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原第一次比同龄孩子们更快更好地折出更大的纸飞机时她便产生一种近乎预言式的预感,即自己或注定将成为那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独行天才。这种预感在有位孩子愤愤不平地撕碎了她第五版改良的超远距离滑翔机时再次在她心里被确认,她知道这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拿着各种比赛的特等奖,而他如此愤怒的原因仅是因为天原“折着玩”的纸飞机如此轻松就飞了他的两倍远。老师们都去安抚他时,天原用如挑衅一般的语调向他宣布:你不用对这只纸飞机置气,因为事实上我已经改出了第七版,并且这么做不是因为我要参赛,仅仅是因为这很好玩。
诚然,十九岁的天原再回看她九岁时的这等丰功伟绩,还是不得不在哈哈大笑之余承认,当时自己确实有些刻薄得过分。“天原号”在第七版之后就再无新的迭代,那个愤怒的孩子还是可以在一个月后的纸飞机大赛上拿到第一名。当时她高调地宣称自己要玩比纸更硬核的东西,其实现在想来只不过是对折纸失去了兴趣,理由也很随便:她当时第一次接触了“超高校级”这个概念,而当时“超高校级的折纸匠人”这称号已戴在他人头上。
她做事向来是这样随心所欲的。兴趣很快从折纸跨越到结构设计,再跳到与机械和AI打交道。此时她已上初中,周围一些超高校级预备役在此时就崭露头角,他们大概一升入高中就会顺理成章地拥有自己的称号。天原并不着急,她高傲地认为有份量的头衔不该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获得的。两年后一份不完整的设计稿在数个技术集团与机构的电子邮箱里炸开,成年人们抓心挠肝地顺着网线抓住了躲在匿名背后的天原更夜,再过不久一代生态建设机器人“小竹”堂堂问世,大家这才发现那个曾在开学时显得过分缺少存在感的同学已经以如此响亮的方式成为了超高校级。正如某位先贤曾经说过那样,过分的自谦实则是一种自傲,这大约是天原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低调。
或许有点太装,但这样确实很爽啊。已经十九岁还依然霸占着超高校级头衔的天原如是想。在这个天才百花齐放的年代,天才的保鲜期却显得太短,从“超高校级”这一前缀本身就可见一斑:当你高中毕业、步入成年,那才能好像就也会变成普通的成年人应有的智慧,就像额头生出皱纹一样,称号前长出了一个“元”字。十九岁的天原更夜前额尚且光洁,尚还霸占着“现”超高校级的头衔,也不过是因为暂且没有第二个机器人工程师像她一样出个惊天大风头罢了。
坐在月台边缘,戴着耳机、晃着双腿,天原放任自己的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她现在身处与世隔绝的浮空乐园,也许能视作她预言的又一次应验:离开那些大公司、组建CrypCyan工作室时她与好友们胡言乱语地讲过,和地球人打交道太麻烦了,我要把你们抓到月环上建飞天太空基地!
埃里西翁确实是飞起来了,周围也是一片与太空相似的未探明辽辽荒原;但这里并非她那“天才们的游乐场”——那个黑幕是怎么说的来着,自相残杀、证明你们的才能不需要庇护?天原很想说她才能的创造物正修葺着庇护人类的庞大生态系统,差不多得了,放她回去吧。
某天晚上天原把与她同级的好友兼好程序员钉崎时纪堵在合租屋的卧室里,大喊着你要是不答应和我一起干就别想出去了!紧接着在她曾合作过的集团干文职的崔妍暻听说了,竟也大喊着“我不要打工啦我要做独游”就递上一纸辞呈跑到她们这里来。她们的乐园就此滑稽地建立。酒过三巡天原讲了那番工作室要选址在月环上云云的话,妍暻兴致勃勃地变出一份塔罗来起牌,算来算去结果得出就算搬到月亮上天原也免不了要和地球人打交道的,天原发出一声懊恼的长叹,趴在桌子上断了片。依稀记得妍暻后来一直大着舌头管钉崎叫“时计君(시계くん)”,钉崎一边大喊不准给我起外号一边把寿喜锅里所有不爱吃的蔬菜都堆到天原碗里。
真是堪比在伊甸园抢着偷吃蛇果那样的混乱。想到这天原笑了起来,思考着聚集在埃里西翁的这群才能者到底在不在“地球人”之范畴,崔妍暻那精准度成谜的塔罗牌占卜是否在此时应验。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她背后略带力道地拍了拍她的肩。
“干嘛?”天原几乎立刻用找茬的语气回复了,同时拉下半边耳机、回头看清了那人的面貌,这才后知后觉地从回忆里与亲友打闹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一骨碌站起来与他握手,同时为自己刚才的语气发笑:“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下一班列车快来了,”古铜色皮肤的青年似乎并不太介意,“靠近站台边缘不安全。我想你也许不方便,所以……”
他指了指一边耳朵示意,解释了为什么没有选择直接呼喊,或者可能已经喊了,但她没有听见。天原花了一秒钟把这张脸与名字、称号对应起来——救援员砥部迪亚哥——又摘下另一侧耳机,没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在大音量听摇滚乐。
“啊哈……我下次注意……谢了。”她从兜里拎出一根棒棒糖,剥着糖纸十分自然搭起话来,“你打算去哪?有没有在意的地方?我的话,沿铁轨往前不是有片像坠机现场一样的废墟吗,我在想要不要往那边走。”
顺着地图标注的方向望过去只能见到一片黄沙,天原往那边做了个投掷纸飞机的手势:“救援员的话肯定更熟悉那种环境吧。搭个伙,方不方便?”
“也许我能帮忙。”砥部摩挲着下巴,“你认为那里有你们能用上的残存部件吗?”
“算是吧,即便是破铜烂铁也是有价值的。”天原耸肩道,“也可以当我是单纯的飞行爱好者,或者万一它的飞行员还在那儿呢?”
救援员估算着走过去需要的时间与物资,在沙漠中行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片废墟估计在他们被绑架至此之前就已存在了,人类幸存的机会渺茫,不过若是机器驾驶的话……他正思量着,听见天原大大地做了个伸展:“嗯嗯——但是直接走过去肯定累死了,所以我们去偷西瓜吧!”
“……什么?”青年为话题的跳跃愕然一瞬,接着那支已被剥开糖纸的棒棒糖就杵到了他眼前。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机器人工程师在柠檬黄色的糖果背后露出满意甚至是得意的笑容:“意思是搜刮物资啦,没人要的瓜不就是我们的?来来,糖纸都剥掉了,你总不会要拒绝我吧?”
十九岁的天原自认比九岁时候更通人性了些,比如九岁时那个无法无天的臭屁小鬼若带了一兜糖一定不会分给任何人,还要嘴里同时叼着五根糖棍儿给任何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炫耀。她在车站的角落找到张小枝时,心想九岁的自己会不会曾惹哭过这样的一个孩子,并为这一点奇妙的、不存在的既视感产生了莫名的抱歉之情,她决定分出更多糖果——然后就这么吓了小枝一大跳。
“我——我吗?”她惊讶地指着自己,“不是打劫,是要给我的吗?”
天原一手以金刚狼般的姿态握着三支棒棒糖,另一手十分自来熟地拉过小枝的手,展开她的五指,把这些包装绚丽的糖果不由分说地塞在她手心里:“当然当然,你也要往东边的西瓜地去对不对?带上我们一起啦!”
小枝望着手里的糖果,想象力已经在糖纸上如同本能地描摹出剪切线,沿着它本身的折痕与色块,一朵小而繁复的镂空窗花正在脑中成型。她抿着嘴嗯声点头,随即目送着天原一边“好耶——”一边解下挂在腰间的辅助机、三步并作两步地去追正要出站的与那城琥珀。
“与那城同学——织补师大人——加上小Z一起当你的小弟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搬西瓜吗?”
高大的织补师回头,差点迎面撞上被天原同一把“献给大哥的见面礼”一起举高的Z型辅助机,方盒状的机器很努力地显示出一张恳求表情,同时用毫无感情的机械音播报着“作为AI助理我无法担任您的跟班”,当然很快就被按了静音键。与那城拧在一团的眉眼很快舒展开——也许更多是因为困惑——但也伸手从围绕辅助机的一圈糖里取了一支。天原同他单方面击掌,擅自翻开他的左上衣口袋把剩下的插进去,同时喊着“不好意思啊”“冒犯啦”和“不用谢!”,朝这边的两人招手示意大家出发。
就这样带着大家去当了小弟吗?张小枝和砥部迪亚哥面面相觑,后者带着颇为无奈的笑摊手耸肩。
四个各种意义上都风格迥异的人一同穿行于沙漠,听起来像什么专辑封面的概念,如果不是他们还搬着一堆看起来没那么适合出现在封面上的野营物资的话。天原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后,这样就可以毫无介意地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发笑而不必担心被别人看到。
沙海平坦而空旷,缺少参照物的环境很容易让人错估了自己的行进速度,从而产生走太慢的错觉。还好平时也有运动的习惯,换作是那位程序员朋友来这会儿肯定已经在锤着腰腿抱怨了——哎,怎么又在想她们的事?她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这么爱思念别人的人,不知是因为这个所谓乐园太过无聊,还是因为现在才迟来地有了无法离开的实感。
“呜呼!”
一声假狸猫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几人一齐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前方的坡道下一座塔型建筑下假狸猫高举着双爪,与拦在入口处的巡逻机对峙。
“呜呼!”
“抱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哎哎?我去看看我去看看……”涉及到自己的专业,机器人工程师立刻来了兴致,半是小跑半是溜地冲下坡道,中途差点失去平衡,一个滑铲精准插到两位机器人中间,单手一掀刘海,对巡逻机眨眼:“这是在聊什么呢?需要帮忙吗小同学?”
巡逻机转过头来:“抱歉,我也听不懂你的意思。”
“……咳咳嗯哎呀……”天原略带尴尬地搓了搓鼻尖,一条胳膊搭上巡逻机的机身作勾肩搭背状,对同伴们挥挥手,“你们先去扎营呗?我跟它俩聊聊,待会儿过来。”
“抱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巡逻机回应道。
“呜呼!”假狸猫
“它们听不懂你的意思。”Z型辅助机也像添乱似的说。
工程师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拽出笔电,同时深感无力地扶额:“——没有在和你们说话!这里是什么蠢机器大本营吗!”
莫名地,她再次想起九岁时的事。那是学校组织大家去博物馆参观时的一场小插曲,她在某个展柜前逗留了太久,一转眼已和大部队失散了。没有人注意到队伍里少了一个孩子,而孩子自己也并不在意,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按照自己的节奏逛起来,久久停留在这个展区,一行行阅读每块展板上的文字。博物馆的导游机器人耐心地跟在她身后,然而它的智能并不高,对稍微深入些的问题就只会回答“抱歉,我还在学习中哦”,还稍微低着头,看起来真的很抱歉的样子。
“你才不会学习呢,”九岁的小鬼毫不留情面地咕哝,“你都没有那个功能对不对?也没有联网。作为机器人就不要和人类一样撒谎啊。”
导游机器人竟真的没有继续那样回复了。它说:抱歉,您可以为我的服务打分,并通过留言提交您的意见。
这里是介绍Nyx-12开发史的展区,它的背后正是一系列一百年前月球上开采基地的实拍照片,科研员们身着亮银色的宇航服,与当时最顶尖的智能机器人们各司其职地忙碌着。而照片外只是站着一个微微低头表达歉意的机器导游和一名九岁的孩子。还是球形的月球也不见得比如今的月环更单调吧。
她还没来得及提交评分就被终于赶来找人的老师逮到了。导游机器人在那无人问津地站到了闭馆,它肚子上的显示屏久久显示着那条没提交的留言:要机器为没开发的功能道歉的人真坏啊!留下的评分是四星半。
她在拆掉巡逻机、篡改其代码和真的与其沟通之间还是选择了最后一个。
回到营地时已经是傍晚,那只假狸猫跟在她身后搬运着行李,随着她一挥手放下东西任劳任怨地帮他们干起杂活儿来。天原在营火前的物资箱上坐下,大大伸了个懒腰,捶打揉捏着四肢,使唤假狸猫用爪子帮她开番茄汤罐头。与那城用审视小跟班的目光盯着这个圆乎乎的忙碌的小东西:“喂,你怎么征服那家伙的?”
“这个啊!”天原嘴里嚼着食物,“按它的叶子把它关掉,再推到一边去重启就完事了。我跟它说我从机械武装力量的手里救了它的小命,总之它暂时是我的小弟了。”
“你的小弟吗……”与那城抓了抓头发,“不对,这蠢狸猫算什么!我是说那个瞭望塔的护卫啊。”
“哦哦,我和它说:我是管理员,现在开始调试模式,请你先以不同的速度绕瞭望塔巡逻五十圈以检查运动能力……”
从埃里西翁看到的月环会与从外界看到的不一样吗?天原随口胡诌着,瞄准夜幕上逐渐明亮起来的月环,再次做出投掷纸飞机的手势。她在想他们这个临时凑起来的小队也许具有奇妙的共同领域,救援与机械都是探寻,机械与剪纸都是结构,剪纸与织补都是创作,织补与救援都是再造。某种意义上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这么看来,也许营地真的是太空基地的一种。
“总之它真的绕着塔转了好久诶。我告诉它接下来你的新巡逻点是月亮升起的方向,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真的尝试赶过去哦。”
※全企最晚写完万圣组队活动的人出现了,谢谢雨清老师不嫌弃我的一笔走歪和各种发散……
※TAG:鬼屋、骨头
※全文5.9k字
森野深铃又后悔了。
“又”听起来有些奇怪,毕竟在道长不短的人生里,她不记得自己曾在何时感受过类似的“后悔”。但是,当她走过仪仗广场,被奇装异服的人潮簇拥着,几乎是“被迫”挤入所谓“万圣节”的活动区域,在挤攘推搡之中奋力挣扎,好容易挣脱,来到街边的某个角落处时,转眼又被塞了一张传单。
那是一张制作相当粗糙的广告宣传单。毫无排版可言,只有刻意夸张的手写英文占据了整张纸,上面写着:
WANT A TRUE ADVENTURE? This spine-tingling Halloween SPECIAL is one you ABSOLUTELY CAN'T MISS!(想来一场真正的探险吗?万圣特供,不容错过!)
森野深铃陷入了沉思。不,她不是被吸引了,只是单纯找不到垃圾桶,纠结是要像个坏小孩一样揉成团丢在地上,还是乖乖折好放进口袋里,回旅馆再扔。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音从旁边传来。
“姐姐感兴趣吗?要不要和克莉薇雅一起玩呀?”
她转头,看见比她矮一个头的陌生小女孩——标准的外国小孩长相,不太标准的蓬蓬裙扮相。克莉薇雅?这是她的名字?
“呃,我……”犹豫间,思考已九转十八弯,其中不乏“走丢了?”“为什么偏偏找她?”“回绝了会哭吗?”等等得不到回答的自问,与此同时,小女孩克莉薇雅似乎并没有那个耐心,一伸手就拽住了深铃的手腕。哪怕小小的手掌根本抓不稳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克莉薇雅却不肯放,一边用那张缺了颗门牙的嘴巴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很想找个人一起玩,可是这里的人各忙各的,都不愿意理会她,一边以奇妙的力量迫使深铃同自己在这汹涌的人潮中逆流而上。
森野深铃无计可施。
既找不到机会让克莉薇雅停下来,又不敢贸然甩开女童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地,居然钻出了人群,回过神时,自己已然站在一扇木门前。
木门?
深铃抬起头,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木屋揽入眼底。圆木搭建起的木屋看起来有两个她那么高,木门刚好朝着她们的来时路——等等,她们?
深铃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赶忙四下张望了一圈:克莉薇雅不见了。至少周遭一公里内只有这栋木屋,无尽荒凉的平地,以及自更远处缓缓飘来的节庆的嘈杂声。
奇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至少她自己是不可能平白无故走到这种地方……等一下,真的不可能吗?
站在木屋前,森野深铃忽然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些许怀疑。
不对,既然“克莉薇雅”不见了,那说不定这栋木屋也……
她伸手,幻想着木屋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根本碰不到,却轻易推开了门。
门后站着一个青年。
森野深铃连忙后退几步。
青年似乎自觉吓着了她,稍有些歉疚地欠了欠身,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觉得门外好像有人。”
的确有人。理应有两人,但现在只有她。她决定不说这句话,以免招来不必要的误会。
目光向下,绕过青年蓬松的头发与线条略显深邃的面庞,并立即锁定住他手里的纸张,森野深铃“啊”了一声,“あのチラシ……じゃなく、I, I mean the flyer in your hand!(那张传单……不对,我是说你手里那张传单!)”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不走脑子就会蹦母语的毛病!
青年眨了眨眼。
“日本人?”
“……”
深铃又一次确认了他那张不大像亚洲人的脸,“你会说日语?”
青年点头:“我是日籍。”
怎么回事,误打误撞碰到老乡了。好像不改也行。
语言相通给人带来的安心感不同寻常。深铃马上从兜里拿出传单,和青年手中的比对,并和盘托出了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听完后,他沉思两秒,说:
“我先你一步来到这里,里面没有人,但是放着两个背包,包里装着一张地图、一册说明书和一些简便的求生工具。这栋木屋没有窗户,只有两扇门,且不在手机地图的标识中,也不知道是谁拥有的。”
“那,‘克莉薇雅’呢?”
他摇了摇头。
“要说是陷阱,给我们这边准备的有点过分充足了;但当下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陷阱。更关键的是……”
“是?”
“我个人觉得很有意思。”
能不能不要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结论?
女孩眼前一黑。
好了,这便是森野深铃眼下后悔的原因了。
她根本不曾料想,身处异国他乡的自己居然能大胆到这种地步,跟着一个刚认识十分钟不到的陌生人一起踏上一场未知的旅途。倘若让父母知道了该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在电话那头大骂她不知安全、不懂廉耻——等等,这么一想,好像这趟旅途也没那么糟糕了。
不就是跟着地图穿越森林,抵达一栋凶宅吗?若真像背包里的说明书上介绍的那样,成功找到凶宅还有惊喜相赠的话,那她岂不是还赚了?
脚步顿时轻快了不少。
当然,她绝没有停止对陌生青年的警惕。只不过,她并非主动开口问这问那的性格,而青年似乎比她更甘于现状,单肩背着背包,手里拿着地图,看也不看一眼。
这倒不奇怪,毕竟对着一张仅在边角处标了个斜向箭头的瑟伯林全市地图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还不如手机APP——然而自从踏入森林后,信号就如风中残烛,“挣扎”几次后彻底消失了。
一张毫无用处的地图。两个才认识的陌生人。森野深铃的信心正在快速消退,她选择挺直背脊,不让步伐透露出丝毫犹豫。
而青年显然比她从容。长手长脚的身材令他更具生存优势,看不出混的哪国血脉的脸长得十分端正,说不定在野生动物眼中同样具有一定优势……唔,头发的卷曲是天生的吗?说不定可以从这一点——
“森野是来旅游的吗?”
没想到青年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小心踩断一根树枝,她只能从思考中抽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是。”
“父母没有陪同?”
“……没有。是我自己想一个人来旅游,”顿了顿,她补了一句,“不过要是我出什么事的话,他们会追究到底的。”
可能吧。
“你放轻松,”他苦笑道,“相信我,在这种地方无论出什么事都对你我无益。我只是想找个话题,毕竟谁都不知道这段路还有多久。”
“但我们同样会因为聊天而错过自然捎来的各种信息。”她反驳。
“这么说,你很熟悉如何在这种地方求生?”
求生。
她皱了皱眉,“不,我是……以前喜欢在山里玩。”
奔跑,嬉闹,探索,抑或发呆。远离各种尘嚣。自然永远都是最良善的玩伴,最无情的老师。
“现在不喜欢了?”
深铃抿了抿嘴,把散乱的鬓发掖回去。
“别打听我的事了,不如介绍介绍你自己,克里斯特先生?”
“对不起,看来是惹你不快了。因为你的年纪看起来和我的弟弟妹妹们相近,总是忍不住多问两句。”
“‘们’?”
他竖起四根指头,笑容看上去不无自豪:“有四个呢。从这么点大,”用手比在自己的腰间,“到这么高,”又将手抬至自己的肩膀,“都是好孩子。”
好似真的记得每一个孩子的身高,他以自己颀长的身形为尺,比划了四次。作为难得的独生女,深铃无法想象这样的场面(甚至还因为他所比划的最低的位置都已经到她的上臂处而暗生懊恼),只能干巴巴地感叹:“好多,那你们的父母很辛苦吧。”
“他们——嗯,”一瞬的停滞后,克里斯特挠了挠头,“好吧,现在我理解你刚才的心情了。”
深铃别过头去,努力咽下了道歉。不免感到几分良心上的谴责,她低下头,想从配发的背包里找出点东西来,最好是能喝的——找到了,还真有一瓶矿泉水被压在底部。
“怎么了?”克里斯特问。
“……你的包里有水吗?”
“水?我没注意,应该有,哦,有一瓶矿泉水,你要吗?”
“呃,不用给我。”她摆摆手,把无端浮出的困惑尽量按回去。
拧了拧瓶盖,是全新包装的,上下摇晃一番,也没有漏,但这样就能百分百确保了吗?毕竟是个能把两个陌生人安排到野外求生的奇怪活动,还是谨慎为好。要是有条河就好了,至少可以接触到纯天然的水源……
“嗯?”克里斯特抬起头,“森野,你听见了吗?”
“什么?”
“水流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跟在克里斯特后面,没走多远,他们就在前方找到了一条横断森林的溪流,和缓的水流冲刷着睡在底部的鹅卵石。克里斯特似乎没有想到这样一片森林里也会有流水,面上兴奋难掩。溪水自西向东,表明郊外的地形可能不同于城区;河里没有鱼虾,连水草也极少,虽不利于森林生态,但有利于任何来到这里的渴水的生物。克里斯特索性蹲在溪边,一反常态地研究了起来。
不对劲……
“你说什么?”他转头。
“我说……这里好像不对劲。”
她看着克里斯特,“为什么这么点轻的背包里会藏着一瓶矿泉水?为什么这种森林里会突然出现一条小溪?”
克里斯特一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徐徐环顾四周,语气不改:
“来之前我检查过,背包里本来就有基础的求生用品,有水不是很正常吗?虽然我也觉得这条小溪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凑巧,可是这世界上的确有不少‘巧合’,比如现在的你和我,不是吗?”
是吗?是这样的吗?
她不断自问,答案却仍在迷雾之中;她看向手心,它们竟因克里斯特轻缓的安抚而不争气地停止了颤抖。
深铃深呼吸一次,决定不再深入思考。
“……好吧,是我多虑了。继续走吧。”
“好。”青年笑道。
飘摇的树影似在邀她前行。
或许是因为这森林实在是出奇地广阔,又或许是由于克里斯特的言行,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时的交谈中放下戒心。正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青年依然对她充满好奇,从学业、兴趣爱好、来到瑟伯林的原因,乃至出生地和家庭构成。她也越发不能理解他的好奇心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个普通人。
怀着隐约的报复心理,她同样尽量开口,反问他的个人信息。而比起自己的事,克里斯特更倾向于把话题引到弟弟妹妹身上,比如哪个妹妹喜欢艺术,哪个弟弟喜欢体育,谁更会读书,谁更会创作。尽管不太想承认,但她的确被他对亲人的爱打动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发乎内心、毫无保留的情感。
她竟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直到脚下不再只有落叶、草皮与泥土。
“……骨头。”
一根一根的骨头。有长有短,粗细不一。唯一的共通之处是从他们的脚下起,一路延伸至更深处。青年蹲下身去,捡起其中一根,仔细观察道:“不太新。边缘很完整,形状不太像人骨。不过这个摆放方式挺有意思的,是在欢迎我们过去一探究……森野?”
深铃赶忙摆了摆手。
“我……我没事。万圣节嘛,有骨头很正常。嗯。很正常。”
他站起身,说:“想回去的话,我送你。”
“没关系,”她对自己说,“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折返太亏了。”
青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
“那要是……前面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呢?”
更可怕?
刹那间,这三个字在脑海里具象化。女孩却因此冷静了下来。
还有什么能比鬼门关更可怕?
从包里扯出早被自己收回去的说明书,从他身边走过去,她并不回答。
不久后,森林慢慢失去了光。荫盖浓密的地方本就遮挡光线,这下更是暗得看不清前路。拿出手电筒,她对着说明书琢磨了片刻。可惜的是,正如同引她过来的传单一样,这说明书也做得极其简陋。除了介绍这个活动的构想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制作团队(甚至不是公司!),便是简短几句对目的地的描述:郊外的某片森林深处矗立着一栋凶宅。据说这栋凶宅已存在上百年,并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先后曾有好几拨人买下这里的土地,不论是自用还是开发,最后都因为各种离奇事件而被终止。人们都传那里要么住着吸血鬼,要么住着吃人的妖怪。
正因如此,这个万圣节活动的要求也仅仅是抵达古宅门口即可。
甚至不要求拍照作证……
难道这个团队提前布了监控摄像头?还是无人机?所以才会在后半程的路上铺骨头吓唬人?
森野深铃越看越觉得奇怪。
“就算是试胆活动,重点也都是在古宅本身,而不是穿越森林、浅——”
“小心。”
湿润的泥土为打转的思考消去现实的摩擦力,也使得深铃差点摔个狗啃泥,所幸克里斯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才不至于酿成“灾难”。
“谢谢……”不禁捏了把汗,深铃重整重心,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说,“而不是浅尝辄止。”
青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传闻是真的。”
女孩少见地挑了挑眉毛。
“墨西哥当地有吸血鬼的传说?”
“几乎没有吧。倒是有一位杀人饮血的蝙蝠神。”
“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我。”
传说。传闻。传言。一切不过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既然都是人为编撰,何不以人的力量直面真相?
“我的意思是……”
“啊!”
深铃的叫声盖过了青年的犹疑。
她往前跑了几步,踩过一条浅沟,记载于说明书上的古宅就这样出现在面前。诚然,位于森林深处而非悬崖边上的建筑不会十分突出或显眼,它更像是一般意义上的“古旧”的宅子,较之美国寻常的独栋住宅要大上一倍。乍一看,外墙相当古朴,隐于黑暗中的墙面仅剥落出几处白色,只能望见二楼有几扇窗户,却看不清细节。木制大门静静地闭合。
女孩毫不犹豫地走到门前。
没有门牌。没有门铃。门上有几道尖锐的划痕,像树皮的沟壑。
这样就算成功了吗?
她掏出手机,才想起没有信号,无法与外界联系,又想着拍一张照,转念一想,作罢了。这个目的地出现得实在毫无征兆,以至于她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
目光随即落在厚门板上。透过手电筒的照射,除划痕外的部分实则十分光洁,甚至透露出一丝久经打理的油亮。
树影幢幢。
她忍不住伸手,一边摩挲那些若有似无的痕迹,一边思考起此前种种。之前看似毫无联系的碎片,此刻却在寂静中依次归还原位。片刻后,她问:
“如果我现在跑,有几成几率不会被你抓住,克里斯特?”
隐秘的气息随即降临背后。足足高出一个头的身形轻易遮覆她,却只是帮她关掉了手电筒。周遭顿时陷入昏暗,而青年的声音沉静如初。
“我不想对你动粗,森野。”
或许,少了些许鲜活。
她闭了闭眼,努力调整呼吸。
“我得承认你伪装得很好。”她说,“刻意模糊关键信息,引诱我入局,转移我的注意力,甚至几度试探我的决心,给我返回的权利。直到最后,你都只是一个可靠的同行者。但我不理解,这栋建筑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家。”
“……可这里是瑟伯林。”
“我从未承认过这里仍是瑟伯林。”
话音刚落,大门便从内部霍然洞开。南瓜灯大大小小摆满了视野,那是早已被她忘到脑后的万圣节的标志。突然,一个身影窜出,一下子便抱住了深铃的手臂。
“姐姐!我就知道你能找到这里,太好啦!”
——克莉薇雅。那个身高只到她手臂,也只到他腰间的小小女孩。
原来如此。光不止源于雕刻出鬼脸的南瓜里,还源于“眼睛”。向她大敞的黑暗中,她看见好几双发光的眼睛。“克希莉娅姐姐说她不能用‘能力’,因为你的直觉很强,有可能不会来,所以我很乖很乖地等你过来了,你要夸夸我!”克莉薇雅熟练地说着日语,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发光。
“好,克莉薇雅很棒。”从深铃身后伸出一只手,代替她摸了摸克莉薇雅的脑袋。克莉薇雅反倒鼓起脸颊,丢下一句“才不要哥哥的夸奖!”,一股脑地跑没了影。
“她和你一样,是人;但和你不一样,是我们最近才收养的。等她成年后,我们会把加入我们的选择权交给她。”克里斯特补充道。
“告诉她这么多,不怕她外传吗,哥?”从深处传来年轻且冷静的男声。
“克里斯特哥既然允许她过来,自然是信得过嘛,你就别操那心了,克提克拉。话说我饿了啊,咱们要不先开饭?今晚这些够吃吗?”一个更热情的少年声音紧接着响起。
“那我去喊克洛伊丝下来吧。她最近总是睡觉。”纤细的女声随脚步声渐远。
“你们……到底是什么?”
女孩勉力保住理智,哑声问道。
“‘吸血鬼’‘食人妖’——这是近百年来人类随意给我们套上的头衔,你可以尽情使用,我不介意。但真要说的话,我们其实住的时间比这更久,久到历经前四个‘太阳纪’,十三层天堂与九层地狱亦不复存在——”
伴着未落的话音,她终于转过头去。
黑暗为他换上一身庄重的新衣。他的双眼光彩熠熠。将头顶的高礼帽摘下,他彬彬有礼地鞠上一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长生种’的世界,森野深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