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生生毁坏了静谧的夜晚。
原本睡眠质量就不好的晏摘星,在听到第一声电话铃就被惊醒了,然后迅速挂断了自己正在吵闹的手机。但客厅里的电话依旧响个不停,他烦躁得厉害,在床上猛踹了几脚被子,把整颗脑袋都埋进了被窝里试图隔绝噪音。
晏摘星以为晏其或者琉辉会去管一下,但铃声持续了很久。
他实在受不了了,从床上不情愿地爬起来走出房间。出了房间后那铃声更是扰人了,晏摘星快速摸到了夜灯的开关,他下意识先看了看晏其和琉辉的房间,两扇门都安安静静地关着。
晏摘星又困又晕,他没仔细多想,客厅里的铃声如同在催命,催得他大步迈到座机前拿起听筒,语气不善地接了这通扰民电话:
“喂?谁啊!”
晏摘星不确定哥哥们有没有被吵醒,他这声克制了音量。在他接起电话之后,他周围的气氛突然发生了变化。
就像是有一团巨大的黑雾把他包围了起来,一片死寂。
恐惧快速笼罩住了他,晏摘星的心脏快速跳动,几乎是察觉到不对劲的第一时间,他就把手中的听筒砸了回去。
他有意识地望向了厅里挂着的中式时钟。
月光透过窗户淡淡照亮了钟面,钟声轻轻嘀嗒,时针刚从十二点的位置移动。
三兄弟的早饭吃得不算太沉闷,晏其总是会活跃着气氛,和琉辉聊着有的没的,时不时向沉默的晏摘星关怀两句。
晏摘星用筷子夹着油条,心不在焉地啃着。他又久违的几乎一晚没睡,眼底青得快发黑了。晏其用余光悄悄关注着晏摘星的脸,克制着语气里的关心:“怎么了摘星,晚上没睡好吗?”
琉辉闻声瞟了坐在他边上的晏摘星,轻哼一声:“哥你别管他,估计又是训练过火,肌肉酸疼得睡不着觉。”
他说完还顺口接了句:“疯成那样,活该!”
“没事,哥。”晏摘星吞下了嘴里的食物才开了口,“琉辉你少说两句。”
御影琉辉眯着眼睛,带上了笑容。
“胆肥了是吧?回头我看看你训练得怎么样了,你看老子不揍死你。”
琉辉这猜测不无道理,晏摘星恢复正常作息后,这不是他的第一次失眠了。
自从“裂口女”任务的结束,晏摘星把重心放在了提升自己上。他花了五年时间去研究资料,到最后发现不仅不能够拯救哥哥,甚至连保护好自己,不让晏其担心的能力都没有。
仅仅只和一只怪物战斗,都能惹得自己一身伤,最后还被迫过度使用异能落荒而逃,狼狈地逃回公司的时候,他感觉非常耻辱:从小依赖哥哥们到大,成为了一个废物还觉得理所应当。
【传送门】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异能,它不该被自己这么使用。当初父亲凭借【传送门】,肆意使用着各类大型兵器,在面对怪物群的时候,能够做到大规模厮杀,自身一把长刀都挥舞自如,甚至能够配合【传送门】完成独创的刀法。
但他用那从父亲那继承来的异能,又做了些什么呢?
晏摘星的【传送门】,被他用在给同事传递资料,或者是短距离拿文具的偷懒用途上。
当晏摘星找到御影琉辉,和琉辉说要学习格斗技巧的时候,琉辉刚好训练结束。他撩了一把额前有些碍事的卷发,越过晏摘星去拿了瓶冰水,训练时用着异能的双眸又眯了起来,恢复了那张看起来好相处的脸。
而后看着好相处的人开了口:“你现在才想着要训练?早些时候我和你哥催着你的时候,你他妈在干嘛?”
晏摘星默不作声,他悄然攥紧了拳头,直至指节发白泛疼。
琉辉背对着晏摘星都能知道他是一副什么表情。他顺手把水瓶丢了出去,瓶子在空中翻转,那凉意擦过晏摘星的手臂,在不远处的墙边稳稳立住。
“先跑两圈,看看实力。”琉辉说道。
【幻影】给员工们提供训练的场地,是由月读司研发出的特殊空间,地方很大,晏摘星甚至一圈都跑不下来。他硬撑着跑完第一圈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抬腿的力气,他跪倒在地上,气管已经疼得快要撕裂,嗓子里的铁锈味怎么都压不下去。
“哈啊……哈……咳、咳咳……!”
“就这?”御影琉辉嗤笑,“所以才会被打成那副狗屎样子。”
御影琉辉接着说:“你就这点本事,跑个步都跑不下来,还没你小时候会蹦跶,就敢跑出去送死了。要不是那天你同事跑来找我,我还不知道你能这么傻逼。”
晏摘星缓了好一会,他大口呼吸着,总算感觉有点劲了,才撑着地板挣扎地站起来。
他张了张口,想说出来的话堵在嗓子里,沉默半晌才敢开了口:“龙君,那天……对不起。”
“滚你妈的,别给老子肉麻。”御影琉辉推了一把晏摘星的头,“我要和你计较这个,还当你哥干嘛?”
“也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确实没保护好晏哥。”
“琉辉,还有……”晏摘星抬起了脑袋,直直望着御影琉辉的脸,心脏狂跳,神情认真:
“我喜欢哥。”
“我知道。”
“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我说我知道!”
御影琉辉侧过头去,碎发从他的头顶落下,晏摘星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这个家,只有晏哥不知道。”
在那之后,御影琉辉训练时,都会带着晏摘星一起,而他给晏摘星布置的,一直都是增强体能的训练。晏摘星从最开始艰难的完成目标的三分之一,到后面能够勉勉强强通过琉辉的目标,足足花了一个月之久。
直到他开始试图跟着琉辉一起进行体能训练的时候,琉辉才开始教他基础的格斗技巧。
晏摘星每次训练起来就开始不管不顾,时常有琉辉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总会试图完成超额的训练,在夜晚里常常肌肉酸疼,闹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晏其是知道这些的。
但担忧的情绪被他硬生生藏着,弟弟们在用他们的方式让晏其放心,他不想让弟弟们的努力白费。
“稍微注意一下吧。”晏其娴熟地剥好了一个鸡蛋,放进晏摘星的碗里。
晏摘星拿起鸡蛋啃着,装作不经意问:“哥、琉辉,你们昨晚上有没有听到厅里电话响?”
“嗯?”晏其沉吟片刻,他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你昨晚又……做噩梦了吗?”
晏其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晏摘星蹙起了眉头。他摇了摇头,轻声回了句“没事”。
晏摘星自觉地把桌上的残余收拾了,将碗筷都清洗干净摆放整齐。他还记得,在他第一次提出要帮忙收拾家务的时候,晏其和琉辉两个人的那种表情。
……所以之前为什么一直想不到要帮忙呢。
“哥,琉辉,一起走吧。”
他没有把昨天晚上自己的经历和哥哥们说,甚至连昨晚的经历是否是梦境这回事,晏摘星自己都有些分辨不清。他时常会做非常逼真的梦境,例如过去被父亲割喉的场景、冲动行事差点死在“裂口女”手里的场景、还有关于他哥的那些……总是会在梦境中反复上演。
唯独昨晚让他心里发毛的怪异感和恐惧感,真实得不可思议。
这通被晏摘星自己都当作噩梦的电话,足足困扰了他五天。
在晏摘星经历了五个被铃声吵醒的夜晚之后,第六天他顶着过度严重的黑眼圈去了公司。
这个“梦”晏摘星自己都没当一回事,除却第一天他感知到的恐惧感之外,之后的几天,晏摘星重复着被尖锐的铃声吵醒、去接听电话然后快速挂断、回房间续上睡眠的操作。
在公司里,这会琉辉正和晏摘星模拟对战。琉辉手中拿着一把木刀,他把自己的惯用军刀丢给了晏摘星用。晏摘星拿着这把军刀凛冽地刺向琉辉的要害,被琉辉一一轻松化解。
“气息别乱,底盘稳住。”晏摘星进攻的动作不停,琉辉一边招架一边提醒。晏摘星在这时猛然刺向了琉辉的眼睛,琉辉快速反应过来,侧头躲开了这一刀,他就势钳制住了晏摘星持刀刺来的那条手臂。
晏摘星来不及后撤,他眼睁睁看着木刀在琉辉手中画了个圈,木刀刀柄便狠狠地打在他的头上。
“你急个屁啊,我要是照你这么打,都死了好几回了。”
晏摘星跌坐在地上,他还没从短暂的眩晕里缓过神来,被打的地方疼得厉害:“操啊……你下这么重手?”
御影琉辉无语:“你他妈也不看看你刺我哪?”
“那还不是你教我的?”
“再顶嘴我废了你!”御影琉辉拿了冰水直接砸在晏摘星身上,他拧了瓶盖喝了两口,说道:“哎,你们月读司最近有没有收到关于‘怨铃’的资料啊?”
“‘怨铃’?有点熟悉……”晏摘星猛灌了半瓶,用剩下的冰水敷在头上,“新的虚异访客啊?”
御影琉辉说:“我偷偷看了晏哥桌上的任务表,看到了‘怨铃’,而且被标红了。”
“……我职级太低,公司安排给哥的这个任务,月读司这我大概没有权限了解。”晏摘星思考片刻,继续说道:“不过我总感觉我在哪看到过,嘶……我一下想不起来。”
御影琉辉恨不得给晏摘星来一拳,他把手中的水瓶捏变形:“……你能不能行?是不是想急死我?”
晏摘星摆了摆手:“你别急啊,我想着呢……”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之前手机上收到的一条怪异短信。
“噢!噢!我想起来了!之前手机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信,信息里面写了一大堆,我根本懒得看……内容好像是说自己被怨铃缠上了,已经是第十四天,让我救救他什么的。”
“可我压根不认识这个号码,我以为谁恶作剧呢,然后就给删了。”
晏摘星说完自己都愣了下,他细细回想着信息里的大致内容,总觉得他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啥啊?恶作剧?你说的这个怨铃和我说的那个是一码事吗?”琉辉琢磨了一会,继续说道:“不过,如果晏哥接的这个任务有点危险的话,我觉得还是有必要……”
“……嗯,我们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不告诉哥。”
晏摘星职级低,拦截任务的事只能交给有战勋的琉辉。琉辉假装说是鸣尊寮的课长——零和其他上级商量了之后,把这个任务重新布置给了他,这才能把“怨铃”任务给转移下来。
“这、这个……”晏摘星看完了手头这些“怨铃”的相关案例和资料,懵了,“原来不是梦啊……”
御影琉辉奇怪道:“啊?”
“电话……我也接了五天了。”
空气瞬间凝固,两位弟弟面面相觑。
御影琉辉最先反应过来:“所以说,你已经被‘怨铃’诅咒了?你他妈不早说啊!”
晏摘星想起来第一天接到电话的违和感,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琉辉讲了清楚。
晏摘星说:“这么看来,我收到了那条短信之后,半夜就来了电话了。”
御影琉辉翻阅着手中的资料回应着:“所以你是个冤大头,短信的主人估计发了不止一条,你正好也符合了转移诅咒的条件。”
“嗯……正好我被诅咒了,这份任务不然就交给我来处理。”晏摘星摩梭着手腕上的佛珠,思索片刻,继续说道:“今晚我守到零点,这通电话我继续接,直到对方发出声音为止。”
御影琉辉挑眉道:“你又想找死?”
“龙哥、龙哥……先别打!你听我说……”
第六夜,尖锐的铃声再度响起。
晏摘星正等在座机前,他沐浴着月光,抱臂等着这通电话许久了。铃声一响,他立马接起了听筒放在耳边。
“……喂?”
听筒里如同第一夜一样,没有一点声音,死寂得让人心慌。
晏摘星就这么耐心等着,没过多久,听筒里传来了像是信号极差的沙沙声。
他微微屏住呼吸,拿着听筒的手泛着凉意,这声音不大却直击大脑,但持续的时间一久,让晏摘星有种要陷入幻境的错觉。
而在他没有一点准备的时候,听筒里突然传来的女人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晏摘星冒出了一身冷汗,他对这样的尖叫声再熟悉不过了。
就和父亲发疯那天,母亲那绝望的尖叫声一样。
他生生忍耐着这样绝望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炸开,但他必须要等,等到另一端真正开口说话。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女人的尖叫声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而后是细细碎碎的哭泣声。电话另一端的“人”一边哭着,一边说起了话来,那声音几乎和晏摘星逝去的母亲一模一样。
“我好痛苦……我好痛苦……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你是不是也不愿意接我的电话?没关系的……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摆脱我……”
“你可以把遇见我的事情,告诉下一个不知道这件事的人,这样,我就不会缠着你了。”
晏摘星沉默地听着,“怨铃”的声音实在是和母亲太像了,或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他都快忘了母亲的声音。
但他没忘了此时面对的是一个虚异访客。他稳了稳心神,缓缓开口:“我拒绝。”
对面没有回应,晏摘星又在沉默中等待了许久,直到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挂断的忙音。
晏摘星把听筒放了回去。
这会御影琉辉才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放轻了脚步,走到晏摘星面前:“如何?”
“和资料上的信息差不多,民间都市传说里,似乎‘怨铃’的诅咒模式都是这样的。”
晏摘星面色平静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这所谓的‘怨铃’只有一个。”
御影琉辉点了点头:“如果只有一个的话,那收拾起来就方便了,先就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吧。”
然后琉辉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就回了房间。
晏摘星又望向了厅里挂着的时钟。
此时正是夜晚的十二点半。
而后的电话每天持续着,晏摘星依旧会接起这通电话,耐心等待着听筒另一头“怨铃”的声音。自从他拒绝了“怨铃”的要求之后,他接起电话之后,那边酷似母亲的尖叫声就再也没有停息过了,而晏摘星一开始甚至期待着“怨铃”开口说话,到后面因为实在无法忍受尖叫而不得已挂断电话。
已经是第十三天了,晏摘星拒绝了“怨铃”的要求,也就是说在明天就会如同资料上所说,晏摘星可能会“凄惨地死去”。
他处理完手头杂乱的文件,接到命令要去把这些文件送到鸣尊寮,正好可以再和琉辉商量一下明天的准备。
晏摘星取下了脸上的眼镜,挂在自己的衣领处,一边神游一边等待着电梯。
电梯打开的时候,晏摘星和电梯里唯一的人对上了视线。
“摘星,好巧啊。”
“哥……好巧。”晏摘星一瞬间就调整好了状态,他装作自然地走进电梯,按下了楼层按钮。
晏其保持着随和的微笑:“去鸣尊寮吗?找琉辉玩?”
“不是……有个文件要我送过去。”
晏其淡淡地点了点头。
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晏摘星不像以前那样刻意去回避晏其,但晏其对待他的态度却有了改变。那种改变即使晏其怎么去隐藏,晏摘星都能察觉得到——
晏其对晏摘星多了一份疏离感。
毕竟无论是谁,被亲弟弟侵犯了的话,都无法完全当作无事发生吧。
晏摘星觉得,比起晏其这种粉饰太平的做法,还不如直接向自己出气来的要好。
他去猜晏其的心思,真的猜得好辛苦。
晏摘星突然想起了那支被他丢在垃圾桶里、没有送出去的玫瑰花。
他自己……也没有勇气向晏其坦白爱意。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兄弟二人都非常有默契的保持沉默。
晏摘星很久没有和晏其两个人单独相处了,他爱的人就站在他身边,晏摘星心底难免会希望电梯下落的速度可以慢些。
再慢一些。
“摘星。”他的兄长打破了沉默,“训练,也要注意分寸的。”
晏摘星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这一句晏其的语气不重,却藏着满满的斥责意味。
从血脉上来说,晏摘星还是怕着他哥的,他有些心虚,轻声回了个“好”。
他想起自己异能觉醒的那段时间,哥哥也用过这样语气,那个时候晏其和他说的话是:
“摘星,训练是很重要的。”
“可是哥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训练!”儿时的晏摘星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自从他异能觉醒之后,哥哥就开始变得非常严厉,总是会逼迫他在写完作业之后,去进行异能方面的训练。
突破异能极限是很痛的,这让晏摘星烦透了。他最初觉得觉醒了和爸爸一样的异能很酷,但随着每天的逼迫、和尝试突破异能时手骨被挤压的疼痛感,他就着那被宠坏的性子,经常会对他没有异能的哥哥任性:
“烦死了这个破异能!还不如没有呢!”
晏其总是会沉默,然后低下头,晏摘星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在乎,因为过不了多久,他的哥哥又会和往常一样抬起头来,然后用着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今天你要把【传送门】,突破至三米远的地方。”
“……哥哥!”晏摘星气得一张小脸蛋通红,甚至眼角都逼出了泪花来。
“晏摘星。”
“……行!行!我训练好吧!我练给你看!”晏摘星气急败坏。他抬起左手,佛珠上刻着“星”的牌子摆动,浅浅发起了光。
晏摘星直接展开了近乎五米远的传送门。
【传送门】的反噬和空间相关,晏摘星抬起的左手在那一瞬间被挤压变形,骨头碎裂的声音连绵不绝。
“啊——!!”晏摘星在那一刻瞬间被逼出了泪,骨头碎裂的疼痛让他眼前发白,脑袋就像炸开一般,近乎让他昏死过去。
晏摘星卸了浑身的劲瘫坐在地上,他被疼痛折磨得恨不得直接死掉,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恍惚地看着自己不成样子的左手。
也看到了朝他跑来的、满脸惊慌的哥哥。
“叮——”
电梯先到了晏其要去的楼层。这会晏摘星才突然想起,明天是他“怨铃”诅咒的最后一天,他必须要支开他哥:“哥,明天……”
“我有个临时任务,需要出趟远门。”晏其柔和的声音打断了晏摘星的话,“估计要到后天才能回来,今天就出发了。”
晏其走出了电梯,正好有一束阳光打在他身上,晏摘星看见晏其的白发在阳光底下发着光,他的话被堵在了喉间。
晏其回头看向了晏摘星,在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轻声说: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家里就剩下晏摘星一个人了,他简单解决了自己的晚饭,待一切都收拾干净了之后,他坐在客厅里,看着墙上挂着的时钟。
夜幕来袭得很快,时针已经快接近十二点,晏摘星就这么充满着耐心,看着分针一点一点转动着——
直至第十四天的到来,客厅里的座机再度响起了刺耳的铃声。晏摘星伸手接了这通电话,把听筒放在了耳边。
他一句话都没说,听筒的另一头开了口:
“今晚的月亮好漂亮呀……是红色的呢。”
是妈妈的声音,晏摘星有些留恋地听着。一团黑雾从他身后的窗户中探进,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了他,让晏摘星除去电话声以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
“你好,我现在就在你的身后哦。”
晏摘星笑了起来,他没有回头,任由那团黑雾在他身后肆意涌动。外面的月亮确确实实变成了红色,血月的红光透过窗,照在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男人的后背上。
“你是在我的身后,还是在我的身前呢?”
晏摘星的黑色发丝透着微弱的红,他的脸上挂着笑意,眼底的乌青衬得他的脸格外苍白。
他的左手举着电话听筒,佛珠在那白皙的手腕上挂着,一双紫色的眸子泛着浅浅的光,直勾勾地盯向他面前的一片虚无。
而后佛珠上挂着的牌子微微晃动,逐渐泛起了微光。
晏摘星在面前虚无的地方,展开了两个有些距离的、小小的传送门。
身后的黑雾在刹那间散开,原本虚无的地方,空间逐步扭曲,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
这个黑影正痛苦地跪在地上哀嚎,它形似手臂的地方失去了一截手腕,正掉落在传送门的另一端。
这是晏摘星能够想到的,用自己的【传送门】攻击的办法。
在短时间内提升自己的异能,可谓是天方夜谭,但他非常着急地想要提升自己。
只要强大了,他能做的事情就更多,而他也能够成为配得上晏其的人。
他不想被哥哥保护了,他想保护晏其。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面前的黑影带着扭曲的嗓音开了口,晏摘星从那样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母亲的音色,他在内心里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听筒放下后站起了身。
“我猜的吧。”晏摘星轻声说了一嘴,而后琉辉的骂声,就从藏在他耳朵里的蓝牙耳机里传来。
“你装什么,还不是因为本大爷帮你看着?”
房间里早就被兄弟二人布置好了针孔摄像,这种摄像头同样出自【月读司】的研究,能够清楚捕捉到虚异访客的真身。
御影琉辉就坐在楼顶,通过电子显示屏盯着房间里的画面,同时又用着【预视】的能力,帮助晏摘星提前看破怪物的动作。
黑影只不过是个烟雾弹一样的存在,本体在晏摘星的身前,这些琉辉都用【预视】看见了。
即便那黑色的影子似乎非常痛苦,晏摘星手中的动作也没停下,他接二连三地在怪物身上开启了多个传送门,活生生地让这个人形失去了人样。
“星星……你有点过火了。”耳机里的声音情绪朦胧。
晏摘星似乎看到它流出了血,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地上的黑影痛苦扭曲着,它的“四肢”都被【传送门】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块状物。
要是让哥知道了,我这么使用【传送门】,哥估计会生气吧。
晏摘星苦笑着,他们家除了他,都是佛教虔诚的信徒。即便面对的是一群残暴的怪物,家里人也一致觉得:能杀生,就不要虐生。
而晏摘星能够使用【传送门】进攻的方式,却是违背了佛祖的意思,是在虐杀。
“怨铃”的本体在嘶喊着,几乎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之前琉辉就和晏摘星分析过“怨铃”的本体,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如果这个虚异访客自身能力很强,就不至于通过电话的方式进行诅咒传播。
面前的黑影逐渐平静下来,它此时像是低着头,然后用着一直和晏摘星通话的声音,痛苦地开了口:“我好痛啊……好痛啊……”
晏摘星做的噩梦里,他的妈妈倒在血泊之中,也是像这样不断低语着。
“妈妈,很痛吧……”晏摘星喃喃自语,他打开【传送门】,从里面拿出了那把琉辉的军刀,将脚边分不清形状的残块踢开,走到这团黑影的面前缓缓蹲下。
他举起这把刀,语气温柔地说:“没关系的,我这就替你解脱。”
刀尖即将割开它的脖子的时候,黑影的身上亮起了像是电视信号接受不良的光,而后晏摘星刀尖对着的对象,变成了晏其的模样。
晏摘星看着他的哥哥满脸痛苦,倒在地上喘息着,哥哥身上的衣服沾着大片大片的血。
晏摘星看着他的哥哥开了口,他熟悉的、最爱的人的声音虚弱无比:
“我好痛苦……救救我……”
在他的梦里,有无数次梦见晏其,那些梦开启在最温馨的日常里,结束在晏其不同的死状上。
他梦见过晏其忽然毫无征兆地倒下,眼球发灰、面颊凹陷;
他梦见过晏其突然吐了很多血,那血成了沼泽,吞噬着他的哥哥;
他梦见过晏其身上都是伤,倒在晏摘星的怀里慢慢失去生机,就像现在一样。
梦境的结尾,晏摘星往往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晏其一次次在他面前“死去”,而他只能浑身是汗的从噩梦里惊醒。
但现在他可以动,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看见他的哥哥试图伸出手,从他手里抢过那把刀,他一直都没去阻拦。
在对方触碰到自己手上军刀的那一刻,看到他哥哥顶着那张脆弱的脸笑了,晏摘星也笑了。
于是他举起手中的军刀,毫不犹豫地斩断了他哥哥的脖子。
“哥……与其让我看着你痛苦死去、或者是死在别人手里的话,不如就让我亲手了断你吧。”
“晏其”的脸扭曲了片刻,就化成了一团黑雾,在晏摘星的面前爆开,连带着地上的那些残块一通消散。
琉辉从大门走了进来,他把手上的设备收在背包里:“任务完成得不错,信息也帮你收集好了,按照我们说的那样,你可别忘了战斗报告写你是后勤,我是主力啊!”
“不过方才总部传来新的消息,好像又出现了新的‘怨铃’受害者……看来这事还不算完。”
御影琉辉见晏摘星一直愣着跪在地上,他上去拍了一下晏摘星的肩膀:“干嘛呢!”
这一拍让晏摘星僵硬了身子,他慢慢站起了起来,保持着语气轻松:“啊,我当然记得呢,多谢你的资料啦。”
“你、你哭了?”
“……啊?”晏摘星脸上的笑意没有散去,他面对着琉辉,愣愣地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一片湿意。
晏其果然在隔天才回到了家,晏摘星下班回来的时候,晏其刚洗好澡出来,正把他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他在看到晏摘星的第一眼就展露了温柔的笑:
“这两天我不在家,琉辉做的饭有乖乖吃吗?”
“我乖乖吃了,哥。”晏摘星望着晏其的那张脸。在晏其变成白发之后,似乎他们俩之间除了眼睛的颜色,几乎看不出有相像的地方。
琉辉似乎还在出任务,晏摘星自觉地上前帮晏其做起了家务,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在这样一片平静的氛围下开了口:“哥,你知道吗?我现在变强了。”
“我知道。”晏其正切着菜。
晏摘星这会也拖完了最后一块区域。他交叉着双臂支在拖把柄上,微微侧着脑袋,细细观察着他哥的背影。
围裙把晏其的腰肢浅浅勾勒,白色的头发还带着湿意。
“所以,哥,我可以喜欢你吗?”
切菜的声音停顿住,晏其不敢回头。
如果这个时候晏其回了头,就能看到晏摘星那双认真、又充满欲望的紫色眸子。
“晏其,我喜欢你。”
亚历山大看着镜子里的好友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
埃德里安转动身体看向镜子中自己的打扮,衬衫被吊袜带平整拉伸,西装规矩地扣好,领带是深红色的,正随着他手指穿梭勾动缓慢形成一个漂亮的结。
他并没有去问亚历山大的意见,只是又伸手整了整发型,将鬓边碎发梳理整齐,随后拿起一旁装饰用的蝴蝶兰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你的舞伴呢?”亚历山大穿着一件长风衣,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是对方挺拔的身材同样能让人忽略季节问题。
“为什么去舞会就一定需要舞伴。”埃德里安显然很满意自己现在的打扮,然而他将那朵蝴蝶兰重新从口袋里抽出,换成了一枚鲜红色的胸针,“我可以去享受夜晚和璀璨缤纷的世界,并不一定要进舞池里转圈。”
“我虽然同意你的想法。”亚历山大伸出手,像是在回忆些什么,但是又很快放了下来,他看向窗外的夜色,似乎是回忆起了某些过往,“但是能和人贴在一起,在拥挤的舞池里转圈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埃德里安同样转头看向夜色,窗外是高悬于空的明月,没有星星,更远处还能看见耸立高楼间闪耀着的红色灯光,它们像是一颗颗人造的星星,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律闪烁,机械又冰冷。
他重新转回镜子前,忽然兴致全无,思索着今天为什么要整这么一出,只是打扮自己似乎就耗空了他一半的精气神,有这点时间去外面逛逛街或者在窝里睡一会不好么?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亚历山大推开门,埃德里安也只好跟着走出,“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多没意思,今晚就当给兄弟一点薄面。”
埃德里安一言不发,看着盛夏夜晚人来人往的街道,路人们频繁回头,直白地欣赏着两位高大健硕的男性,
埃德里安小心用手指抹了抹胸前的红色宝石,入手不是冰冷的触感,而是一种透着微微温热的坚硬质地,它似乎与别的红宝石不太相同,用人类的语言描述,或许会把它认成一种红色的猫眼石,然而它正中间的裂缝并不是金色,也不闪烁发光,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看着它的时候就像是在注视另一个人的眼睛。
漂亮又死气沉沉。
前往舞会大厅的路途并不远,途中有好几个人试图凑上来搭话要他们的手机号,其中当然也不乏男性,亚历山大用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极为自然地挽了挽埃德里安的胳膊,随之而来的是搭讪者们失望的目光,以及埃德里安毫无情绪的一瞥。
“别这么看我兄弟。”亚历山大拍着对方的背,把人拍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那片金色辉煌的海洋里,“难得出来享受夜晚,怎么能这样一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虽然亚历山大说的没错。
埃德里安正了正领口,只是绕场一周,拿了杯香槟的空挡,他就已经找不见亚历山大的踪影了。
埃德里安无法,他既没有舞伴,熟人们又都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于是只好一条龙,颇显落寞地站在一旁,看不远处女士们的裙摆飞舞,音乐声悠扬回荡,四周人们的说笑声似乎也在逐渐远去,欢声笑语逐渐将他的思绪淹没。
他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还没有这群猎魔人和魔女的时间,一切都还在混沌之中,魔女与猎魔人势不两立,他还被叫做使魔的年代里,幼龙卷着尾巴用力扑扇翅膀,从扬起的金黄色枫叶中穿梭而过,那个女孩也这样笑过,他飞累了,有些埋怨总是经历旺盛的青梅竹马,于是调转头去,像一颗小小的炮弹,直直扎入那堆成小山般的金黄色枯叶里,松软的树叶轰然倒塌,伴随着小姑娘的尖叫与笑声,将对方淹没其中。
她深红的头发在这片枯黄的枫叶中极为明显,被风扬起时如同一片闪烁的晚霞,又如一片被风吹拂的玫瑰花海。
埃德里安闭上眼,脑海中似乎正浮现着对方从金黄枯叶里探出头,在一片荒野上,背靠破旧小屋,朝他扔小石子打闹的画面。
他们过得不富裕,两人相互扶持,从幼年到青年;从两个短手短脚的小不点,逐渐长成美丽少女与清秀少年的时光。
他用双手,用枯萎藤蔓,用开败的花给自己的魔女编制帽檐,给她制作项链。
而那个魔女身周环绕着红色的蝴蝶,在秋日收割完毕的田埂里赤着脚奔跑;在冬季白雪皑皑的山上歌唱;在春日冒着绿茬的草地上转圈;在盛夏的夜晚披着鲜红的血腥气,缓慢摔倒在他的面前。
往昔岁月霎时碎成金色的碎片,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香槟太久了,那些气泡在水面上炸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洞,刺激着他的视网膜,他抬起手将那杯香槟一饮而尽。
埃德里安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捏紧了那颗放在胸口的胸针,而那颗红宝石一样的胸针正突突跳动着,灼烧着他的手心。
小提琴的声音似乎陡然拔高了,那些欢声笑语转变成的刺耳尖叫也慢慢褪去,他看见一味女士牵着另一位的手缓慢迈着步伐沿着舞池边缘旋转舞动,那动作随性中带着慵懒和放松,红色裙摆一如那日深夜向着自己飞溅的血液,女士转过头来,笑容优雅的面庞白皙消瘦,枯黄发丝飘扬,遮住了她的半边侧脸,然而埃德里安依旧死死盯着那一处,耳边的乐声跳跃着逐渐与他的心跳声脱节,时间似乎越来越慢,那人又一次旋身,双手自然展开抬起,苍白皮肤在金色灯光下几乎透明。埃德里安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听见了血液鼓动的声响。
他迈出的步伐坚定沉稳,然而眼中只留下了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红色的翅膀在女士小巧的面庞上颤抖煽动,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然而她在那一瞬间露出的是茫然神色,像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就好像无数次在梦境与回忆中擦肩而过,一切欢声笑语中都有对方的影子,然而午夜梦回时,她的噩梦盘桓在脑海中时,那个还不如现在高大健硕的身影同样矗立在夜色深处,让她浑身战栗不已。
埃德里安穿过人群,掠过飘散而下的落叶,踩着嘎吱作响的新雪,拂过春日暖阳,撕开那晚模糊又刻骨的记忆,终于站到了对方面前。
坎宁歪着头,欣赏着这位像一堵沉默的墙一样的男人,对方神情有些迷茫和不可思议,刚毅的面孔上逐渐浮现出珍重混杂愤怒的情绪。
坎宁不知道对方在气什么,只是遵从自己的下意识伸手抚摸那人的侧脸,揉开他紧绷的下颌线,随即用手指勾勒上下滑动的喉结,一路向下略过西装硬挺的肩线,绕开那颗注视着她的宝石胸针,最终落在领带尾端,丝质布料凉凉的,一点点染上她的体温。
这是个英俊的男性。坎宁对埃德里安的第一印象其实很不错,然而她注视着那张刚毅面孔,心头逐渐浮起的情绪却不是温暖,而是一种乍暖还寒时的冰冷与痛苦。魔女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丢了眼球的眼眶。
手心里眼皮轻微颤动,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痛一点点、一滴滴地试图再一次将她淹没。
人们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没有人在意这两位站在舞池边缘却毫无跳舞意图的人,只是自顾自地享受时光与景物飞旋的夜晚。
坎宁也不在乎,她的余光中那些各式各样的裙子与西装与她无关,只是今晚的一种点缀。
埃德里安并不退后,任由坎宁打量他,抚摸他,审视他,回忆他。周遭一切此刻都只是他们的陪衬,他也学着坎宁歪着头,没有后退弯腰的礼貌邀请,也没有强势拥抱的姿势。两人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缓慢靠近,感受对方许久不曾出现在身边的熟悉感,唇齿交融,交换体温,在这人来人往的时光与陌生的时代里拥吻。
埃德里安扣着坎宁的腰,另一手与那只始终停留在自己胸口的手十指相扣,轻盈克制地转了个圈。
小提琴声与钢琴的敲击声融合飞舞,他们的舞步也同样愈发肆意起来,坎宁微微下腰,像是个享受失重感的孩子,埃德里安的步伐很大,总是比别人转得更快,更远,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此刻坎宁的脸上,手下是对方瘦骨嶙峋的肉体,与毫无改变的心跳。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撞到,就好像现在这片久别重逢的光里,这场命运般的重逢之中,从来就没有过别人。
Vol.215「暮月」《第三轮月》
作者: 夏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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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寒冷的一天,客厅的钟敲到第六下时,我在二楼的书房听到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作为深入简出,又在社会上没什么名气地位的人,几乎没有访客会来找我。这个不打招呼就径直走上二楼的人自然引起了我的警觉。只有一个人,我一边思考着来者的身份,一边在桌子前站起身,并把手探进抽屉里。
不过当洛加的在门前现身时,我的警惕就自然消散了。“洛加,你回来了!”我惊喜地喊道。
“是啊,回来了。我还能去哪儿呢?在乡下呆上一周也够我受的了。”洛加回答道。他穿着长袍式的呢绒大衣,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夹着一卷东西,脸上的疲惫感比平时更重,我想他应该是今天才坐马车回城里。“你这陋室可算够脏够乱啦,灰尘又那么重。”他小心避过地上厚厚堆叠起来的一坨又一坨典籍。
“我在收集你之前信里提到的那些材料,这里很多都是我从库拉雷德教授那里借来的。”再次见到挚友的惊喜之后,忧虑再次爬上我的心头,“你回来的不是时候。”
“或许吧,但早晚得面对。难道我就永远不回来了?”洛加一瘸一拐的走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随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洛加的腿是在学生时代的一次游行运动中受的伤,之后就经不住站经不住走。大家都为他感到惋惜,洛加自己倒是把这个伤视作一个小小的荣誉。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
“什么?!还有比听剧评更让剧作家揪心的事吗?”洛加故作惊讶地开了个玩笑,随后把自己夹在手臂下的那卷东西递过来,那是一卷报纸,“来吧,读吧,海斯廷斯。”
我无奈地接过报纸,洛加喜欢找人朗读别人写给他作品的评论,如果被评论的那个剧本风评不佳,那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朗读的那个人,都是一种折磨。
更重要的是,在洛加跑去乡下避风头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一遍,骂过一遍了。
“读吧,让我们来听听最富思想评论家们的见解。”洛加做了个请的手势,换来了我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相较于这位作者过去最优秀的作品,本剧还有很大差距;相较于其曾写过的最荒唐的作品,本作称得上进步巨大。’近卫报,约瑟夫写的。他是在用你的《咬笔杆的人》里的句式……”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咬笔杆的人》里嘲讽他们来着。”洛加挠了挠自己的眉毛,“下一位下一位。”
“‘显然,过去的成就已经让欧内斯特·洛加忘乎所以,曾经才华横溢的表现让他变得傲慢自大,这部《人民之敌》完全是在蔑视在我们社会中占据重要分量的知识分子、军人以及……’这篇先锋报的评论是匿名投稿,这上面骂得很难听。”
洛加开始把自己的拐杖抖得“咚咚”响,熟悉他的就会明白这是他烦躁的表现。
“‘我们不能确定,作者对于自己剧作人物口中那些离经叛道的台词是否有足够的认识,把自己的才能用在撰写一部这样扭曲的作品上,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可耻的浪费。我,以及广大的戏剧爱好者们依然相信,一位曾写出过《面具》那样杰出作品的剧作家,未来一定会用更优秀的作品扫除如今的阴霾和质疑,但我也必须提醒一句,任何‘期待’都是有限的……’,安东尼·罗斯福特。”我悄悄打量洛迦的脸色,注意他的脸看起来越发阴沉了,“我看读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放心,海斯,我不会生气的,因为我已经发过火了。”
“你,你已经读过一遍了,还要我再读一遍?”
“我还想再听听,再想想。谢谢你,海斯,有人一起分担就好受多了。”洛加对评论总是很重视,尽管对于批评他并不喜欢。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他们不会喜欢你的那个悲观消极的结局,还有那些过分直白的话语。”
“是,你是说过。”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问题。”
“什么问题?”洛加问。
“你在剧本里写了影射阿袄利人的事。”
“没错,我们国家在阿袄利做的事,就是一场野蛮的入侵。”
“昨天传来的消息,军队在阿袄利吃了败仗,要不了多久,战败的消息就会彻底传开。”
“打败仗和我有什么关系?”看起来洛加对吃败仗还有些高兴。
“还记得红鼻子的里克吗?他现在在政府机关里工作,他给我递的话:有人不喜欢你的反侵略反殖民的言论,更不喜欢你在剧本里的冷嘲热讽。而且你还打算写一部阿袄利题材的新剧。”
“我是打算写阿袄利人的故事,所以才让你去收集的材料,但是他们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写信给军部的人要求取材,还和一些军人做了接触?”
“是有一个叫兰度的年轻人,跟我谈了很多在阿袄利发生的事,可惜后面就联系不上他了。”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尽力摆出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洛加,现在立刻回乡下去,或者随便去哪个国家避避风头。留在城里,他们会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你抓进去的。想想索兰老师!”
“索兰老师……”
无形的悲痛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过去在奥兰的求学时光有多快乐,如今就有百倍千倍的沉重。索兰老师引导我们用不同的视角看待世界,帮我们摆脱古典主义僵硬落后的思维,将最先进的思潮教导给我们。然而多年之后再去探望时,却发现曾经的恩师已经被黑暗中的阴影遮蔽,从此天人永隔。
沉默持续了许久。
“海斯廷斯,你曾经说过,我的作品里,你最喜欢的是那部《第二轮月》。”
“……是。”
《第二轮月》是学生时代洛加写下的第一部剧本,尽管很稚嫩,但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和不羁的热情,当然也不缺少对当局大胆的批评。过去,我曾无比遗憾这部剧未能实际上演,只在少数几个人间传阅。现在,我只会庆幸没有因为这部剧毁了洛加的整个职业生涯。
洛加站起身,窗外最后一点橙红的光打在他身上:“索兰老师说过,不成熟的思想,不应该传播给民众,而有时候真理,也只能在合适它的时代传播。其实《第二轮月》,原著是索兰老师的未发表小说,名字是《月之符》,我是在老师的基础上,改编出来的。也是索兰老师,禁止我去尝试让《第二轮月》上演。”
“语言真的很无力啊,海斯廷斯,至少对于贪婪、唯利是图的人来说,语言打动不了他们,艺术不是他们的追求。你是不是比我更早发现了这一点呢,自从毕业以来,你一直担任我的助手,帮我收集、整理资料,但再也没有动笔写过一篇小说、一期剧本。”
“我不会离开的,我就呆在西风街178号的阁楼里,如果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
“洛加!”我想痛骂洛加的愚蠢,指责他的狂妄,但洛加制止了我。
“我在乡下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奇异的人,他自称斯科特,曾经是阿袄利战场上的军官,他说……” 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他说,阿袄利已经没有阿袄利人了。”
“而关于阿袄利人的剧本初稿,我其实已经写好了。只是看起来,它依然不适合在此时上演。”洛加从大衣底下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把它放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拜托你了。”
一八二八年三月二十日,青年戏剧家洛加·瑞恩遭到秘密迫害。
此后,有“月之国”美称的摩罗第二联合王国继续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殖民侵略活动,一度称霸整个世界。
一八三六年,摩罗第二联合王国在与其他国家的遭受重大失败,失去了大部分殖民地,并承受着极其苛刻的战败条约。
一八四三年,年近四十岁的海斯廷斯在众多社会人士的帮助下成功在裘巴罗国家剧院上演著名戏剧《第三轮月》,讲述了最后一个阿袄利人的故事,并成功在全国范围内完成转播,成为了联合王国爆发武装革命的契机
一八五零年,摩罗第三共和国成立。
“语言真的很无力啊,洛加。对于已经下定决心的人来说,任何挽留都打动不了。”年过五十海斯廷斯将泛黄的稿纸一张张抚平收好,连同自己的记述一并放入事先准备好的保险箱子中,这份手稿未来将会在裘巴罗宫殿中展出,“我不再写作,是因为我相信有人的语言更有力量,能够做得更好。但是你自己呢,你牺牲与否,又到底对今日的结果有什么影响呢?或许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吧。”
END
(暮月,有“傍晚的月亮”的意思,也可以指一季的末月,或者是三月份的意思。感觉上是个美丽的词,可惜我写的文这么沉重。。。可能是这个月看了不少历史和戏剧相关的东西吧。以后还是别那么沉重的文了,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