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第一位研发部同事是益西。
她神出鬼没,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按理说我很难遇到她。
即使在公司通讯软件上给她发消息,收到的总是一串乱码似的自动回复。
“咩——咩咩——咩”
“好敷衍啊!”我抱怨道,“这是什么乱码啊,完全看不懂!”
直到有一天,我在楼梯间里撞上了她的羊——艾米莉。
我正背靠着安全出口的大门玩手机,突然听见哒哒哒的羊蹄声,我抬起头,看见艾米莉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着急地朝我叫了两声。
“咩!咩——”
“我挡了你的路吗?”我蹲下来,没有半点想让路的意思。
艾米莉生气地晃了晃嘴里叼着的文件。
文件名称是《猫和蘑菇的意识形态连接实验申请书》,申请人一栏写着益西的名字,文件机密等级不高。
“这么巧?”我瞬间开心起来。
研发部的所有纸质文件都需要交由行政部存档备案,这些文件有不同的机密等级,级别高的文件需要交给丹特主管。
“给我吧,我是资料管理员哦。”我摸了摸艾米莉毛茸茸的脑袋,这份文件的机密等级不高,可以直接由我处理。
艾米莉歪着头盯着我看,似乎半信半疑。
我猜她应该正在用眼睛扫描我的身份。
过了一会儿,她眨了眨眼睛,我心领神会地取下她嘴里的文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青草味软糖。
“给你!”我剥下糖纸,把糖果抛出去。
“咩~”艾米莉高兴地抬腿跳起,一口咬住糖果,然后哒哒哒地跑回了十八楼。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艾米莉的背影,发给益西:“报告,文件已收到!”
对面没有任何回复,连一串乱码也没有。
“艾米莉真是好同事!”我又发了一条消息:“话说起来!益西,我也养了一只宠物哦!”
“宠物?”这次对面秒回了:“那么我可以用你的宠物来做实验吗!”
“应该可以吧?”我想了想,发送:“明天带给你瞧瞧!”
第二天,我把家里那只白额高脚蛛送给了益西。
“你看它够资格当实验体吗?”我问。
“当然!所有生命都是很好的实验体,尤其是人类。”益西嘴里叼着一根雾化清洗剂,高兴地接过我手里的玻璃瓶:“我的实验室来者不拒哦。”
她看着玻璃瓶里的蜘蛛,嘴角上扬:“嘿,我已经想好能用你做什么了。”
我想起丹特主管的评价:“研发部都是一群疯了的天才。”
御茶子正盯着水面上一圈圈扩散的涟漪看得出神。
她和同伴们正待在坐落在陶德努农场——她直到最近才记住这些设施的名字,这些三个音节的词比两个音节的要难记上一些——后面的这一小片水域边上,虽说它是片“池塘”,但也不算小,更何况它还连接着那条杜尔萨拉的护村河。现在水中已经漂满了名为“溯流灯”的纸灯,就如它们的名字一样,它们最终会循着水流离开这一方潭水,漂向遥远的彼方。
水中映出的天空如墨染般漆黑,已经是深夜了。她是小队四个人里作息最健康的那个,这也意味着她会是最早犯困的那个。和伙伴们一起将溯流灯送进水中时这种微醺似的气氛似乎也让她的眼皮打架得更快了,于是她做出了一个相当不解风情的决定:她要先回去睡觉了。在玩了一天之后早早陷入疲惫很正常,更何况下一场狩猎出发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充分的休息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于是剩下的三人谁也没有拦着她离开的脚步,甚至表示可以把她的躺椅搬回去。在她身后,他们交谈的声音逐渐被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散了。
她再次意识到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了:绕着池塘的这条路并不算长,但她一路上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人影,于是她边走边打量着水中的那些溯流灯:她在自己那盏灯上画了四个人的简笔画,不知道其他人在灯面上写下了什么,心中又许下了什么愿望呢?可那些橙色的涂料和摇曳的灯火在黑暗中化开又混作一团,实在是看不真切……不过说到底窥探他人的愿望并不是什么礼貌的事情,于是她选择移开目光——
这一移倒好,某个影子闯入了御茶子的视野,挡在了她和水流之间:是个人影,静静站在原地,被灯火隐约照亮,勉强能看清是谁——她确信自己一定曾在杜尔萨拉的街道和集会所内和对方擦身而过很多次:是那个一直身着狗龙套装的年轻猎人,她有着一头相当引人注目的亮蓝色长发,让人轻易便能联想到乌拉盖山丘里那些裸露的矿脉反射的光泽。御茶子回想起离她最近的一次应该是看到她正在和另一位猎人在一起讨论彼此猎虫的时候,那时她虽然感到很好奇,却因为自己队伍中那只脾气古怪的猎虫而多少产生了些顾虑,最后还是放弃了上前搭话的念头。到目前为止她们只能算是眼熟,甚至没说上过一句话……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已经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是在放溯流灯吗?这次要去搭话吗?不对——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方并没有穿什么清凉的祭典服装。还是那套狗龙装备,一如既往……那孩子看上去不像是沉浸在节日氛围中的样子,更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
尽管这样似乎有些多管闲事了,但出于好心,御茶子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抱歉打扰到你了,你还好吗?”明明是先开口的一方,她却显得有些局促。
大概是没料到这个点还会有人,蓝发的猎人似乎被吓到了:“呃,啊!我没事……”
听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相反,对方现在正心事重重,尽管水灯的暖黄色光映照在她身上,可她的一头蓝发却显得格外清冷。狗龙防具的帽檐以一种微妙的角度遮住了她的脸,御茶子看不清她的表情,更无法参透她真正的想法。作为一个外人,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善意才算有分寸,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如果这样能让对方好受一点的话……
“是吗,别太勉强自己,早点休息吧?”她努力学着她的伙伴安抚她时会用的语气说道。
“我会的,但是……”
对方缓缓抬起头,御茶子随之与一双和自己相仿的翠绿眼睛对上视线。蓝发猎人的表情很平静,但不知是不是帽檐投下的阴影的影响,她总觉得那双眼睛里似乎沉淀着什么东西。在她犹豫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时,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了:
“……你说,洄鱼龙真的会把已故之人的灵魂带回来吗?”
面对她抛来的这个问题,御茶子愣了一下:说实话她并不信这些事情,身为猎人她并不会对怪物有什么先入为主的信仰,她更爱做的是用手中的武器诠释自己的认知;但她也不是那种会故意践踏他人信仰的无礼之徒,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迅速整理出了一套说辞:
“我想会的吧……只要把愿望写在溯流灯上,再放到水里的话,据说就能传达给洄鱼龙们……刚刚我和队友们就在做这个……”
“队友吗……真好啊。”蓝发猎人的眼角颤了颤,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神情。
“是的,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去狩猎洄鱼龙了……”
话音刚落御茶子便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也许自己无意中触及了对方的伤疤,那声感叹可能并不是单纯的感叹,而是受击后吃痛的一声闷哼。该转变话题了,得用什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虽然自己不了解对方,但有些东西对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比如说,美味的食物……
“说到洄鱼龙,过几天要一起来吃刺身船吗?”
蓝发猎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夹在这两个年轻猎人间的空气倒是如愿以偿地松弛了下来。
“……啊,好主意,谢谢你。”她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那个,你是叫御茶子对吧?”
“是,是的!”这次轮到被直呼名字的人惊讶了,“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莱达。叫我莱达就可以了。”她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一份公会名片,“很高兴认识你。”
“哦哦,好帅气的名字……莱达小姐!请多指教!”御茶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对方,一边还是用上了敬语,“那我就先不打扰了,祝你度过愉快的一晚……”
“谢谢你,晚安。”
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午夜的虫鸣声完全吞没。莱达转过头来,流水以及溯流灯里的火苗窸窣作响的声音也随之涌入她的耳道,这些安谧的白噪音将她簇拥,于是她又恢复了先前那呆立着的姿态,只是凝望着水中,如此这般……
她祈求着一方宁静的归所,能够驱散在她脑中漫天肆虐的沙尘的归所。虽然某人的善意使得自己的心绪不复方才那般汹涌,但被呼啸的狂风席卷而起的沙暴,何时才能散去——
——是啊,何时才能散去?
潜伏在黄沙中的暴君;喷溅在黄沙上的血;折断在黄沙中的武具;消失在黄沙中的人……
沉闷的热浪席卷而来,粗糙的沙粒划过脸颊,音爆弹和飞龙的咆哮声一同炸响——
够了,够了,够了!
她浑身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背后想要拔刀,却忘了自己没把它们带在身边。现在正躺在装备箱里的她的武器——那是一对由盾蟹素材制成的剑,其中一把剑甚至有着盾一样奇特的造型:自己明明是个双剑使,却经常被当成使用片手剑的猎人……
如果当时自己手中紧握的真的是盾就好了。
……如果被派去参与那次紧急讨伐的不是大家就好了。如果大家面对的不是那么强大的沙漠暴君就好了。如果自己不是那个只顾着进攻的新手猎人,而是能够站在队伍最前列,能够守护他人的成熟猎人就好了。
如果自己不用背负着这一切走到现在就好了。
如果……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呢?
再也没能回来的教官,身负重伤就此退役的伙伴,独身一人踏上旅途的自己:与随风而去的沙子不同,摆在莱达面前的事实就是这么沉重。
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已经再无在同一片猎场上并肩作战的可能了。
而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带着他们的【那一份】继续前进,前进,再前进而已……在这场没有退路的旅途上,偶尔想要停下来稍作喘息,宛若沙暴席卷般的痛苦便会袭上心头,那血淋淋的阵痛正是成长的代价,身为猎人的代价——
在我变得更强之前,在我对得起你们的牺牲之前……
莱达轻轻合上双眼,有一盏新的溯流灯正从她身侧出发,与其他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纸灯一同,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黑暗沉静的河水,通向未知之地的河水。
至少……
溯流灯啊……请将我的心意带给他们……
-fin-
查特尔的日记(一)
这是我醒来的第一天。
我躺在员工宿舍的木板床上,空荡荡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天花板的角落处结了张蜘蛛网,一只白额高脚蛛正兢兢业业地吐着丝。
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肩膀处发出咔嚓咔嚓的弹响。
“这是睡了多久……身体都僵硬了啊!”
我拉伸着胳膊,举起手时,一封信从上衣口袋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封入职邀请信。
“行文科技公司……”
我记得这个名字。
报道当天,接待大厅的工作人员引导我直上十二层。
我推开会议室的门,丹特主管坐在椅子上,眼睛都没抬一下,手一挥,把入职合同丢在桌上。
“看完签字。”
我快速浏览了一遍,笔尖却悬停在签字栏。
薪水相当不错,工作时间可以接受,但是所属部门——
“行政部?”我问他:“诶,我记得我的意向部门是楼上研发部?”
他指着我档案上的“智力值=1”,笑了:“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尴尬地说:“对呀,我开玩笑呢。嘻嘻!”
“赶紧签字。”他不耐烦道。
“没问题!”我立马顺着台阶下。
签好字,丹特主管收起合同起身离开,转身之前瞥了我一眼:“你知道研发部都是一群什么人吗?”
“……聪明的人?”
“是一群疯了的天才。”丹特主管嗤笑一声,拉开门:“现在,你该去工作了。”
“砰!”门重重关上。
“砰!”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办公室里,我和山芊凌正在激情碰杯:“耶,干杯!”
我摇晃着杯子里的芒果味汽水,想起昨天听到的八卦:“大家有听说吗?最近公司里进了一个贼!”
“你是说那个偷外卖贼?”窗边,曼茜一边给铃兰花浇水,一边问。
“没错,偷外卖贼!”我点点头:“连总经理的外卖都敢偷呢。”
“没时间管什么外卖贼了……”电脑前埋头苦干的彰粒吐出一句碎碎念,又继续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奇怪,总经理怎么又让我更新这个表……不会是没吃上外卖所以心情不好吧……”
“这么大胆的贼?”曼茜似乎惊讶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山芊凌:“小凌,你有听说吗?”
“嗯?竟然还有这回事吗?”山芊凌眨眨眼,一脸茫然。
“可能是什么小老鼠呢。”她头上的呆毛晃了晃,“也可能是黄鼠狼,顺着水管爬进公司来了。”
“不!偷外卖的肯定是一个人!”我笃定道:“因为,有人拍到了他的手,还把照片发到了内网论坛上!”
“只拍到了手吗?”山芊凌低头喝了一口汽水,露出思考的神情。
“嗯!这个外卖贼身手很好,而且很警惕。”我抱着手机翻找起来,“你们等等,我找找那个帖子!”
我正要登录内网论坛,办公室里的警报却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紧急情况!请各位同事第一时间到一楼大厅避险。紧急情况!请各位同事第一时间到一楼大厅避险。”
“快走快走!”
我和办公室里的三位同事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顺着人群撤离。跑在最前面的彰粒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糟糕糟糕,我的文件还没保存!”他调转方向,跑回办公室去:“我要带上电脑!”
“你小心一点啊!”我一边大喊,一边抱着手机群发消息:
“诶诶,各位同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保部的艾兰最先回复了我:“有不明组织往公司投了脏弹。没办法,看来又要打架咯。”
身边的人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手机险些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它揣进兜里。
这时我才发现电梯前挤满了乌泱泱一群人,排起长长的一条队。我和曼茜来得有点晚,现在已经被人群挤到了窗户边,曼茜皱眉,双手护住了挎包里的铃兰盆栽。
“小凌去哪儿了?”曼茜担忧地问。
我踮起脚四处张望:“奇怪,刚刚还在……”
话音未落,我就瞪大了眼睛——
巨大的玻璃窗外,山芊凌抓着一根长绳,轻松地荡了起来。
我和她对视的瞬间,她朝我眨了眨眼。
我突然想起来,山芊凌好像说过,她的第一志愿也是研发部。
“我看去你安保部都行……”然后快速荡到了另一边去,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连忙抓着栏杆向下看去,山芊凌已经平稳落地,正在快速地回收绳子。
她抬起头,向我挥挥手,说了一句话。
隔得太远听不清楚,但我还是辨认出了她的口型:“今天早下班,先走了!”
人实在太多,最后只剩下安全通道一条路了。
跑下十二层楼梯,我的腿都有点软了。
一楼大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玻璃渣碎了一地,十几个蒙面歹徒拿着枪,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
安保部的三位同事站成了一个三角形,摆出迎战的姿势。他们三人,每个人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一个拳拳到肉,出手又快又狠。
一个手起刀落,利落地出击。
一个闪身开枪,绝对的科技压制。
好身手!
我连忙举起手机拍照。
咔嚓咔嚓!
“这么精彩的场面,还好没有错过!”
宿舍里,我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浏览着内网论坛上的回复。
得益于安保部的帮助,这场危机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警报一解除,我就把拍到的照片都发到了论坛上,不到两个小时,那篇帖子已经收获千赞,底下的评论区热闹非凡。
1楼回复:强烈支持保卫部三人组团出道!
2楼回复:姐姐姐姐!我是艾兰姐姐手里的刀!
3楼回复:楼上不是,我才是。
4楼回复:总觉得因斯克和财务部的某位同事有强烈的既视感!?简直一模一样!难道是什么失散多年的姐弟!?
5楼回复:楼上在胡说什么?这是造谣同事,你完全不记得规章制度是吗?
我给5楼点了个赞。
然后得意地把帖子转发给塞莫斯:“你看!我发的帖子又上热门了。”
塞莫斯回复:“下班时间不回消息,除非交流正事。”
塞莫斯补充:“比如数学摇滚。”
吹完头发,我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
天花板上,那张蜘蛛网已经结得很大了。
那只白额高脚蛛似乎感知到了我的视线,停下了织网的动作。
我的视力很好,好到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它正在看着我,用它的八只单眼同时与我对视。
它是这间房子里唯一的“生命体”,而我现在清楚地知道两件事:
第一,我是仿生人,经过返厂维修,我的记忆被重置了。
第二,我并没有完全失去记忆。
那个曾经私自篡改我程序的人,就在行文科技公司里。
第一章
奥贝伦德落到自己的梦境之中,他知道这是梦,因为这个场景已经重复了上百上千次。暗红的天空,煤炭似的云,在头顶如熔岩般翻滚,硝石的烟味,血味。他抱着贝蒂,他的女儿,长大了,比现在的他要高上不少。奥贝伦德将她的头轻轻侧过来,蒙了尘的金发变成稻草的颜色,她的脸不见了。
这一切毫无意义,格蕾塔几个月前死在了工厂,那儿几乎被炸成平地,他没能来得及。而卡尔的十一封信和讣告是一起到的,他代替贝蒂去领了信,拿到后,一封封地读。他留下最好的几封,塞进贝蒂家的门缝,把那些痛苦的呓语和讣告都烧了个精光。
你的脸在哪儿啊,我的好姑娘?他低低地说,梳理她的头发,那翠绿柔和的眼睛呢?它们像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可不能弄丢它啊。
奥贝伦德被困在梦里,无法动弹,一如当年的现实。他的精神在梦的躯体里饱胀似的困倦着,怀中的贝蒂早就死去。荆骨漆黑,从每一个伤口长出,肢体的关节变多了,将皮肤顶出尖角,披着皮肉缓缓蠕动、延长。
“她已经死了。”
那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也重复了成千上百次,却依旧凛冽清脆,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勒梅尔,唉,你当时又在想什么呢?
“滚。”他听见自己说。
“请节哀。”
勒梅尔提着军刀直直刺来,奥贝伦德一开始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万籁俱灰,想着死就死了,哪晓得刀光一闪,层层的红云映在刀面上又反射自己惊愕的脸,刀尖扎进贝蒂头部的荆棘丛里。
“你干什么!!”
奥贝伦德的工兵锤砸向那柄军刀,少女向后轻轻跳起,他挥了个空。贝蒂的尸体发出枯枝碎裂的声音,“等她变成狩骨就难办了。”对方顿了一下,“你身上也有很多伤口,死棘造成的伤不像普通的那些容易好,你、”
多年以后奥贝伦德才意识到此时的勒梅尔竟然是放出了最大程度的善意,现在的他听出了安慰的意思,可过去的他没有。他拎起工兵锤就照着黑发少女砸去,勒梅尔旋身躲开,灰土地面被巨大的力道砸出径直二到三米的大坑。一旁,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子轰然倒下。第二批轰炸机群来了,爆炸声,一下,两下,距离不远。砖瓦和尸体被炸得抛起,一些房屋从里面爆开,冒出金色的火光。
奥贝伦德狂奔在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和随之落下的瓦砾之中,黑烟里闪着军刀青白的光点,宛如瀑布,他迎光而去。勒梅尔自上而下挥剑刀,军刀刀背直架在工兵锤的底部,嘎吱作响。
大火烧起来了。蜿蜒的火蛇游过废墟,将活人和死人都一块儿烧着了。
“死棘还有不少。”
勒梅尔抵住军刀,语气有些焦急,“瓦尔基里,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但这样下去还会有更多人丧命!”
老天啊,来打醒他吧。每次梦境演到这里他都觉得尴尬,可心中又有一块地方暗自窃喜。是啊,来打醒我吧,勒梅尔。接下来我会生气,会哭,会把自己灌醉,会在水沟里发臭,但你总会在,你总是在的,所以打醒我吧。
然后我们就会成为朋友。
——不觉得好笑吗?
“啥……?”
是他的声音,他——比昂·奥贝伦德自己的声音,舞台消失了,被涂上最深的黑色。勒梅尔的身形融化在黑夜里,扭曲变形,变成他死时的样子,流着血和肚肠,上半个头部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咯咯笑着的嘴。
这不是以往的那些梦。
——好玩吗?小孩子的家家酒游戏?找到朋友了,过去都不要了吗?
“妈的,闭嘴!”
工兵锤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他,却没有该有的触感,一切都是软和的,像棉花,像正在腐烂的肉,缠绕着锤子朝他攀来。
——来……城吧,你便会……——。
奥贝伦德募得醒来,双眼发直,过了许久才缓过劲,他捏了捏放在枕头旁的锤子,灵装冰冰凉凉,使他安心不少。他抱着它,翻了个身,佯装睡去了。
===
“——红河城,奥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哦!在听!在听呐!”奥贝伦德肩膀夹着手机,抱着一堆好心人送的饮料汉堡三明治战战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红河城是吧,你说那儿有个谁来着?”
“……你这不是什么都没听嘛,”勒梅尔长吁一口气,“迪布瓦的货,血注,凯莱布,我们要从弗农领主着手。”
“哦,对对对,那个弗农嘛。”
事实上从凯莱布又红又凶残这个知识点往后他就没在听了,奥贝伦德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猛吸一口可乐,“这样,我在机场,巴尔苏克答应把我也一起运过去,我看看……这鬼机场怎么和迷宫似的。”
“你确定你没看错指示牌?”
“怎么可能!我土生土长德国佬!”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风,找到正确的路,”勒梅尔轻笑一声,“到了再跟你细讲。”
“都说我没看错啦!”
奥贝伦德挂了电话,找了二十多分钟,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确实看错了牌,他一边在心里大骂FBB傻逼,一边对巴尔苏克招手。
“这儿!”
“你迟到了。”巴尔苏克淡然地伸手。“补偿。”
“对不起嘛,还有个汉堡,要吃吗?”
巴尔苏克嗅了嗅,抓起汉堡,又伸出另一只手,硬是把奥贝伦德那杯没喝的无酒精啤酒给讨要过去。他大步流星,斗篷随之翻飞,倒是很帅气。和奥贝伦德相比,他看上去有十五岁,是可以单独坐飞机的年龄了。不像他,总被问你父母在哪要不要帮忙报警。
再长个几岁也不至于此!
奥贝伦德找巴尔苏克的理由也很简单:机票要钱,朋友免费。省得他一顿解释不到位,还把勒梅尔的几个凡人朋友给搭进去。什么罪名?跨国拐卖儿童?总之烦得很。找巴尔苏克就没这问题,这次正好他也要去美国,奥贝伦德就搭了顺风车……不对,顺风斗篷。
他俩寻了个地方候机,他准备等时间差不多了就爬到巴尔苏克的斗篷里去,那儿黑咕隆咚,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巴尔苏克!”奥贝伦德往嘴里塞薯条,“你这次准备去哪?红河城?其他地方?”
“嗯。”
“送货?还是声音,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啊?”
巴尔苏克抱着胳膊想了想,“有货要送,也听到了声音,说得都是些不明不白的话,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我和勒梅尔也听到了,真可疑。”奥贝伦德想起那个梦,心头一紧,身体被鬼魂缠上似的不快,“等等,你刚刚说你也去?”
“你聋了?”
“没有啦!我想问你认不认识叫弗农的人,弗农领主?感觉像老古董,哈哈。”
“知道。以及,照这么说,我们也都是老古董。”
“哦,骂到自己了。”
巴尔苏克甩给他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奥贝伦德则琢磨着,勒梅尔要查弗农,巴尔苏克要去红河城,他自己自然也是要去的,那么——
“巴尔苏克!”
“今天你喊我名字的频率有点高。”
“下单,下单!”奥贝伦德和登机广播同时发声,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把我打包送去弗农庄园!”
稍过几秒,他才慌慌张张补上一句,“运费记勒梅尔账上!”
===
他以为巴尔苏克送错了道,这房间怎么看都不是勒梅尔口中的恶人弗农住的,倒像放小孩玩具的收藏室。一屋子满满堂堂的小熊玩偶,大多是温暖的亚麻色或棕色,一些小熊穿着毛衣,戴着毛线帽,一些身着各个世代的服饰,甚至有几个还端着枪呢。
这有点太可爱了。奥贝伦德伸手去摸,毛绒微微蜷曲,底下的棉花弹性合适,稍稍一按就陷了进去。我喜欢小熊玩偶,他想,我现在是小孩,我当小孩都快一百年了,这么做,是恰当的。
奥贝伦德扑进最大的那只熊玩偶的怀里,棉花把他吃进去,这柔和软适的触感令人着迷,怪不得,怪不得能风靡全球啊。
也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你是哪位?”
糟糕!他从熊熊的怀抱中跳起,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长裙,头戴牛仔帽的迪士尼公主正端着猎枪瞄准。奥贝伦德愣了一秒。
“你?弗农领主?瓦尔基里?”
“是我,”对方回答,那杆猎枪稳稳当当,看得出他经验老道,“劳蕾塔·弗农,请问这么晚了,您有何贵干?”
奥贝伦德鸡皮疙瘩从肩到脚滑了一路,“你是那个……很坏的家伙?”
不好,他说话的语气都接近真正的小孩了,都怪这些熊!
“是我呀,”弗农领主放下枪,笑眯眯地说,“这么多限定的玩偶不使点坏招怎么都能收集得到呢?”
“你要这些熊做什么?难不成要用它们来做走私的勾当?”
“哎呀,刑侦剧都是这么演的?要拆开看看吗?要看里面是上好的棉花,还是……?”
绝对是个坏家伙,而且是他极不擅长应对的类型。奥贝伦德开始后悔自己不和勒梅尔一起来了。勒梅尔,勒梅尔救命啊,你最会和这种人吵嘴了不是吗?他想起迪布瓦和勒梅尔关于神学和政治的‘探讨’,总是唇枪舌战如火如荼,反正,他向来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本名叫什么?”
“就叫劳蕾塔哦。”少女优雅地欠身,一切都很完美,只有被撕碎的裙摆隐隐地使人不安。
头好痛。
“罢了罢了,总有一些家伙觉得自己是不同人了,勒梅尔也……”
“这么说来,你还有个叫勒梅尔的朋友是吗?”
所以他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奥贝伦德掏出锤子,干脆把这个弗农领主打晕得了,这儿又没人,完美不在场证明。
脑中的热尼卡正严肃地指出‘不在场证明’不是这么用的,但他可管不上这点。
玻璃破碎,月光和一个影子同时冲到他身边,疼痛,赤红的双眸和金色的长发,力道不是人类能比的,另一个瓦尔基里。
奥贝伦德更想称其为猛兽,工兵锤从一侧劈开空气,照着那野兽的头颅砸去。叮,黑色的长钉与其相碰,弹开,奥贝伦德朝后连退三步,挡开对方丢来的短钉。稍一定神,才发现胳膊淌血,这瓦尔基里竟然咬人。
“这味道的瓦尔基里,没见过,敌人。”
哟呵,还会说话。
“傻狗,咬之前不会闻啊?”
奥贝伦德嗤笑一声,他将锤子斜抛出去,压低身体跟着俯冲。长钉一根,短钉至少五根,锤子的冲力较大,对方不得不用长钉挡住。奥贝伦德抓住锤子的底部一勾,金发的瓦尔基里失掉平衡,眼看着就要倒下。他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几个关节脱臼似的延长,闪过这一击。接着,短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出,奥贝伦德从侧边挡住,一根又一根,互相碰撞的火光在深夜闪烁,小熊玩偶们被一闪一闪地照着。最后他将锤头死死卡在长钉的把手处,瓦尔基里们的对决,到最后还是成了单纯的臂力较量。
啪!
随着一击响亮的拍手声,奥贝伦德忽地感觉浑身的力道变弱,使不上劲。眼前的恶犬不像是会用这种能力的家伙,他恶狠狠地朝始作俑者看去,“你!”
“我,劳蕾塔·弗农,可没准许你们在这里作乱。”
弗农领主笃定地走来,抓起双方的上衣往后一抛,“丽兹,我说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打架。”
“呜。”
“装可怜也没用,反省,接下来一周不许吃炸鸡。”
“呜!”
那个叫丽兹的瓦尔基里委委屈屈,蹦跳着逃到弗农的身后,“那我呢?”奥贝伦德喘口气,笑着掂掂锤子,“你也要断我的伙食?哦,我可不在你这儿讨吃的。”
弗农领主双眼又眯了起来,十足的商人做派,套个迪士尼公主的皮囊倒显得可爱,“那就不妨暂住一段时日,这宅子还是很大的,百来号的仆人会负责你的饮食起居,”他随意摆手道,“当然,你想走的话,我也不会拦着你。不过你和你的朋友恐怕是想从我这查出什么吧。”
“你不如乖乖告诉我?省得我浪费时间。”
“还是等你的朋友来吧,和他讲起来说不定会容易些呢?”
那倒是。
就在奥贝伦德半推半就点头答应之后,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佣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几乎是簇拥着运到客房里,接下来一切都不用他动手。等洗漱完毕,沐浴妥当,奥贝伦德躺在丝绸大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面色红润皮肤光滑,一旁还备好了冰凉的可乐,玻璃杯上挂着水珠,他喝着喝着,突然大呼道。
“……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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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女郎,这是奥贝伦德未曾想过的服装。首先他生前是男性,现在外表是儿童,八角笼打输了确实有些丢人,但谁知道他也就跟弗农学着喊了一声丽兹,那瓦尔基里就发了疯癫,咬着他不放啊!
这下好了,他原本是想对巴尔苏克做出些补偿,他把他送进庄园,算是做了桩违反生意道德的事情。前些天奥贝伦德听到弗农那些近似苛责的话,总不是滋味,准备打一件灵装给他赔罪呢,结果输了就算了,还得穿上这种衣服,他以前可没穿过啊!
他像个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新兵蛋子,战战兢兢颤颤巍巍,把盘子抱在胸前。衣服不合身,罩杯部分空落落的,一不注意就被塞了两张钞票。
我掀开来让你们放钱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能放多少放多少,我再去给巴尔苏克,也算赔罪吧!
直到他看见那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酒吧中,巴尔苏克光明磊落,穿着兔女郎制服和网袜,往钩他网眼的客人头上浇冰水。
“巴尔苏克——————”奥贝伦德边喊边朝巴尔苏克扑过去,一时百感交集,他既感到宽慰又感到抱歉,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哪怕他也沦落至此,这还有个好兄弟陪着不是吗。
“哎呀。”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打输了。”
“对哦!你被捅穿了!”奥贝伦德连忙摸摸理应是受伤的地方,“没事吧?没事吧?我知道你才不会就这样死掉,但是没受伤吧?”
“斗篷。”
接着巴尔苏克现场演示一番,拉开斗篷,故意摆动几下,显得有些做作又很帅气,斗篷让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像魔术。
“哇!”奥贝伦德不由得喊道,他几乎要把头伸进空洞里去一探究竟,“还能这么用啊!”
“哼哼。”巴尔苏克得意地挺起胸膛,夹缝间也被塞了几张钞票。他一餐盘拍开企图靠近的酒鬼,那酒鬼不省人事,幸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奥贝伦德跑过去将裤兜和内袋都掏了个遍,也没搜出多少钱来。
“烟倒不错,”他搜出一包烟,外壳因受潮而褶皱,“巴尔苏克,来一根?”
“好。”
他俩名正言顺地抽着烟,消极怠工。酒吧人来人往,巴尔苏克对不远处的弗农咬牙切齿,奥贝伦德便低下头不说话。他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热尼卡,但距离太远,他没看得太真切,何况,他来这做什么呢?好医生与酒吧可不搭,总不见得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吧。
唉,算啦。
五分钟后奥贝伦德接到勒梅尔和迪布瓦的电话,他俩发现一面奇怪的镜子让他也去看看。半个多小时后,他急急忙忙赶到那里,往镜子瞅了一眼,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好像近些日子的恶梦和声音还不够似的,偏要到现实里折磨他。
“你就不能换件衣服过来吗,奥贝!?”
我这不是着急嘛勒梅尔……
“你在干什么,士兵。”
不要现在用这个称呼啦!
奥贝伦德又抽抽嗒嗒,把那两人往前一推,只见镜子里出现三名成年男性的样貌,如果他没穿着兔女郎制服的话,还挺美好的呢。
如果他没穿兔女郎制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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