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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约娜就被莓雅莉叫醒了。
虽然昨天晚上刚一入夜,约娜就已经开始休息,但困倦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她飞到了莓雅莉的手上,用小女孩一样的声线撒娇道:“我们今天就晚点儿出去吧,那些植物又没有腿又没有翅膀,晚点出去也不会怎么样的啦!”
莓雅莉把约娜放进了她们刚来到未来镇不久时一起编织的提篮里,盖上盖子:“在去到树林之前,约娜就先睡一会吧。”
约娜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皮可西平时说话的声音就小,现在更加是在喉咙里咕咕哝哝,饶是精灵的听力超群,莓雅莉还是没办法听清楚她所说的话:“你在说什么呢?”
“你让我睡到珂旭回去睡觉的那个时候啦!”皮可西少女的声音从篮子里传了出来,她因该真的是睡糊涂了,即使她再怎么崇拜希斯,甚至将其视为玩伴,但在跟第三人谈及对方的时候都只会用“魂守”来称呼对方。
根据约娜自己的说法,如果说出了一个神的神名,神就会像普通人被叫到名字一样,转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叫他,再听听看你们究竟在怎么说他。
莓雅莉好奇地问:“但是叫他们的称号,他们就不会关注我们的谈话了吗?”
约娜看起来苦恼极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听我们聊天的时候都是偷偷的,从来没有被我看见过。”
莓雅莉把提篮的盖子打开了一条缝,将一颗约娜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放了进来。
约娜飞到了绿色植物的上面,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准备睡觉,结果又一棵植物被丢了进来。
约娜哼哼唧唧了几声,推开了提篮的盖子,飞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光亮使她眯起了眼睛,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飞到了一朵蘑菇旁边,想要将它采择下来。
莓雅莉把约娜捧在掌心:“蘑菇现在才刚毛了个头,我们别这么心急,等它们长大一些再采,好吗?”
约娜认真地思考了一、二、三、四、五个呼吸的时间,终于点了点头:“到时候我要喝蘑菇浓汤。”
莓雅莉把约娜放到了提篮的盖子上:“到时候我再做给你喝。”
约娜欢呼了一声,飞到了莓雅莉的手背上,用力地亲了她一口,惹得对方发出了悦耳的笑声。
约娜到处寻找莓雅莉之前告诉过她该怎么辨认的植物,然后找给莓雅莉看,再飞过去费劲把它们能吃的择下来,搬回她们的篮子里。
在过去的几天里,就算约娜没有主动寻找话题,莓雅莉察觉到她们两人沉默太久的时候,都汇主动跟约娜说话。
这天的莓雅莉显得分外的沉默,除非约娜表现得非常渴望交谈,否则她都是安安静静地在做自己的事情。约娜起初并没有发现到事情的不对劲,反正皮可西也并非一个总是叽叽喳喳的种族,他们为了抓捕小鸟,完全可以一整天都把嘴唇缝上,何况约娜还花了不少时间睡觉呢。
然而,没多久之前,她们经过了一棵长了花苞儿的树。莓雅莉就像过去跟约娜一起生活的精灵一样,热爱那些美丽的事物,而她这次竟然就像没有看到那朵花苞一样,并没有赞叹它到底多漂亮,告诉约娜它长大后将会是一朵什么花,真的是太反常了!
约娜本来想要问问莓雅莉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的上下眼皮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打架了,她跟莓雅莉说了声就回到了她们的篮子里,跟她们收获的食物待在一起。
约娜想起了同伴当中的那个兽人,据说这个种族什么都吃,他如果很饿很饿了,会不会直接打开篮子,将篮子里的东西往嘴里倒呢?万一莓雅莉拦不住他的话,自己不就要去见希斯了吗?
约娜揉了揉眼睛,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上,这是卡塔玲娜那讨厌的丈夫特意为她做的。
“我不希望我或者卡塔玲娜某天清醒过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竟不小心压扁了自己的朋友。”那个家伙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做这些事丶说这些话的确出於善意,但约娜真想往他脸上糊上泥浆:“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旦意外发生,就永远无法挽回,约娜,你也不想变成肉泥吧?”
那个讨厌鬼脸上忽然之间就变得脏兮兮的,上面沾满了泥浆。
讨厌鬼的鼻子都要被气歪了!哦,这不是一个比喻,他的鼻子真的整个歪向了一边,真的是笑死人了!
约娜“哈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几乎都要直不起腰,搞恶作剧都能搞得如此惊天动地——除了希斯,还能有谁?
约娜已开目光,眼前那个气鼓鼓的家伙消失了!
约娜疑惑地转回头来,那个人又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发疯。
约娜再次已开目光,那个人又再次消失无踪。
“谁管他上哪儿去了呢?”约娜撇了撇嘴,从床上跳了下来,飞到了卡塔玲娜的衣橱旁,敲了敲门:“希斯,是你干的吗?”
衣橱的门打开了一条缝,约娜飞到了卡塔玲娜的梳妆台上,躲在了那些瓶瓶罐罐的后头,小心翼翼地往刚才的位置看。
衣橱门完全被打开了,一个比皮可西大上好几倍的“小”孩子从衣橱里走了出来。
约娜放弃了她的所有谨慎,就像看见小鸡的老鹰一样冲了过去,然后她看清楚了希斯的脸——是放大版的约娜!
任谁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脸被放得那么大都汇觉得很恐怖的啊!
“呜哇——!”皮可西花了所有的力气来尖叫,甚至忘记了留点力气来飞行,当她往下坠落之际,有一只温暖柔软的巨手轻揉地包裹住了她的身体。
莓雅莉轻声细语:“发生什么事情了?”
“希斯是我爸爸……”约娜捂住了砰砰跳着的心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眼泪掉了一滴就会掉第二滴,掉着掉着就会越掉越快,越掉越多,那个本来在安静掉眼泪的人还会吸鼻子和发出“嘤嘤嘤”的哭声。
莓雅莉花了点时间,安抚约娜的情绪,等她稍微冷静了一些,才询问起她哭泣的原因。
约娜省略了又关于讨厌鬼的部分,简单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梦境,然后她突然叹了口气:“我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就觉得得伤心。”
“就算你的梦境是真的,你的妈妈也应该是你的妈妈啊!”莓雅莉笑了起来:“一般来说,无法确定孩子是否亲生的都只有孩子的父亲……”
“如果我是个半精灵的话,这倒是没错啦!”约娜摇了摇头:“妖精都是从‘妖精宝石’里头孵化出来的,如果我和另外一个妖精想要个孩子,就会手牵手去到春之女神的祭坛前,向她献上祭品,并且提出我们的请求。然后我们会在某天捡到一颗‘妖精宝石’,接下来我们将要用爱和喜悦来到把孩子孵化出来……”
”如果某天,魂守和我妈妈很想要一个孩子,于是一起去了春之女神神殿,他们绝对不会捡到一个里面装着我的‘妖精宝石’。”约娜鼓起腮帮子,假装自己是个严肃的妖精“妖精是没有办法和其他种族混血的。”
莓雅莉听得入了神:“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约娜瘪了瘪嘴::“爸爸妈妈那么期待着能够拥有自己的孩子,但他们的孩子却被我的亲生爸爸换走了,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这……”莓雅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这不是跟换生灵差不多吗?”
约娜点点头:“所以我也觉得偷走别人孩子的妖精很过分啊!”
“而且魂守为什么要偷走别人的孩子呢?”约娜摇摇头:“总觉得如果真正的约娜被他带走了的话,现在一定是和他待在一起,或者早就变成其他人了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莓雅莉问。
“他经常戏弄别人,不是每个被戏弄的人都像秩序之主一样,不把这放在心上。”约娜捂住了自己的嘴:“万一他得罪了一个脾气暴、天生就很不好惹的人,而刚好又被那个人发现了他和谁生了一个孩子……”
约娜也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离谱,希斯根本就不是这样的神嘛,但眼看莓雅莉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就继续把自己大胆到甚至离谱的猜测说了下去。
约娜接下来还说了很多话,比如说:如果他真的有个神爸爸的话要怎么帮助大家找到更多的食物和水啦,要怎么撒娇装可爱让神爸爸打跑那些可恶的狼人啦——就像是卡塔玲娜唱的哀歌里,那个卖灯油的女孩临死前的畅想一样,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约娜后知后觉地发现,莓雅莉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飞到了精灵的肩膀上,观察着她的侧脸:“莓雅莉?”
“抱歉,刚才你说到哪里了呢?”高等精灵把皮可西捧在掌心:“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约娜摇摇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啦!你很少像现在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我们已经在未来镇这边停留了很久了。”莓雅莉说:“我本来以为我们只会在这里短暂停留,等到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就各自回家,可是……”
“嗯?”约娜专注地凝视着莓雅莉,她的表情和眼神,都在告诉对方:我正在全神贯注听你说话呢。
“之前弗洛丝缇来拜托我们,寻找一些能够种植的野菜……”莓雅莉虚弱地说:“看样子她是打算在这里长住的,其他人似乎都有这个打算,但是我们究竟还要在这里住多长时间呢?”
“我倒是没有像莓雅莉一样想得这么多。”约娜坐在莓雅莉的手心上,用长发的末梢轻扫着莓雅莉的掌纹:“像我就不会思考弗洛丝缇为什么要种菜,是打算在这里长住,还是单纯不想镇子里的农田遭到荒废,只要她開心就好了。”
“你真的是个单纯的人啊!”莓雅莉叹了口气:“在你睡着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以后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人人都说要活下去,但世界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活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没什么意义,既然还能活的话,就姑且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一阵子吧——约娜真的很想这么说,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并不是莓雅莉想要听的。
莓雅莉叹息了一声:“我甚至想过,如果在世界变得不对劲的时候,就和家人一起死掉的话,该有多好?”
是啊是啊,死了就能和大家团聚在希斯的管辖之地,这其实真的很不错——约娜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大实话甩出脑袋:“没有人知道未来到底会怎么样,也许我们辛辛苦苦劳作多日才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一下子就都被蚂蚁搬走了,但我们也不能因为不知道未来到底会怎样,就决定什么都不做啊!”
约娜站在莓雅莉的掌心上,双手抱住了她的无名指:“在第一次大冰期的时候,甚至连春之女神都被杀死了,一切似乎都往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总有一天女神会会带着新生的希望回归,如果大家在她回来之前就停止为生存而努力,不就要错过接下来的丰饶之年代了吗?”
约娜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她揉了揉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拍动着翅膀飞了起来,飞到了隐没在树与树之间的某处:“莓雅莉,你看我发现了什么?是希望呀!”
“树林里出现了不少昆虫,它们对你来说非常危险……”莓雅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约娜忽然想起了卡塔玲娜,以前卡塔玲娜也经常这样叮嘱她注意安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然后她就被一只手轻轻地捧了起来。
“莓雅莉——!”约娜兴高采烈地说着:“是春天冒出的第一个新芽!”
莓雅莉低头一看,脸上终于也出现了笑容。
约娜觉得,一定是她虔诚的信仰,终于传达给了瑞图宁。女神因为感念她的诚心,于是就把初春的第一个新芽给了她——女神真的是太温柔了!
约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莓雅莉,莓雅莉却说:“你虔诚信仰的对象不是希斯吗?”
约娜用力摇头:“如果希斯要给我们希望的话,难道不会送我们一锅煮熟了的拴着吗?”
“魂守的圣徽事山雀的翅膀。如果只有翅膀的话,拴着的其他部分去了哪儿呢?”约娜歪着头,假装思考:“当然是吃掉了啊!”
莓雅莉怜爱地用手指戳了戳约娜的脑袋:“我们把‘希望’带回去,告诉大家这都是约娜的功劳,好不好?”
“好!”约娜点了点头:“那就没有人会说我只是个花瓶了!”
“也没有人这么说过你啊!”莓雅莉笑着说。
“莓雅莉开心起来了,我好高兴。”约娜说着,再次飞了起来,围着莓雅莉,飞了好几圈。
莓雅莉的脸颊不自然地红了起来:“让你为我担心了。”
“别这样说啦,我们是同伴嘛。”约娜飞到了莓雅莉的肩膀上,用力地亲了她的脸颊一下:“我们多找些好吃的东西回去吧,给大家更大的惊喜。”
“好。”莓雅莉说。
莓雅莉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将新芽挖出来的时候,约娜又有了个新发现,但由于同伴还在忙手头上的事情,她就自己一个人飞了过去,围着那个东西转了好几个圈。
约娜忽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她飞到了长耳朵动物那覆满柔软皮毛的背上,收起翅膀,在上面滚来滚去。要做到这一点其实相当不容易,那只动物可能是觉得背上瘙痒,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想要伸展一下筋骨,它一直动个没完,约娜想要找到个合适的位置睡上一会,完全就是在白日做梦!
“呜哇——”约娜大声尖叫着被摔落到坚硬的地上,她再次飞到了空中,决定找这只可恶的大家伙报仇!
约娜气呼呼地飞到了那东西——或者说那只动物的头顶,双手抱住了它的一只毛茸茸的长耳朵,使劲地往后飞,嘴里发出了“嘿哟——嘿哟——”的声音,来到给自己鼓劲。
在约娜的头顶上,也有个谁在“嘿哟嘿哟”个不停,但约娜并没有空去理会它。
“闭嘴,黑德!”有个女孩子说。
无论是那个模仿约娜的声音,还是那个开口让人闭嘴的声音,约娜似乎都有在什么地方听闻过。
约娜觉得这两个人的身份可能有点重要,但对约娜来说曾经最为重要的希斯都能因为世界脱离正轨而被抛弃,其他人就算再重要,能重要得过这只毛茸茸、暖烘烘的大家伙吗?
拿东西好不容易终于甩脱了一直在骚扰它的约娜。
但很快,约娜又再次卷土从来!
约娜抱着的那只耳朵,还有它连着的脑袋都在快速地晃动着——想要甩掉粘在上面的约娜。约娜仅仅地抱住了那只耳朵,感觉这样还挺有趣的——如果下一刻她本人没有被甩出去的话,乐趣肯定还会加倍!
约娜想起了卡塔玲娜教她唱的一首歌谣,于是就“啦啦啦啦——!”地哼唱起来。
“怎么了?约娜。”莓雅莉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
“是兔子!”约娜蹦了起来,飞到了莓雅莉伸出来的手掌上:“有兔子耶!”
“你首先注意到的难道不应该是我们的同伴吗?”莓雅莉哭笑不得地说:“你好吗?弗洛丝缇。”
“弗洛丝缇?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哦。”约娜再次飞离了莓雅莉的掌心,开始观察起周围来。
兔子被人抱在臂弯里,这个臂弯的主人是一个狗妖精。狗妖精养了一只小鸟,这只小鸟总是在学别人说话,真的是有趣极了。
约娜觉得自己可以给狗妖精和她的小鸟作首歌,送给刚才心情不好的莓雅莉。既然作了首歌,就要演唱出来才有意义,但想要唱歌呢,又不能没有伴奏,可是约娜的琴早就在逃难的时候和村民们一起失踪了。
“你们两个怎么见到对方就都一脸纠结呢?”莓雅莉歪着头问:“我以为妖精见到妖精,都会感到分外亲切啊!”
约娜说得理直气壮:“就是因为太亲切了,所以我想要唱歌了嘛。”
“你们好,精灵和……”弗洛丝缇注视着约娜,迟迟没有说话。
小鸟“嘎嘎”地鸣叫了起来。
“你好,妖精。”弗洛丝缇说。
约娜飞到了弗洛丝缇的脑袋上,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去蹭她的两只耳朵。据说猫咪为了告诉其他动物,这是自己的所有物,就会像这样留下自己的气味,约娜倒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单纯觉得耳朵能够活动的生物特别好玩吧了。
总是玩弄别人的耳朵,总是有些无趣,约娜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眼睛飘向了莓雅莉手里挽着的提篮,打算飞回去多睡一会。正当她要将自己的思想化为行动的时候,又被她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很好玩的东西。
约娜从半空中快速俯冲而下,落在了弗洛丝缇的尾巴上。
约娜抱紧了妖精尾巴的根部,然后开始往下滑,直至碰到了尾巴的尖端才肯停下。
狗妖精的尾巴毛十分的顺滑,仿佛天生就是要被皮可西拿来游戏似的,约娜真的爱死这个妖精同伴了。
玩了一次、两次、三次之后,约娜才想起了对方其实是个有思想和情感的大活人,于是她又来到了狗妖精的脸蛋正前方,用体型的优势仔细观察起对方的表情,见这个妖精并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于是又跑回去玩了。
这段期间,莓雅莉和弗洛丝缇说了好些话,主要是莓雅莉在开口询问,弗洛丝缇在简单应答。她们一面说话,一面走路,时不时蹲下来采集些野菜,忙碌极了。
即使是卡塔玲娜他们这些自古以来就跟皮可西共同生活的精灵,也很少会主动要求皮可西为他们分担劳务。约娜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既然能够快活地玩的话,就尽情地玩就好了。
一阵风吹向约娜,害她几乎就要从狗妖精的尾巴上掉下来了。
“黑德,停下!”狗妖精大声呵斥。
风静止了。
约娜一抬头,就和一只张开了鸟喙的鸟儿大眼瞪小眼。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和鸟喙的距离,就只有半个皮可西那么近,真的是吓死人了!
“难不成,你又要吃我?”约娜嘟起了嘴:“你们这些小鸟都太坏了!”
约娜觉得,如果小鸟也学着她说:“你们这些小鸟都太坏了!”,场面肯定会非常滑稽,可是那只名叫黑德的小鸟,只是在空中“嘎嘎嘎嘎——”地叫个没完,害她白期待了一场。
约娜回到了莓雅莉的脑袋上,稍微歇息了一会,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她来到了小鸟的身边,用她小小的手,摸了摸小鸟的羽毛,在惊叹羽毛的顺滑之余,又想到了一个鬼主意。
约娜趁着小鸟不留神之际,飞到了它的背上,仅仅地抱住了它的脖子:“由现在开始,你就是约娜的坐骑啦!”
一人一鸟在空中互相折腾着,有好几次,黑德都要张嘴吃掉对它来说就像小虫子一样的约娜,但弗洛丝缇总会在关键时刻出声制止,然后约娜就会回到莓雅莉的手掌心里,眼泪汪汪地寻求安慰——不过等约娜的体力恢复过来之后,又会不怕死地前去跟黑德玩耍,真的是应了瑞图宁信仰的一个重要思想:库瑞比克从诞生之初就在某种循环当中,约娜戏弄黑德,黑德被气得要吃了约娜,弗洛丝缇前来阻止,约娜回到莓雅莉的掌心里撒娇,这都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
“莓雅莉?”约娜在高等精灵的掌心里盘膝而坐。
莓雅莉把四根纤长美丽的手指树立起来,作为皮可西做了一个靠背:“和黑德玩了半天,你是感到疲乏了嘛?”
约娜摇了摇头:“还不呢,我都睡了大半天了。”
莓雅莉用食指戳了戳约娜的头顶:“你自己都知道啊!”
约娜双手捧住莓雅莉的手指头:“我是想问,你不觉得我特别顽皮特别欠收拾嘛?”
莓雅莉笑了起来:“我觉得你很可爱啊!”
约娜拍动翅膀,飞到了莓雅莉的脸颊旁,满怀虔诚地给了她一个亲吻:“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会把我宠成希斯的啊!”
“不是说不能在闲聊的时候,说出神名嘛?”莓雅莉无奈地苦笑道:“自己说过的话,不能随便忘记哦。”
约娜摇摇头:“我想他听见宠成希斯的时候,应该都会习惯性当成耳旁风吧。”
莓雅莉看起来疑惑极了:“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很常见的一个习语嘛,如果想形容一个人受尽宠爱,程度甚至更胜于被宠坏了的话,就可以用宠成希斯来表示。”约娜进一步补充道:“一个人如果受到了一般的宠爱,就会变成无法无天的坏孩子。如果他的亲友觉得这对他来说仍然不足够的话,就会加倍努力地爱护他,最后他就永远不会长大,甚至因为太过顽皮而获得非凡的力量。”
“说得就跟真的一样。”莓雅莉叹息了一声:“幸好有你在,我的心情总算是欢快些了。”
约娜呆楞了半秒,然后又亲了莓雅莉一口:“真的是太好了!”
莓雅莉开心了,约娜也开心了,不知道弗洛丝缇究竟开不开心——但是她的小鸟黑德一定很不开心。既然自己开心了,约娜就希望其他“人”也能开心起来,在稍微发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口请求莓雅莉和自己一起在大自然当中寻找一些能够用来制作陷阱的小东西,打算大干一票。
跟体型庞大——哦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加上还心灵手巧的高等精灵一起干活,干活的速度当然会比皮可西一个人干要快得多。
“呼——!”约娜满意地观察着陷阱隐藏的地方,呼出了一口气:“待会我们回来的时候,黑德就可以饱餐一顿啦!”
如果想要捕猎到一些小昆虫,她们最好就保持安静。约娜和黑德虽然体型不大,但能够制造出来的动静却不小。莓雅莉和弗洛丝缇甚至不需要经过商量,就很有默契地离开了布满陷阱的地方,选择前往另外一处寻找食材。
莓雅莉将一颗野菜放进了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提篮里:“我和约娜都不懂得如何照顾农作物,这些事情恐怕就要麻烦你了。”
“嗯?”弗洛丝缇思考了好一阵子,才回答说:“哦,好。”
约娜举起了小手:“约娜也会记得向春之女神祈祷,请求她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在末日当中痛苦挣扎的森林子民。”
“约娜想要侍奉女神嘛?”莓雅莉问。
约娜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想啊!”
莓雅莉:“那你就不要成天把魂守挂在嘴边啦!”
约娜摇摇头:“女神会不介意的!”
“真是没办法了。”莓雅莉笑笑。
众人在太阳快要下山——嗯用约娜这只快要被宠成希斯的皮可西的说法,就是珂旭准备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一起回到了她们埋下陷阱的地方,将所有的陷阱都挖了出来。
“黑德——!黑德——!”约娜对正在空中对她俯视眈眈的鸟儿招了招手。
可惜黑德听不懂皮可西所说的话。
“这些都是给你吃的啦,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约娜继续自顾自地对黑德说着话:“我们要成为好朋友,一起玩,你不可以想着要吃掉我。”
弗洛丝缇用手势和简单的语句跟黑德交谈了一会,黑德从空中俯冲下来,吃掉了一只肥美的大蟋蟀。
也许是了解到了这些美味的小昆虫都是约娜送给它的礼物,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黑德再也没有趁着弗洛丝缇不留神的时候,尝试吃掉约娜。
——当然,这只是约娜一个人乐观的想法。
黑德更有可能是刚好吃饱了,加上约娜又放弃了和它“玩耍”的想法,它自然就对这只存在感突然降低的皮可西失去了兴趣。
她们三个人一只鸟在夕阳的余晖下一起回到了她们暂居的小镇,找到了共同生活的伙伴,商量起了接下来的打算。
大家决定将废弃的农田利用起来,把莓雅莉和约娜辛苦收集回来的野菜种在那边。在这个方面,他们可以说是轻松愉快地取得了共识,但在如何处置兔子这一方面,就产生了一些分歧。
弗洛丝缇和约娜都想要兔子的皮毛,约娜想要吃兔子,可是同意她们的人却没几个,最终她们只能少数服从多数,选择暂时把兔子作为储备粮圈养起来。
全文6016字
说好的改改尿性是不可能改的,这辈子不可能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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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用一根打结了的宽布条把越来越长遮住眼睛的头发箍了起来,他对着小刀雾蒙蒙的反光擦洗额头上的伤口。事实上多少因为水相当珍贵,所以他只能用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布头搓掉额头上的血迹和污物,拉扯得他眉角微微抽搐。
天逐渐暗了下来,手上的伤口可以一会儿借着篝火处理,额头上的则刻不容缓。兰尼德尔把微微浸润的布片贴在伤口上,几乎就能感觉到血块在软化、溶解,不知道为什么沾到一点咸污泥的伤口在冰冷布片的安抚下不再那样一条一条地疼了。
他小心地掬起一点清水,把伤口冲干净。水顺着鼻梁往下流,被驱赶苍蝇似的甩头甩到了一边去。
篝火慢慢炀了起来,比起整段木头生的阴火,他还是更喜欢这种小木块燃起来的明火。虽然温度上其实没有大的差别,但这样更明亮。把干燥木柴运到离未来镇比较近的地方还是花了点功夫,他不太想离里面的人太近——好吧,在这种时候,其实没有比真正的落单更不妙的了。
总之这就是折中的办法了。夜里在人多的地方醒着,白日里随便找个地方睡个囫囵觉。如果白天再遇上什么骇人东西,那也算该着倒霉。
黑暗从地平线上腾起,展开它遮天蔽日的双翼朝着幸存者们压来。一行飞鸟被黑夜赶上,转瞬之间就被吞没了。兰尼德尔低下头,他有远比数天上的鸟更重要的事情。
他现在开始想念以前见过的各种各种奇怪的小工具,那比匕首更适合现在的工作,但现在也没得挑选。兰尼德尔只能用没折断的指甲把手指关节上一些细小的碎陶片择出来,这可真的是体会了一把被盐腌渍的感觉。
少年很专注,专注到了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等他把能看到的部分挑了个干净,正在活动手指感受还有什么地方没有顾及到的时候,才被篝火时不时明亮地跳动一下勾去了注意力。
她在吹着篝火,每次被气流拂过,那火焰就拔高些许,连带着木头缝隙里流淌着的金红也明亮了起来。不过这都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很快它又伏低了下去,像一只垂死的老猫。
她瞧见兰尼德尔的眼神,就冲他笑笑,直起身子,不再折腾篝火。隔着火堆的互相注视都会被上升的炽热空气扭曲,但兰尼德尔觉得她背后隐约的植物——乃至黑暗都被火焰扭曲,她却依旧稳定、笑意盈盈以及不真实。
她这回没有点亮那个双角之间的虚影,只是含蓄地歪着头,时不时地把干草绒连带着沙土一起踢进篝火里。兰尼德尔皱起了眉,他感觉到了左手的皮肉里面还有一颗嵌在里面的沙泥,于是又低下头去,按着周围的皮肤来确定它的位置。
“哎,冷淡哦。”她见了撇撇嘴,“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能吗?”
“也许呢?”她耸耸肩,把包裹里面的东西倒出来,这几天不再饿得那么头昏眼花了,但吃得也不算太好,有点霉烂的燕麦和黍子,从偶尔见到的人类遗址里面挖出的、石子似的干饼子和有点黏糊糊的肉干,至于腌菜都认输归了那个绿皮大块头,只麻烦他要是傻狗真的傻到跑回来,请不要捉它。
她开始剥去谷物们布满黑斑点外皮,小小的种子在她的指间哔哔啵啵地响着,受了热之后散发出一股坚硬的香气。
“你别弄那个了。”兰尼德尔看不下去,看着她笨拙而艰涩的努力,头有些疼。对方倒是从善如流,放下了搁在膝盖上的小碗,经过好久的努力,里面只有三两粒碎得不成样子的燕麦。
“吃这些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自己吃死?”她转而用小刀削去肉干上被水浸了而有些发霉的地方,虽然无济于事,好歹有个心理安慰,“这是活得最差的一届。”
“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算。”兰尼德尔用刀尖一挑,一小片陶片连带着血肉一起飞了出去,似乎是掉在了篝火里,一点火星子都没溅起来。他小心地按压着伤口,确定里面没有更多杂质了,就用流水稍微冲洗了一下,靠近篝火想把伤口烤干。
“我可不想死。”她翻了个白眼,伸手过去用力按住了伤口。女孩的手应该温暖而柔软的,不会像她一样,犹如烙铁一般坚硬、滚烫,没等兰尼德尔的冷汗下来,她就松开了手,在他手指背烂糟糟的伤口上覆盖上了一层干硬的厚痂——还带着血肉烤干的焦糊味儿。
“……”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发现在指纹里总有些弄不干净的黑尘和血污,只好在篝火火焰里涤灼几下,把那些烧成了灰烬的赃物搓走。
“还蛮疼的。”兰尼德尔活动了一下手指,勉强可以动,但还像是要把伤口扯开一样。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他捡起被弃置的粮食和小碗,瞅了瞅里面可怜的成果:“你还是适合城市生活。”
她本正在把切好的肉干在火上架着烘烤,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一股焦香递了过来。用不着兰尼德尔越过篝火对她皱眉,她就自动把肉干都丢过来,举起双手:“我不干了,你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老娘不奉陪。”
“其实你还是能帮忙的。”他一边剥着谷子的外壳一边叹了口气,朝着散落一地的东西含糊地挥了挥手,“把那些切开烘干。”
她没接活,只是伸长了手脚伸了个懒腰。他们都不说话了——直到夜深,星空在人们的头顶张望。她仔细地看着天空,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期待再出现一颗流星。
“我们聊聊吧。”
“……你可以不征求我的意见的。”
兰尼德尔正在用小刀削着刺玫果。现在能找到的刺玫都是些脾性怪异的植物,一整个冬天过去了,还能从那些因为寒冷而落光了叶子的小灌木上薅到果实——虽然它已经自行风干了一部分。
“行吧,给你脸还怼上了。”她搓了搓手,“谁教你这些东西可以吃的?”
他小心地剔除刺玫果里的核,把它丢进火里。那小东西落进火里就没了声息,兰尼德尔把它削成细细长长的条状,把它贴在靠火很近的石头边上,希望借着一晚上的温度把它们烘干,就可以装进小袋子里面方便携带。
“没人,饿到受不了的时候吃一口,没死就可以经常吃。”他动作很快,那石头上很快就贴上了一堆小小的果干,“等价交换,城市里是什么样子的?”
“肮脏的。”她说。
“有酒馆,有味道像尿一样的兑水麦酒,路的缝隙里面有排泄物、泥水和血。”女孩抬头看着天空,“远比星空明亮的灯火,人们在灯火之下相互欺骗、嘲讽、冲突、相爱。矮驴子和马匹驮着货物,小偷、妓女和母牛在城市的边缘游荡。”
一时间他们都没再说话,甚至没有再思考。这几天白日里都晴得发干,在没有阴影的平原上便冷得没那么难受了,这么一来,夜里的寒冷就更盛,星光也更盛了。
“我曾经听说过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她在寒冷的夜晚呼吸着,却没有白色的雾气缭绕,“终年覆盖着白雪,人们居住在山隙之中,与鬼魂和传说共存。那里的天空星光比我们这更盛,还会有名言的条带状光芒与黑夜相伴。在深渊的最深处有上个世代的遗迹,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
“那种地方不存在的。”
“存在的。一定是存在的。虽然那首诗歌传了不知道几手,但我相信所有的传说都会有个真实的源头。”她拍了拍手,从合起的手掌之间拉出六条火焰般的细线,像是把某种乐器横放在膝上,弹拨出几个零散的音符。
“你还会这一手。”
她露出了一个更悲伤的表情:“其实我还会阅读和书写,我还会跳舞、背叛与谋杀。”
一开始曲调是散乱而惹人烦躁的,在几次重复之后,慢慢像是归巢的鸟儿一样被整理了起来。兰尼德尔的耳朵认出了这个曲调,虽然他记不得是在哪里听到的,但他确认自己听到过。她唱起歌来的声音有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沙哑,不难听,也称不上太好听——虽然听久了和低沉冰冷的曲调还挺配的。
从她火焰的琴弦上流淌下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冰雪,巨大的怪鸟在黑夜最为浓重的时候展翅寻觅猎物。很显然女孩记不住所有的词句,许多时候遗失了的唱词就被哼唱所替代。
以往的无数个夜晚,兰尼德尔就是听着这样的哼唱入睡。只不过他从来没听清过唱词,也未曾听过它的曲调,这声音总像是真正的鬼魂一样萦绕不去。很奇怪,这种时候四周总是更加寂静了,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的动静都会被黑夜和风递送过来,就像是在真正的雪原上面,细小的声响被厚厚的积雪吞吃干净,动物的哀嚎却一直能传得很远。
兰尼德尔的感觉里已经到了午夜。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浓云遮蔽了天空,在土地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平地里起的风把篝火都压暗了,好在事实上他也算是找了个低洼,还不至于灭了火。但女孩手指之间的弦被吹散了,她于是停止了歌唱。
“怎么了?”
“感觉不好。”他看着奄奄一息的篝火,把周围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出去走走。”
“大半夜的出去走走?”她怀疑地撇撇嘴,“我陪你一起出去。“
“你能不陪吗?”
“不能。”
兰尼德尔把自己的行李归拢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把大部分东西留在离未来镇比较近的这里。他抛下了大部分食物和饮水,还有一切收集到的针头线脑。他犹豫了一下,把肩上披着的狸子皮也取了下来,放在干草上面。
他只带了一小段绳子、一把小匕首。她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站了起来,目光流过被放在原地的东西。
“为什么?”
“嚎叫声。”
兰尼德尔决定按照记忆里前些日子自己安放陷阱的方向一个一个检查过去,他依然觉得如果捉到了东西,那些陷阱就是最容易招来野兽或是其他东西的地方。
在他检查到第三个并且确认它们连触发都未曾有过的时候,风突然停了,那阵浓云也似乎飞快地去往了别的地方——似乎还带走了大部分星星,因为洗净了的月亮明艳地照耀着大地。
不过既然都走了那么远了,他便也乐得将铺下的陷阱都查看一遍,虽然极有可能一无所获。
“真冷。”他自言自语道,穿过灌木之间的小道。下一个陷阱也是空的,既没有老鼠 ,也没有野兔,他把碎草末和泥土重新盖回去,吸着鼻子。女孩踩踏实他压倒了的泥土,在冷夜里被打湿了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干燥声。
“烧着了就暖和了。”她说,朝着田野挥了挥手,“你知道吗,以前我见过一次。沿着流经镇子里的小河往里看,那些茅草屋子烧起来就像是烧着了的纸屑,几乎要被卷上天空,牲口们在哀鸣,点着了的草料被风吹得四处飞舞,点着了更多易燃的东西。油脂和蜡在河面上燃烧,顺流而下……”
“就像节日里的烛火?”
“就像节日里的烛火。”
他们又不说话了。最后一个陷阱里也空空如也,这倒也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这只是随手布置的陷阱,谈不上在小动物们的必经之路上,也没有额外的食物可以做诱饵,一无所获是正常的。这里算不上什么丰饶的地方。
他们就像幽灵一样穿过平原。
兰尼德尔俯下身。手指上结痂的伤口一阵刺痛,引得他皱起了眉头,但比不上突然传来的杂乱声响更令他困扰。女孩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兰尼德尔往身后瞟了一眼,那里空无一人。
他咬住刀背,四肢着地,慢慢拨开草堆和灌木。风向正好,不会因为气味暴露他的行踪,离他半里的地方有什么活物的动静,但是被一丛不识好歹的紫荆挡住了视线。他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却见到了未曾想过的场景:丢失了几天的傻狗围着一只吓得半死的田鼠蹦跶跳跃,比起捕猎更像是在玩耍——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用鼻子碰上一碰,后跳个几步,又围上来那样的愚蠢动作。
这时候傻狗可算是发觉有人来了,它低声呜嗷了几下,见了兰尼德尔脸上的表情就不吭声了。装死的田鼠被它忘在一边,傻狗像狼一样垂着尾巴走向人类。兰尼德尔抬手投掷一气呵成,吓得狗子猛的一夹尾巴往侧面跑了两步。
“哇哦。”她干巴巴的鼓了鼓掌,走过去拎起田鼠的秃尾巴。这可怜的小动物被傻狗吓得肝胆俱裂,还装着死呢,就被兰尼德尔甩过来的小刀剁了个正着,不过从今往后它就不用担忧被吓死了。“好瘦,没多少肉。”
“冬天刚过。”
田鼠还没死透,稍微缓一缓劲就开始吱哩哇啦地挣扎。女孩露出嫌恶的表情,把尾巴往兰尼德尔手里一塞,他不得不接过田鼠,便捏着后颈处使劲一拉。傻狗确定人类不想再突然丢伤狗的利器了,便摇着尾巴凑过来嗅嗅死掉的田鼠:没有一开始有趣,但还算是个不错的东西。兰尼德尔挥了挥手把它赶远一些,免得明天的口粮被口水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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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未来镇的时候,天还未亮。兰尼德尔拎着老鼠大致绕着未来镇走了一圈,绕回了自己放东西的篝火处。他依旧什么人也没遇到。
事实上,他的东西也一点没有变化,是什么的还是什么,再联想到离开这里时候的心情,觉得自己有些发傻。把田鼠拎回来的路上血已经滴尽了,拿在手上就像是一块破布。篝火已经不明了,兰尼德尔又丢了些干草和小木柴进去,也不多管,还是趁着新鲜,把老鼠处理干净。
女孩在篝火对面做着怪相。田鼠又瘦又小,皮毛暗淡,明显没什么价值,但好在大肉小肉多少是个食粮,也就没那么多可挑剔的。皮子已经坏了,兰尼德尔直接剁掉小鼠的四爪。现在如果有大量的水——不一定需要很干净——烧滚了来烫一烫皮毛最好,但是没有。
女孩看着兰尼德尔用小刀刀尖把皮子割下来,把小小的皮子贴在平整的木头上,用刀轻轻刮去皮子上残留的肉渣和白筋。他到了这里还没见过荆树或是栗树,所以自然没法继续鞣制——继续下去也需要大量的水,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剥了皮生白的鼠仔被开肠破肚,把肚子里的东西掏了个干净。软乎乎的、尚热着的心肺和其他稀里哗啦的内脏流了出来,兰尼德尔单把肠子择了出来,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挤出来,和其他不要了的内脏一起挖了个浅坑埋了。
珍贵的饮用水用掉一份是一份,但应当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兰尼德尔用肩膀和脸颊夹着水囊,弯着腰往掏干净的田鼠肚子里稍稍倒了一点清水,洗干净血块和膛里的筋膜。他没有盐,所以只能把田鼠风干。
“处理完了看上去好小。”她越过兰尼德尔另一侧的肩膀,往里面看着,“真的够吃吗。”
“不够,而且很难吃。”兰尼德尔缩了缩脖子,她的头发没束,落在他的肩膀和脖颈之间,有些发痒。因为他的瑟缩,不小心洒出了更多的水,全都泼在了正在清洗的肠子上。他把肠子套在削得光滑的树枝上,剥去脂肪,翻过来清洗里面的内容物。经过一定的处理,动物的肠子可以当作绳索或者弓弦——如果想要狩猎,这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他把肠子夹在编织的秸秆中间,免得它粘连。随着天光逐渐明亮,架在篝火边的鼠肉也熟透烘干了。
“要走了么?”她打了个哈欠。
“今天要去更远的地方,可能这几天都不回来。”兰尼德尔把东西收拾干净,篝火盖灭,“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告辞,祝你早日饿死。”她扒拉扒拉炭火,从灰烬的下面掏出一截闷燃过的木头。
“你要做什么?”
女孩扶起用来垫皮子的木材块,把它拎到未来镇门口——原本可能是门口的地方。她用手指搓了搓碳条,在木材块上留了一行字。
“你写的什么?”
“看不懂?那最好了。”女孩儿促狭地笑了笑,“开玩笑的,就是告诉他们这几天晚上没人在,自己守夜吧。”
“……我很怀疑。”
“怀疑无效。”
“算了,随你就好。”兰尼德尔耸耸肩,反正在这种时候他说话不算数,而且——里面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要负责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兰尼德尔把该拾掇的东西塞进行囊,这里除了麦杆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这倒是方便了他把食物和材料分别包裹。这里面的东西够他吃两顿,再加上路上连摸带捉,也许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他相信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因为冬日已经过去。少年不自觉地想到了她告诉自己的那个世界,终年冰雪,那才是真的地狱。虽然这么说似乎不太好,毕竟听起来那里的人们还过着正常的生活,而这里,未来镇里所有的人们说不定就是剩下来的所有人……所有类人智慧生物。
事实上,灭绝或者末日只是隐隐约约徘徊在兰尼德尔的脑海里,他对此事毫无实感,因为原本的生活里人类就是难得一见、甚至于情愿避而不见的东西。相比而言——他微微偏过头看着红发的女孩。她没有察觉兰尼德尔的目光,只是看着地平线上露出柔软而明白的光芒,背着朝阳腾起的鸟类沿着光的路线行进着。兰尼德尔顺着她的目光注视了几秒太阳,满眼生花,几乎要流下泪来。
“走吧。”她朝着朝阳呼了口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计字4595
我又赶死线了,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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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归海青早早地把景箫叫醒了,鉴于他从来都比景箫起得早,少年也没当回事。带着鸟的狗妖精来找他们说仓库受袭的事情,他们才知道,那只海豹想要铃铛的原因是他们储藏食物和水的仓库被狼人袭击了。景箫去看了仓库,有巨大的兽类脚印在那附近徘徊过,而那个黄铜铃铛挂在损坏的墙壁外面,随着微风晃荡。
景箫有那么一会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算是对海豹行为的认可,他这次主动揽下了夜间警戒巡逻的活计。虽然这事情可以说是出力不讨好,但搞了仓库的那帮畜生肯定还在附近,如果他们及时去巡逻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它们剁碎在地上。
少年再次去拿起武器的时候,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陌生,好在那丝违和感随着他空挥过两下手臂就消失了。长刀入鞘后背上熟悉的重量也回来了,景箫迎着夜空伸了个懒腰,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在他心里氤氲。
“走了。”归海青从他身边擦过,蓝眼睛里落进一片晦暗的星辰。
他们离开镇子的路不算长,而气氛也没紧张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他和归海青聊到过去,景箫和他说到慰晴,说她是如何把脏兮兮的自己牵着手带走,如何教他写字的,而归海青抿着嘴听他说,偶尔插进一两句问话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说,归海青还是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景箫猜他还在对那天晚上两人说着话他就睡着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仅模样像个姑娘,连小心思都细得像个姑娘。
北风带来的不止是柔软的春意,还有味道。景箫耸耸鼻子,风里带来的那股腥臭的野兽味道再明显不过,他看见男孩的瞳孔缩了缩。
“就在附近了。”他握住背后的刀柄,“在这里解决掉,还是把它搞到跑不掉的地方?”
“要杀就杀透。”归海青手里折成两段的长兵器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又拆开。
“那就引到山上去,”景箫目测了一下那座小山和自己的距离,“没多远,如果这东西有足够的耐心,前后夹击就可以把它逼死在山路上。”
“嗯。”归海青哼了一声,大概是表示同意了。
两人蓦然加快了脚步,野兽的腥味似乎更近了一些。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既然定下了作战计划,景箫也就不那么紧张,何况一只狼人对上两个人也形不成太大的威胁,他盯着归海青的头发就开始突发奇想。
归海青没说话。
“……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少年有点踌躇,怕男孩生气。
“没事。”归海青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鼻尖时不时小动物似的抖一抖。
“那,我就找个时间给你做?”景箫挠挠头,顺滑的手感让他一愣,才反应过来那头脏稻草一样的毛已经被身边的人洗干净了。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做出来的花。”归海青这么说了一句。
“那就等到春天吧,春天的时候,我去找到足够做出花冠来的花,给你做个戴戴。”景箫小心翼翼地看看男孩的眼睛,心里想他的眼睛真好看。
那双眼睛和他的不同,清澈透亮,映着天空的时候就像藏着星星。
“嗯。”男孩的鼻音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来了。”男孩这么说。
他在山顶听到归海青的声音。
锁扣可称悦耳的连接声,野兽带着血腥气的咆哮,狼牙与金属相撞的巨响——这几样声音在景箫拔刀的瞬间几乎同时响起,他不知道归海青拥有什么样的过去,能够让他拥有这种和野兽如出一辙的反应能力。那东西没能在归海青那里占到便宜,弓着脊背跳到他们二人中间。景箫几乎能看到它发着光的瞳孔向自己身上瞥来——
可惜你打错主意了,少年勾起嘴角。
景箫俯身下去,双手握着那柄几乎同他一般高低的刀。他将刀锋对准狼人,准备在它扑来的时候给它来个一刀两断。
野兽动了。
“躲开!”
称得上是清脆的音节和武器破空的尖啸同时响起,野兽的惨叫伴着黑色的血花迸出它的身体。少年向侧边倒去,闪过了狼人变形的指爪,抓住了那柄枪。
他看到淡红色的肠子从它的侧腹流出,浓黑的血液变成了红色的血水,狼人在这短促的几个呼吸之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景箫抬手,把刀刺进野兽还在起伏的胸口。
“这东西,最后动静还意外的大。”他确认一般又在它胸口捅了两下,将带着血的刀逆着伤口旋了一圈,带起动物的又一阵痉挛,“不过这样,该是断气了吧。”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归海青也走近过来,伸手去拿他的武器,“这样就……”
有只乌鸦嘲笑般叫了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男孩在抓住武器之前猛地转身:“……哪里不太对。”
然后少年看到了天空,和自己飞溅的血液。
那种滋味有些熟悉,从肚腹到胸口都弥漫着麻木的疼痛,而显然这一击是不足以让他离开地面的——在被攻击之前他就飞了起来,而那道伤口只是在他皮肉上浅浅的一道而已。
之后是被重击的痛感从背后传来,少年眼前瞬间发了黑,一口带着血腥味道的气体从他气管里翻涌上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无法动弹,上半身甚至使不上一点力气。
后来他把这样的情况归因于自己大病未愈,毕竟这次事件距离他上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还没有两个星期。
意识再度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景箫看到那个男孩像是疯了一般用闪着微光的利器切割野兽的脖颈,狼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将归海青的半个脸染红,野兽断了一半的脖子还在向外喷涌着黑红的液体。
而红色的血顺着蓝色眸子男孩的手心流下,他用那双温凉的、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白色的利刃,任由那些锋刃切入他的肌肤,可他的眼睛仿佛燃着火,那双装下整个夜空的眼睛,现在正被烧灭了整座孤山的火愤怒地燃烧。
那双手不是用来战斗的手啊,景箫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青。”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流出的气音却只能发出最后一个字来。
少年抓住地面上死去的野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归海青……”他艰难地翻过身去,身前的伤口还在向外涌着一股股的鲜血,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叫那个他起的名字。
“归海青……!”他用手撑起身体,看着狼人的利爪渐渐接近男孩的脸。
——他不想让他死。
他想打破那个绝望的循环。
他又一次被人接纳了,又一次与人产生了交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与这个由他起了名字的男孩绑在一起,可现在他就在那里流着血,看起来就要死了。
他不想再带来毁灭,他不想成为带来死亡的怪物。
他想要和所有的人一起,活下去。
“归海青!”
景箫叫出声来。
他的刀落在了一边,少年单手抄起那柄陪着自己走了快五年的刀,朝着野兽猛冲了过去。
他能感受到伤口在撕裂,能够感受到血顺着自己的身体向外流淌,但那些都不重要,这样的伤还不会让他死掉。
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归海青死掉。
刀尖捅进野兽的身体,就像曾经穿透那些它夺走的生命那样,毫无犹豫。
过去景箫用自己的手杀死谁的时候,通常都是失去理智的,但这次他非常清醒。
他清晰的感觉到刀刃刺穿的皮肉的手感,看到黑红的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涌出,看到狼人的眼睛失去光芒——然后他扔下武器,接住跟着野兽一起倒下的男孩。
那双蓝眼睛像是被火燃尽了,被苍白的眼睑盖在下面,再看不到那片无垠的星空。
归海青的两只手不停向外涌着鲜血,而他仍然没有松开抓着那些锋利刀片的手指。
“喂,喂你醒醒,归海青,归海青你醒醒?”景箫开始紧张,他害怕这个男孩闭上眼睛以后就再也睁不开,他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了,那些人流着血,被他背在身上,不知何时就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温度,最后在哭声或沉默中被埋进土里,只有一个墓碑或土包留下他的痕迹。
他怕归海青也得了一样的结局。
景箫将男孩的手指小心翼翼从刀片上扳开——这中间那些刀片割中了好几次他的手,流出来的血和男孩半凝固的血掺杂在一起。然后他将归海青的武器一件件捡起来,他不知道这些碎块还能不能用,但那孩子是聪明的,应该能够自己将它修好。少年脱下上衣,撕下一条碎布——这件衣服刚刚被洗干净,显然就不能穿了,他撕碎它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丝心疼。景箫把少年扶起来,紧紧地扎住他肩头胸口的伤,然后将刀鞘和皮带挪了个方向戴在胸口,用另一条碎布把那堆枪的碎块扎在了一起,和自己的刀放在一起。
他托着男孩的腿,让那两条手臂垂在自己身体两边,站起来的动作又带动了他刚开始凝固的伤口,痛得他一咧嘴。
然后他的余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那么惨烈的伤口里活下来,那些狼甚至掏空了他的内脏,现在那具尸体正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他在镇子里见过这个男人,这个人的名字对他而言有些拗口,再加上仅仅是一面之缘,他没能记下来男人的名字,但他记得那是个精灵。
就算只是见过一次的人,死去也是要有归宿的吧。
他叹了口气,用上衣最后的部分把自己和归海青绑在了一起,然后重又弯下腰去,拖起尸体的手臂。
“走了,我们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但他就想说那么一句,回家了。
那个用木板当做家门的小屋,那个烧着暖暖的火堆的小屋,那个住着两个年轻人的小屋。
那是少年生命中的第一个家。
景箫带着归海青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到后半夜了,夜鸟的啼叫都已经停止。他背着一个人拖着一个人走得十分困难,将尸体放下在门口之后,他把男孩从腰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木质的床上。归海青像是睡着了,呼吸匀净,景箫用那块前一天晚上拿来洗他的布把男孩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他还活着,景箫忍不住松了口气。
少年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腹部的疼痛,那种皮肉伤特有的痛感让他有点烦躁。景箫拾起墙角的水桶,打算去水井打水给自己擦一擦伤口,也带些回来煮开了给归海青喝。
他再回到家的时候,除了基本光着的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少年一进门就看到在舔舐手心伤口的归海青,动作像只受了伤的小狼狗。
“别舔了!”景箫上手就抓住归海青的手腕,换来的是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要舔伤口啊?”景箫被看得全身不自在,慢慢松开抓着男孩手腕的手。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归海青小声说。
“又不是没有消毒用的东西,别舔了。”景箫低头去床底,翻出了那瓶酒。他有点庆幸当时把这瓶酒给留下了,不然现在连点用来给他擦拭伤口的东西都没有,用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擦的话,怕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于感染。
“忍着点,可能会疼。”景箫拔开酒瓶的木塞——这东西比他想象的结实很多,他有点佩服自己那个混蛋爹能每次都直接用手拔开塞子,“为了不浪费你就将就一下。”
酒入口有些辣,却又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冲着他的鼻子。
景箫没忍住,噗的一口全都喷在了归海青手上,倒是真的一滴都没浪费。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就把男孩全身的伤口都用酒精擦过了,除了归海青皱起的眉毛以外没得到别的反馈。
“好了,这算是结束了。”景箫拍拍手把塞子塞回去,这么一通下来,一瓶酒很快去了三分之一,不知怎么回事景箫觉得身上有点发热,脑袋也有点晕。也许是失血和劳累的原因吗?过去景箫没有过这么虚弱的感觉。
——他没往酒上想。
好累啊,他自己嘟囔。床就在背后,他往后哆嗦了两步,扑通就坐了回去。
“我睡一会……你小心点,别沾水。”少年有点困难地抬起眼皮看归海青,然后如释重负一样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是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和晨鸟的鸣叫,可他在梦里看不到日出了。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老高了。
景箫是被冻醒的,少年睁眼只觉得上半身冷得发抖,伸手想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却遭到了阻力——和阻力一起的还有一声嘤咛从他胸口传来,他一低头大惊失色。
归海青像是小猫睡觉一样缩成一个团,正把额头贴在自己胸口。似乎是感觉到少年的动作,男孩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抬起头,半阖的、半深半浅的蓝眼睛带着水雾一般的迷蒙。
“……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后归海青重又将头埋了回去,景箫甚至能够感觉到男孩薄如蝉翼的鼻息和他冰凉的皮肤接触的温暖。
少年觉得自己的心脏没来由地跳了一下,有种温暖柔软的小小的植物正在他心里悄悄地生长发芽。
“好,你睡吧,我不离开。”他伸出手臂,把男孩圈在自己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都不会离开。
少年在半梦半醒间,和男孩许下了这样的约定。
共计7514字。
二
少年面对着没有破绽的夜空。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衣摆掀起,周遭只剩下呼吸间的死寂,却又似乎有着无数不见声的咆哮纠缠着,将他死死束缚。它们想要扼杀他,但这里并不是他的葬身之处。
他像是僵硬的死物般伫立在原地,在那一轮惨白的月光之下,最接近那冷漠星体的山顶之上,他却没有伸手去捉捕天空的恩赐与低处的群蚁,仿佛他的全部都在此刻休止。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发丝凌乱,他舍弃掉视觉,全部能够嗅到闻见的事物在他的脑内汇聚。
他看见地面残旧的嫁衣,看见那雪还未融化时盛装;
他看见未曾存在过的花影,看见拖沓着伤残身体终于抵达终点后见到的春天;
他看见哀嚎的野兽,看见某个男人的尸骸;
他看见新生的恶意,看见尖利兽爪下骇人的伤痕;
他看见展露獠牙的怪物,看见血流成河的送丧。
有一种熟悉的,仅仅属于畜生的味道。伴随着微弱到几乎无法听闻的低吼声弥漫在空气中,搅和着过头的湿度,淋撒上虚伪的月色,无论怎样修饰都无法将它本身就带有的恶臭感颠覆,他稳住心跳,将手中的武器攥紧。
“…来了。”
少年睁开那双在夜幕双臂之下燃着微光的眼。
可那股子味道有点重的过分。归海青将一直没有离手的长武器展开为最具攻击性的模样,原本的折叠处发出卡槽相扣的清脆声音。
在常人难以反应的刹那后,响亮的撞击声充斥双耳,即便极其迅速地示出武器,归海青还是被那扑上来的东西撞的退了半步。那怪物的利齿距离他的脸部的距离相当短,完全靠那杆挡在他们之间的枪来维持,能够明显感受到它喷出的潮热气息,他轻哼一声,扭转方向挣脱那股子不小的力量,在怪物还未来得及转向时向后跳开。
这次的警戒果然没有白费功夫——只不过将这大家伙引到山顶费了好些功夫,少年用眼神示意同行者小心些,那只野兽警惕地注意着二人的动作,发出凶恶的吼声。与方才上山时虽说紧张但却能够聊上几句的空气不同,此刻绝对可以说是箭在弦上——归海青发觉它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另一人身上,既然“偷袭”自己不成,那或许另外一个是个软柿子?
有一只乌鸦还是什么的鸟类落在一旁枯树的枝头,那不知是死是活的木头悄鸣了一声,没有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发哑。
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轻举妄动。
那只怪物——归海青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但那是记忆较深处的残片了,他想不太起来那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这丑陋的形态他永远也无法忘却。他看见粘稠透明的液体从它可以称得上是裂开的口中滴落,收缩着的瞳孔,以及半站立着,覆盖着厚实皮毛的躯体。就是这家伙袭击了仓库,所以要杀掉。他没有想什么过多的,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他的脑内出现多种不同的应战策略,最终做出了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那只狼人似乎是将身体转过去了一些,少年注意到它绷紧了腿部的肌肉,蓄势待发。然而作为代价,对着自己的一面也自然是露出了弱点与破绽,归海青紧锁着眉宇提起那杆枪,全力向它掷去。
“躲开!”
有着自己手心温度的长枪脱离掌控的那一秒,他抛弃刚才收敛住的所有气息,简短有力的两个音节自他的口中清晰吐出。像是狩猎最重要的一环一样的,对着猎物发起攻势的眨眼之间,只有一次命中机会,只有是或否两种可能,凶猛的猎物与自己站上判决生死的天秤,没有多余的选择,没有能够重蹈覆辙的方式,所以只有这时,他会毫不怜惜地展露出全部的杀意,映衬着刀片新生的锋芒。
那没有多余暖意的枪深深刺入怪物的腹部。
它哀嚎一声,伸向景箫的前爪没有划出原本应有的弧度。像是有什么特殊的默契一样的,那少年甚至没有耗费任何的反应时间,便弯曲膝盖,侧身闪过了这不圆满的一击。他抓住了那把枪,抓住了归海青曾握着的部分,稍加用力旋转,那埋没入狼人体内的锋利部分便造成了更大的创口,内脏,血液与不知称作什么的组织从它的侧腹争相漏出,它张着嘴,声带颤动出几个短音瘫倒下去。
最终它挣扎了一小会儿,想要把刺伤自己的东西拔出,却没有想到这一下反倒带出了更多的鲜血,它运动的幅度也逐渐微小。
直到它彻底没了动作,两个少年才稍微松了口气。
“ ……最后动静意外的大啊。不过像是断气了。”他听见对方这样说,将已经被那尸体生前扯出了三分的武器抽起,捅进了它的胸腔。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归海青想要走上前去取回自己的武器,顺带再三确认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那只乌鸦——这场战斗的看客哑着嗓子发出了刺耳的叫声,那像是嘲笑一般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后来它扇动起翅膀,枝头再也没有了这模糊的身形。
“这样就……”
归海青还没有迈出几步,还没有彻底放松的神经便再一次绷紧了: “……哪里不太对。”
…腐烂的气息。
伴随着压抑到化不开的血味,还有伴着虫群出现的残缺肢体,在这个充斥着寒冷与无光的漫寞冬日中,挣脱周而复始交错的束缚,剥离层叠厚重的恍惚,刺激着他的鼻腔。就像是看着没有来得及被野兽啃食殆尽的,早死的动物,总是令人的胃袋收缩——这种他熟悉万分的气味,少年抽了一下嘴角。
——那味道还没有消散。
那绝不是来自于这具尸骸的,他敏锐地察觉到,刚才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股腥味太重,而现如今以及很可能在即将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这一点。
归海青不知道同行的少年有没有发觉,他完成一轮简短的呼吸,腿部发力试图更快拉进自己和不远处的那把枪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向着前方伸出手。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那要是有呢?
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缩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从来到此处,四周就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响,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家伙分散,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这一只这么容易讨伐,甚至没有在最后及时打断它发出的声音。
那是某种信号。
某种呼唤同伴的信号。
归海青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最低级的错误。
……附近还有一只。
他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会这样,脊椎处爆炸般的疼痛就啸叫着传遍了全身。
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满目的颠倒,满溢的黑灰与白。他的指尖还没有触摸到想要抓住的东西,便在撞击后被甩出了数米之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好像碰到了某样柔软的事物,但模糊不清的大脑使他一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能够比自己的思维还要更快一步的。
只记得自己的耳边炸开了一段清脆的音节。
他无力地闷哼一声,侧伏在地面上,脸部被粗糙的沙土擦破了些,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他的每一块骨头都欲将散架似的发痛,好几次想要抬起头却又倒下,眩晕感令他想要呕吐——或许还有一部分是那种在他的感官中无比明显的腥臭的功劳,他颤抖着吐出些胃酸,紊乱地吸气吐气。
……那家伙呢?在姑且能够想出些什么后,归海青的第一反应便是他。
……好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归海青不自觉地缩成一团。
……不能休息,一刻也不能休息。不然的话——
不止一个人忍耐着五脏六腑碎裂般的痛楚。
……
他再一次惊醒的时候,是同样的清晨。
同样的心跳加快,恐惧着同样的事情,从同样的梦中脱身。
……暂且没有什么异常。归海青稍稍松了口气,视线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相比起在床上醒来的自己,这个打地铺的人就显得可怜了几分,他还没有醒,隔着这样的距离能够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如果不是被特意要求,他绝对不会答应“昨天我睡在床上了所以今天交换”这样的话,不过看那家伙也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那今晚你就给我好好睡到床上去。”他用吵不醒人的音量低声嘀咕,将熟睡的人乱掉的头发稍微理顺了一些,头也不回地走出属于两个人的狭小房间。
那个人好像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是默许了呢,还是根本还在梦中呢,他不太清楚,但绝对不会为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后悔。
……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景箫突然这样发话,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
“没事。”归海青的回答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意着一路过来的情况,狼人的味道还在——看来到目前为止的诱导还没有失误。
他确实挺喜欢花的,再说对什么穿着风格也没有什么概念和讲究,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提着折叠好的枪,和身旁的人用相同的速度前行。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够做出来的花。”
他这样补充了一句。
……
一些短小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中闪过,如果要未来的自己回忆起这天,大概最庆幸的就是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再去回想那些久远的伤痛,在拯救某个人外的空余时间,他都是平静的。可能是因为和谁的约定吧,琐碎生活中的也好,宿命性的誓言也好——他有去一一遵守。
迷茫如潮水般退散,归海青察觉到自己手中拿住的是长枪的一半,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思考还没有停止,还没有一命呜呼,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也在他的脑中明了。
在那生与死指尖触碰的刹那,第二只狼人在他的身后出现,扔掉了什么重物后向自己撞了过来,而本应死去的那只耗尽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睛,弹起身咧嘴示威。
他没有抓住自己的枪,却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推开了有可能被地上那家伙袭击的同伴。他现在宁愿相信真的有一种默契存在,对方在自己做出动作的同时抓住了那柄武器想要递给自己,半死的、失算的怪物胡乱地伸出右爪,却只抓到了枪杆的下半段——另一半自然是被他拿到了,且那一声脆响就是它发出的,只是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把这东西重新拼接好的可能,更何况那两头狼正盘算着如何把在自己看来最重要的人拆吃入腹。
但是那个被危及到生命的少年,那个默认了今晚和自己换位置的少年,那个要给他做头饰的少年,那个在最后一刻将武器交给自己的少年,现在失去了意识。
他又注意到,第二只狼扔掉的东西是——人。这个人归海青见过一面,虽说印象不算太深,但他有信心自己不会在这本就没什么人烟的世界错认,眼前不由闪过他还活着时的样子,而真正摆在面前的却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被抓伤啃咬的尸体。他艰难地收回视线,那两只兽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中。
这样下去,他们都会像那个人一样死掉。
归海青在疼痛间感到愤怒。
因为这些怪物,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
他以手肘作为支撑点,每将上身撑起一段距离,关节处的疼痛就会向心脏处延伸一寸,从牙缝间挤出残破的喘气声都擦上了一丝名为怒意的色彩,那团灼烧着他身体内部的火焰终究是把伤痛给燃烧殆尽,在他的双瞳中擦亮。如果没有自己的错误,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活着,如果没有他们——归海青的额间少有地渗出汗珠,他决定弥补自己所造成的,决心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拯救他自己,以及那个孩子。
他本就不愿忍受那作呕的味道——更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与这种东西同样的,哪怕它与它们是那样相似。
…不,相似也无所谓。那是造就了今日自己全部痛苦的源头,或许在最开头的时候没有遇到它们,自己就这么死掉了更好。或许在哪里会有一丝对兽类的感激吧,但绝对不是对这种家伙的,归海青摇晃着支起身子,低垂着头看向那两只怪物,发卡早就掉落在了地上,他曾经被某个人拨弄过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剩下无法被遮挡的杀意散漏着。
……本来怎样都无所谓,但今天一定要将他们杀掉。
因为这是自己的造成的。因为不想这样窝囊的死掉。
因为它们首先伤害的是那个人。因为还想要活到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
……所以。
若是第一次见到他作战的人,会认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从不在乎这些,凭借自己没有来源的战斗天赋冲到了那两只狼的身旁,此等的反应力是它们没有预料到的——它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人模样的家伙其实与自己并无大差?归海青拾起了那刚刚从那只狼人体内抽出的枪,原本的枪头就是在这一边的,他反手将它刺向了早就盯好的猎物,最后一声干哑的呼号也如期而至。
有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归海青将枪尖狠狠插入了那垂死怪物的心脏处,完成短暂的换气时还不忘给了身边的那头一脚。在将刀片拔出的刹那,污浊的液体喷涌而出,连带着叫不上名字的内脏组织,还有多半是不存在的灵魂一同,脱离了这姿态丑恶的躯体。
还存活着家伙怒吼一声,摆出誓要为自己死去同伴复仇的模样。刚才的踢击没有造成过多的伤害,反倒是让它转移目光,瞄准了归海青刚刚捅死一只狼的手。它咬了上去,少年下意识躲闪开来,他都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好不容易拿到的那一半枪又脱手了,而使用最方便的枪头就在那一侧。
归海青灵巧地跳开,肩膀因为遗留的阵痛与呼吸的幅度起伏着。
他知晓自己手拿着的一部分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东西的小机关早在自己刚拿到它没多久后便精通了,它绝不止能够折叠这样简单,归海青拨开一个小小的卡扣,在那形单影只的凶兽面前甩开了一条类似长鞭的事物,只不过在那上面有着无数薄而小的刀片,在月下闪烁着寒光。
这本是作为干扰猎物行动的器具,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归海青压低了身子,肺部完成了又一次的换气。
但换一种使用方法就不一样了。
他做出一个假动作,在怪物迷惑之际闪身到它的背后,又在同一时轻跃到了它的肩上。怪物猛烈地挣扎起来,吼叫着想要把归海青甩掉,但这只是徒劳——少年两手握住那条鞭子,从前段勒死了狼人的咽喉。刀片没入它的脖颈,绞刑一样的为其判死,同样的血液从那伤口中流出,只不过这混杂着一个人类的——归海青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人,但那尖锐的金属同样存在于自己双手死抓着的地方,他的手心传来阵阵的刺痛,他知道创伤会导致失血,却不知道自己所流着的和它们有什么不同。
……这并不重要。
他想要的,是——
被刀片刺破的地方不断地发痛,可在这时松手的话自己所依赖的,那个人的体温就会消散在寒气中,消失在这个不知哪一天会失去自己的世界,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变成谁人的遗物,不希望最后连他也没有办法抓住,就算是死去也不能被这样杀掉——他听见狼人的怒吼,想不通它为什么而发怒,他将那能够辨明他与它生死的锁链收紧,屏息度过这只狼呜呼前的一小段时光。
他平日没有波澜起伏的那双眸子,澄澈得如同天空般的眸子,反常地被怒意填满,即便它们的颜色不曾改变,但毋庸置疑,这不会是其他的情绪了。没有人能够直接看到自己眼睛的色彩,那么他们看到的自己双眼的颜色就是它真正的颜色吗?归海青无法发觉从两那块晶莹的宝石中流露的是什么样的情愫,但他的神经被牵扯着发痛,尖锐地哭号在他耳中成声,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剧痛。
如果没有你们的话,自己就不会背负这么多的苦痛。
自己不想再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这一次自己不会再忍受受到的伤痛。
因为第一次得到了名字,所以至少要再活一段时间。
…又怎么能让这种家伙阻拦自己啊?!
他已经从过去的那层旧壳中脱出,那个男孩跌撞着向前,即便那仅存的一线希望早已凋零,但至少还拥有着迟钝的脚步——他以沾染鲜血的手拾捡着他支离破碎时刻遗落的碎片,摸索他脚跟印记所比拟出的航图,痴妄着终有一日将再度投入某一个人怀抱中的光明。
因为要追随着那个一直憧憬着的人,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一处温暖的依靠。
“给我……去死!!”
归海青失去控制地狂叫出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至他自己的眼角发干发涩,他不想就这么离开,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他去做,所以起码这一次,不能像个碌碌无为的懦夫一样死去啊!
请让全部的血液换得哪怕是一毫末希望;
请让全部的赌注换得哪怕是一星点成功。
还不想死,至少还记得和那孩子的约定;
还不想死,至少还想看到那久违的笑靥。
为了救那个人,为了救他自己。
为了把失去的某样东西找回来。
为了活下去。
“……去死啊!!!”
蓝色眼瞳的少年竭尽全力发出嘶吼般的声音,他是没法看清自己表情的,但那已经是他,这个名为归海青的人情感能达到的极限,不需要任何修饰,不需要任何点缀——他这样喊出来了,两眼酸涩,咽喉发痛。
…把那些本来和其他人类一样能够得到的,把那些从他们那里剥夺的——
“…还给我啊!!”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嘈杂,失血与昏厥,他想要醒过来,可是四肢百骸都重得难以动弹,在答案还遥远的时候残酷就过早的降临,是在预兆着什么吗,又或是一些事情早就已经敲定了结局——他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了。他难得渴望自己会在某个没有噩梦的清晨醒来,没有多余的慌忙与顾忌,像是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值得安心地苏醒过来。
他想要尖叫,却听不到任何的,属于自己身边,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后来他能够触及到的,那他能控制的最后一时,那怪物歪着撕裂了一半的脖子倒地,自己也在重力的作用下闭上了双眼。他没有松开手。
意识被从逐渐远去的叫喊声中剥离,他的手心沾满了自己与怪物身体中流过的,毫无区别的血液。
……
后来发生了什么,在归海青的记忆中就是模糊的了。
他再度醒转的时候,已经被连带着那具尸体一起带回了住处。同行的人并不在,想必这家伙在醒来后把自己和尸体一起连拖带拽走了好一段路才安顿好的,他展开手掌才因为一阵刺痛想起那里是有伤的——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也有了结痂的势头,少年安静地看着那两道不浅的口子,没有犹豫地舔舐起来。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在被不知干什么回来的景箫当场抓包之后,归海青是这样解释的,然后他就挨了一顿指责。
凡事身上有伤的地方都被撒上了酒精——那是他们之前找到的。如果他的表情足够丰富绝对会夸张地龇牙咧嘴起来,那实在是有点痛,归海青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这样的小伤反而会比危机场合中所受的要更疼一些,也不明白眼前这家伙说着“为了不浪费你将就一下”,把酒送入口中又吐在自己手上的行为。
他知道生活在北方的人会以此来让身子暖和些,也见到过,自己也不是没有尝试的经历。
然后他就知道,这玩意儿喝多了要醉的。
酒量不好喝都喝不多的。
……只是如果那个人不听的话就是另一码事了。强制的包扎果然还是有些费时,结束后归海青几乎睁不开眼睛,可能是出于今天的运动量太大的缘故,他有些费劲地想。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发亮了,偶尔晨鸟所发出的动响无不预示着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天。
哪还顾得上这些。另外那孩子像是也昏昏沉沉地睡下了,他自己也突然感觉到无力,以至于不能再走到那个靠近门口的位置,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吧,归海青缩在在那张小床靠墙的角落,希望不会挤到对方。
这一次就好…可千万别再被责怪啊。
他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那个少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哪天能一睡不醒该有多好,这样就不会有噪音使他头痛,他要强得有些不听劝,想要比所有人要更加接近他怎样都无法拥有的身份,一定是因为这种偏执,使得他常在昼间也久违地渴望起梦乡。
可是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四季轮回,可是他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远方与海洋,在这段旅途的终点,说不定会有能让他放下这重担的人,告诉他不值得死去,要和他一起等待无限个明日的到来,直到世界的终焉。
就在这里驻足也为免太可惜了。
所以至少,先活到明天吧。
……
在不知道多久之后,那乌鸦停留过的枝头也生出了小小的嫩芽。熬过沉寂漫长的冬日,他们还有无数见证春天的机会,可以过度耐心地等待这些树木的枝头再度被装点的时日,可以细嚼慢咽体验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真实滋味,也不用担心于某处绚丽的风景前停留过久而浪费时间。
那是梦中的景象吗,他发现自己头一次在睡梦中感到满足,那就像是真的一样,像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差点说服自己,在这梦境里,他可以再次入梦。
只是他记不太清那笑靥了,那些枝叶繁花分明不比它绮丽——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不足以被提起的遗憾,他在那个人的怀抱中睁开双眼后,竟隐隐地期待起了明天。
字数:3295
放弃了,真的没有力气了,不凑三千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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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豹妖精一度认为自己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类型,但现在看来,或许这只是他有限的、仅存了最近十几天的记忆之中并没遇见过什么能引起他多愁善感的事情所造成的错觉:铃铛清脆的音色所勾起的回忆给浪歌带来了一阵低迷的情绪,这阵让人提不起劲的忧郁阴霾自前一天的入夜时分一直盘桓到第二天的早上。他在他们栖身的那间破屋里醒来,做起今天的狩猎准备时,仍然没什么精神。
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小段时间,燃在四处漏风的客厅中央的篝火业已熄灭,初春仍带着刺骨寒意的风刮擦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令他忍不住时不时空出手来搓一搓发麻的面颊。兽人也醒了,这一次他醒在海豹妖精之后。他刚一醒来,便也同巡林客一样,开始在一片黑暗之中就着灰烬里最后剩下的几颗火星散出的微光,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披挂整齐。
浪歌看着那一大块在黑暗中咕哝着左摇右摆的影子,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文丘里曾在前一天里提到过,他今日也要加入他们的狩猎队伍。
当然,他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兽人武僧以极不客气的语气表示他已经吃厌了树皮草根或是干瘪的果实种子——它们当然不好吃,而且对于一个兽人,尤其是他这样孔武有力的一个兽人来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足够的肉吃已经可以算是一种侮辱了。
只可惜他现在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海豹妖精想。他们都没有。若是他有得选的话——这是指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任何地方有任何不论归属的、可以吃的肉出现时——浪歌对文丘里会立即毫不犹豫地行使他的选择权这一点深信不疑。梵的眷族是将争斗与掠夺写在骨血之中的,海豹妖精不清楚兽人从前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是否能够经由武力的侵夺与掠取获得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从而由此享受一段不缺乏物质享受的优渥的日子。他只知道,无论怎样,这肯定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末日降临,世界破碎,大地因时节的缘故而显得荒芜贫瘠,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在一年的最初都还未生发。他当然可以掠夺,可是去掠夺谁、掠夺什么呢?除了树皮和草根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一点,海豹妖精突然没来由地幸灾乐祸了起来:就算你站在弱肉强食的食物链顶端又如何呢?现下里还不是得为了活命乖乖从土里刨食。
这么想着的人丝毫没有自己增在光明正大地五十步笑百步的自觉,不,或许甚至是百步笑五十步:他不清楚自己的过去是怎样的。若说文丘里可能曾以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那他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别说什么瑞图宁的信徒不大可能去为恶这种话——他也是最近才决定信仰那位春天的女神的,要知道,他从那片稍远些的树林中醒来时,可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于自己原本的名字都是如此。
这一番微妙的精神胜利到底还是有些用处,至少,它让海豹妖精的心情好些了。思考其他事情的举动冲散了浪歌因回想起那一段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过去而产生的阴郁感情。几百年他仍旧没从那些残片里找出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连居住在竹林当中的那个现下早已过世了的死人是圆是扁都想不起来。
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那种“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逝”而产生的怅惘总算是消失了。穿戴整齐的海豹妖精心情总算变得烧好了些,于是他大发慈悲地上前去拍了拍兽人:“打个字,你收拾好了吗?”
文丘里在黑暗中转身,以自己过于庞大的身躯将轻盈矮小的浪歌撞倒作为回应。
我要是再去关心他,我就是坨屎。走在废墟间的小路上时,巡林客这样忿忿不平地想着,全然不顾这么决定之后不超过一天的时间之内,他就很可能变成一坨屎的事实。
海豹妖精的尺寸度一个兽人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文丘里在近乎全然黑暗的环境中完全没有意识到浪歌的存在。他们还在那幢破屋里时,武僧甚至差一点就踩着被他撞倒在地的巡林客出门了。在这件事情有惊无险地结束之后,后者毫不怀疑,要是前者全部的重量都踏到自己的身上来,恐怕他们今天就会见识到妖精的内脏到底长什么样了。
而且,在浪歌以自己敏捷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从文丘里的脚下逃得一命之后,后者不仅毫无愧疚与歉意,甚至还呲着牙嗤笑道:“谁叫你生得那么小,根本没有几两肉。要是下锅,连塞牙缝都不够。”最后,他摇头晃脑地总结陈词,“又轻又孱弱,死了也活该。”
这立刻让海豹妖精感到了愤怒,但他是无法反驳兽人所说出的任何一句话的。和文丘里相比,他确实太小、太轻,力气又不够大。他考虑了半秒钟跳起来将兽人暴打一顿的选项,但因为双方明显的力量差距,这个选项又立即被他自己推翻了。最后,他只好转而向着另一个方向发起了进攻:
“你竟然知道‘孱弱’这个词!”他故意做出一副夸张到极点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来,“难以置信!你竟知道‘孱弱’这样一个文绉绉的词!”
这也成功地激怒了文丘里。的确,他的脑子——兽人的脑子——与其他的种族相比总是显得不大灵光,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且在任何其他人对这一点做出鄙视态度的时候泰然自若地承认这一点。
于是,兽人与海豹妖精的这一个早上,与自他们开始同行以来的任何一个早上一样,再一次从想要杀了对方(兽人这一边还要加上“并且将他烤来吃”这一点)开始。这样的两个生物竟然能同在一个屋檐下居住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并且相安无事,身上甚至没有任何一道伤口是对方造成的——这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谁也说不清这事儿到底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连当事双方本人也无从解答。
不过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种奇妙的平衡确实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岌岌可危。考虑到接下来的行程,海豹妖精和兽人默契地双双住口,并且控制好自己暴躁的脾气(谢天谢地兽人是个武僧,但等等,兽人武僧?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吗?),没有露出一丁点想要将这场纷争以武力的方式解决的意思。他们只是诅咒对方赶紧去死,然后在心里用自己所知道的最难听、最卑下的字汇相互咒骂,然后并排走出城镇废墟的范围,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可以站得下一头大象——实际上这相当明智,因为他们谁也不能保证,如果再相互靠近哪怕一丁点的话,对方,或者他们自己不会立刻冲向另一个人,兵戎相见直到你死我活。
当弗洛丝缇再次见到他们俩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兽人和海豹妖精几乎同时抵达了,不过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得就像二人是分别从城镇的两头赶来的那样,气氛也压抑得可怕,不需要眼睛也能看得出这两人在来之前发生过些不愉快的事——恐怕还是相当严重的那种。就连原本快乐地在低空中滑翔的黑德都不禁落回了天空德鲁伊的肩膀上,一声不吱。
狗妖精困惑地向左看了看这个,又向右看了看那个。惯常的秉性使她不会做在一场交谈之中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于是三人就在废墟的边缘处一言不发地僵立了一会儿,直到星辰黯淡,东方的天边泛出了微光。
终于耐不住寂寞的鹩哥以催促的鸣声打破了凝结的黄油一般黏滞的气氛,黑色的大鸟用鲜红的喙去牵扯自己主人的头发。弗洛丝缇抬起手将乱动的黑德从自己肩头赶开,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得不面对另外的两双齐刷刷地沉默着,向她投注视线的眼睛了。
“……”这个事实令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打个招呼或者其他任何能够打破这段沉默的话——但,他们已经在这儿待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才打招呼未免太过刻意,而若是要发起另外的话题……这真的不是天空德鲁伊的长处。要让她寻找话题?还是去倾听微风的低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来得更容易些。
“呃……”狗妖精硬着头皮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快想想,弗洛丝缇,你能做得到的——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这太突兀、太尴尬了。她自己都这么觉得,并且几乎想将刚刚说出的那句(她唯一想得到的)话重新吃回去。但出乎意料的,这个问句立刻得到了预想之外的热烈回应。可能兽人和海豹妖精都的确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孤零零地傻站着,却又谁都拉不下脸来做第一个说话的人吧。狗妖精迷迷糊糊地这么猜想,被这两个居于同一屋檐之下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强烈的气味一起裹挟着,向着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我想我们今天应该检查一下那个陷阱。”海豹妖精对她说,就好像自己身边的兽人是一大团散发着恶臭的空气那样,“顺路我们可以看看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弗洛丝缇点点头,并且决定假装自己没看见兽人在经过海豹妖精身边时非常刻意地假装自己不故意踢了他一脚。
他们这样真的能抓到猎物吗?天空德鲁伊和她的动物伙伴一起歪着头看着又开始新一轮相互诅咒的海豹妖精和兽人。说真的,他们吵架的声音可以吵醒冬眠的棕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