳岸便信筆揮下,定了老槐蔭三字,刻在塊青石頭上,安在道旁。
隔著巷子,南側是賀家旦行的大下處金滿堂,堂子裡上上下下住了近百號人,若不算上老槐蔭那塊場地,倒較德正堂並義明堂還要大些。按說這賀家班乃是西北雲中腔出身,雲中腔素重武行,美稱大武,小生小旦不過換場用的“貼子”,即便入京後無奈改唱皮黃亂彈,重武之性亦未曾改過,本無為旦行另設如此大下處之需。然京師盛行生旦文戲,武戲反是陪襯,成了所謂散場戲,單憑一身卓絕武藝已難養活這一大班子,那賀禮執掌班中賬冊,以此說服賀書賀功,這才廣收旦色小兒,開了這金滿堂,一如其堂號,不過為著些營收罷了。後來了那位賀嵐彩賀三老闆,不僅正旦小旦皆教得出色,還能講戲文,改難調,賀家旦行這才真配得上個色藝雙絕的美名,更出來四大四小,人稱“賀家四囍”的八位名旦,方可與賀家的大淨、大武共鑄三足之鼎了。
柳岸今日前來,因著〈逃捉判〉這齣武打要與他們商量來寫,先前早已與賀功、喜官他們說過戲文,昨日聽說已創出了幾套把式,這才急著來看。那喜官的露華堂就在石頭胡同,雖是個獨院,卻與金滿堂的後院相通,臨胡同的正門反倒日夜閉鎖,露華堂的堂號也祗掛在堂中,因而除非熟識之友,旁人雖知有個露華堂的賀喜官,卻遍尋不著堂立何處,柳岸去尋喜官,也向來跨的是金滿堂的門檻。
來到金滿堂門前,方扣兩下門環,門便開了一扇,看門的小廝見是柳岸,未及他開口,趕忙迎出門外,言說喜官同他一眾師兄弟今兒個都在老槐蔭練功,便要將柳岸往那邊請。祗是這老槐蔭武場除卻賀班自家的武行,也常有外邊前來求藝的在此練功,因而孩兒特多,柳岸思及,索性帶著這小廝先拐去兩廠大街的甘味樓,包了好幾十塊點心,這才回轉進了義明堂。
老槐蔭下,翻筋斗的、舞刀槍的、練拳腳功夫的各自成團,南房前娃兒們挺扎馬步跟著師兄吊嗓,東角一排大缸,幾個小旦勤挪吋蹺疾步缸沿,不敢懈怠。眾人練得正疲,抬眼見柳岸進來,身邊的小廝手上還提兩大串油紙包裹,年幼的那些一下甩掉了渾身累勁兒,全擁過來,氣得幾個師父怒火頓生,卻礙著柳岸的面不好發作。柳岸被娃兒們的嚷嚷聲擁著,四下瞧去,祗未見喜官,將點心叫幾個大孩抱去,讓給他們師娘去分,又與過來請安的賀功寒暄了幾句,便道:“那邊同我說喜官來此練功,不知可在這兒?”賀功道:“他同幾個師兄弟在後院呢,十三爺可是為了那幾個新套子而來?”柳岸打趣道:“近日寫戲多有不順,故才想過來看看,二師父可莫嫌我多事,當我是個多疑之人,不信諸位的行家。”賀功笑道:“十三爺真是說笑,這可不敢。”說罷回頭交代眾人繼續練功,便領著柳岸往後邊去了。
這後院便是老槐蔭北三間後一個小院,圍了高墻,在賀家如喜官這般身負絕活的伶人們排戲時常在此處,非內班弟子絕不可入,免得被人偷學了去。柳岸跟著賀功進去,就見藤架下,喜官幾人圍坐半圈,圈中一人身穿烏布素褂,腦後辮子綰了個圈,用一支絨花釵定住。就見她手持木劍,耍練起未見之把式,將一柄拙器舞得是催風破雲,劈花碎玉。待舞畢收勢,柳岸二人這才過去,那舞劍者見了來人,忙將木劍收回架上,上前一抱拳道:“十三公子久見,四娘給您請安了。”柳岸回禮,又與眾人都道了安,笑道:“四姑娘的劍藝次次看來,回回見新。”四娘呵呵一笑,問道:“公子方才見了這套新把式,可覺得合適?”柳岸道:“可是為活捉王生所排?”見四娘點頭,柳岸便道:“這一套把子是好,祗是凌厲複麗有餘,怒勢不足,再者,我想這紅鸞非是武行出身,又是盛怒之時,雖從了仙人做徒弟,使出的劍法也未必如此行雲流水,若多些拙氣似好。”四娘又笑起來,道:“公子真會給人出難題,又得好看,又要有拙氣,看來這套把式還得更花些心思琢磨才成。”柳岸道:“又豈能難得了諸位行家?這兩大場武戲,不知排得如何了?”四娘正色道:“群蕩子正商量著呢,咱自家師兄弟好說,祗是那單對兒的套子,也不知公子屬意叫誰唱那王生,我們便也不好安排。”柳岸聞言,歎聲道:“我本想這王生以丑應工,能請來孫家兄弟最好,有這對戲佛戲鬼出場,這戲定然精彩,祗是他們向不隨意接戲,也不知如何請得。”賀功聞言道:“我與那孫二同演過數次,又常一道喝酒,正巧湖廣會館那兒又請我倆去演,我到時可探一探他口風,他若有意,他兄弟那兒便好說話了。”柳岸道:“可我聽說那兄弟倆不太對付,時常吵架的,真如此好說?”賀功大笑一聲,道:“誒,十三爺,這您可想岔了,像咱這樣人,生來沒那麼多禮數,兄弟間時不常打個架、吵個嘴兒啥的,傷不了和氣,至多傳出去讓人笑話幾句罷了。那不是有這麼句文詞兒麼,叫甚麼,貌離神合!”柳岸也不禁笑出聲,道:“那便有勞賀老闆,替我多說兩句好話了。”
再說城南小桃源巷有個香雪堂,正是萬慶班小旦莫言琴之下處。琴郎本姓有琴,單字名吟,字月卿,其父人稱“胡琴老仙”,曾是京中亂彈班子甘花重金爭請的琴師,可惜自染上那煙霞之癖,再拉不了琴,成日踡縮榻上吞雲吐霧,做一個桃源大夢。按說這出身,琴郎即便不襲父業做個拉琴師傅,也該在亂彈班子裡唱念做打,卻不知為何反入了昆班。如今昆腔式微,莫說販夫走卒,連京裡許多大人都不甚愛聽,那些昆腔班子或兼唱花部,或直接改了皮黃,街頭巷尾人人爭道的,皆是皮黃亂彈,更遑論太座上那位老佛爺就不喜昆戲,如今在民間,也就這萬慶班偶爾還能入禁裡唱上個一兩齣了。
不過昆部雖疲,這琴郎的聲名倒未曾黯淡,他本是名師高徒,於戲藝歌喉上又極賦天資,有時在外唱戲,連些平時最厭昆腔老調的都忍不住駐足細聽。據聞某日他獨在自家院中唱遊園一段,竟不知門外已圍滿側耳之人,連前來驅逐人群的兵卒亦不禁噤聲而坐,如墜閨夢。記下此事的書生將場面描得如聲色當場,更稱這能使披甲執刀者都坐忘其命的歌喉實乃“亡國之音”,語意間似戲謔又似嘲諷,奈何傳揚開去,倒真成個誇讚的詞兒了。
琴郎自是紅伶,何況這坊間的戲園子雖不愛請昆班,禾園卻還常叫他們去唱,因而吃穿用度上倒未曾需要矜持。按說禾老爺又是個極闊綽的,時常賞些金銀物什行頭之類,琴郎不喜奢侈,本也該攢下有許多銀錢,奈何全敗在他家父那一口大煙上,因而至今也無錢出師,琴郎為此自困,卻無法可解,祗得時時對琴訴苦。
這日清晨,琴郎又獨自在屋內撫琴。此琴乃一蘭葉式膝琴,銘“獨上”,故曰“獨上蘭舟琴”,乃胡琴老仙未染煙癖時所製,琴郎甚是愛惜;而曲是自度的《蘭溪》《蕙徑》,琴郎以此自傷,故未曾將之示人,僅他結拜的鳳生、喜官二兄弟有聞。然鳳生雖是個關照人的,與琴卻絲毫不通,喜官雖能琵琶胡琴,與這七弦又非同路。
前些時候,因短了一口煙土,那老父又鬧將起來,三更半夜也不得安寧,琴郎撫慰許久,半哄半騙才讓他終肯睡下。天未亮時琴郎又去探望,方一推門,便有股穢氣直沖鼻腔,再看去,這不過兩個時辰,又是一地狼藉,滿榻污穢。琴郎無言,祗得默默打掃伺候,好容易給父親上下清理乾淨,拿煙土把人給安撫妥當,正想回去小憩,禾園那邊卻又派人來請。他本已稱病數日不出,因那禾老爺向不強人所難,卻未曾想花朝當日仍是接連派人來催,最後那人更放言說花朝大會,若是忤逆了禾老爺,恐怕牽連整個萬慶班。琴郎心下懼怕,祗得匆匆梳洗打扮,又怕身上沾了父親房中氣味得罪貴人,竟用整盒香桂粉抹遍全身,這才坐著禾園的車去了。然他人雖到萬花樓,心思卻還牽著家中老父,琴郎手上拈著銀簪,眼光卻未對上一事一物,那小白楊柳似乎過來朝自己說了甚話,他也不曾入耳,直到上臺後被禾老爺摔了杯子趕下臺去,才發覺自己竟錯戴了一支頂簪。
有苦難向人言,有琴又無人可解,琴郎一面想著,更覺心煩愈甚,索性收了琴,坐到案前焚香抄經,妄求清淨。未多時,便聽外邊有人敲門,琴郎本不欲理會,那敲門聲卻不斷,聽來又不似那些來叫戲喚酒的粗鄙之客,便起身去開了門。卻見門外站著個小乞兒,手上捧一個錦盒,想來內中應是捲軸,那小乞兒祗問他是不是萬慶班的莫言琴,聽他說是,將那錦盒往他手裡一塞便跑了。琴郎左右看去,也未見著似是使喚那乞兒之人,他本也無力多想,將那錦盒隨手丟置在石桌上,又回去抄經。
經文抄了幾遍,卻也未得清淨,墨跡反更顯燥亂,抬頭已是鉤月懸空,琴郎歎了一聲,想起那錦盒,這才去拿來,內中果真是一捲軸。這捲軸不知為何,自兩頭向中捲起,以一條纖紗帶子束好,穩穩安在盒中,展開一看,原是幅白描雙姝之圖。祗見兩雙眉目,一者慈靜,一者虔清,皆素面柔婉,雖未見全貌,已讓他心焚為之一熄。再展畫卷,才見這雙姝一人頭戴蓮冠,白紗籠體,分明是他嫦娥扮相,另一人雲鬟微墮,素羅披身,雖不知何人,琴郎卻心下分明,此乃是一雙嫦娥共月之像。琴郎不禁以指尖將畫細細摩挲,難把目光側移,卻又覺冒犯,暗捺心弦,索性換下壁上那幅《清溪蘭草圖》,將《雙姝共月像》小心懸掛起,几上茶具等也俱都撤下,代之以淨葉漣漪白瓷池盤,以最稀罕的流雪青蓮香供奉,而後跪坐堂下注目神思,如此便過了一夜。
待琴郎第二日醒來,才發覺自個竟在堂廳睡到近午,慌忙起來跑去父親房中,卻仿佛心誠感天,老父仍睡得安穩,一手還兀自搖著把蒲扇,房中也仍如昨日他拾掇好那般,祗有些氣味經久難去,混了煙味和熏香,而琴郎對此早習慣如常。回到院中,做飯的蘇婆子已將飯菜溫在鍋裡,自個兒出去閒晃了,看院的蘇婆兒子見他起來,便拿出幾封書信,說是他未醒時外邊送來的。琴郎祗讓他放在桌上,自去廚房挑了些好下口的給父親送去,伺候著起床洗漱,吃過了飯後,才回來把剩下的用了。
自花朝那日得罪禾老爺,他便自鎖堂門在家,既無戲唱,也不訪友,算來已過了一旬有餘,而那幾封書信,便是些熟人熟客寫來問候的,讀來也不過幾句安慰勸解,並無甚可往心裡去的話。想起那雙姝像來,就覺這會說話的,反不如那無言無聲的更解人知音,又哪曾想到,那還有幾個話難出口的,才真是為他的事兒操心費力呢?
老槐蔭後院,與四娘等又商討一陣,見眾人仍要練功,柳岸也無意打擾,這便要走,卻見喜官跑過來對他道:“十三爺前些日子還說要再跟我講講那本《古器圖詠》的,今日難得來了,若是無它緊要之事,不如就撞個日子罷?”柳岸先是一愣,隨即明了喜官所指為何——那《古器圖詠》乃是一本古董圖錄,於柳岸祗是閒書一類,喜官偶然見了,倒生起不小興致,待翻到其中一尊銅壺圖畫時,隨口言道,這銅壺以妖獸紋飾壺身,看來可怖,壺口卻有蓮花盛放,鶴舞其上,似仙家清氣縈繞。柳岸聽了,也覺甚有意趣,一時興起,當即寫下一篇蓮鶴降魔的小戲,隨興而成,亦未曾想付之氍毹,事後便也忘了。
而喜官得這戲文,卻未輕忽,琢磨許久,與鳳生、□□創出一唱做併重的《蓮鶴圖》來,此前不曾顯露人前。那日柳岸叫他代為點戲,他便存了這心思,想讓柳岸瞧瞧他創戲的功夫,祗是那水榭臺與客席隔了數丈,身在臺上也不好朝下張望,實不知柳岸到底瞧見沒有,這才拐著彎發問。而柳岸那日因著月卿之事,不得已陪著禾老爺回北苑喝到半宿,倒頭竟睡了一天一夜,哪裡還有力氣看戲,偏那明月因無事需要伺候,倒去把各個臺子都逛了遍,待第二日晚他醒轉聽明月講起,才知喜官有此用心,竟有些嫉妒起這不解人意的小書童來。柳岸回想至此,便覺心下有愧鼓暗敲,又怕喜官當他負人,祗好撐起笑道:“喜官的戲,向來都合我心意的。”喜官聽了,當是自己那戲尚差強人意,也就不好再問,兩人隨意寒暄幾句,柳岸便起身走了。
待回了戲云臺,已是夕陽將落,明月一個人在院裡讀閒書,見了柳岸忙迎過來,說是早上那人又過來,還帶來封信,已放在他書案上了。柳岸進去展信觀瞧,卻是一愣,那信中行文似是代禾老爺轉答今早所呈戲本之事,落款卻未署人名,祗戳了天華宴的章子。柳岸雖心生疑竇,卻更有股無名火氣,也就懶得多想,將那信隨手丟進香爐,便又出去了。
欲知詳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