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天气晴,有微风。
十一月的第二个礼拜日,比起前几天的喧嚣,今天的弗罗恩岛明显安静了许多。
克制住围观唱诗班小正太们的强烈愿望,老六翘掉了礼拜日。与其去教堂根烟那帮老古董们扯皮,还不如呆在家里为难得的节日作作准备。
一觉睡到了自然醒没型没样地蜷着腿半蹲半坐在新院子的石凳上,一边儿哼着最近追的电视剧主题曲,一边儿挥舞着药杵子“哐哐哐”地捣着些灰白色的植物根茎。哼到喜欢的段落,还时不时地抻抻脖子,唱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句子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六从大早上起来就眉飞色舞的,整个人活泼得堪比那月亮上捣年糕的兔子。
日子难得,虽然是周日,大掌柜的黎先生还是在做完礼拜后来了药房报道,开展起了他算账之外另一个重要工作——大厨。
厨房里刀光阵阵,黑发飘逸英姿飒爽的华裔青年舞着两把双立人破骨刀,哒哒哒地剁着案板上好大的一块猪肉。三分肥七分瘦五花三层的上好猪肚腩在他的刀光剑影下,不出半晌的功夫就成了半点儿风骨也无的肉糜。案板上肉末四溅,用劲儿却极是巧妙。这个生性爱装逼的青年拒绝了老六特地准备的花边围裙。生凭着刀功,将血沫肉泥完全控制在了案板上,一点儿也没沾染到他光洁挺括的真丝黑长袍。
约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勤工俭学周末骑着电瓶车挨家送货的吴小波载着一大堆的食物和药材来了。
小波把车往路边随便一靠,一手拎着土鸡蛋、奶酪等农副产品,一手抱着一大麻袋新鲜草药,踉踉跄跄地怼开了后院那个纯属摆设的小门。进了院子,预料中该出来迎接一下的主人正在院子里唱着歌捣鼓着什么,连个头都没回,丝毫没有打算帮忙的架势。小波心虚地想起前几日泡温泉时候的意外,看来老六是还没消气。他摇头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膝盖往上顶了顶那眼看就要掉下来的红薯袋子,半拖半拽着往厨房边上的储物间走去。
假装怄气其实只是在犯懒的老六早就听着了院儿里的动静。悄悄歪头撇了一眼动作扭曲着前进的小波,见今天的货量还不算太大,便放下了过去帮个忙的打算,回过头来继续捣药。他这一走神,唱跑了一个高音,强装着镇定,脸上的雀斑似是又红亮了些。
秋高气爽,欧洲百年难得一见的酷暑总算是过去了。想着七月底回岛,跑前跑后办手续的日子,还有扛着八月下火般猛烈的日头搬砖头抹洋灰盖房子的辛苦,冷不丁觉得时间过的真快。
上个月,药铺开张。托岛内留言版的福,没用多久就招到了个又能算帐又能打,还做了一手好菜的大掌柜。最难得的是,这个掌柜家里头那位羊先生貌似是个有钱的主,黎过来说是打工,其实就是闲着闷的慌出来找点事情做,顺便也满足下个人爱好。工钱要的可少,学习药材知识还特别上心。
研究所那边,虽有个药剂师的身份,空挂了那么多年的职,其实老六对这个机构压根没概念。第一天去报道时候发现同事们倒是意外的好相处。还以茶会友结识了位养了猫的知性大叔。时不时去取任务用品的维稳科大哥长得很像自家大哥,名字都差不多。借着这份亲切感,老六也跟他聊得投机,成了个酒友。
日常事务上刚稳定了些,人事处就忙不迭地给加了个体检医生的活儿,安排他给这群小羊小狗们拿中医的路子看看。岛上人大半没看过中医。更有些从小没出过岛的羔羊,连中国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进来就战战兢兢地撩衣服脱裤子,整得老六简直哭笑不得。
体检次日,老六想给自己放放假,约着手底下第一大病号的图书馆理员莱伊和试验田帮着种药草的大个青年阿什雷德一起去泡泡温泉。结果还被隔壁瞎胡闹的木星空投过来的小波砸个正着,回家生生躺了半个星期。
几天没出门,外面气温一日低似一日。本就不长的秋天一晃眼地就过去了,转眼间已经到了立冬时分。比起万圣节,感恩节这些家乡的节典,对于老六来说,反倒是这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更让他觉得温暖。
小时候家里孩子太多,俩哥哥仨姐姐还有个小妹妹。二哥三岁发现是羔羊,早早地送上了岛。其他七口人全靠爸爸在岛上维稳科任职寄过来的那点儿工资勉强饿不死,但衣服总是不够穿。每每过节的时候商场有活动,大哥就带着大家出去打零工。假日工资高,穿着玩偶服卖卖萌,轻轻松松就能挣到一条新裤子或者新鞋子的钱。哪个节日有什么传统全都没概念,只记得收工回家时,家里弥漫着的苹果派的香味。
17岁考上了里洛尼亚的公费留学生,家里没钱供他,Leo只能边打工边住着年中华街小饭馆楼上的免费员工房。每到中国的节日,收工以后谢顶的胖老板钱大叔一家都会拉上他一起吃晚饭。给他讲节日的由来,教他做各种节气的特色食物。
那几年一个人在外读书,错过了哥哥被确认牧羊犬强迫带上岛的那天。也错过了三胞胎姐姐们的葬礼。只是每年圣诞节回家,家里的亲人似乎都要少上几个,妈妈生了满头的白发,家里再也闻不到苹果派的香气,只剩下一股霉味。
老六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怀疑国教的。
如果我们的主真的存在,为什么要赋予子民这种害人的能力还美其名曰恩典呢?Stanford一家里都是虔诚的信徒,平平常常的好人,为什么偏偏落到了经文中说的叛教者的下场?
随着母亲的消沉,妹妹担起了养家的责任,和他的联系也渐渐变少了。临毕业的时候,有一整个月的时间Leo没回住处,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做学位论文的大实验。一时间都没去注意已经很久没接到过家里的电话这件事。直到做完了实验,爆睡了两天以后回到中餐馆,钱老板递给他一封薄薄的信。信上的署名是弗罗恩岛教廷。
质地朴实的A4纸上,印着有如机械般冰冷的字句。叙述了一场5死一伤的“事故”。将全部的责任推给了探亲时没吃药暴走了的一个黑羊。
看完他呆了半天,最近干脆笑出了声来。弄得钱老板还以为他得了什么好消息。
他其实只是觉得主真是太特么扯淡了,搞意外搞得如此不用心。夺走了他半数亲人,父亲母亲二哥和小妹的这场恩典爆炸竟跟他家半点关系也没有,那惹事儿的黑羊家属竟然只是折了一条腿。
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想跟那个有病的岛再有任何交集。
然而这魔性的岛却没那么轻易放过他。没过多久,正在等成绩等毕业顺便找工作的Leo突然接到了大哥的来信。信封里除了两张纸,一个ID卡还有一部看起来样式很老旧的手机。信上说这回维稳科要去中国执行一个任务。之前听妹妹说Leo学了中文以后就一直想去看看,就在岛上给他谋了个研究所研究员的职位,让他去跟着当翻译兼队医,说任务不算危险,就当跟着去旅游。
他想想,去中国也好,离那个该死的教廷越远越好。
可惜,跨了半个地球,这个脑子有坑的主丧心病狂的诅咒反倒像是能力加倍了一般。任务中所有能出问题的步骤都出了问题,最关键的是因为神庭方面对目标恩典的错误评估,任务成员根本没有能力抓住这只黑羊,甚至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抗他异常强大且极度不稳定的恩典。
最后他们只能试图逃走。
事实证明这也是无谓的徒劳。Leo眼睁睁地看着离他们本来有五百米开外的目标,只一刹那间就闪到了队伍正中央。身边的大哥Lenard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将Leo扔飞了出去。然后只见蓝光一闪,一个巨大的光球凭空出现,笼罩了始作俑者和维稳小分队全体四名队员。再一闪,整个山头方圆数十米的物质随着光芒的消逝泯灭在虚无之中。
还好大哥这一把刚好把他扔下了悬崖,不然光凭人力根本不可能逃脱光球的膨胀速度。
还好深山里有个破道观,观里医术高明的老道士正巧那天突发奇想,自己上山去采药材,不然就算是被别人看到,送到附近的医院也早就为时晚矣。
更侥幸那悬崖虽高,树木倒是不少,落地前卸掉了大半的冲力。所以老六仅仅是没了最后一个亲人,断了八九根肋骨,摔断了右边的锁骨,还有根树杈擦过大动脉直接穿过了他的大腿。
总好过丢掉一条小命。
从此以后,无家可归,无亲无故的三无青年Leo就在在道观住了下来。认了老道士当师父,成了个格外洋气的道教俗家弟子。这一呆就是四年多。养伤养了半年,顺便跟着师父学起了各种中医疗伤治病的手法。名字也被师兄们给叫成了乡土气息浓厚的“老六”。老六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每天跟着师父晨练打打拳,练练剑。帮着给来拜道君的信徒们义诊。闲了下棋喝茶磨磨药。比起之前那糟心的日子,似乎这么活着才像个人样。
尤其是到了过节的时候,观里老老小小都聚在一起,做上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每次师父高兴了,还会拿出些大款香客送的茅台五粮液,给大伙一人分上那么几杯。老六喝多了酒就脸红,整颗脑袋着了火一般,逮哪儿睡哪儿,是不是还要叫唤几句大家都听不懂的里洛尼亚语胡话。有时候撒起酒疯,黏的像个牛皮糖一样,搂住个人就不撒手,烦得要死。弄得大家都不敢给他酒喝。
今年端午节那天,三师兄正好过阳历生日,一个没看住让老六又喝多了。这回断片儿断得厉害,第二天醒过来就是晌午了,老六排着脑子死命回忆,就是一点儿昨夜的记忆都没有。也不知怎的,师兄弟们看着他的眼神都有点怪怪的。当天下午师父把他叫到房里,递给了他一个绿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张回国的机票,一本里洛尼亚寄过来的护照还有捆成个小卷的一千欧元,还有一些常用好歹的中医用具。
“走吧,了了尘缘再回来。”
那天到底干嘛了呢。师父的话也是莫名其妙的,全家就剩我一个了,哪儿还有什么尘缘。
想到这儿,头顶几声零星的雀鸣打断了他飘了十万八千里的思路,把注意力重新拉回这个简陋的小院里。他抬头看了看院里的那棵躯干焦黑的老苹果树,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正拿嫩黄的小喙戳着树上半红不绿的小苹果。
这棵树就是那场“事故”留下来唯一的活物。
回到岛上后,教廷把大哥那点财产转到了老六名下,还给了他一笔相当丰厚的伤亡抚恤金。由于挂着研究院的值,岛上按公务员标准能给老六分配住房。让他自己挑宿舍,要愿意自己花钱盖,也可以去挑块闲着的土地。
老六其实没怎么来过岛上,唯一去过的就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的老面会处。还记得那是个二层小楼,旁边有棵挺大的苹果树。当年他来的时候还看到过有小羊站在树底下,拿能力让熟透的苹果自己掉下来。当时年少的自己还很是羡慕了一番。想着想着他决定再去看这个地方一眼,看看这个唯一熟悉,却也带走了他一半家人的故地。
从码头往北,过三个路口,看到图书馆左转,再走五百步,嗯按现在的步幅应该是二百步,然后……右转。
二层小楼已经没有了,地上斜斜向上伸着几根绣迹斑斑的钢筋。表示着地基的位置。旁边的苹果树树干焦黑,远远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走近再看,却能清楚看见枯黑的树冠上,生着几根不算粗壮的树杈,其中一根顶端还结着孤孤单单一颗又青又小的小果子。他盯着这棵树看了半晌,然后转身走回财务处,签下了这片废墟。
之后两个多月时间,老六除了去图书馆上网和研究院报道,把心思都扑在了这片土地上。借研究院同事的光,找了几个有着便利能力的羊朋友开挂,颇为迅速地环着苹果树盖起了一座四方形的平房小院。后院里挨着大黑树放上了石桌石凳,东边一个卧室,西边建个厨房,南面分别是厕所储物间中间用一到木门隔开。北面临街的那间前后都开了门,有模有样地在门框上面搞了个绿十字灯,当起了药店老板兼坐堂大夫。
小波搬完了东西,听到储物间隔壁的声响,走过去靠在在厨房门口探头往里边儿看着热闹。“黎大哥在呢,做什么好吃的呢?” 院子里头的老六停了手里的杵子,拿一口略显生涩的普通话抢着回了他:“今天立冬,黎在包饺子,小波要不也一起吃吧。”
“好啊,饺子我好几个月没吃着了,正馋这口呢。黎哥我来帮你。有白菜吗?我们家家传的白菜饺子可是一绝。”眼睛发光的青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挽起了袖子。黎伸伸手指着一盆剁的碎碎的白菜。“那盆切好的已经杀好水了,拿块屉布拧一下。”
“那就麻烦小波了,我搞点东西,一会儿来帮你们。”老六边招呼着边进了厨房,拎了个罐子又走了出去。“行啦,你弄你的。包好了叫你过来吃现成的。” 小波翻蒸笼找屉布。
前几天被小波一砸,触动了锁骨上的旧伤,之后又染上了点风寒,开始一阵一阵的头痛。几日的缠绵病榻,让一向精神的老六隐约透出点病弱的架势来,简直有了点莱伊的药罐子风范。正好前几日师父托药商跟着药材一起给捎来了几罐陈年的老酒,店里也还有不少上好的毛当归,打算泡点药酒祛祛湿寒。
临近冬日,白天短了许多。不过才五点多钟天色就擦黑了。老六紧了紧夹棉的外套,抱着混好的药酒走进了厨房。小波和黎两个人已经和好了馅,切好了剂子。黎正在擀皮,小波站在旁边包。面皮擀又快又圆,外薄内厚,堪称模范,小波虽然是个熟手,但包的还是有点跟不上手速。
看着老六走进来,黎抬头看了他一眼。“六先生,你来擀会儿皮。我去做水煮两个试试咸淡。”看着黎的成品,老六自觉水平实在有点拿不出手,自告奋勇地跑去烧水煮饺子。小锅沸了放上几个饺子,点两过凉水。白胖胖的饺子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翻着肚皮飘了起来。
老六搛起一个胡乱吹了吹,拿手虚接着送到小波面前。小波含糊的说了声谢谢,偏了个身,低头直接一整个地把热饺子叼进了嘴里。皮虽然已经凉了,内里面汤汁丰富的饺子馅还烫得很。一经咬破,滚烫的汤汁把他烫的张着嘴呼呼地哈气儿,表情精彩得像点满了颜艺技能树一般。老六举着筷子跑远了一些,看着他扭曲的蠢样笑得直不起腰。
一旁的黎默默地白了顽童老板一眼,自己拿了双筷子,夹走了自己那颗试吃品。在碗里戳开,仔细吹好后才送进嘴里。一入口,黎不由得挑了下眉毛。
家传的味道果然不错,下次按这个做给家里那两个吃好了。
廿七的下弦月散着淡淡的白色光芒,温和地照亮这个与中国太不一样南部的欧洲岛屿,照亮这间像跑错了片场一样的中式小院。
老六把卧室的方桌往门口挪了挪,搬个椅子坐在正对着门口能看到月亮的位子上,一副大爷的神态目送两个大厨进进出出地端着饺子,调料和碗筷。小波接过黎给调好的饺子醋,一偏头看见了老六手边的小酒壶和杯子,不由得一乐。
“老六真不愧是中国通,「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一把抄起小壶。“刚才烫我那下这壶酒就算还了哈。”说着拿起来悬着空往嘴里倒。没有看到倾出的酒浆不是寻常的透明,而是有点浑浊的淡灰色。这一口下去小波差点没吐出来。“你这什么酒啊,又苦又涩的。”
“药酒,未成年人,别瞎喝。”说着他自己也尝了一口。确实苦了点,之后有时间还是拿整个的当归慢慢泡,再加点红枣桂圆冰糖什么的调一下味道,甜甜的应该好卖。桌上忙了一下午的两人没功夫管脑子里正打着小算盘的老六,正对饺子发起了一波强势的进攻。小波吃的大开大合,颇为豪迈,一脸淡定斯文相的黎竟然速度上也不落下风,动作却透着风度翩翩。
“喂,你们给我留点!”放下酒壶。抄起筷子加入了饺子争夺战中。碗里的不如盘里的,盘里的不如别人的。打着筷子仗,老六突然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胳膊都舞得格外得劲儿。伤啊病的全都自动消散了一般。
看来这当归酒挺有用,改天给那个药罐子送点儿过去吧。心满意足地夹着一个从小波碗里抢来的饺子,老六咧开嘴笑成了朵烂花儿。
《本草汇言》:重齿毛当归。善行血分,祛风行湿散寒之药也。民间素有当归泡酒,可益精血,补肝肾的说法。
《药学词典》云,当归因能调气养血,使气血各有所归,故名当归。一般取用干燥的根部入药,这一味中药,名唤独活。
对于老六来说,这味药的名字真是有点一语成谶。
家当归时已无家,昔人何在,但求莫独活。
【仔細想想打上個WARNING:含肉體裸露、暴力、與有點噁心的難以名狀情節(……)】
【復健,最近文風怪怪的;基本上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一
像每一個母親一樣,朱麗葉安娜愛她剛出世的孩子——那無疑是個漂亮的嬰兒,她喜歡向她的鄰里誇耀那孩子從搖籃裡伸出來的有力小手,還有那雙和她丈夫一樣的藍眼睛。他會是個強壯的小男孩的,那些有經驗的老太太們看到那個孩子,就會這麼說道。面對這般評價,朱麗葉安娜只是咯咯地笑著,然後像是要展現出自己身為母親的慈愛那般,將那嬰兒抱了起來,輕輕哼唱起安眠的小曲;那孩子早已睡著,此刻又被他母親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哭了起來。
朱麗葉安娜不緊不慢地拍著嬰兒的後背,推著嬰兒車離開了,引得路上的行人偶爾投射過來好奇的目光,看向這位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孩子。
朱麗葉安娜與丈夫在十八歲生日那天相識,三個月後兩人交往,再三個月後兩人結婚,之後三個月後,孩子生下了。他們搬到一個沒人知道朱麗葉安娜在婚禮那天頂著肚子穿婚紗的小地方,開始了生活。丈夫每日出去工作,朱麗葉安娜則在家中照顧孩子,孩子好像是神賜給她的一個小玩具,使她能在無聊的日子裡高興起來。看著那小東西,她便會生出一種憐愛之情來。她給他取了很多個名字,多半是王儲的,也有些時她高中時讀過的小說裡男主角的名字。
在那些名字中,她最喜歡的名字是安特;儘管她並不清楚那名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可聽起來朗朗上口,這就足夠了。她丈夫也喜歡這個名字,所以他們在證件上也是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他們的兒子。
“安特,安特,”她輕輕叫這個名字,推開了她與丈夫那簡陋房間的門。她將她的嬰兒放在嬰兒房的搖籃裡面,然後去客廳打開了窗,一陣從西面來的清風撩起粗糙的白紗窗簾,這位年輕的母親望向外面的景色——這座輕工業城市正在緩緩出現的灰色建築群,好像繁殖的黏菌一般越來越多,從中心不停向外擴散,土地被切割、分離,慢慢失去原本的顏色。
她,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將在這裡度過很久很久;她想起自己的家鄉,那是個美麗的海港城市,要是她的孩子能在那裡長大就好了。但不管怎麼說,事情都會變得更好,她如此堅信著,直至聽到有個尖銳刺耳的叫聲。
朱麗葉安娜順著那聲音走過去,她看到那嬰兒房的窗戶破了一半,她想著要向丈夫要些錢,在窗子上裝個防盜網,隨後她才在嬰兒的啼哭聲裡,想起她的孩子還在那兒。她喃喃地叫著那孩子的名字,想過去看看安特——
搖籃之中,是一塊難以言說其形態的肉;其看起來如同直接從豬牛身上切割下來後,又被輪胎之類的東西碾壓過幾次,完全看不出肌肉所有的紋理和流向,如果只是那樣還好,那肉塊上面長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小小的,帶著藍寶石色的色澤,緊緊盯著她看,兩片息肉似的口,在那團不規則的形狀上來回扇動,似乎是在呼吸。
朱麗葉安娜感到恐懼了,她退出房間裡面,她想起她的孩子——那孩子是被肉塊替代了嗎,是有人做了什麼事,要將一個怪物和她的孩子替換?她頓時好像明白了巴黎聖母院的修女看到漂亮的女嬰被醜陋的畸形兒替換那刻的心情。朱麗葉安娜沒明白過來她是做了什麼錯事,以至有人這麼對她。
她從廚房裡面拿了塑料袋,想讓那東西缺氧致死,半透明的塑料套在那怪物上面,隨著那東西的一次吸氣服服帖帖地緊緊纏在了上面;對方起先掙扎了片刻,隨後慢慢失去了動作,等她終於放下心來,將手拿開時,那東西又開始動起來了。那種好像昆蟲般運動的姿態使她感到恐懼。
“把我的安特還回來啊!”朱麗葉安娜舉起手邊的東西,砸向那個怪物;小小的怪物似乎被這重物砸在身上的感覺弄得生疼,趴在搖籃裡發出來刺耳沙啞的叫聲,那種聲音讓年輕女人更為難受了。她又拾起一個東西——這次是字典,仍在那東西之上。厚重的紙張在擊中了那團難以形容的肉塊之後,發出了啪的一聲。
就在這時,女人想到一個可能性——只是那可能性太過恐怖,她不願意再去多想。她跌坐在嬰兒搖籃旁邊,哼起了搖籃曲。
肉塊好像很安詳似的,睡著了。
當晚,政府機構進入了朱麗葉安娜的家,帶走了那團可怖的東西。
二
那肉塊並非沒有意識,只是雙耳無法傾聽,嘴巴無法言說,也吃不了正常的食物;另一方面,從遺傳上來講,那東西確實是人沒錯——從人類母親的腹中出生,享用著人類的母乳,然後突然有一天變成了怪物。“安特”——在它還是人的時候,母親是這麼叫它的,研究所裡的人沿用了這個稱呼,透過一層厚厚的玻璃窗,每個月用儀器來檢測它的生理活動,再之後放入溫暖的嬰兒保溫箱內。
那東西確實在慢慢地長大,其證據就是保溫箱已經漸漸容納不了它的體格;有時候照顧它的研究員會產生出想給那東西來一槍的想法,好讓它不要那麼痛苦地活著。真的,它就不該存在,它沒法和同年齡的孩子們在一起玩,也不可能學會說話寫字,唯一一個還讓他留下來的理由,就只是這東西在某種意義上還算人類,殺死它是算犯法的,所以研究所自然也不可能對其棄之不顧;能從它身上榨取的名為“能力者”的那一點價值,也已經早早消耗乾淨了。
肉塊在被研究員放入特質的巨大保溫箱後,緩緩地移動著自己的雙眼,看向實驗室潔白的墻壁。被整齊地整理過的室內,墻上貼著人體結構識圖,還有其他一些告示。它讀不懂。
八歲,理論上,應該是吸收知識最好的年紀。
肉塊慢慢地似乎也能理解了,自己與玻璃外的那些生物,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它從他們走路時的樣子,交談時張合的嘴,還有偶爾會投射過來的惡意、恐懼或是憐憫中,漸漸理解了這件事。肉塊輕輕地發出嗚咽聲來,但沒有人會理會它,冰冷的研究室什麽人都沒有。
墻上的圖案,是那些人的“內部”,就像它在這保溫箱裡一樣,那些被誇張化的鮮艷色塊,是在那群穿著白大褂的人“裏面的東西”。意識到這一點的肉塊,掙扎著扭動起自己的身子,然後從保溫箱中探出一點頭來,向外張望。過了會兒,它看到黑暗室内猛地跳出了白色的燈光,刺眼的燈光讓它一時間失去了視綫的焦點。
等肉塊再看向實驗室室内,它意識到玻璃之外多了幾個比平常所見人類要小上一些的東西,它明白過來那是小小的人類。他們在大人的教導下站成一排,然後緩緩脫下“表皮”,露出其中潔白的肉。
那是肉塊第一次見到那麼美的東西——在此之前,它甚至連美的概念都沒有,只是單單看了眼少年們褪去衣衫的肉體,就感受到了“美”,不會錯的,不會錯的,那就是美本身啊。肉塊如是想著,蠕動起自己臃腫的身軀,緩緩地,向著玻璃外的世界去了。隨後,混亂降臨,那些少年們搖動著他們潔白漂亮的軀體,驚異於肉塊本身的存在,像所有帶著惡意的孩子們一樣跑了過來。
落下的東西是雜物,拳腳,還有咒罵。
肉塊承受著來自這些美麗之物的惡意,疼痛感早已超越了感知的上限,無論是身體的哪個部分,都已經麻木不堪。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肉塊第一次產生了想要歸於群體的慾望。
若是能變成那般漂亮的模樣,怎樣都好,能和其他人類一起行走的話……肉塊視角的餘光裏,著白大褂的研究員心不在焉地制止了孩子們這種行爲,隨後帶著那些漂亮的孩子們離開了。
等等我啊,等等我啊。肉塊想著,不住地蠕動起自己的身軀,視綫已經完全模糊了,若是可以的話,真想快些趕上那些漂亮的東西,用行走的,用奔跑的,用疾馳的方式,去追上那些美麗的人類。就是在這種心境之下,肉塊恍惚間再度撇到了墻上的視圖。
和他們一樣就好了,和他們一樣的話,一定能追上他們的。肉塊混沌地想著。
不知從何時起,肉體緩緩地發生了變化。起先從無以名狀的肉中剝離出的是臉,然後是脖頸,接著是雙肩和雙臂,胸膛,腰,雙手,臀部,性器,大腿,小腿,最後是現在泥沼肉塊中的雙脚。
還差一點了,就差一點了。
“肉塊”拖動著自己的雙腳,以像狗一般爬行的姿態,向著實驗室的門口而去。隨後,他聽到一聲陌生的驚呼。
他透過實驗室的玻璃門上朦朧的倒影,看到自己的模樣。
他終于也獲得了身爲人的資格。
三
人類,一種靈長目人科人屬的直立行走動物,這是對於“人”最基本的定義。
隨著人類自身的進化,這個詞本身也被加入了更多的意義,人類社會的構成豐富了人這個字所囊括的一切,然後又成幾何倍地擴張。同時,“人”的定義模糊了。
如果一個生物在基因上是人類,在外表上卻不是人,這樣的東西直觀上對人類來說還算是人嗎?如果僅僅在思維上是人,其他的部分則不是,那又該算作是什麼?如果僅僅在外表上是人,其他東西卻完全不是的話,應該算作怎樣的存在?
無解。
赤裸的少年將厚重的書籍蓋在臉上,仔細嗅著紙與油墨的香氣。他比其他同齡的孩子體型要高大上一點,黑髮,藍眼睛,和一般的里洛尼亞國民沒什麼區別。他坐在書架與書架之間,隨後聽到從遠處來的腳步聲,一個,兩個……兩個左右。
“安特……!”有人喊道,少年被叫了名字後一驚,他扔下書,拱起自己的後背,抱著書架上的另一本書跑了起來,“你在哪裡?”
“嗯,我在這兒。”少年說著,踩著圖書館的梯子,向著趕過來的神父揮手,“有什麼事?”
“你有兩節留堂,下課之後不能離開,你忘了嗎。”其中一個神父說道,少年聽到這句話後,大從梯子上跳下,赤腳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呀一聲。安特盤著腿席地而坐,視線卻還在看著趕來的神父。
“我不服從於無益的安排,先生,你要是想找人釋放一下自己是高層的快感,就去找別的學生吧,他們會很樂意聽你們的教誨。”
“你要懂得遵規守法,你以前或許不明白,但你既然已經是人了,就不能再隨心所欲;人類社會有人類社會的規矩,而我現在正要懲罰你,快跟我走,穿上衣服。”
“好啊,能追到我的話。”安特大笑著撐起身子,飛快地跑開了,那些身材臃腫的傢伙追不了他太遠,所以他並不心急。他跑入放學後早已空無一人的走廊,隨意地挑選了個房間走了進去,等待那兩個神父因陰暗的樓道放棄這場追捕。他看到房間中央坐著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就走過去打招呼。
“你好呀——你在看什麼,”安特湊過去看那少年手中書籍的封皮,對方似乎並沒有理他的打算,他逐字逐句地唸了起來,“拉——兀——克拉伏特?”
“是拉夫克拉夫特。”
“這是講什麼的,也是講某個古代人的嗎?”安特問道,對方似乎是被他這缺乏常識的話驚訝到了,隨後笑了起來。
“不,這是本小說,講的是……恐怖故事。”那素不相識的少年輕聲說道,再次翻動了紙頁,“我想教會的神父不太高興我們看這個,并會說它就像那些低俗的婚外情小說,或是那些反動的小說一樣,讓青少年的腦子裡面裝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什麼是婚外情?”安特問。
那少年似乎有些不高興了,但他仍舊做了解釋:“……老天,你是從小就在島上的那一群嗎。你知道夫妻吧,……嗯,婚外情就是指當一個人不再愛他或她的伴侶時,選擇去愛別人了。”
“那有什麼不妥嗎?”
“什麼有什麼不妥?”
“他們不再愛了啊,去愛別人不好嗎?”安特問道,窺探起對方的反應。他的同齡人得到這個回復後皺了皺眉,似乎這問題難到了這位好讀書的少年,可也只是輕輕歎了口氣,再沒有後文。安特決定將反動是什麼的疑問憋回去了。
“再講講你的書吧,你看的書,那個恐怖書。”
“嗯……這書裡面講的東西很多,我來從頭講起吧,它所構築的體系是這樣的——這世界是個瘋癲的神在混沌之中所創造的,它之下又有三個神祇,那三柱外神在這個宇宙裡……他們冷漠,對人類沒有多少同情,不會像國教的神那樣……”少年停頓了片刻後,紅著臉找了個描述,“高傲……不……應當說他們對人類來說太過龐大,人類對他們來說又太過渺小了,幾千幾億的名都如同腳下的螞蟻,那不是傲慢,只是純粹因為所有的視角不同。人類做過多少善行,做過多少惡行,都與他們無關,從不會有什麼天罰……你在聽嗎?”拿著那本封皮上印著拉夫克拉夫特的少年抬起頭來,注視著安特的雙眼,安特已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他只好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視線模糊的雙眼。
“啊,是的,是的,那就是真正的神!國教的神是偽神啊!謝謝你!我的朋友!”安特抱緊素不相識、也不知道名字的少年,好像教徒遇到了聖人似的那般激動。對方在一片愕然之中放下了書來。
“你知道國教的神是怎樣的嗎?”那少年輕聲問道,語氣裡滿是疑惑。
“我沒見過他,我只從神父的話和聖經裏知道,他虛偽,我不喜歡。”
四
唱詩班們排好隊進教堂前,有個騷動發生了。究其原因是教堂的房頂上站著個男人,大概是靠著能力上去的,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他衣冠不整。據眼睛好的傑羅姆所說,他似乎只穿了個兜帽衫。但不管怎麼說,禮拜還要繼續。
所以當禮拜照常進行的時候,一些閒著的牧羊人便去趕這位莫名其妙飛上教堂駐足的鳥。因為大部分人怕不上去,起先是用喊的。過了會兒,事態嚴重起來了,有個保安的頭上被扔了件深藍色的東西。人們花了一段時間去消化理解——那是教堂頂上那人的兜帽衫。
這位教堂的不速之客露出自己的上身,頗為神氣的站在那兒。
“快把這東西穿上!在教堂裏……教堂上這樣,成何體統!”有個聲音好像太監似的老神父叫出來了。
被如此質問的年輕人一人站在高台上,似乎並沒有要下來穿上衣服的意思。
“人為什麼要穿衣服?”
“啊?”
“我問你,人為什麼要穿衣服?”青年高聲質問道,似乎赤身裸體是件天經地義的事,他高高舉起右手來,隨後指向教堂下站立著的人群,“人既然誕生下來就是赤裸的,又為什麼要用人造的皮囊加於身上?”
“這太淫蕩了!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身體,會造成不良影響的!”
“我又沒勃起!”青年說出那個字眼的時候,周圍的人群發出了一聲驚呼,險些蓋過了青年的聲音,“你會覺得淫蕩,是因為你心裡想著齷齪的事,這肉體每個人都有!亮出來又有什麼不妥!”
“聖母在上——”
“去你的!教堂裡面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聖人不也僅僅用一塊白布遮著嗎!”這倒是真的,以至於那些人一時之間失去了辯駁的能力。過了會兒,有個明顯比其他人多讀過幾次聖經的男人用當時是在處刑反駁了回去,可那時候已經沒人這個問題了。那位教堂頂上的不速之客的手解開了褲子。
“別……只有這個別!”又有人慌忙間叫了起來,可已經太晚了,這次被甩在某位倒霉神父臉上的是青年的牛仔褲。人群已經從義憤填膺趨於惶恐,再不敢說些什麼了,事實是,這事情還沒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正因如此才更恐怖——因為那青年身上還留著一件內衣。人們唯恐接下來會發生更為褻神的事來。
“我的神啊,安特,安特?你下來吧,再在那上面待著,你會掉下來的,過一會兒若望就要拿梯子過來了?”有個老人高聲說道,這話似乎稍稍有些分量,讓那青年停下來看了他一眼。
“真的?”
“真的,千真萬確,別再鬧了。下來吧,安特。”
“那我更不能下來了。因為我所做的事情正確無比,應當得到宣揚,所以在他們出教堂前,我是絕不會下來的。我要讓整個島上的人都瞻仰到我的肉體。”青年說著,剝去自己身上的最後一件衣物,一些年紀大的人已經看不下去了。
隨著最後一片白色羽毛緩緩落地,安特全身赤裸著站在教堂的頂端,張開自己的雙臂,好像炫耀似的向教堂下的人們展現起自己的肉體。他倒沒完全說錯,那是具能看出肌肉線條起伏的身體。
“恬……不知恥。”半晌,有人這麼說道。教堂上的青年全然忽視了這聲音。
“如何!如何!展現這般健美的肉體有什麼錯誤嗎!將自己辛苦鍛煉過後的美傳遞給別人有什麼問題嗎!仔細看看吧!仔細看看!這是此身身為人類的證明!是只有人類能夠達成的美!好好地赤裸著,將自己的淳樸展現給別人看,我不覺得,……不,絕非是錯事!”
青年說罷,赤裸的身形即刻發生了變化,人群們愣了會兒,才從方才那演講中回過神來。
“他要逃了!”
只是那青年已經化作黑色毛皮的貓,順著教堂的房簷跳向了不知哪兒去。
3.
那个灰发的男人似乎有点不对劲。
虽然他会像往常一样来图书馆借书,脸上挂着一贯的淡泊的笑意,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但是,有什么不对劲。
有那么一两次,当莫伊拖着推车穿梭在各个书架间时,明明前一秒还没有任何人的书架前,下一秒就发现谢尔盖竟然站在那里,专注地盯着书架,仿佛之前一直在那里一样。
上周礼拜日莫伊经过教堂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谢尔盖在教堂后院栅栏外的僻静处,一动不动地抬头望天,像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像。莫伊正准备上前打声招呼,不过眨眼间,再看时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给莫伊带礼物了。
他虽然没提过,但莫伊心里清楚——
谢尔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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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三日后的一个雨天。
小雨从夜里就开始下起,清晨骤然歇息了片刻,又淅淅沥沥地持续到了下午。图书馆的人比平日里要少了许多,最后一名借阅者走出大门的时候,莫伊正清闲过头地玩弄着鹅毛笔上的羽毛,这是谢尔盖带给他的若干纪念品中的一个,想起最近几天谢尔盖完全没有在图书馆露面,他莫名感觉有些不安。
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比如,一本书。
他循声找去。当他快走完整条过道,马上就要来到最后一排书架时,发现地上躺着一本褐色的皮革书,正掉落在靠近过道的书架边。
然后他就看见了谢尔盖背靠书架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全身浇湿,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
莫伊倒吸一口凉气,还没能等他发出任何声音,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他之前所撞见的那些不合逻辑的场景,谢尔盖的每一次消失与突然出现,顷刻间历历在目。
“天哪……”莫伊颤抖着捂住嘴,“……这是……”
他赶紧跪在地上扯了扯谢尔盖的袖口:“谢尔盖……你……没事吧?”
那个男人垂着头颅,毫无反应。
莫伊又伸手去摇晃对方的肩膀:“……你别吓我,求你了……快醒醒……”
谢尔盖脸色灰白,看上去已经停止了呼吸。莫伊战战兢兢地探指按在对方的侧颈上——皮肤冰凉,没有活人的温度。
也没有活人的脉搏。
恐惧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莫伊感觉整个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像细小的虫子一样刹那间爬满了后背。
“来人啊——”他感觉自己骤然放大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陌生,“这里有人需要帮助——有人吗?!”
他的声音在图书馆的穹顶与四壁间回荡,就像一只被围困住了的幽灵,茫然找不到方向。
窗外雨声似乎变大了。
莫伊抓起谢尔盖毫无生气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而谢尔盖本来就比他要高,加上失去意识,衣服又被雨水浸了个彻底,莫伊刚要使劲站起来,就觉得膝盖发软,砰地一声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他咬着嘴唇,将谢尔盖的胳膊往肩上提了提,狠狠憋足了一口气,再次试图支撑起两个人的身躯——所幸这次他成功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头发乱糟糟地散落在脸庞周围,非常难受。他的双腿在剧烈地发抖,磕伤的膝头很疼……就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太糟了。他这样想着,真是太糟糕了。
他试图迈动步伐,鞋尖却碰到了异物。他低头看去,原来是那本掉落在地的褐色涂鸦本,第一次搭话时谢尔盖给他看的,那位死去的朋友留下的遗物。虽然扛着一个人弯腰很艰难,莫伊还是把它捡起来塞进了怀里。
从未曾想过,图书馆的过道竟会是这么长,每迈出一步都似乎花费了一个小时,过道两旁的书柜仿佛化身为了一个个高大的巨人,沉默地俯视着渺小的他。鞋子一不小心在雨水濡湿的地面上打了滑,待到疼痛感与疲惫感蔓延全身时,莫伊已经摔倒在地,谢尔盖重重地压在他瘦弱的躯干上,使他一时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从压在身上的躯壳里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心跳。
莫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赶紧将耳朵紧紧贴上去,接着又听见了另一记缓慢而轻微的心跳。
莫伊顿时感觉鼻子一酸,浑身似乎又充满了力气。他重新扛起谢尔盖,咬牙迈出图书馆的大门,冲进了雨里。
雨水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水流进眼睛里,很疼。雨水加重了行走的难度:他扣住谢尔盖胳膊的几根手指一直在打滑,湿透的衣服缠在身上,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拼命把他往地上拖。
“来人啊——”莫伊几乎用尽剩余的力气,再一次大声地求救,“救命啊——有人在吗?!我们需要帮助——”
“——”
一双手把莫伊从雨地里拽了起来,他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骤然消失,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似乎有人把谢尔盖接了过去,另外有人将胳膊环过他的腋下,支撑着他不至于再次倒下。
“……帮帮我们,”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是机械式地央求着,“……那个人需要帮助,请送他去医院……拜托了……”
事后,莫伊已经忘记前来相助的人们都说了些什么了,他只能清晰地记得坠入口腔里雨水的味道,真的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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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盖醒来的时候,莫伊坐在床边,右手轻轻覆盖在谢尔盖吊着点滴那只手的手背上。
谢尔盖忍不住开口自我调侃道:“……看样子,我这次真的有点惨是吗?”
“嗯,差点挂掉。”莫伊淡淡地回答。
“呵,我有点记不清我做了些什么了……”
“你突然出现在图书馆里,躺在地上,跟个死人一样。”
谢尔盖扬起眉毛:“这么说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
“嗯。”
谢尔盖这才偏头打量了一下莫伊,皱了眉头:“你怎么也穿着病号服,发生什么了?”
“我没事,医生说我只是受到了惊吓。”莫伊说,“衣服在送你来的路上淋湿了,为了避免感冒,医生叫我换身衣服罢了。”
气氛缄默了一会儿,谢尔盖开口打破了沉寂。
“抱歉,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莫伊没接腔,他从旁边拿起一个用毛巾包裹起来的东西,放在谢尔盖枕边。
“你的涂鸦本,我捡起来了。封面虽然被雨打湿,但幸好是皮革的。另外我替你检查了,内页基本没事。”
“啊……谢谢。”
“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对吧。”
谢尔盖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当然。”
“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么为什么你遇到麻烦却什么都不跟我说?”莫伊问。
谢尔盖哑然。
“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羊。你说你是十六岁才来的岛上,我就知道你肯定是黑羊无误了。不过我想你必然是有搭档的。以至于后来你整个人不对劲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往恩典失控那方面想。”
停了两秒,莫伊接着嘟囔了一句:“反正你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的恩典是什么……”
谢尔盖听着莫伊对他的一项项数落,哭笑不得,无奈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那次礼拜日,在教堂后院的树下,我远远看到你——前一秒还在那里,后一秒就消失无踪了。然后我在你站立过的树下,捡到了一瓶试剂。”
谢尔盖皱了皱眉。
“我以为那瓶药是你不小心遗失的。就想着下次你来图书馆的时候交还给你,谁知你却一直没有出现。”
“那是我特意丢掉的。一个月前我的老搭档退休了,之后我没有找到合适的牧羊犬。”谢尔盖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不想使用掺了别人血液的东西。”
“是吗?”莫伊说,“那你现在吊着的点滴里,掺合了我的血液哪。”
谢尔盖顿时瞪大眼睛企图直起身来,然而刚抬起头又马上脱力地摔回了枕头上。他久久闭上眼睛,最终放弃般地叹了一口长气。
“……那些家伙怎么能用你的血……你那么瘦弱,不该献血的。”
“还好,”莫伊耸耸肩膀,“只抽了一点点,我没感到不适。”
谢尔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听到莫伊轻轻地说:“医生说,我的体质很适合安抚你的恩典的器,所以即使只用一点点,也比别人的血来的见效些。医生还说你点滴过程中,如果我能一直握着你的手,让器保持安稳的话,你会恢复得比较快……说真的,我有些生气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明明我一直觉得你是可以成为朋友的那种人。”
“对不起……”
“不过,你最后支撑不住的时候,还是跑到图书馆来了……”莫伊的声音越来越小,“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还是有把我当朋友的吧……”
谢尔盖笑了。
“我从不否认我很喜欢图书馆的氛围,尤其呆在你身边有种很放松的感觉,让人觉得很舒适。”
“所以你是拿我当朋友的吧?”
“嗯,毫无疑问。”
谢尔盖感觉覆盖在手背上的莫伊的手忽地稍稍加重了力道,像是对方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接着他听到莫伊说:“抢救过程中,医生说有项事物对你的器的稳定度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每次提到那个名字时,你身体的各项指标数值就会发生严重的波动。”
“——你在昏迷中,也反复念叨着那个名字好多次。”
莫伊坐直身体,直视着谢尔盖的眼睛。
“亚伯。”
谢尔盖的瞳孔不可控制地收缩了。
“谢尔盖。”莫伊一字一句地认真问道,“亚伯,是谁?”
加瓦尼视角
字数4501
=====
加瓦尼紧紧地闭着眼睛,直到脚下切实地感受到地面的硬度才敢睁开。
果然,眼前的是和闭上眼睛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色,两旁街道的风格朴实而简洁,房屋刷着纯白的漆。
深吸了一口气,凉凉的空气灌入了肺里。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停了停,又走了一步,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离开了坎加。
这里是,自由的吗?
她抬起头,瞬间撞入了那片嵌满星星的蓝黑色天空,整个穹顶俯身欺下一般的压迫感把她震撼得后退了一步。
这和她在画册上所见过的天空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她定神地看着,几乎忘记了时间和空间。
陡然间,沉闷的响声从脚下传来,在大脑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大地颤抖了。她惶恐地挪动着脚步靠近墙边,却被猛然翘起的地面弹飞出去,滚了两圈摔进了小巷的深处。
她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把自己瑟缩成一团躲在墙角。
怎么回事?
这里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呢?有没有其他人?
她会死吗?刚刚离开坎加就死掉?
她来这里……是不是错误的决定?
她把脸靠在膝盖上,用黑暗将自己与外界隔离。
“危险——”喊声在她耳边炸起。
身处的地面迅速地下陷,她还没来得及踩稳起跳,一双温暖的手阻止了她的下落。
一个“女孩子”一把拉住她向旁边跑去,背光使她看不清“她”的样子,光线模糊了“她”的轮廓。那个“女孩”,看起来像在发光。
她回头,看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已经裂成了两块。
好危险……
拉着她走到安全地带之后,那个“女孩子”笑着帮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看她呆呆的样子,又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说了些什么,转身走了。
加瓦尼一个字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刚才“她”转过头时自己所看到的长相上。
那如同树木枝干一样深棕色的皮肤,穹顶一样湛蓝的眼睛,尖尖的、却不像精灵那样长的耳朵,那只比她略高一点的身高……还有语言!“她”所讲的通用语里夹杂着对她而言陌生的口音!
就如同她曾经听说的那样。
就如同她以幻术加身之前在镜子里所看到的那样……
她咽了咽口水,从巨大的震撼中拉回思绪。
那个“女孩”是一个侏儒!!!!
她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除自己以外的侏儒!!!!!
而且、而且!那个“女孩子”笑得那么自然,看起来温柔又活泼,和自己完完全全不一样,“她”一定是来自与坎加不同的世界!!
那陌生的口音是侏儒语言的口音吗?
加瓦尼激动地迈出步子想要追上去打招呼,却像触电一样马上停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侏儒远去的背影。
傍晚,她像以往那样在一个小巷的旮旯里半躺下休息,然而各种各样的记忆漂浮于她的脑海,整整一个晚上紧闭着眼睛都没有睡着。
她想起她需要加入一个队伍,可是她应该怎么做?
已经组成队伍的那些人看起来都彼此熟悉,她没有走过去打招呼的勇气。
太阳不知不觉钻出了云层,爬到了天空的顶端,又不知不觉地落了下去。
这座无名之城很大,也或者是加瓦尼太小了。她走了很久才看到三三两两的冒险者,有些看起来很疲惫,有些却神采奕奕。
其中没有看到去坎加大闹的那队人,也许他们在她还没走到的城市另一边。
有几个队伍走到了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加瓦尼注意到这里的地上有许多泛着白光的碎片漂浮在地面附近。每个队伍里都有一个人向着地上的碎片伸出手,白光瞬间扩展开来包裹住了整个队伍,当光再次消失的时候,整个广场上的人都消失不见了。
哎?哎哎哎哎??不见了??
加瓦尼惊慌地左右张望着,然后想起来他们应该是被传送到别的世界去了。
同时,非常可惜地,因为没有找到队伍,她被留在了无名之城。
兜兜转转又是几日过去,冒险者们又回到了无名之城。
加瓦尼拼命给自己打气。
首先你要加入一个队伍,才能踏上拯救世界的旅途,所以无论如何,去加入一个队伍吧。
胆怯也好,害怕也罢。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总之先要先努力往前行走……
她念念叨叨地在无名之城里转悠,看到了一个精灵德鲁伊。
既然有精灵在……这个队伍一定非常非常厉害吧!她心情复杂地想着。
悄悄地靠近之后,她发现这支队伍的成员似乎是刚刚来到无名之城,目前还只有两个人。除了精灵之外还有个个子矮矮、长着长胡子的人。
难道说,是传说中的矮人吗?
她又走近了一点,想看得更清楚。
她还在那个队伍的附近踌躇着,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精灵德鲁伊所饲养的大黑熊在吃了德鲁伊递给它的食物之后,突然失控般地在空地附近疯跑起来。加瓦尼赶紧向一旁躲避,没想到那头黑熊却像发现了追逐的目标一样,径直向着她冲了过来。
那可是两米多高的黑熊啊!!!
加瓦尼的身高连一米都还没到,简直随随便便就能被踩死。
而且因为是肉食生物,就算使用幻术也会被闻到气味,她赶紧转身狂奔起来,在街道间左右穿行,好几次都感觉到带着腥臭味的爪子就在她的背后挥过。
那个德鲁伊会追上来安抚他的熊吗?加瓦尼边跑边想着。
然而随着体力的流逝,她的速度也在肉眼可见地变慢,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大概,不该抱有希望的。
在街道的最后一个路口右拐,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路就被地面上的钢管绊倒,“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她匆匆忙忙地爬起,然后站起来准备继续逃。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黑影向着她笼罩下来,吼声从她的耳边响起——那只黑熊就在她的咫尺之后。
救命……
求求你、神啊……有没有谁能救她……!!!
她的身体被无形的枷锁箍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黑熊的爪子离她越来越近,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
几秒钟过去,她以为会将她撕裂的攻击却并没有落下来。
加瓦尼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铠甲、高大宽厚的人类战士的背影。就好像神明听到了她的祈祷一样,有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黑熊似乎受到了攻击,它蜷缩起那巨大的身体,然后咆哮一声又冲过来。人类没有犹豫,迅速地动了起来。银色的光芒破空而过,未出鞘的长剑狠狠劈向了黑熊的脑袋。
黑熊轰然倒地,沉重的肉体把周围的杂物撞散了一地。
……得救了……
救了她的人类转身面向她,那是一个红发灼眼的人类战士,有着让人异常安心的坚定眼神。他向加瓦尼伸出手:“已经没事了。我是即将拯救这个世界的勇者,你不需要害怕。”
加瓦尼有些犹豫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自称勇者的人类战士的手非常暖和,他只用了一点点力气,就把瘦小的加瓦尼提溜着站了起来。
“嘿!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儿!”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街道后面传了过来。
面对那个精灵德鲁伊质问,人类勇者却完全没有退却,反而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这才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动物伙伴失去理智!为什么任由它肆意袭击他人!你还是一个合格的德鲁伊吗!你还是一个有着拯救世界志向的冒险者吗!回答我!”
精灵德鲁伊没有想到会遭到义正辞严的驳斥,一下子失去了气焰,毫不犹豫地把错误甩给了加瓦尼。
“那个臭丫头给我的动物伙伴喂了药!”
什么……她根本没有接近过那头熊啊?哪里知道什么药?
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她只是一个假装成精灵的臭侏儒!”
加瓦尼仿若被当头棒喝。
……被发现了?怎么会?她明明应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才对啊?
她惶恐地抬头看着人类勇者,害怕他会因为受到了欺骗而生气。
他确实生气了。“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此刻的卑劣吗!”他以绝对不容置疑的语气愤怒地说道,加瓦尼颤抖了一下才意识到,那话语所指的对象并非自己,而是在喝止那个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德鲁伊。
她被保护了……
在稍许放下心来感到感激的同时,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浮现出来。
【欺骗是错误的行为,欺瞒别人却觉得安心是卑劣的行径。】
【你就那么害怕被人知道你是侏儒吗?你觉得身为侏儒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吗?】
她心中一紧。
人类勇者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出言不逊的德鲁伊和他的矮人队友,加瓦尼小心地瞄着那个德鲁伊的神情,他并没有盯着加瓦尼看,大概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不小心戳中了真相的猜想而已。
很快地,德鲁伊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被他的队友灰溜溜地拖走了,人类勇者收剑回鞘,动作干净利索。
“谢谢你,勇者大人!”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嗫嚅着说道,“我可以提出一个无理的请求吗……”
她看到人类勇者的身上有着她所追求的事物,那是坚定自我、能够挥刀斩尽一切阻碍的勇气所迸发出的光芒。如果可以跟随着他,也许她也能够学到勇气的真谛,可是,她有资格成为勇者大人队伍里的一员吗?
“请说吧,无需紧张。”他单膝跪下来,低着头与她平视。
人类勇者所拥有的,果然是坚定不移的平静目光,加瓦尼一瞬间更加紧张起来:“这个……那个……”
勇者身边的队伍,果然应该是更加厉害的人吧。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你要往前行走。
尝试一下吧。
“请让我和你一起冒险,一起拯救世界吧!勇者大人!!”她抬起头,第一次大声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人类勇者似乎是带着点期待地问道:“你想拯救世界吗?”
“想!”
“你愿意为了拯救世界而冒险,甚至以身犯险吗!”
“愿意!”
“你愿意为此严格要求自己,在刻苦的锻炼中日益精进吗!”
“愿意!”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响,加瓦尼也跟着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大声地喊出来。她以前从未那么大声地说过话,似乎连胸口的沉郁也被洗涤一空。
人类勇者露出了些许笑容:“拯救世界的勇者队伍——希望之光,欢迎你的加入。”
那之后,他们的队伍又迎来了一位撑着伞的卓尔精灵少女和一位个子小小的狗妖精。
加瓦尼看那个狗妖精小小只软绵绵的超级可爱,有点想去戳一戳揉一揉,又觉得这样似乎不礼貌而踌躇着。卓尔少女薇塔塔倒全然不觉,抱起狗妖精就揉捏起来。
一开始加瓦尼对薇塔塔也是敬畏异常,毕竟那是一位纯血精灵啊!不过薇塔塔性格非常随性,慢慢地相处下来,加瓦尼也稍微不那么毕恭毕敬了一点,不过还是会被捉弄得团团转。
傍晚的训练过后,大家满身大汗地回到了队伍据点——一座小型兵舍。人类战士亚修严肃地指出了每个人的不足之处,比如薇塔塔体力不足、加瓦尼力量和战斗意识都有所欠缺、狗妖精阿泽拉对危险的警觉性不够,同时也夸奖了薇塔塔的战斗意识、加瓦尼的敏捷性和阿泽拉的对职业技能的熟练度。
加瓦尼支支吾吾地询问道:“力量对于正面武斗类的职业是不是很重要?”
亚修沉吟片刻,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
“你目前体型小、力量弱,如果想转职战士的话确实比较困难,如果你决定要向这方面转职,我推荐武僧。据我所知,相比起战士,武僧更重视敏捷性,而且武僧的修行可以慢慢地增强你的体魄。不过,武僧技巧的苦修也比普通的战士修行更加辛苦。”
武僧吗?
加瓦尼想起来涅鲁特起火当日从灼灼烈火中破空而出的黑发人类。
“如果你最终决定要转职武僧的话,我会将我所知的一切武僧技巧以及和武僧战斗过的经验传授与你。想要进行更系统的学习的话,去寻找一位武僧请求指导也并无不可。不过,无论你想转职什么职业,我这里的训练也是不会松懈的。”
入夜,加瓦尼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凝视着窗外的漫天繁星。在她的旁边的床上,阿泽拉把脑袋枕在大白熊厚实的肚子上睡觉,白色毛茸茸的头发使她的身体快要和大白熊融为一体,薇塔塔躺在另一张床上自由地伸展着肢体,亚修在她们隔壁的房间。
要不要转职武僧呢?修行……她想她应该是能够承受的,她擅长忍受。
今天的训练让她十分疲惫了,不过精神上却有些雀跃,白天听到亚修的话时一瞬间产生的些许自我怀疑被压到了心底,她满心期待起接下来的旅程。
她想,她来到这里一定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在慢慢地往前走,路上遇到了同样前行的伙伴,他们结伴而行,是否会加快通往终点的速度呢,在终点又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在等着她呢。
她这样想着,慢慢地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