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23「离群」《披上狼皮》
作者:夏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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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把手伸向大地,棕黑的手臂几乎和泥土是一个颜色的,他直起腰,抓起一小撮泥土,然后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落,有些小泥块落在嫩芽的叶片上,顺着那欣绿滑落。
在瑾的面前,一整片的小麦苗向着远处铺开,这个新开垦的土地已经初步展现了它的生机。
“这里的土地很好,希望能有一个大丰收。”一旁年迈的老人擦擦头上的汗,同样棕色的皮肤,典型的达尼亚人样貌,老人的眼神里带着明亮的光,和他的伙伴们分享着劳动后的喜悦。这种情绪瑾早不是第一次触及,新叶城里那些刚干完一票的佣兵们,夜店里擦着汗完成了一场摇滚演出的乐队歌手,在刚架起主钢筋的待建楼房上小憩的建筑工……无数人影,众生百态。
瑾抬起手,装出擦汗的样子,微微侧过身,他的面庞一瞬间模糊变化,所幸没有人看到。是时候离开了,时隔数月瑾开始认真思考其这个问题,这里什么也没有,一个刚刚建立的小村落,这里是世界的边缘,文明的荒漠,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繁杂而冷漠的人群,这里太过宁静,瑾的力量就像缺水的藤蔓,从根处开始萎缩,衰弱的力量会极大增加失控的风险。
山坡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喧闹,伴随着欢快的尖叫,一群孩子相互追逐打闹,他们挥舞着木头粗糙制成的手枪,其中一位较年长的突然脱离嬉闹的队伍,狂奔过来。
“瑾————”
瑾把农具递给一旁的同事,跨过篱笆,看着那孩子喘着粗气停在面前:“小艾什,怎么了?”
“琪薇她们在大厅等你了,你快点过去吧。”孩子说话语速飞快,末了还用闪着期待的眼神盯着瑾。
“嗯~我这就过去。”瑾把口袋里掏出的几块糖果抛给孩子,“和你的朋友们分了吧。”
孩子带着欢呼抛开,很快在那群孩子之间爆发出更大的骚动。而瑾将这一切抛在脑后,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瑾与这群逃难的达尼亚人相遇是在五个月前,那个时候他们还是难民,坎布雷拉一直驱赶着这些可怜的失乡人,把他们从最肥沃的土地赶开。而那时候的瑾刚从新叶城逃开,被迫与自己的弟弟分散,和乌法分散。没怎么想,瑾就选择加入到这支逃难队伍中,对于一名幻形师来说,这算不了什么难事。几个月的时间,达尼亚人找到了新的居住地,建立房屋,开拓田地,像是无视一切困难般开辟了生存的道路,这其中也并非无有缘故。
所谓大厅,就是村子中间最大的那间房屋,瑾一推门而入,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散的那种复杂情绪令人陶醉,让瑾短暂回想起了在城里的时光,兴奋、愧疚、不安、忐忑……还有更多瑾贫瘠的词汇量无法描述的情绪。瑾眼神扫过大厅里摆放的刀剑枪支,扫过每个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化的表情,他不由顿住脚步。或许,不应该这么做,瑾开始打退堂鼓,不应该。太危险。不稳定。
直到安海落上前拍打瑾的肩膀,才将他从思绪中惊醒。
安海落是在场达尼亚人中身量最高的一人,也是他们之中少有的战士,据说曾参与和坎布雷拉人作战,直到战败,他也是如今他们所进行计划的领导者之一,并且是强有力的支持者。
“瑾!你来了,大家都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出发!”安海落的热情一如既往,但瑾还是侧过头,用眼神询问另一位领袖。
琪薇穿戴着达尼亚人服饰坐在一旁,她是前任村长——那个已经被毁掉村子的村长的女儿,也几乎可以看作是如今新生村庄的村长,直到安海落说完话,她都没有把她那复杂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开。
琪薇站起身来,开始讲话,就像过去的那几次一样:“我们是达尼亚人,我们并不以杀戮劫掠欺骗为荣,这是为了活下去做出的迫不得已的行动;我们藉此才能重建我们的房屋,我们的家园;等到我们凑够了足够的食物与衣物,我们再不会重复今天以及过去的过错,愿翠央保佑。”
“愿翠央保佑。”在场的人们或是点头赞同,或沉默以待。想想如果不执行计划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劳动力太少了,食物不足,物资不足,撑不到田地收获,会有很多人死在接下来的秋沙和冬潮中。瑾默默地从大衣下取出一个装由深蓝色液体的小瓶,每个人都走上前来领取属于他们的一滴。
其实小瓶液体之类不过都是幌子,当瑾开始念动咒语的时候——当然咒语也是假的,假装自己是个会点幻术的法师总好过让人们理解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特异能力。随着瑾的咒语,液体开始无限增值,它们覆盖包裹住在场的除瑾以外的每一个人,就像一层皮,变化,变形,不过是一瞬间,大厅里的二十七个达尼亚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十七个典型的坎布雷沙人,那灰白的肤色,或蓝或绿的眼眸,怎么也做不得假。最近在荒原名声鹤起的坎布雷沙匪帮野马帮就这样出现在达尼亚人村庄的大厅之中。
其中一个男人大笑起来,尽管外形变化,瑾认出那是安海落。
“说真的,瑾,实在是太天才了,变成坎布雷拉人的模样去打劫,谁能想得到?让那些白皮鬼替我们背黑锅。”
“只希望你别大嘴巴到处乱说才好。”一旁的另一人突然尖叫起来,“嘿,瑾,我怎么变成了个女人?”
大厅里很快骚乱起来,几乎每次都会变成这样。
“只是外形变了,暂时的,你们知道,我没法控制这么多人的具体形象。”
“安静!所有人尽快装备好,我们今晚出发。”琪薇变成了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模样,他大声吩咐左右,随即用锐利的眼神盯着瑾,“三天后,我们老地方见。”
“有时候我觉得,琪薇,你可能更适合当个男人,”瑾毫不犹豫地取笑道,换来了一枪托的回敬。
当然喽,性格情绪上也会有一定的变化,瑾揉了揉肩膀,一向温和的达尼亚人要怎么才能转变为拦路抢劫的无情劫匪,总不可能靠他们自己学吧?
“所有人都必须先到接头地点,让瑾帮你们把那层‘皮’取下来,不需擅自回村子。”没人会相信达尼亚人会和坎布雷沙人一起合作,但为安全计,野马帮的出村和回村都尽量做到隐秘。琪薇至今以来的谨慎行动,造就了如今野马帮神出鬼没的名声。
“村子里会准备庆功宴等你们回来,等你们把食物和物资带回来。”瑾向他们挥手告别,接下来的三天里,这群匪帮分子将会分散到整个荒漠中,乃至触及文明,他们将以坎布雷沙人的名义抢劫,诈骗,盗窃,随心所欲地败坏一个无人在意的身份的名声,三天之后,他们可以脱去这个身份,连带着将那些罪恶一并抖落。
对此,瑾没有什么好说的,自拥有了这份能力以来,从来如此
三天后。
沉默。只有琪薇不安的脚步声在回荡,她已经脱去了那身伪装皮套,其他人也一样,聚集在这里的达尼亚人都是一样,他们带来了庞大的财富,足够村子接下来一年的花销,足够建起更牢固的房屋,保证冬天的温饱,保证来年的生产。但是不安就像种子,在每个人心中疯长。
“二十六个人,琪薇,我到现在只收回了二十六人的‘皮’。无论怎么数,都是二十六。”瑾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安海落?”
“对,少了安海落。”瑾询问道,“你们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他往哪里去了?”
有人站出来回答,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就在不久前,他说要去再干最后一票,独自一人去抢一个坎布雷沙商人。”
“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两个小时了,琪薇。再晚就来不及了。”
“如果晚了,”琪薇走到瑾面前质询,“如果没有及时收回,会怎么样?”
“你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那……”
“村子!”有人狂奔而来,指着远处村庄的方向,几乎说不出话来。远方,一道黑烟正在升起。
所有人都骑上马,尽可能快得向着村子的方向奔去。他们在那里看到的景象,瑾想,或许就是曾经发生在达尼亚人土地上的事情,坎布雷沙人入侵了他们的国家,烧杀抢掠,把他们赶出家园。就在达尼亚人的新村子里,一个坎布雷沙人正举着火把,做着那样的事,他驱赶着人群,狂呼嚎叫,人们在奔逃。
但那不应该是坎布雷沙人。
那是安海落。
“住手!”琪薇声撕力竭地喊道,几名达尼亚人一齐冲上前去,把安海落从马上拽了下来。几人撕扯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好不容易才被制住。
“老大!队长!唔……”安海落对着琪薇大声喊叫,以一个坎布雷沙人的模样,一个属于坎布雷沙人的心智影响着他,让他投身在那个一年前战场上的幻觉之中。失控。瑾扑上去按住他,把手压在安海落头上。
“把他变回去,瑾。”
安海落的形象在达尼亚人和坎布雷沙人之间闪烁,在两个形象之间,还有无数人的面孔,就像无数沙粒聚集成沙漠。安海落或许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但瑾还记得,但是……
瑾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安海落仍然是保持着灰白的肤色,尽管他的心智似乎已经恢复,但属于曾经安海落的那张脸似乎已经是触及不到的水中月。
瑾阴沉着脸:“你觉得做坎布雷沙人比当达尼亚人好吗,安海落?”
安海落躺倒在地上,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着天空,看着遥远的天空,喃喃着心中的话语:“在亚巴达,我们丰饶的都城,在玳付谷,宝石之乡,无论在哪里,我们节节败退。坎布雷沙人比我们强,强太多了。我们只会在土地之中劳作,他们只是挥动刀子,就把我们的一切都抢走了。”风静静地吹拂着,带着燃烧木头的焦味,还有短暂的抽噎声。
安海落的眼神逐渐变了,变得释然,然后狂热:“坎布雷沙人好?开什么玩笑,我恨死他们了!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们做的那样,从他们手中把一切抢回来,烧毁他们的城市,就像他们对我们的都城做的那样,挖空他们的山脉,就像他们取走我们所有的珍宝那样。”
琪薇竭力忍耐着颤抖地哭泣之声,宛如悲鸣:“可是看看你的周围吧,你烧毁的是又一个安居之地,又一片生存的希望。”
“什么?但……”安海落仿佛才从梦中醒来,他起身环顾四周,就像一头狼扫视羊群,达尼亚人一个个侧过头去不再看他。村庄在燃烧,受伤的人在呻吟。只有琪薇与他对视,眼神里带着悲悯,说出的话却是无情
【你走吧,离开这里】
“我还是可以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我是为了大家战斗……瑾,帮帮我,再给我一个达尼亚人的皮,难道让我永远当一个坎布雷沙人吗?”
“你打算披上几层皮生活,”瑾抓住安海落的手臂,向他展示那灰白色的皮肤,那毫无疑问是表里如一的一张皮,“抱歉,你已经永远改变了,你的想法,或许更适合做个坎布雷沙人。这个村子也无法再接纳你。”
“你,接受你自己吧。”
安海落离开了。临走前他用怨忿的眼神扫视这个村子,或许是对坎布雷沙,或许也是对达尼亚,但最终他一言不发地离去,这个坎布雷沙人骑着马消失在傍晚的夕阳下。
清理灾害用去了一整晚的时间,所幸没有人因此而死。当琪薇在混乱和忧虑的思绪中迷糊睡去,又从中惊醒,一点细微的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带着警惕,披上披肩,抓起一旁的枪支走出门。
她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黑发男子正在将几个包裹放上马匹的背包里。
小偷!?
琪薇架起枪支,靠上前去:“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慢慢转过身来!”
“琪薇?很抱歉吵醒你,我本不想吵醒任何人……”对方像个无事人一样随意地转过身来,琪薇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扣下扳机,但那说话的语调和此人的体型给了她一瞬间的灵感。
“哦,天呐!瑾,你是瑾。”
“啊~对,”那人一拍自己的脸颊,尴尬地笑了,“原谅我一直瞒着你们。”
“是你给我们那些‘皮’,你自己当然也披着一件。原来你是丹国人。”
“你知道,异乡人的脸庞有时候会引出很多麻烦。你懂的,对吧?”
“我懂。所以,你要离开了吗?”
“我本来有此打算。”伴随着安海落的事件发生,人们看待瑾的眼神也有了变化,猜忌和抵触也将随之而来“我知道你们以后不会再做去那些‘生意’了,但保护自己的武力还是很重要的,不要丢了。”
“不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瑾拉了拉自己脸上的皮,那也是一张表里如一的皮:“看样子我还变不成达尼亚人;我在这里的事办得差不多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兄弟,还有安海洛的事,我也有责任。”
“从没想过永远留下来吗?作为真正的你自己留下来。难道你要永远披着某人的皮生活?”
“有些问题问出口就没意思了,琪薇。总有些代价,是需要你永久支付的,至少我不为此后悔”瑾的身量微微拔高,更加健壮了几分,明亮的黄色皮肤转为灰白,他眨了眨眼,用全新的碧蓝色眼瞳看向琪薇,“就当是留个纪念,程心龙,在新广报这个名字可以找到我。咱们有缘再见”
在黎明的笼罩下,瑾骑着马消逝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END
写于2023.10.22
呜呜,库鲁西~没有力量~
可能会有bug?写得有点意识模糊了
白船既至,福兴码头紧挨挨立满八方来客。时及夜半,行路不便,欲往拜仙登岛者便个个提灯点蜡,把小小渡口照得亮如白昼。云蒸雾绕,繁星点点,倒真似天宮门口一般。可在杜云容眼中,烛火却将众人面前的浩荡汪洋衬得更为漆黑诡谲,宛若凭空一张大口,竟像要把此处吞去。
她从人缝中朝前望去,模模糊糊地见得一艘大船自海雾中缓缓靠岸。那船果真如其名一般通体洁白并无一丝杂色,被码头上灯光一照,更显得不似凡间之物。
也不等白船放下踏板,周遭人群说着“船来了!”便乌泱泱向前涌去,瞧打扮四海八方三教九流皆而有之。云容看这些人脸上神情里多少都带着心事,却也有兴冲冲仿若像是去玩一场的。她轻轻叹口气,倒是希望自己也能如后者一样。
父母抱着鱼尾婴走在前头。如今离白岛已近,母亲似乎也不再在意襁褓有没有将鱼尾包进,弟弟妹妹趴在父亲母亲的肩头冲云容笑着,口中咿咿呀呀还说不清话,两条短小的尾鳍在半空中乱甩。来往的路人有见了惊异害怕或笑着夸赞的,却也有熟视无睹的。杜老爷和夫人不理这些目光,随着人流向白船缓缓行去。云容跟在后头看得真切,她见着几个妇人死死盯着父母的背影许久,她们有的也抱着个严严实实襁褓似的布包,有的孑然一身立在码头上,最终也没有登船。
这些妇人遭过什么事,云容心中猜了个十之八九,多少理解她们心中所想,那些眼神着实阴森凄惨,无人能看得第二眼。她知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母亲坦坦荡荡带着亲生的鱼尾婴原未欠着他人些什么;可云容仍是愧疚,心中愈发难受起来。
这样想着,她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慢了些。父亲母亲着急上船安置幼子,忠柏早带着他们和另几个杂役家仆找了祁书生登上姓名。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阵阵雀跃欢呼传来,后边的人又是心焦又是好奇,并作一片人海向白船挤去。云容头回庆幸身边有丽柳扶着自己,不然恐是粉身碎骨也快。
总算走到,丽柳同方才带路来的徐娘子说杜家老爷夫人方才已上了船,小姐走得慢,现在才来。徐娘子同祁书生说了,他翻翻名录补加两笔,很快就放二人上艞板去。云容刚要走,却见丽柳在原地一动不动。踟躇片刻,竟从行囊里取出珓盘托至云容面前。
“小姐,请……”
云容一见那两枚红漆木珓便吓得脸色煞白,只觉得往来行人都经丽柳这一出正齐刷刷看向此处。
“丽柳,你…!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还懂些占卜?等下能帮我算算这顺水客栈可是能越开越兴隆?”
徐娘子看到这幕惯常打趣一句,却不知这在云容心头却是火上浇油。实际码头行人来往匆忙,现又都奔白船去,哪里还有多少人注意得到她?纵有有心人盯紧了看,多也觉得是寻常女眷投着取个吉祥罢了。可云容却想得复杂,此番离家,她本就不想再被父母大张旗鼓逼着将自己说成是什么仙姑子神婆儿的,借宿顺水客栈时被母亲叫去给东京来的学究看卦也几乎要了半条命去。若是在此被人认了真,不如一头溺毙轻松。
她不顾徐娘子疑惑,吊起一口气来使劲将丽柳拽到旁处才问:“母亲命你这样的?”
丽柳摇摇头,事实显然并非云容所言那般。
“那是何故?我又……我又不能……”
“快要起航了,”丽柳不看云容,仅是盯着一旁的白船,“且请小姐问一问吉凶。”
丽柳倒也不喊不叫,声音比起平日还轻上几分,不像是要召人来看云姑掷筊。云容一面放了些心,一面却皱起眉头,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是丽柳在提这样的荒唐要求。她知道丽柳是母亲房里的,素日对自己不是十分恭从客气,但如此冒犯也确实少见。
“……那些个大人物小人物的又没在旁边,卜这劳什子有什么用。”她叹着气说。
“来来往往不都是人?小姐投便是了。”
“还未备上焚香果子供品,可是大不敬,如何能这样随便就问圣母。”云容心中挣扎。她知道只需拿起那两片木头随便一丢,丽柳或许就能作罢,但总是觉得不妥,冥冥中仿佛真的冲撞了什么似的。
“焚香本就是召了仙使来听人问的,如今近在神仙地头,料也不必再唤了。”丽柳总算正眼看向她的小姐,“供奉……这船也像是供奉了。”
“又胡说不吉利的!你究竟……”
丽柳将珓盘又是一送,云容吓了一吓,想问的话也被打断了。她看看那两枚珓子,又看看丽柳。丽柳皱着眉,很是勉强地冲云容笑着。
“……丽柳,你可是怕走水路?”云容问。
但丽柳摇摇头道:“如何会怕水路?我不怕。那些仙儿妖儿的我也早就不会怕了。小姐,我……”
她像是要说出什么来,但思忖再三,仍是将抿紧了嘴唇将后半句咽了下去。末了,丽柳劝道:“小姐就当行善。”
云容没了法子,见后头人群越来越闹,心一横将珓木捻起攥在掌心,口中默念:“太元圣母千万宽恕!平日糟践圣号,哪知现在竟是变本加厉!我罪孽深,千万别让坏珓落到别人身上去。”
颠了几回,闭上眼丢去。听那咚咚几声响,再睁眼时,只见一对阴茭落在盘上。云容心下焦急,匆匆将剩的两回也掷了,却全是盖杯之状。
这是大凶!云容感觉自己一颗心都在颤。她不知丽柳问的什么,但既是全阴,想来要落空了。
抬头望去,见丽柳满面凝重,死死盯着珓木,半晌才吁出一口气。
“如此……”她一点点笑开来,“如此……倒也好……”
丽柳慢慢收了珓盘,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神色。她扶了云容登罢舷梯步上甲板,此处雾气更是浓重,除却各人手中提灯外,唯有船首一颗明珠荧荧作亮。灯在陆上还算得明亮,登得船来叫海风一吹,都成了惨兮兮的残烛。众人半摸着黑摩肩接踵向船舱走去,一路走散走失、被踩住裙角的大有人在,更有奇珍异宝被人撞了满怀散落一地的正骂骂咧咧找着冤头债主,闹闹哄哄,一时间喧嚣鼎沸,把那涛声也盖了过去。
借了烛光,舱室仿若是搬了不知何处的仙居洞府来,雕梁画栋一连有几层楼高。舱内看着是还未点灯,偌大一物默然立在夜色中,像头巨兽正于此歇息。
舱门未开,上了船的都挤在甲板。起初的一阵喧闹过去后,众人便寻了熟人攀谈起来,气氛比起方才降温不少。丽柳陪着云容在一处等着,云容瞧见她紧闭着嘴,也不再说起刚刚求珓的事儿,如此,她也不好再主动去提了。
忽然间,五六个似是仆役的不知何时从雾中出现,幽幽在人群里穿梭起来。这几人皆作了素色打扮,却是簪花佩玉,手提竹篮。云容看他们动作极快,走路如飘一般,寻常人想要抓住衣袂裙裾想也是难。
有人开始起哄道:“是仙儿!”
“但鱼仙怎么会没鱼尾……”
“你这就外行了,此乃化形!”
那几个仆从也不回应,盈盈笑着在人堆里头寻着要找的人,找见了,便贴上去从篮子里掏出一枚房牌递上,不多时便送好了大半。有几个女使几次路过,云容闻见了她们衣服上的熏香味儿,竟觉得有些熟悉,像在哪儿闻到过似的。
“想必是江南杜家的大小姐。房牌咱已给了杜家夫人了。”没等云容回过神来,一个梳了双髻的女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面前,虽是柔声细语,却毫不见客气。云容惊吓之余,见她长得秀丽可爱,一双明眸映着四周提灯火光,像是群星熠熠。女使也不多寒暄,抬起芊芊玉手遥指船头,腕子上一对细镯经这么一动,撞得银铃般响起来。
“杜家夫人在那儿,您二位随了咱去。”
于是,便跟了女使往她手指处走。她一步步迈得轻松灵巧,如一阵青烟从人缝里头穿了过去,可云容和丽柳却没那么好运,路上免不得又撞又挤,好几次差些就要被土墙一样的大汉堵在路中。总算狼狈到了船头,母亲果然在那儿。
“可算来了,在后头磨蹭些什么?”母亲看也不看云容,却像是知道来的是她。“你同我一屋,让你父亲带着他俩去。”
云容应了,却不见父亲和忠柏,问母亲也只说是先去打点安置鱼尾婴。想找刚才的女使道谢,回身没有见着,丽柳在一旁提醒说那女使早已又回去人群里分发牌儿了。
“母亲,那就是鱼仙?”云容犹豫再三,仍是小声询问。但听母亲单单笑了几声,一时并未回答。
她同母亲一道在甲板上等着,雾霭沉沉,也不能从天光里辨出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云容不经意发现这船不知何时悄悄起锚,早就在航行向前。她也不是第一次乘船,可平日江河摆渡毕竟不同于海航。白船披着夜色驶向远洋,波涛翻涌,却仅有轻轻晃动,若非仔细觉察,真像在陆上一样稳当。
云容瞧见母亲怔怔地看着雾中海,行人来往似是全然无关。母亲平日里虽不至于说是唠叨,但沉默的模样在现在的母亲身上尤其少见。一旁的丽柳也不作声地看向雾里,那儿有什么?云容怎么看都不理解,她久站不住,想开口和母亲说些话儿,但望着那侧脸心中又突然生出些胆怯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父母用毕仙药至今也已经有几个年头,平日了无事端,云容尚且可以用“偶然”、“意外”骗骗自己,将那些一并搪塞过去。但恐惧一旦从记忆里冒头,这层糖衣可就不太能兜住了。
母亲身子不动,斜过眼来瞧了云容一眼。过了片刻,母亲望着海面开口道:“你不想见鱼仙?”
云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哆哆嗦嗦张着嘴“啊啊”支吾起来。她确实害怕,若有可能,云容情愿一辈子也不要和这些神仙起交集。但仙药到底是什么?云容想要死也要死个明白。纵使她知道自己恐是没多少勇气,在谜底现出来前,许是一早就受不住了。
母亲没等云容纠结出句回应来,自顾自道:“上得白船来,不见鱼仙倒是件难事。”
“女儿知道的……”云容小声答复。
“你这么怕做什么,仙儿又不吃你。”母亲笑起来,将重音放在了“你”字上,这话听在云容耳朵里总有些古怪滋味。
夏日夜短,本就是半夜上船,没过多时天光就已微微泛白,照得那浓雾连作一片。忽听有人喊道:“亮灯了!”回头一望,见那楼栋间星星点点亮起无数明灯,倘使不是深知身在海上,这景色便像是来了雾中仙市一般。众人都拿着房牌往舱内去,云容也跟着母亲。
进了雅间,日常用度家具陈设一应俱全。虽不是多贵重的,但格调清雅,也是用了心布置。丽柳安顿好杜家母女洗漱更衣就先行告退,云容和母亲许久没住在一间房里,多少有些局促起来。她想现在夜也深了,还是早早去睡,正当此时,云容却听见母亲在背后唤她。
“云容来,” 母亲微笑着站在镜台旁,一手握牛角梳,另一只手在招呼她过去到躺椅上坐下。“阿娘给你梳梳头。”
香炉应是刚添上了新香,一股暖融融的甜味在屋子里慢慢地漾开。云容虽然又困又怕,也没法在这关头说个不字,眼下剩了她和母亲独处,若真的拒绝,实在不好说要被做什么事。母亲虽大约说了鱼仙不会吃人,但谁又能说得准母亲会不会呢。
云容乖乖过去坐下半躺下来,母亲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托住她的一头乌发慢慢地梳着。丽柳走前已梳通过一遍,因此母亲梳着顺畅,丝毫没有弄疼她。以前母亲不爱做这些,她对云容从来都淡薄得不似亲生,说到梳头这种亲昵的事儿更是一次也无;然而自从仙药进门,母亲对于云容而言虽是变得奇怪,却也亲近了许多。她变得会给云容梳头、打扮、挑选衣裳或是置办点心,就像把每个母亲都该做而她却没做过的事情在一件件补上一样。只可惜弟弟妹妹出生后,母亲又把关心全都给了他们,云容这头便冷了下来。
母亲慢慢梳着,云容闻着那香愈发浓甜,待她想起这味道时,眼前恍惚见了那双髻女使的袖子拂在脸上。薄纱轻又轻,母亲又哼起歌来,云容晕晕乎乎,她知道不该就这样睡,起码得和母亲请过晚安回到自己床上才算安心,但这香就如那晚,闻着让人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不由得就想一头扎入黑甜乡去。是了,那晚闻见的香也是这一支,为何女使身上也会……
云容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动,头一偏,沉沉入梦。
昏昏沉沉间,她觉得自身飘在半空,眼前身侧是烟气缭绕,当头是艳阳高照,脚下是重峦叠翠。高处风大,一吹云容便跟着飘起来,虽然只着一件单衣,在这百丈高空却丝毫也不觉得冷。直飘到云雾散开处,却有强光逼得人睁不开眼。待习惯些了,云容向前望去,见阳光下一尊白玉巨像半卧群山之间,裙边飘带化作百川入海。这像造得精巧绝伦,但脸上像蒙了一层云雾,久看不出五官神色。云容被风送到造像前,才刚靠近,就见那山一般大的头颅正幽幽向自己这边转来。
是活的!刚来得及心中一惊,那巨像已直起身子朝着这头伸出手来。这手遮天蔽日,云容与之比起来不及蚂蚁大,她抬头一望,见掌心正中佛像似绘着的偌大一个莲花纹样正缓缓周转,细看却又不是莲花,每一瓣都是一尾游鱼,再一看,竟都是些鱼尾人身的画像游弋其中。云容吓得哪顾得上什么尊敬,魂儿都要飞到九天外,一不留神身子又被这神仙用一指轻轻托起,那手指冰冷如玉,像在井窖浸了几千几万年,云容被激得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此时又来一阵狂风将大仙脸上薄云吹散,露出一张无暇玉面。
云容认出那是自己的脸。
她爬起来向后逃,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从这高空中落下去,一路狂奔不知腿软摔倒几回,直到跑得喘不上气也逃不出那段指节。每每回首,那张面庞总变成另一副模样,或是母亲,或是父亲,或是丽柳,又或是不知何时见过的什么人。云容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忽然地动山摇,一条细长玄黑鱼尾从湖泊似的裙裾下自山海间甩上天穹,虽然颜色突兀,但显然正是白玉神仙的下半身!云容踉跄跑着,边又听到身后阵阵笑声如在耳畔,她再一次转过头去,那张脸却成了一面铜镜,照着杜云容,照着金乌火轮,照着世间万事万物轮回流转。
云容一步也不能再挪,她知道自己再逃不了,眼睁睁见着铜镜当中裂出一道碎痕像嘴一样张开,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而后,她听到鱼仙从那道口子中发出了声儿,那声音对她说:
“你可算来了。”
这话教云容听罢浑身一震,脚下忽的如同自云端落下。惊醒,方觉自己刚刚身在梦中。而现下眼皮如有千斤重,四肢昏昏沉沉使不上劲,云容只得半梦半醒闭着双目躺着。母亲仍在慢悠悠地替她梳着头,耳边窸窣,香气浓烈。时间过去多久了?云容没了概念。没等她安下心来,适才未能注意的一阵歌声如今变得愈发清晰,云容努力去听,那恰是母亲刚才唱过的曲儿。那声音最开始在她脚边,继而是身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是停驻在面前。云容睁不开眼,但依然能感到烛光被一个身影挡掉大半,一股湿冷之气透过寝衣慢慢裹住了她的全身。母亲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前头的又是谁?云容怕极了,欲作劲逃开,但母亲牵住头发的手像鹰爪 ,将云容一颗头固住了不放。云容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下更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贴着她的脸颊缓缓蹭了蹭,似是在对待什么宝贵的物件。歌声一直未停,听着是妇人在唱。婉转巧妙,比云容听过的任何一个歌班、任何一羽莺雀儿都要好。可此刻云容无暇享受,梦中所历之事尚未细细消化,如今隔着薄薄眼皮与那一片猩红中的黑影面对面着实令她几近崩溃。云容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几乎就要跃出喉头来。
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有人喊着“站住!”之类,黑影像被惊着了,歌声戛然而止,那阵冷气也一下从云容身周撤开。几阵细碎动静后,仿若有什么东西入水去,可房里哪来的水呢?
云容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珠在里头颤巍巍地转,终于在余光里扫见一个人影。云容不禁被吓得一颤,壮起胆子定睛看去时,见是位珠钗满头的貌美贵妇人。这贵妇四周都是溅开的水渍,但衣裳却半点也没被浸湿,且单现出了裹满了绫罗绸缎的上半截身子,下半身不知隐去了何处,实在古怪。她瞧见云容有些醒了,倒也不惊讶,竖起一指压在朱唇上示意噤声,又不知从哪里解下一枚荷包。身后的母亲像是没见着这一切似的默不作声,云容不知该作何反应,便看着贵妇人从荷包里掏出两枚泛着异彩的贝壳来,她当着云容一手握一枚,向舷窗外恭恭敬敬拜了三次,然后将两枚贝壳也掷了三回。就算云容再不开窍,此时也看出她在做什么了
“三圣杯,”妇人用不甚熟练的官话判道,“欢喜之甚。”
云容不知她问了什么,却晕晕乎乎想起自己为丽柳问出的三阴来。妇人收好贝壳向云容莞尔一笑,在云容眨眼之间,似乎听闻噗嗵一记水声,而妇人已消失不见了。
这头母亲终于松开了云容,起身又向炉里添了几块香。云容忧心神鬼之事,急于证实妇人是通过话本里提过的密道离开而非化作魂灵青烟。但她刚刚想要把自己支起来,脑中忽地一片空白,再睁眼醒来时,已是在床上了。
母亲在床头绣着云容不认识的花卉,弯曲的茎秆如同水草。像是察觉到云容睁开眼,母亲便头也不抬地对她说:“起得这样晚,快用了饭带你弟弟出去透透气。”
于是叫了丽柳进来梳妆用饭,起初云容见了铜镜还有些生怯,一时不敢看向镜里。船上备的饭菜清淡可口,用罢,便同母亲一道去到外头,期间云容想问母亲昨晚的事,一来总是不得空,二来也畏惧着没能开口,只能骗自己全是做梦。到了甲板,天色依然昏暗,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浓雾像盯上了白船一样至今未散。父亲和忠柏抱了弟弟妹妹早就在那等着,云容问了好,就见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弟弟来让云容抱着。
“你先抱抱他,我和你父亲有些事要谈。”
云容起初还想交给丽柳,但丽柳从忠柏手里抱过妹妹来也跟着母亲走了。她找不到其他丫鬟,推脱不掉,只能老老实实抱着弟弟。几天不见,云容感觉弟弟又长大了些,若非长了鱼尾,看着已到了学步的年纪。弟弟嘴里啵啵地吐着泡,忽然朝云容一笑,开口就是:“姐姐!”
云容赶忙移开目光,她不敢看弟弟,强装自己没听见那一连串歪七扭八的“姐姐”。这团温冷的软肉在她怀里扭动,云容忽然想到现在没人在身边,她或许能丢下弟弟就逃。可逃去哪里?四周黑漆漆全是海,海中又像是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仙儿们不会吃了云容,却也不会放过她。云容又望向眼前来往人群,她习惯了往细处看人,多少看出来乘客之中多是心中怀了事、藏了鬼胎才来,偶尔见得一两位老实本分的,在这白船上眼见着也像要被什么东西吞了去。
她想象不出自己往后会如何,也看不到明日在何处,一切皆如海雾。明明醒了,但梦却如影随形,偌大的鱼仙的手总像是仍然遮在半空。云容仰起头,恍惚间见了雾气组成了那如意纹,伴着鱼仙的幻影在空中幽灵般嬉戏,如同一轮邪月悬在白船上。
“姐姐!”弟弟从襁褓里钻出只手拽住她的衣襟。云容阖上眼,明明只是过了片刻,却觉得渐渐脱力,有些抱不住他了。
作者:轻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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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把插头从左臂上拔出,插线立刻自动缩回展台。展台上是一副巨手公司用来展示安保方案的模拟全息地图。
位于巨手公司一楼的体验中心零星站着客户和接待人员。 “这是木偶城分公司的最新产品……”接待人员用着这样的说辞。
体验中心面积很大,像温室一样暖和。
“我们暂时不需要这个,不好意思。”瞬向身边那名在自己查看安保宣传资料时,始终礼貌地伸着一只手的接待员道歉。她看了一眼身边无所事事、四处张望的星矢,二人离开展厅。
巨手公司的玻璃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瞬回过头,看到那名接待员站在门口,仍向自己长久地鞠躬。
她呼了口气,吐出的白雾飞快消散。四周一片白茫茫,在离开巨手公司大厅,或者说大门敞开的一刹那,寒气便凶猛地包裹了她。瞬把衣领竖起,拉链拉至顶端。
十六岁的瞬虽然头发长度跟男孩子一样,但五官纤弱,目光总是小心翼翼。
“怎么样,拿到了吗?”星矢凑过来。这个穿着旧夹克、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并不强壮,年纪比瞬稍大一岁。他的左颊涂了廉价的粉底,仔细观察可以看到掩藏的乌青,右眼角贴着一块创可贴。
“这次只是来观察情况,明明跟你说过的……”虽然这样说,但从瞬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不满,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温柔的性格使然。“不过我拿到了巨手公司的建筑地图,还留了点小礼物。顺利的话,今天夜里我们可以绕过他们的监控进入公司大楼。”
冬天的寒气令乌黑的地面也显得苍白了。
星矢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瞬的身上。他的右手活动时,总传出轻微的机械声响,虽然星矢一直有在认真维护,但廉价货毕竟是廉价货。
“肯定会顺利啦,我爸妈会帮我们的。”他把双手放到脑后,大大咧咧地说。瞬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瞬转移了话题,“还有,以后少在外面打架。”
“我打架又没输过……”星矢小声争辩。
有轨电车停在路边,二人上了车。车厢里塞满了人,星矢和瞬只好握住扶杆。
车窗蒙着水雾,看不清外面,像盖着一层雪。
今年冬天还未落过雪。
“喔,原来明天是圣诞节!”星矢指着电车屏幕上的广告,大声地说。四周投来不满的目光,可他毫不在意。“你记不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一辉哥背来好大一袋红薯,整个晚上我们三个一边烤红薯,一边看免费的圣诞节目,电视频道只有节日才免费。”
星矢两眼放光,但他没得到瞬的回应。过了好久,星矢才发现她眼中盛满泪水。
“对不起,我不说了。”星矢把目光移回广告。过了半晌,他小声说,“你是不是又想一辉哥了?其实我也想,我打算这次事情办完,去木偶城找他。”
“找?你想怎么找?”瞬反问。
星矢难为情地向四周看了看,“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就留在‘电弃之家’等我消息。”
车厢里陷入寂静,只有机械结构的吱呀声。车窗内侧的水汽凝聚成滴,弯弯曲曲地下坠。
星矢没有沉湎于伤感太久。他握着横杆,电车里的空气跟外面一样冷,还混着机油味。星矢不喜欢这种味道,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流行的安保机器人,那还是第一代产品,总散发这种味道。
直到一则新的电车广告开始播放。
“不行,我不答应。”瞬声音很小。
星矢没有听到瞬的话。他专注地盯着电车屏幕,上面正在播放巨手公司的广告。“啊,又是巨手公司……”他事不关己地念叨着。
瞬注视着星矢,开始后悔接下这起有关巨手公司的委托。但她还很年轻,年轻得难以将这种感情归纳为后悔。她只是觉得难过,然后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写着“电弃之家”的破烂招牌下面站着一个短发的女孩子。瞬掏出钥匙,开锁,把一块悬挂的废铁片转过来,让写着“营业中”的那面朝外。然后她走进屋,打开电灯开关,屋里一瞬间也像门外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方漂浮的冬日一样白茫茫了。
但屋里仍然很冷。毫无疑问,这种紧邻城郊、半步跨入废品填埋场的房子,保暖性一定很差。瞬没有脱外套,她看见星矢房间的门还开着,于是走过去关门。
星矢床头仍贴着那堆新闻剪报,数量没有变。那些极其陈旧的剪报都是关于安保巨头巨手公司的。
是不是不应该接这次委托?瞬不知道答案。她伴着自己的脚步声缓缓回到门厅。门厅的四壁钉了许多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类电器:微波炉、电视机、还有一些平时用不太到的比如记忆读取仪之类的玩意。旧的便宜,看起来新点的要贵些,这就是瞬、星矢、还有过去的一辉的生意——维修翻新各种电器。哪怕是一辉离开、二人找到其他行当的现在,这家店依然经常营业。
两分钟过去了,瞬开始感到不自在。
门厅里摆了一张维修台,上面放着修了一半的电路板。瞬走过去坐下,椅子冰冰凉凉。她打开台灯,焊了几个引脚,楼上传来男女争吵的声音,随后是桌椅翻倒和女人的尖叫。瞬站起来,在一只十七寸的显像管电视机前停下,犹豫是否要按电源。
“咚!”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呼,我回来了。”星矢抱着一兜茄子,最上面是一袋吐司面包。他径直走向厨房。“你看到了吗,街角贴着停电预告,从今晚开始。有没有搞错,明天是圣诞节哎,完全不拿我们当人啊!”
瞬吐了口气,走到门厅中央点燃炉子。她的步伐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我没注意呢,也没什么关系,早点睡觉好了。”
“你记得回来就把炉子点起来,大冬天的,柴火用光我再去买。”星矢一边摆弄带回来的食物,一边说。瞬没有回应,专心拨动炉子里的细柴。
炉火闻起来香喷喷的。
“楼上是不是又在吵架?”星矢走出厨房,忽然站在原地,留神听了几秒。他抬腿就要出门,但被瞬拉住,“别管他们,我们一起看电视吧,反正现在没客人。”
“唔,好吧,你想看什么?”他走到那只显像管电视机前,蹲下从一排碟片中翻找。碟片最左边是一套残缺不全的圣斗士星矢,一辉、星矢和瞬相遇后的名字就是从那里取的。
最终他们选了一部在下雨的颓废城市里,男主角不停开枪杀人的电影。星矢其实不太想看电影,这些片子他都看过不止一遍,对他来说,看过的电影缺少几分惊奇的意外。但他此刻也无事可做。
头顶的争吵不知何时偃旗息鼓,像未曾存在过。小小的火炉驱散了整个宇宙的寒意。星矢躺在沙发上,舒服地几乎要睡着了。
“你说,一辉哥现在在做什么呢?他那么可靠,又聪明,现在一定已经在木偶城生活得很好了吧。他会不会来接我们呢?”瞬躺在星矢旁边,悄悄地问。
星矢闭着眼睛,“谁知道呢,总不会过得比我们更差,我们两个都是累赘啊。做什么都好,只要别去给公司当狗……”
瞬把毯子向上拉了一下,柴火发出可爱的噼啪声。
“明天是圣诞节,说不定他会去高档餐厅跟别人约会呢,餐桌上会点蜡烛的那种。”她回望自己的维修台,台面上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藏进了暗处。
“哼,说不定已经忘了我们了。”星矢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打了个呵欠。
电影里的男主角举着枪,在拥挤的人群中追逐一个女人。那座城市明明有这么多人,可瞬却感觉不到一点热闹。
她停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要忘记了。
“你还想去木偶城找他吗?”
“嗯……总要去的吧。说不定真找到他了呢,也说不定他正需要我呢。等到我们把事情忙完,就……”星矢迷迷糊糊地伸展身体,以免从沙发上滑下去。
瞬以一种不寻常的目光打量着星矢。她不知道星矢口中的“我们”是指星矢和一辉还是和她自己,但她无法接受其中任何一个答案。瞬的视线逐渐向下移动,脖子、胸口、手臂……最后停留在右手,星矢的数据接口。瞬从左臂拉出自己的接头,缓慢并迟疑地停在半空。
瞬的骇客技术进步飞快,不但可以进入巨手公司的资料库——
甚至能让星矢会忘掉他刚才的主意。
瞬的视线最后回到他的脸上,遮盖伤痕的粉底和创可贴都被丢掉,露出一道短小新鲜的疤痕。有星矢和一辉在的时候,她感觉很温暖,很热闹。
瞬的目光在颤抖。她的手在接近星矢的右手。如果这样做,星矢还会是原来的星矢吗?
“砰!”
瞬哆嗦了一下,接头瞬间缩回左臂。电视里的男主角开了枪,女人被子弹命中。她很痛苦似的,撞破了一扇玻璃橱窗,淌出好大一滩血。
那女人几乎什么都没穿,她一定很冷吧。
“对,就这样,打垮那些公司……”听到枪声,星矢嘟囔起来。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右手压到身体下面去了。
深夜的巨手公司显得有些阴森,一楼大厅漆黑一片。但当星矢和瞬站到公司门前时,这扇玻璃门仍向他们无声地敞开了。
温暖的空气涌了出来,转眼消散无踪。
“这就是你白天留下的小礼物?”星矢打开手电,向里望了望。强光令大厅里沉睡的轮廓显出原形。他看见许多似乎有点印象的投影设备,但没有通电,那些昂贵的全息投影设备看起来就像一台台电磁炉。
“不止这个。”瞬绕到星矢的前面,“乘电梯到五十九层,那里有一个检修接口,我可以直接骇入巨手公司的内部数据库而不需要进入防守严密的服务器机房。”
“喔,不愧是你啊!”星矢发自真心地感慨。
电梯就停在一楼,二人顺利地乘上电梯。前往五十九层的旅途显得相当漫长。
瞬低头看着操控台上一排排楼层按钮。在电梯到达十九层的时候,她轻轻地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木偶城?”
“这个嘛……委托完成之后立刻就去,夜长梦多嘛。”星矢抬头望着当前楼层数字,二十二,二十三。
数字来到四十八,接着是四十九。“不去可以吗?”瞬问。
“哎,为什么?明明你也很想见一辉哥吧?我会把他抓回来,让他给你认真道歉的。毕竟是不告而别啊。”星矢随口说着漫无边际的保证。数字显示五十六。
“可是,那样的话——”
五十九,门开了。
“什么?”星矢转过头来问。
“……没什么。”
瞬回避似的低下头。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袖珍电脑,走出电梯。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巨手公司五十九层平面图。
五十九层没有灯光,只有紧急出口指示牌幽暗地亮着,像洞穴里的苔藓。
“前面拐角右转,然后左转,后面……”
“小心!”
瞬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了自己,接着是两声枪响和重物倒地声。
“星矢!”瞬看清扑倒自己的是星矢。星矢爬起来,举着手枪向前走了几步,他面前倒着一台反射银光的机器人。
瞬紧张地呼吸着。
“是安保机器人,旧型号的。”星矢抽抽鼻子,他闻到一股浓浓的机油味。安保机器人手里同样握着一柄枪,双眼暗淡无光,只有后颈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地散发幽深的红色。
一分钟前,它还在服从内部程序的指令;而现在,它听从了子弹的命令,忠实地躺在地上。
瞬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向前跑去:“检修接口,必须拦下它的报警信号!”
不论安保机器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数量只有一台,如果能够阻止这栋大楼进入警戒状态……
来得及!能行!
瞬狂奔着,此时她有一种错觉,自己的双腿和手臂仿佛一枚枚零件。她觉得人体就好像一台机器。十几秒后,瞬顺利抵达检修接口。她一边大口喘息,同时从墙上抽出插头接入袖珍电脑。
“怎么回事,这层楼有好多安保机器人!”星矢也跑进这条走廊。他躲在前面拐角,小心地朝外张望。就在他探头的瞬间,水泥被子弹打成碎片。
他立刻缩回来。
“我至少看见了三个!”星矢大喊。
“我不知道,这不在他们的巡逻守则上!”瞬回答,“我现在尝试关掉这层的自动警报!”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出一行行指令。
星矢骂了一声。绝不能让瞬分心,必须在走廊外解决掉这几台机器人。他的右手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响。
机器人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几乎能分辨出走廊中的回声。三……不对,一共有四台。应该怎么做?星矢焦急地试图想出个什么好办法,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憋气而已。
“干!”他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等了几秒,猛地从拐角冲了出去。安保机器人的子弹已经出膛,而这时候星矢还没看清敌人的位置。
手电筒在空中被击得粉碎,它被星矢高高抛过头顶。刺眼的光照突然熄灭。同一时刻,星矢压低身体,像一头迅猛的猎豹。他不擅长计划,不擅长想办法,但每个人总有点擅长的什么东西。
星矢擅长依靠本能战斗。先是这一台,再是那一台。星矢扣动扳机,没有时间等待子弹命中的结果,已经调转枪口射击下一个目标。利用最近的目标当作掩体,他获得了攻击第三个目标的机会。最后是最近的这台,必须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判断。他松开手枪,任凭它在空中下落,紧接着扭动身体,在避开致命伤的同时,右臂积蓄力量。
一拳!
星矢的右拳导弹一般击中目标的下巴,钢铁瞬间凹陷挤压到一起,敌人结实的脊柱几乎被拉断,数百公斤的钢铁轻飘飘地离开地面。这一切就像慢镜头一样。随后是咚的一声,他和敌人的身体一前一后落地。
星矢的模样很惨,左肩被子弹穿了一个洞,右手皮肤完全开裂脱落,露出扭曲变形的黑色碳钢骨骼。
最后一名敌人的指示灯闪了两下,无力地熄灭了。
星矢喘了好几口气,艰难地蹭着墙爬起来,眩晕令他在原地停了好几秒。
四周再次陷入安静。不知是体力消耗过大,还是皮肤破损、又或是失血的原因,星矢觉得有点冷。冬天的寒意似乎早已渗入这层建筑了。
他的额头全是汗。
“你那边结束了吗?不知道其他机器人什么时候会来,咱们得赶紧走。”星矢绕过拐角,向瞬那边挪了几步。先前的激战似乎完全没有干扰到瞬,他看见瞬目不转睛地盯着袖珍电脑。
“喂,快走,别管那什么委托——”星矢喘着粗气。他拖着两条残废的胳膊,想用自己的脑袋碰一下瞬,把她叫醒。最不济放弃委托也好,星矢想着。这动作让他的脑袋凑到了屏幕前,让他看见屏幕上的那个文件。
“什么嘛,这不是已经——”
巨手公司连锁6号复制人设计书,设计师,一辉。
这行字切实地穿入星矢的眼球,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哪怕瞬立刻拔掉了数据插头,这样的印象也并没有消失。
星矢瞪大了眼睛。他呆了几秒,但大脑依旧缓慢地理解了这行字,就像水总能渗透沙土。他的脸迅速颤抖起来。
“我们快走吧!”瞬手忙脚乱地拖着星矢向电梯走。
星矢没有动,他就像一块血液被冻结的塑像,在瞬的拉扯下纹丝不动。他猛然发现世界其实在以一种他完全不理解的方式运行。
“为什么?”星矢难以置信。他想不通这件事。“为什么?你明知道巨手公司杀了我爸妈,你明明知道!”
“我要去问,我要教训你一顿!”
“我要——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星矢在原地大喊大叫。
瞬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她捂着嘴巴,哭得跟星矢一样难过,甚至要更难过。
噗通一声,星矢摔倒在地。他昏了过去。
大概是刚下过雨,肮脏的街道上泥泞不堪,更远处漂浮着白色的雾。星矢拉紧单薄的外套,按照记忆回到他们的基地,一家没有名字的电器维修店。他打开门,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泣。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星矢走近她。她抬起头,原来是瞬。
“星矢!”瞬站起来抱住自己。星矢也抱住她,才发现自己也是小孩子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星矢把瞬推开。“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
瞬摇摇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看到你难过,也不想你和一辉哥打架……”
“一辉哥?”星矢环顾四周,没有在房子里找到一辉的踪迹。“一辉去哪了?”星矢重复了一遍,“一辉?”他隐约想起,一辉好像惹自己生气了。
所以才躲出去了吧,星矢理所当然地想。
但自己为了什么事情生气呢,有点想不起来了……星矢皱着眉。
“如果你一觉醒来,忘了你们吵架的事,是不是会更好?这样你们就能和好如初了。”瞬突然凑到他的耳边。
星矢吓了一跳。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我做得到的!”瞬急切地说。她紧紧地盯着星矢。
星矢抬起头想了想,然后看向瞬。他幼小可爱的脸上露出认真的神情,“……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吵架也好,和好也好,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忘记,因为这都是我的事情啊。”
“是吗,是这样啊……”得到这样的回答,瞬低下头,仿佛有些失落。
“还有关于你的事情,我也不想忘记,你是最珍贵的家人。我们一起去找一辉哥吧。”星矢格外认真地回答。他想拉住瞬的手,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变成了一只扭曲变形的机械手臂。
他又变回了现在十七岁的模样。
星矢忽然记起了对一辉生气的原因,那一小部分记忆像被装在尘封已久的盒子里,随着盒子打开,旧相片般安静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发现自己没有当初那么愤怒了。
“一辉哥一定也有这样做的原因吧,但我还是想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我想跟他谈谈,你愿意一起来吗?”
瞬突然流下眼泪。星矢慌张地询问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不,我很开心,”虽然泪水还挂在脸上,瞬却露出了一个明亮又安心的笑容,“千万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哦。”
屋子里变得暖洋洋的。
星矢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电弃之家,就躺在门厅的沙发上。他发现自己左肩缠着绷带,原本是右手的地方空空荡荡,大概是被瞬拆下来了。
四周没看到瞬的身影。
小小的火炉燃烧着。
星矢从沙发上起身,除了左肩严重作痛,并没有其他不适。他打开房门。
瞬回过头,二人目光相接。她站在门口,先前在眺望远处。
“在看什么?”星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但除了一串遥远的路灯外,黑夜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停电预告是今晚吧?”瞬披着一件坎肩,轻轻地摇晃身体。
圣诞节的夜晚依旧没有下雪。
“啊,灯灭了。”瞬指向远方。那一串遥远的路灯,从远方开始一盏接一盏熄灭。
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子,目光随着熄灭的灯光转动。先是平视,接着变成仰视,随后扭动脖子,再是仰视,最后又是平视。
圣诞节的夜色吹灭了一串蜡烛。瞬趁机许下了一个愿望。
“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好梦。”星矢轻松地说,走回挂着破烂“电弃之家”招牌的屋子。
“喔,梦到了什么?”瞬跟着走进去,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好像梦到你和一辉哥了,果然还是我们一起去找他比较好……”大门合拢,火炉的光从门缝里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