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二招】痛土豆
MODE:笑语/求知
我並不善於同過去做告別,正因為這種舊時代產品般的習性,在太陽真正消失之前,我便開始懷有始料未及的遺憾。它在我的胃中鑿孔,體液自胸腹淋洒而出,這種酸性的水流似乎穿過地牢无盡綿延的黑色管道奔流在她的頭頂,我看見她如遭侵蝕般無聲而略帶涼意的嘆息,正隨著鐵水的呼嘯顫抖著蔓延。她端坐在特製的鋼椅上(為她量身打造——以防那形銷的雙臂從普適性的便捷中掙脫),如同獸醫手中的傷鳥般動彈不得(這是個危險的比喻)。而我還記得她當年看見我戴著黑袖章時驚愕的神情,因此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那時環風依然在腳下吹拂,我向那邊看到翠綠的田野與柔和的河灣...即使這片留白並不會給我帶來直面這一切的勇氣。這不是說我缺乏勇氣,接下這份工作莫過於勇氣的過度,然而鋒利的勇氣正如揮舞的馬鞭,在使用時尚需處處小心。她的口中吐出血色的絲線,在空中若有所思地徘徊,纏絡著一串鈴鈴作嚮的黃銅幣。她是這樣說的,那內容我已記不清。
我無謂地想起久远的物象课上老师所提点的名词,雨,包蕴着气流,锋刃,暴戾,血光。是的,那場...時光就是如此。我們在和煦的日光下歡騰,日益悠祥的閃爍一刻被拉長,爾後雷聲轟鳴,時強時弱的低吟越過飽脹的田野。這朵灰雲在廣袤的地圖上遊移,經歷百轉波折往返到達我們的故土。我的雙耳仿佛於這段明朗的長夜之中抽空,因為接下來我根本沒有聽見絕不會停息的、無限的爆裂之聲。猶如太陽播撒的種子在空間之上萌發的生機,些許綫尾成群結隊地跳躍,光斑閃爍裏摻雜著許多碩大無朋、燦爛無比的圓。然後它們墜落。喀嚓喀嚓,方塊,六邊,正三角,颶風,閃電,渦旋,崩壞,縊分,損毀。女人的嬉笑,孩子的嬉笑,山巒的嬉笑!佇立於地面的一切搶入地底,這都比你想像的要迅速許多,園地的葉片相互戕害,沉默的蒼穹在曠日的動盪中緩緩襲來。一個接一個目不暇接地,愉快的桅杆,尖銳的舷窗,甲板上編織的白色浮布,鏽跡斑斑的銅舵,向四面八方張弓的柱形爐,奔走的浪線,全部都在點滴浸濕下浮現出原本黃金色的面貌,如聯邦的旗幟般豔麗。我們漫步於高飛的寬大鳥翼上,等待著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鄉村寂靜夜空般的狂亂之中,一輪日暈冉冉升起。
我脫下鞋襪光腳踩在地牢的石階上,這觸感令我想起左胸前赤裸地緊貼著的照影於殘曛的勳章,它曾經平和而無私地躺在裡屋的小神龕前,默默做出噤聲的手勢,等候著我,那時候的我,清脆地三擊掌,伏跪著搖動拂子。我説:現在要開始對妳的訊問(這句話太長了而且事實上我已經說過一遍)。我們已經剝奪了你的頭銜、你的職級、你的制服、你的劍、你的...你還剩下多少呢?她看著地面,一直這樣看著。她說:南德尼索,你總是在這種時候走神。那你呢?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走神?那个季节你意氣風發,在黃金的太陽之下,你將頹的意志所保持的紛繁的泥香,你緊連著你手掌的心臟所佈施的專制的力量,全都歸复金色生物膜的籠罩之內。然而你成功了,即便那不是你所期待的死亡,你也成功地沒讓人們失望,你...想到這裡我的偏頭痛再度發作,那本該釘入你顱殼(一種古老的酷刑——我最擅長的那個)的鐵蒺藜攔住我疾跑向懸崖的黑馬,深深刺破它的喉嚨。涌泉馨雅而能止渴,但是如此,如此苦澀。我捏了捏太陽穴準備離開,这时我隱約聽見某人的話音。祂說:倘使你們不拭去腳印,蝮蛇便會尾隨而進。
記載就到這裡。我不知道我還要寫些什麼。這份記錄或許有些浮誇,但畢竟它並不是公共文檔,也許有人會喜歡將它出版成詩集然後在簽頁中寫上關於我的歷史(選最語焉不詳的那段)作為恰到好處的噱頭?我開玩笑的。最後這段簡直完全不符合那個人的風格,而且無論怎樣刪改總有些地方似乎缺少什麼(那些永遠不會回來的),畢竟我還有別的工作要忙(算是吧)。這樣的日子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外面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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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怀疑那个垃圾桶不对劲。你一直觉得它根本没想藏。
垃圾桶总是很新,很干净,站在其他垃圾桶们的身边显得鹤立鸡群。你去扔垃圾时偶尔会遇上别的村民,但似乎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他们总是走到一个随机的、脏兮兮的、正常的垃圾桶面前,将手上的袋子向里一丢;而那崭新的垃圾桶就站在旁边,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
你也试过叫住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不往那个空垃圾桶里扔东西。可本地人口音很重,交流起来本就费劲;说了半天,你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理解你的意思。有的人说,哪有什么新的垃圾桶?这不都一样吗?有的人说,每个都是满的,丢在哪有什么区别?还有的人说,姑娘诶,这块地上垃圾都堆成山了,你赶紧往旁边让让,小心衣服弄脏咯!你解释不通,又不能一直拦着村民们,只好让开位置。那垃圾桶就站在你面前,盖子敞开,白色的可回收标志亮得反光。
和其他村民一样,你也还从来没向那只垃圾桶里面丢过垃圾。为什么呢?你向自己追问,只是个垃圾桶罢了!难道因为它看起来是全新的,你就动了恻隐之心吗?不不,不可能,一只垃圾桶有什么好同情的!那么,难道是因为它如此显眼的异常让你感到害怕吗?或许吧……你诚实地想,但那只是一只垃圾桶呀!
人没道理要害怕一只垃圾桶。
这天下了雪,你又路过垃圾站,那只垃圾桶依然停在那里,散发着比以往还要明显的异样。你顿下脚步仔细一瞧,原来是因为它身上一点雪也没有沾。雪分明地落着,可你盯了一分多钟,没有一片雪花能在垃圾桶上留下来。这怎么说都不正常,你终于走过去;经过几分钟的心理建设,你伸手碰了一下它的侧面。这垃圾桶并不是热的——当然了,它和冬日的空气一样冰凉。所以雪为什么积不下来?你向桶底望了一眼,天色不亮、阴影太深,看不出名堂。
你从不远处的地面上抓了一把干净的雪,简单捏成一个雪球,瞄准了扔进垃圾桶里。什么阻碍也没有,雪球划出一道理想的弧线,落了进去。但你没听见触底的声音。
也许是离太远了。也许是雪太散了。你又捡了颗石子,这次是走到垃圾桶边上扔进去的。
还是没有声音。
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向桶内。光束扫过了一个什么东西,你正想看清楚点,手上一滑——手机落下去了!你本能地伸长了手臂,想要抢救一下;然而,你倚靠着的垃圾桶的外壁就在这个时候消失了。你失去重心,向前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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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桶合上盖子,底部的四只小轮子兀自转动起来。它咕噜咕噜地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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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刚搬来这个村子不久。最近,你忍不住注意到垃圾站里一只奇怪的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