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又黄又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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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电子垃圾堆得快要填满第一工序台了,而距离乔利和帕弗拿着工具箱站在流水线前还不到半小时。
“你的新义眼还没批下来吗?”帕弗拆下了一支机械胳膊,乔利幻想着断开的神经电路间正闪着蓝幽幽的电光。
“政府要求我提供原来那一对的残骸跟报告,另外在他们没有确定好旧眼睛的所有资料都有备份同步之前,我是暂时没有可能拿到新的了。”她抹掉额头上的汗水,用钩子拉开金属骨架上一层卷着粗糙毛边的橡胶。一个女人的笑脸在她手下顺着嘴角变形了,漂亮的面孔扭曲成了调色板,凌乱的黑发依然软得如同丝绒。
“那些人总要证明自己没有白领工资嘛。”帕弗熟练地撬开机器人胸口上的钢板,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当然了,雇主必须为行动存在着一定先天障碍的员工提供相应办公措施的政策我可熟了。不过……我真的想问问你,你就不想有一对自己私用的义眼?”
“嗯?”
乔利握着工具转头看着自己的老板,她现在戴着的义眼是由帕弗提供的“默片年代系列”,是由Nuova生物科技和一位影星合作出品的限量版本,就跟它的名字所指一样,成像完全是黑白的,还必须用特殊的清洗剂和软刷护理。帕弗一定很心疼,不过他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乔利完全可以依据《先天障碍员工基本人身安全条例》投诉他没有提供为盲人员工提供健全的工作保障。
“一个小忙就好。”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立体投影。“你看。”
“这里是城外的电子垃圾堆,这里是我们的工作地点。”他用手指在两个点之间标出了一条线路。
“所以你是打算让我去帮你翻一座更大的垃圾堆?”乔利看着投影视图右下角的比例尺,那意味着她要去面对的挑战可比现在困难六倍。一个三角形的图案高调地被标示在垃圾山的正中央。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我老婆逼我把它扔了……我可没办法把它自己找回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啊?乔利心想。
“我要是找到了你就负担我的新义眼费用?”
“对,我会给你安排个去那边工作的机会,但是你要记住在找的时候绝对不能被人发现。”
那如果被发现了呢?乔利想问,但是帕弗正以五官都挤在了一起的沉重表情看着她,所以她也只是点点头,继续把手上突然唱起了怀旧金曲的黑发女郎大卸八块。
二
乔利天生就是瞎子,她的双眼是战争的后遗症。按两个世纪前的规律来说它们应该饱满圆润,但如今眼球变形发瘪才是常态。她在十二岁时做了眼球的摘除手术,为了节约时间,也是因为该做这项工作的执行人急着先去吃午餐,医生直接对她宣读了她此后作为一个“行动存在着一定先天障碍的残障人士”应有的权利和义务(“和其他所有的公民一样,你将以自己的汗水谋生。”),接着给她配上了第一对能镶嵌在她眼眶里的义眼。
世界突然变得很不一样了。
她说不上是变好了还是变糟了,她最早的那副义眼有时候会卡在眼窝里,需要用手拨着矫正方位,尽管这很平常但还是让她感到尴尬。她曾经一度是捉迷藏的能手,能熟知周围每个人的脚步轻重,背得出自己去过的每一个房间的结构,但现在在早上醒来时,她觉得自己之前一度获得过的感知能力已经成了很遥远的幻梦。
但是她看得见了。
她按照自己估计的着力点一步一步踩进六人高的垃圾堆里,无视那些依然在呢喃着情话或者呻吟的金属脑袋们。帕弗教给了她在垃圾山里攀爬的技巧,而且很惊讶的发现她掌握得比他还好——毕竟他习惯了被人称为一个灵活的胖子。清洁工制服的特殊纤维能保证他们在处理电子零件和尖锐物时不那么容易受伤,但是没办法保证员工在被电线洪流淹没的时候还能全身而退。
帕弗很怕死在垃圾堆里,但是在死亡面前似乎金钱的力量更大一些。他不止一次把价值高昂的部件拆下私留,汇报时就填写损毁严重无法回收,至于他是怎么绕过机制的,大概跟那些从他手里重新收购机器人的顾客有关。
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贼鸥站在垃圾山顶部,伸着毛茸茸的脑袋看她。乔利认为它的眼睛一定是红色的。但她还没来得及转头正视她,手腕上的传感器就忽然发出了提示音,垃圾山里某个角落也跟着嗡嗡作响了起来,看来她找到目标了。
挖吧。她俯下身小心地拨开表层。
随着挖掘进度的前进,她也渐渐看见了她的搜寻目标。
“我早该想到的。”她抓住那肢体的一只胳膊,一把拉出了帕弗的电子情人。
那个情趣玩具长得极像某位已经过世的当红歌手,妆容发型都是订制的,想必价格不菲。她思索着该怎么才能把这一具情趣用品拉走,虽然性交易如今是合法的但是背着一个长约两米三的男性美人鱼在大街上走也太过火了,一般的交通工具大概也塞不进去,要在不损坏表皮的情况下拆卸也是一件难事……需不需要在他的生殖裂上捆块布?
那只贼鸥尖叫着俯冲下来,将喙啄进两片柔软的粉色橡胶中间,咬出一片水迹斑驳的磁卡,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乔利突然明白为什么帕弗这么需要把这件东西带回去了。她关掉拴在人鱼胸口的传感器,顺着垃圾堆的坡度滑下地面,跳到狭窄的小路上追着那只飞鸟狂奔。
它降落在了另一座垃圾山的背面。乔利从相反的方向绕了过去,然后她看见一个白发男人正从它的嘴里拿下战利品,古铜色的金属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谁在那?”他警觉地抬枪指向她。
“你可能不会想要那件东西。”乔利举起手来。
“为什么?”他松开那只鸟,让它又飞了出去。
“那是从VK760里取出来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她补充了一句:“男用的,男性的VK760。”
他像个青春期的男孩一样怪叫一声,把卡片向她抛了过去。乔利看着朝她脚下飞来的东西,内心在这一刻产生了极大的动摇,最后还是蹲下用一只手套将它包着捡了起来。
他不是普通的拾荒者。乔利看着他身上泛着光的短皮衣和长靴,还有手上的激光枪;他的胳膊上捆着一条白布,像是为了遮掩外套上的裂口或者袖章。
“你还有同伙吗?”他问。
“没有。”乔利说,“你打算杀我吗?”
“不是现在,我不想惹麻烦。”他往前走了几步,用枪抵着她的下巴:“我们现在都有彼此的把柄啦。听好了,如果你敢说出去,我一定找得到你。”
“嗯。”
“而为了防止你脑子里面的那玩意说出去,我得请你走一趟。”他晃了晃武器,发现她的瞳孔在光照下毫无变化:“你戴的是义眼吗?”
“对。”
“那就好办了。”
三
“简单地说,我用你之前的一段记忆和思维图像替换了昨天的缓存数据,现在我让你的处理器处在浅睡眠状态:它会对外界输入的一切信号进行模糊处理,所以我们说的话不会被记录下来。”
“可是我过两天就要去加装新义眼了,政府会把这个收上去做检查的。”
“他们查不出来的。”他很肯定地说道。
“你确定?”
“就算那样倒霉的不也还是你。”他耸耸肩:“或者你更倾向于我现在杀了你再强行把你的芯片取出来?”
乔利摇摇头,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清洁工,你要去哪?”他问。
“回垃圾处理站去。”
“要不要我送送你?”
乔利觉得他好像不太正常,自从他们见面以来,他一直都在极其笨拙的示好。她又想到了躺在一片断肢残骸中的VK760,靠剩下的一点电量徒劳地摆动着巨大的鱼尾,蓝绿色的鳞片上布满了划痕,一条搁浅了的人鱼。
最后拉斐尔也没有送她回家,她一个人搭上早上六点钟的地铁走了。但是他的摩托车后座却不是空的:一条两米长的男性人鱼玩具被横捆在座椅上摇摆,在平坦的车行道上一路喃喃着生硬的爱语。他的生殖裂上绑了条布。
那天是乔利第一次见到拉斐尔。
她没想到的是还有第二,第三,和第四次:在中餐馆、在电影院、在博物馆的空中花园——这三次她都没认出他来。拉斐尔卸下面具和外骨骼后就是个普通人,他身上处处完好,不可思议地没有一点残疾,能让人错以为他属于上层人士。
直到他们第五次见面。那天帕弗忙得不可开交,他的存款磁卡自从被他塞错地方后就不那么好用了。他让她替他去见一个收购铜丝的人(“一个学生之类的。”)乔利拉开门时见到的的拉斐尔戴着方框眼镜,眼睛下的黑眼圈就像是淤青,他穿了一双有点脏的休闲鞋。
“你的眼睛原来一定是蓝色的。”他在付款后说了这么一句。
“……谢谢?”
“能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吗?”
“我说不准。”
“做个眼科检查?”
然后乔利想起他来了。
拉斐尔似乎对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他痴迷于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地方寻找旧东西,荒废成仓库的住所里存着半打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品牌电脑和手机(看起来特别易碎的全透明设计)。他记事的方法有点颠三倒四,做了这一件就忘记了另外一件,一天只断断续续地睡上四个半小时。
乔利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家人和过去,他也从来没好奇过乔利的政治倾向和出身背景。一开始他们之间相互检查思想,确定对方不会泄密,接着就突然明白了对方在食物上的癖好,然后是音乐品味,最后他们开始在彼此的房间里找自己落下的外套和袜子。
“你的那个小男朋友怎么样了?”尼基在她上门维修的时候问了一句。
“男朋友?”
“噢,我记错了。”她摆摆手,继续数钱。(乔利一直猜不出到底她自言自语时唱的歌里讲的是哪些人,然后她想起来上次她和拉斐尔一起在娃娃店隔壁的餐馆吃过饭。)
“下次我给你带个节拍器来。”她说。
四
最后帕弗倒卖零件的事情还是被人捅出来了,电子垃圾处理站就要迎来它的第一次封查,乔利还不知道这条消息的时候,帕弗已经先她一步逃出了城。垃圾处理站里空空荡荡,乔利试着操作屏幕读取最近的数据,但她没有最高级别的密码和权限。拉斐尔陪她检查了一圈,他认为那些缺失的零件可能会被拿去制作军火(“CEC的人才会这样收购零件。”),如果这个说法是对的,他们的量刑会比单纯的倒卖零件重上几个等级。
他们打开了处理站的自动售货机,拿走了里面的饮料和速食,然后拉斐尔带她去了四号地下铁里的布洛普顿站(Brompton)。
他的ASD小队在废弃的车厢里等着他,每个人身上都挎着枪,服饰是深浅不一的黑灰色。
乔利看着他们清一色的面具兜帽和红色刺绣,确定这意味着自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
"有件事情我早就应该告诉你。“拉斐尔说。
“我知道。”她答道。
他捂住了她的眼睛,乔利感觉原来的那两颗义眼被拿了出来,接着是一阵轻微的金属关节开合声。
他放下手来。
“我给你带来了些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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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拉斐尔的说法ASD小队本来是一支地下乐队,但是由于成员的反政府倾向明显高出了主唱的声乐水平,所以他们干脆加入了电子基督。
*ASD的原乐队名是Angels of Small Death,拉斐尔是贝斯手,他脑袋后剃了“Le Petit Mort”的字样。
*尽管加入了ASD小队,但是乔利从来都没有加入CEC。
*最后小队因原主唱意外被捕分裂为两拨,一拨跟随拉斐尔去北部探秘,另一拨解散后投奔了更极端的CEC势力,他们把地铁站留给了乔利。
-布吉岛海港-
蓝天,白云,人群和海鸥。
一年一度的猎人考试开始了,世界各地的人在这里集聚,船只在这里停泊,人潮涌动,上上下下。
苍岚的左脚刚刚踏稳在陆地上,后背就被人推了一下:“喂,前面那个绿色头发的别挡道,我家大哥要去考猎人了!”
苍岚面无表情的回头,看着面前瘦猴一样的人和他后面比常人高出很多的肌肉男,眉头微皱,手指指向那个肌肉男:“你考试不可能通过的。”
肌肉男听了使劲扇开前面的瘦猴,直逼苍岚而去:“你说什么呢小子?看看你这懦弱的黄色眼睛,你能干出什么来?本大爷都不能考猎人那什么人可以?你?哈哈哈哈哈。”
他挥着手臂,企图让周围的人呼应他。
苍岚轻笑了一下:“我的确可以。”
肌肉男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苍岚,发出了震怒地吼声:“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一道光闪过,肌肉男的双手突然捂住脖子,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面喷浆而出,苍岚冷笑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刀,脸上的血迹让拥有无害脸庞的她看起来狰狞。
“我说了,我可以吧。蠢货。”她面无表情地转身,沿着周围的人让出的路离开。
随意地用水洗掉脸上的和刀上的血迹,苍岚顺手将猎刀重新放回长靴之中。
“如果参加猎人的都是这种货色,猎人会好到哪里去?”冷漠地看着池中的自己,苍岚说道,“成为了猎人,真的有很多的情报可以获得吗。”
只有试一试了。
下了船之后,因为脸上的血迹人群总是避开自己,眼不见心不烦,苍岚选择了偏僻的小路,顺便在小河边稍微清洗了一下。
一只蓝色的蝴蝶盘旋着,苍岚微笑着将手指伸了过去,蝴蝶沿着指尖飞了一圈,在空中扑扇着翅膀,停停顿顿,却沿着相反的方向飞走了。
苍岚垂下了眼睑,睫毛印出一片阴影。
“它走了。”白色长发的少女用赤红的瞳盯着苍岚,姣好的身材被一件蝴蝶花纹的亮蓝色裙子所包裹,拥有鸟一般的黑色的脚,“你要去考试?”
苍岚看着玛西亚,回忆起了让她去参加猎人考试的那个人的一些劝告:“引路人?”
玛西亚面无表情的点头:“是吧。”
蓝色的蝴蝶飞旋着回到了玛西亚身边,绕着她转了一圈停在了她的头上一动不动了,看上去就像一只精美的发夹。
“是吧?到底是‘是’还是‘不是’。”苍岚眯着眼睛问她。
玛西亚赤红地瞳突然闪了一下,尖锐无比,她靠近苍岚:“是。可我讨厌你身上的血味,不想带你去。”
苍岚冷笑准备离开:“那不要打扰我了。”
玛西亚双臂和背部的翅膀突然展开,像一副强有力的画,上面的图案似乎拥有蛊惑人心的魔法,:“你要去哪里?”
大风四起,连天空都变得阴沉。
“是要打一架吗。”苍岚盯着玛西亚,摆好了架势。
玛西亚的翅膀微微合拢,语气虽然生硬但还是低了一个度:“做个交易,一条鱼,一米路。从这里到会场还有200米,200条鱼我带你去。”
苍岚探究地看着她的赤瞳,将眼神移到她的翅膀上。
“蝴蝶……所以不能碰水吗。”苍岚将外套帅气地脱掉就钻进了水中,“好,成交。”
-时间流逝-
“199条……200条……”玛西亚才报完数,苍岚就从水中钻了出来,头发湿淋淋地,水在绿发其中垂吊,浸染,滴下来的水仿佛都要变成绿色了。
“还差多少条?”苍岚金色的瞳孔圆睁,大口地喘着气。
“200条已经到了啊。”玛西亚看着地上那堆鱼山说道。
苍岚皱眉:“你能飞多高?从天上降落的距离不可能算进了200米之中吧。”
玛西亚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刚刚不算,现在算了。”
翅膀再次张开,这次没有暴风没有乌云也没有压迫:“上来吧,我认可你了。”
“我会带你去猎人考试的会场,你要做的是记住下面我说的话。”
“恩。”
“站在洞口,敲右边的岩石三下,入口会打开。这个时候你会被问到三个问题。”
“是什么?”
“天上飞的是什么?半熟的猪扒……”
……
“记住了吗。”
“恩,大概吧。”
到了入口,苍岚看着眼前这偏僻的山洞入口,转头对即将展翅离开的玛西亚轻轻的说了声:“我是说真的,谢谢你了。”
玛西亚敏感的耳朵捕捉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像是微笑的表情:“我很讨厌带你们这样的考生啊。真麻烦。”
说完转身,将那样自由无畏的身影留作最后的纪念。
进入考场了到底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呢?
苍岚带着这样的疑惑,心跳似乎也加快了不少,她的手停在了那块特殊的石头上。
“……砰。”“砰。”
“……砰。”“砰。”
“……砰。”“砰。”
敲打声和心跳声一起奏响。
当那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响起时,这个故事真正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