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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城里最早醒来的是海鸥。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海鸥就已经成群地盘旋在港口上空了。再过一会儿,港口就会响起轮船的汽笛,渔人开始打理渔船。然后整个城市陆陆续续地醒来。
迦南已经变了很多,但十五个世纪以来,它黎明总是差不多的。海鸥总是最早醒来,在海鸥遥远的鸣叫声里,阳光缓缓地给城市镀上一层金色轮廓。城市的轮廓已经和最初时完全不同,可当它们镀上晨曦时,就像从未变过一样。连同这短暂的寂静,像每天都在重复的瞬间的永恒,是他为数不多没有太过厌倦的景象。
风很温暖。他意识到又一个新的春天即将从这个清晨开始。
加拉大约是这座城市的一千五百年里变化最小的事物,一尊石像的一千五百年不会有太多变化。
他是比磐石更坚固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人类离开迦南,应许之地变作荒凉废墟,被称作神迹的迦南大教堂也坍塌,他还是不会改变。到那时也许他就能够离开这座被他“永远”守护的建筑,人类的“永远”大多不是指真正的永远,只是他们需要的长度而已。
但那也太过遥远了,他还会看到很多很多个迦南的春天。
城市的金色轮廓已经消退,太阳也已经升起,城市喧闹了起来。现在的迦南不是加拉最喜欢的样子。他回忆着过去的迦南,试图比较一个他最喜欢的年代出来,最后愤愤地发现大概是过去的时光总是比较好的,只有现在的迦南显得最糟糕。
他开始闷闷地、毫无理由地埋怨当下这个令他不满的迦南。事实上他知道,与其说现在的迦南真的令他厌恶,不如说他正在恐惧于未来没有止境地被困在这座牢笼里。他不能做什么来改变现状,只能偶尔毫无理由地埋怨些东西,来忘记漫长时间给他的疼痛。
通常不会有人打搅他,他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了。而这一天,这一个新的春天的早晨,一只蛾子停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耳朵。
“石像先生,你好呀。”她说,“我陪你聊聊天好吗?”
一、应许之地的巴别塔
他大约还记得这座教堂是如何被建造的。人们想要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穹顶,建在迦南城的面向海的山丘上。那时的场景很有趣,因为他们想要的穹顶太过庞大了,魔法师和工程师在工地上争吵不休,就像更久以前建造巴别塔时一样。
当然加拉没有见过巴别塔。人们建造迦南大教堂时他还很年幼,还不明白“永远地守护这座建筑”是有多久。他跟着贩卖石像鬼的埃及工匠住在最远的工棚里。埃及人虽然被称作“工匠”,但并不做任何工匠的工作,他们的本事是培育石像鬼,卖到各式建筑的工地上“永远忠诚地守护这座建筑,在被拆毁前都不会离开”。
早在两千年前,埃及人就开始驯养石像鬼来守护神庙和宫殿了。辉煌的埃及在漫长时间里逐渐没落,他们便带着忠诚的怪物来到这片大陆。
这群埃及人绝不透露一点这门古老技艺的秘密,连加拉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生,如何被役使的。这里面有不可言说的黑魔法,他本身也流着恶魔的血,可埃及人就是能把加拉推销给主教。比起魔法,他们大概更擅长做生意。
一个石像鬼的价钱一定非常高昂,至少足够埃及工匠们每天从早晨就开始喝酒,然后坐在棚子里抽一整天水烟。
“又一座巴别塔。”他们在袅袅烟雾里,用嘲讽的语气说,“建造巴别塔时也是这样子,乱七八糟,最后血本无归。”
埃及人哄笑起来,毫不在意这座异教的神迹是否能完工。他们接着说起远在家乡的沙漠和独一无二的河流;说起远古先民建造的宫殿和神庙,还有神迹般的三角陵墓;说起被许多石像鬼永远守护的老国王们。坐在门边望着喧闹工地的加拉被搂过去,埃及人揉着他干燥蓬松的头发,对他说:“现在少看一点,就能晚看厌烦一会儿。”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酒气烟味和大笑声兜头盖住他。他尝到了第一口酒,作为埃及人对他的怜悯和饯别。他没有舌头,尝不出酒的味道,却能尝出酿酒人落入酒中的感情。他离从未谋面的故乡最近的时刻,竟是从一口施舍的陈年酒里,尝到干燥的风沙、喜怒无常的河流和农人微小的欢愉。
山丘之上,庞大无匹的穹顶还埋藏在脚手架下。
这是加拉记得的第一个春天。
穹顶在第二个春天的末尾完工了,安逸了一年的埃及人终于有了工作。他们在穹顶之上摆弄了一场极为诡异的仪式,连年幼的加拉都怀疑其中绝大部分是在戏弄他们的异教买主。
仪式中应该也有真实成分,在一个瞬间他真切感受到自己被捆绑在这里,他的内心第一次生出恐惧,像雏鸟恐惧第一次独自飞行。
他拽住埃及人的衣角,隐约明白了他们早先的怜悯由何而来。而埃及人从他手里抽走了衣服。
在埃及人和主教即将离开时,他突然大声地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巴别塔是什么?为什么你说这里是又一个巴别塔?若是要把我丢弃在这里,至少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吧。”
很久以后,他猜想那时大概是恶魔血裔的本能使然,就算是劣等的恶魔,也是有着睚眦必报的脾性的。他没有很想知道巴别塔是什么,只是知道那些私下的嘲笑一定是埃及人不想被买主知道的。
“那么巴别塔究竟是什么?”蛾子坐在他的膝盖上问。
“只是个愚弄人类的玩笑。”加拉极不负责地解释说,“人类想建造直通天堂的高塔,住在上面的那位就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他们不能交流,塔就建不成了。那位惩罚过人类很多次,大洪水、天火或者瘟疫,可这一次却选择了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人类发现这其实是他们自己的错——人类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语言只是一个隐喻,不会有两个人的观点是一模一样的,差异会引发争执,争执就会掀起战争。人类发现自己身上来自本性的缺点,就自然而然地放弃了接近神的野心。”
“可是……人类好像没有完全放弃呀,他们不是发明了不用魔法和神力就能运作的各种东西吗?”蛾子疑惑地追问,“我觉得他们好像正在努力从别的路走……”
“没办法,健忘也是人类的缺点嘛。”
“咦?这和你之前说的……”
“好啦讲完故事了,快走吧,别在我这种无趣的东西上浪费时间了。”石像鬼已经闭上了眼睛,迅速地化作石头。蛾子绕着他飞了几圈,见他实在不愿再理睬自己,只好停回他的肩膀上,失落地说:“可是这里除了人类,只有我和石像先生了呀。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寂寞的。”
石像仍旧毫无动静,好像他是真的石像一般。
二、妖精时代与神圣之梦
在大教堂落成后的最初五个世纪,迦南城里有数不尽的妖精。矮人在城里做铁匠,精灵到集市买肉食,有时还有半人马走在街上。成群的蝴蝶或蛾子化作的妖精在树丛间飞过,几乎就像普通昆虫一样。确实这些形同微缩小人的妖精仍是虫蝶,会和普通蝴蝶一样在春天破茧,在秋天死去,只不过多了些近似人的智慧和样貌。
这五百多年像是恩赐给加拉的童年,尽管他早就长成高大的怪物了,有着一副彻头彻尾的恶魔皮囊。但人们并不惧怕他,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人们轻易地就接受了由一个恶魔种怪物来守卫神圣的教堂。
教士和修女已经能酿出很好的酒。他们会酿很多,但圣餐酒一年只用一次。于是加拉可以毫无愧疚地从酒窖里偷走酒,不会有人发现。
他仍然尝不出酒的味道,弥补这个缺失的是落入酒中的感情。千年前他的祖先用这个能力寻找猎物内心的弱点,被驯化后就只能当作味觉的补偿。
那些酒里大多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信任那位神明会指引他们,恩赐他们,解救他们。这听上去像是偷走了属于那位神明的信仰,这想法让他心里充满恶作剧的窃喜。
迦南始终是神圣的应许之地,卡赫希帝国的首都,教廷的圣地和中心,人类都虔诚信奉着神明,却又能容许不信仰这位神明的妖精们与他们共住一城。那真是个奇特的时代。
他想他是很喜欢那段年月的,他还很年轻,觉得五个世纪不算长,未来也没什么好担心;迦南有太多和他一样寿命极长的存在,即使是那些蝴蝶妖精,也年年生生不息地出现,像是一直活着一般。
但他却忽然犹豫是否要给蛾子讲那个时代的故事。她出生得太迟了,迟到了整整一千年的妖精错过了妖精的时代,在整个迦南都只能找到一个没什么优点的石像鬼能算是同类。
他害怕她会遗憾,如果不知道曾经有过那样的美好,也许就不会觉得这里太糟糕。他也像迟了一千年才明白这些小小的妖精只有一年的寿命一样,第一次惋惜某样东西太过短暂。
妖精时代终结于一场梦。
在最初的五个世纪里,也偶尔有神迹降临于迦南大教堂。先是一道光柱从天顶落穹顶上,万籁俱寂,而后那位神明的使者由光柱中缓缓降临。那些拥有洁白羽翼的使者和加拉是相反的生物,而他们从来不屑于多给劣等恶魔一瞥。
盛大登场的使者带来的却通常是些无关痛痒的神谕,让所有人都错觉那位神明对应许之地没有太多意见也无意干涉。但是,不要妄自揣测神明的旨意,这是写在经文里的告诫。
在第五个世纪的终末,降下了一道从未有过的神迹。它没有落在迦南大教堂,而是落在了皇帝的寝宫。深夜,光柱从天顶落下,全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醒来,像被同时操控了一般静默地观看这道没有使者降临的神迹,除了皇帝威拉德二世本人。
威拉德二世被笼罩在神圣之梦里,那位神明在梦里亲自给了他一道神谕。醒来后他便不记得梦里的一切了,只记得神明要求他做的事情:驱逐迦南所有的妖精。
没有人明白那位神明的意图,不懂得为什么在长达数个世纪的宽容后,祂突然不能容许妖精居住在祂许予人类的土地。但是不要妄自揣测神明的旨意,皇帝颁布了驱逐令,全心全意信任着那位神明的人们便开始执行这道命令了。
高傲的种族很快就主动离开迦南,矮人的铁器铺关张,精灵和半人马也不再出现在集市。可那些在人与妖精长久混居下诞生的许许多多混血种无法轻易离开,隐匿在黑暗中的邪祟种族也在此时涌入迦南。神谕没有提及手段,因此驱逐很快变成了狩猎。
他们建立了妖精裁判所来消灭所有的妖精。裁判所负责审查所有人的血统,找到每一个哪怕只有一点妖精血统的人,审判并处决他们。处决就在迦南大教堂前的广场进行,第一滴血来自一个巨人之子,人们花了许多力气才砍下他的头颅,焚烧尸体的火焰烧了整整一天。
加拉就在教堂的屋顶上,看着魁梧而温驯的半巨人化作焦骨。他看了整整三百年,看了每一场审判。那是光明世纪,神圣时代,人们的信仰前所未有地坚定。不用去揣测神明的意图,只需要听从祂的所有命令。与人类共住了千年的妖精在迅速地从迦南消失了,此后也再没有回来。教士和修女酿的酒仍然很好,酒中的信任没有改变。
在光明世纪,加拉需要驱逐的邪祟种族却前所未有的多。它们根本不会被焚烧妖精震慑。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从持续了整整三百年的妖精审判中幸存下来了,拆除他的提议总是不了了之。
最终加拉没有给蛾子讲神圣时代的故事。
迦南最后的妖精停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个奇迹,一个妖精时代遗留下的梦。
那三百年里人们焚烧树丛的火焰不该惊扰到这个妖精之梦。
三、欧石楠战争
蛾子飞行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连微小的气流也不会带起,来去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事物。她飞过时会落下细小的鳞粉,有微弱的光芒,立刻就会消散。明明加拉曾和他们一同生活过几个世纪,却像刚刚才认识。
欧石楠正在开花。迦南城处在两块大陆的交界处,贝克斯特大陆和金庭大陆在迦南城中仅隔着狭窄海峡相望,地理位置使得迦南城的气候温暖湿润。很早以前城里就种满了欧石楠,这种植物很适应迦南的气候,每年都开出一城繁盛的景象。更早以前,迦南的蝴蝶妖精也如这些花一样繁盛。
蛾子第一次见到这些花,她的寿命也只够看一次。也许也是蛾子的本性使然,她非常喜爱这些花。
她捧着欧石楠花飞到加拉面前,欢快地说:“石像先生,花开了!”
这是加拉第一次把欧石楠花放在手上,这么近地看到它,尽管他已经看过几百次满城的欧石楠一起盛放。他不怎么喜欢花,也不怎么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喜爱音乐、诗歌和图画。
蛾子放在他手心里的每一朵花都有微小的不同,这明明是一个常识,可他却第一次真实感觉到每一朵花都是不同的,每一朵花都只会绽放一次;几百年来年复一年盛放的无数欧石楠花,每一朵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都不会再出现。
他曾经觉得始终都在的蝴蝶妖精们,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心,不同的喜怒哀乐。 过去的每一个妖精,都和他停在他肩膀上的蛾子一样是一个完整精巧的生灵。他在告别他们的一千年后,终于真正明白这件事。
过去的十五个世纪里,他从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一个迟到了一千年的蛾子出现,把欧石楠花放在他的手心。
在迦南生长得极好的欧石楠实际上并不是迦南本土的植物。欧石楠的原产地在南边,更干燥炎热的地方。
欧石楠是跟着战争来到迦南的,它是南方大陆上另一位神明的图腾和象征。
在妖精从迦南消失的七十二年后,迦南几乎被战争摧毁了一大半,国王被赶出了宫殿,逃亡去了北边。不过那位国王已经不是卡赫希的皇帝,卡赫希在一百二十年前就成为历史了。
卡赫希也是在一场战争里灭亡的。
同样信俸那位神明的斐南国王获得了神谕,和把卡赫希带入神圣时代的威拉德二世一样。他梦见那位神明告诉他,与南方大陆上异教的圣战即将开始,斐南被选中成为祂的火焰,祂的剑,祂的神罚。祂恩许斐南军队在南征的途中去位于位于两块大陆交界处富庶的迦南地“拿走”他们想要的一切。
斐南人想要的当然是迦南的全部。
他们毫不客气地用屠杀劫走了迦南的财富。山丘之上的教堂能够俯瞰全城,也能够俯瞰全城的大火和哭号。加拉的心里生来没有多少善良,他只是看着黑烟滚滚地冲上天际,听着人们的哭声和哀求,就像他过去仅仅看着教堂的广场上妖精的后裔被砍掉头颅,焚烧尸体。在死去的时候,所有生命都没有太多区别。
但他并不是没有感情,那时候他只是说不出心中奇怪的苦涩是什么,这苦涩总是伴着死亡和杀戮出现。他想起过去从圣餐酒里尝到的除了信仰,还有另一种他也不明白的感情,比信仰更灼热,比信任更疼痛。这让他心中的苦涩更加强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迦南人被轻易地抛弃了,他们明明虔诚遵循那位神明的命令,全心全意地信任祂不做他想。
迦南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呢?他们还会把屠杀和劫掠当做神明的旨意,毫无怨言地虔诚接受吗?
皇帝被杀死,斐南人在迦南建立了附属国,将迦南整个收入囊中。两千年前神明许诺给迦南人祖先的富饶土地被转赠他人,辉煌千年的卡赫希帝国也在大火中落幕。
斐南远征军南征了六次,在南方大陆上与异教的圣战不算顺利。第六次远征因为斐南国王费尔顿九世的突然逝世草草结束,但马尔马拉帝国的异教军队没有同意休战,他们向北追击,攻打到了迦南城下。迦南巍峨恢弘的古城墙在火炮的攻击下被摧毁了一半,迦南人浴血坚守了三个月,迦南终究陷落了。
这里确实是一座巴别塔。也许世界上每一个有人类存在的地方都是巴别塔。站在不同立场,有不同利益,说着不同语言和信仰不同神明的人存在的地方,都会成为一座座的巴别塔,永远不会停下纷争。从市井的纷争,荣誉的决斗,利益的阴谋,到摧毁城市的炮火硝烟,都会一直循环往复下去。
在三天的屠杀劫掠后,迦南又成为了马尔马拉的领土。马尔马拉人带来了另一位神明和祂的欧石楠,他们驱赶走那位神明的所有痕迹,种植欧石楠来替代原来的图腾。他们看见迦南大教堂,惊叹于这神迹般的大穹顶,连他们也不忍心摧毁它。最后他们拆除了原来的偶像,用精美的欧石楠花图案盖住穹顶上的壁画,把教堂改造成自己的神庙。
这场战争被称作欧石楠战争。
修女和教士都不在了,也不会再有圣餐酒;往后的六百年,长翼的使者没有来过。战争的痕迹很快就看不见,欧石楠每年都会盛开。
四、石与铁的弃物
P先生是这个城市里出现过的最有趣的意外之一。
在他之前的有趣意外几乎都出现在妖精时代。可惜在蛾子出生时,他已经离开了,并且不太可能会再回来。
按照P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自意识思考型仿生机器人”,没有性别,可以按照预存的数据变形成一千多种不同的人类外貌。但由于他在迦南时使用的都是金发男人的外貌,加拉还是习惯用“他”来称呼P先生。尽管他可以感觉到P先生并没有灵魂,但P先生比拥有微弱灵魂的死灵或炼金术人偶更像活着的生物。
加拉几乎立刻就后悔对蛾子讲了P先生的故事。当她听说现在存在着这样奇特的人类造物时,她开始兴奋地期待有另一个这样的机器人出现在迦南。加拉始终没能忍心告诉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迦南太过保守,这座城市的科技水平相比能够制造P先生的差了许多,而且并不欢迎最新的技术——这是P先生告诉加拉的,真新鲜,加拉还以为马尔马拉人只是不能容忍他和蛾子这样的非人生物呢。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已经有能停留在宇宙的机器,人们能够借助机械飞到太阳的高度。
让他听P先生这样说时,陷入了极大的迷茫:“那么天堂呢,天堂去哪了?上面的那位神明又去哪了?”他仍停留在那个人类需要建造高塔才能接近天空的时代,比迦南这座城市更加落后。
P先生回答他,天堂不在这个宇宙,至少不在人类目前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以及,用砖石是不可能建造出直通天堂的高塔的,在高过几百米后底下的砖就会被压碎;迦南城里那些钢筋和混凝土的新建筑可以建造得更高,但也不会高很多。
加拉惊讶于P先生所说的知识,但也没有太过惊讶。早在人类刚开始使用蒸汽锅炉替代魔法动力的时候,加拉就已经被人类抛弃了。并非六百多年来异教祭司对他这个恶魔种的不认可,或是更多个世纪以来人们拆除他的提议,这只是让他不得不躲起来悄悄地守护教堂;而是被当做不再被需要的工具,被彻彻底底地遗忘。当人类开始使用铁器时,他们就不再需要石制的旧工具了,即使是迦南这样保守的城市,也不能抗拒科技带来的便利和自豪感。无须祈求于神明或神秘的力量,而是凭借人类的知识达到比魔法更高的高度,就算是加拉也不能否认这种伟大。
但由这伟大科技制造出的最先进的P先生也被抛弃了。P先生大约是失忆了,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为什么被抛弃。他好像并不为被抛弃而难过,但他仍然打算找到自己的来源,找到一切的理由。P先生的离开和他的到来一样戏剧性:他来时制造了一场波及全城的停电事故,加拉出于好奇把试图潜入教堂的他收留在教堂顶层无人知晓的房间,他走时制造了一场爆炸,加拉后来从教士那里偷听到他炸穿了银行金库。
加拉在P先生走后仍在回味“抛弃”这个命题。P先生是比他更优秀,更能讨人类欢心的工具,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抛弃P先生。十五个世纪以来,他看过无数人生老病死,却仍然不能懂得人类。人类总是追逐最大的利益,却又会做出不符合他们利益的决定,女人会嫁给贫穷的追求者,孩子会花掉所有零用钱挽救垂老的宠物,年轻人会为了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失去生命。
在这些不合利益的行为下,一定有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在影响着人类。他隐隐感觉到那是很庞大的东西,那东西同样使得人类去追求音乐和诗歌这样没有意义的所谓艺术。他能感觉到自己离它很近,有很多次他也许已经碰到了,只是不能理解。
后来蛾子停在他肩膀上。
她在他身边轻巧地飞舞,她把欧石楠花放在他的手心,她坐在他的肩上或膝盖上听他讲述自己漫长又无趣的一生。她的出现点亮了妖精的时代,提醒了加拉过去一千年他忽视和错过了许多。
他想也许日出是美的,花朵也是美的。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美,什么是感情,而蛾子用自己的存在让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这些。
当他希望蛾子的生命不要那么短暂时,他忽然明白总是在看见杀戮时出现在他心中的苦涩。生命是美好的,美好而脆弱,即使是加拉也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所以死亡会让他悲伤。在这之中,蛾子的生命对加拉而言是特殊的,会让他更加悲伤。
当他自己的心如灼伤般疼痛时,他才明白很久以前他从修女酿的酒里尝到的感情。比信仰更灼热,比信任要疼痛,只不过是爱而已。
她太短暂了。她那么爱世间的一切,甚至像爱一朵花,爱日出和晚风一样爱一个不美好的石像鬼,可是今年秋天她就会死去,不会再回来。
蛾子并不为此难过,她觉得这一切已经足够好了。迦南和她的一生都足够好了。
她不懂得长得没有止境的生命是怎样的,加拉竟庆幸起这件事。她给加拉的已经足够多,她让加拉懂得世界的美好,她也是加拉生命里最大的美好,所以即使在她心里加拉没有一点特别也没关系。她应该和现在一样快乐地、满怀着对世界的爱走到终点。失去的疼痛,漫长时间的疼痛,爱的疼痛,她都不需要知道。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生命来爱她,怀念她。以后还会有蝴蝶和蛾子,但那些都不会是她,她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蛾子还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在听加拉讲他和迦南的一千五百年。
一尊石像的一千五百年不会有太多不同——直到一只蛾子落到他的肩膀上。
——Fin——
〉〉骨科骨科骨科!!!
〉〉这次真的是自嗨的全黑历史篇了
〉〉内含放飞自我的骨科,刀子以及胡扯
〉〉为了不刷屏,后续的回忆及幻像部分更新全部整合在这一篇中(忍住了但还是挺长的)
〉〉004-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0307/
伴随着婴儿清脆的啼哭声,莱斯家族得到了一对健康的双胞胎。作为古老又传统的驯兽师家族,这对双胞胎的意义非同一般,他们既是宝贵的下一代又是珍贵的传承家族血脉与力量的希望。
在科技尚不发达的遥远时代,手无寸铁的人类浅薄的力量无法保护自己时自然而然地想到是驯化拥有比自己强大的力量而智力不如自己的下一层种族来保护自己,于是驯服黑兽来抵御自己的天敌——同样也是黑兽的驯兽师们便诞生了。
说驯兽师是随着城市的产生而踏入消亡的职业也罢说是历史的悲剧也好,总之新的事物发展旧的事物就必然地走向消亡,只是快和慢的区别罢了。就目前而言,驯兽师作为雪城的独有象征——力量和守护者——依旧是珍贵的存在,凡能够存活至今的驯兽师家族不论大小无一例外的都是稀有而显耀的古老家族,他们依旧是城市力量和不被黑兽侵犯的象征,和现代的智能防御系统“潘洛斯”一起保卫着这座城市。
城市在发展,驯兽师一族的传统却依旧不变。任何事物要得到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力量尤甚,而诞生出新的驯兽师的真相竟是要令手足相残,用一方的血液滋润起另一个人,简直就如同向天献祭一般。
这也是当这血淋淋的事实曝光时,立刻就引起巨大的争议的原因。每个人在惊魂未定的时候都发出了这样的疑问,那个久远的年代里山民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惜和神(恶魔)做了交换,屈服在天敌的威胁下渺小的人类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但这在科技发达到已经掌握了保护自己的力量的人类社会中,还有必要存在这种残忍的牺牲吗——或者说还能够被允许存在吗。
此是无解。
人们已经分不清这力量是祝福还是诅咒,而驯兽师家族依旧各自遵循着自己先祖的规矩与传统延续着自己的血脉。
有的家族趋向现代化,逐渐抛弃固化的思想融入进现代社会的同时也淡化驯兽的必要性和血脉;而有的依旧坚守着驯兽家族的荣耀与传统,严格挑选和培育着下一代,遵循祖先的传统恪守作为驯兽师的职责。莱斯家族属于后者。
两双眼睛好奇地盯着雕花的天花板,他们依偎着并排躺在柔软的儿童摇篮中,此时已经睡醒了。这间婴儿房宽敞而明亮,装饰的精致舒适就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淡淡香气。
一个女拥前前后后忙着整理婴儿的用品和配奶,另外一个则负责看着孩子和逗他们玩。
风铃突然出现在两双眼睛的面前,随着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个孩子笑开了花而另一个哇哇大哭,吓得女佣赶忙收起风铃改为轻声哼唱。笑的那个是姐姐,名字是春取;哭的那个是弟弟,名字是夏来。
两个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安静地睡着后根本无法分出谁是谁,但性格却迥异,简直就是极端的对立的最好例证。
姐姐外向活泼具有冒险精神,弟弟则是内向收敛安于现状,他们的异色瞳也相对着,看似相斥但又完美契合着不可分离。曾经有人想把他们分到两个摇篮中,但一旦把他们紧握的手分开,双方都是号哭不止,于是只好让他们睡在一起。
姐弟俩可谓是聚集着家族的目光而成长的,暗地里家仆少不了议论两人中谁会成为真正的驯兽师。
此时姐弟俩已经长到了六岁的年纪,是已经能够稳稳的跑上跳下的年纪,他们已经开始接受作为驯兽师的训练,个性也是越来越鲜明。春取的好奇心旺盛,大胆而又莽撞,她喜欢冲在最前面尝试那些新鲜的事物但并不能再同一个地方专注太长时间,夏来则安份又注意力集中。于是常常是春取带着夏来接触新的知识,而夏来又在春取即将放弃寻找新的乐子时催着她将手头没有完成的事情做完。
训练的日子艰苦又难熬,但只要对方在身边,即使是苦痛也甘之如饴。
在家族的专业训练下,十二岁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是掌握了基础知识和技巧的战斗能手。接下来所需要的就是经验了,于是在长辈和老师的带领下两个孩子开始跟着与真正的敌人——黑兽交手。
尽管总会在身上填些小伤,但挂点彩却能远离严厉的父母的掌控对两个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是难得的自在,只是这快乐的日子一向不能长远。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那个命运的日子即将来到。
那是一个雨夜。
“自相残杀什么的,对这两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夏来将自己紧紧贴在墙壁上,默不作声地任凭冰冷的雨水拍打着自己的身体,睡衣早已湿透,刘海服贴地和额头黏在一起。头的旁边就是透着灯的客厅窗户,在那里面谈话的的是他的父母,导师和贴身管家。
他能够辨认出这是K管家发出的声音,但这种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而变了形的声线夏来是第一次听到,他强忍住惊愕同时心里打出无数个问号。K管家看着他们长大,在他和春取出生时就开始照顾他们与他们寸步不离,可以说他是夏来除姐姐春取外最了解和最亲近的人,比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重要的存在。
夏来喜欢称呼K管家为“K先生”,而春取则大大咧咧地叫他“老K”,只有在父母在场的时候才勉强也跟着夏来改口唤他先生。K先生五十上下,高挑纤长的身材,深邃的灰蓝眼睛和鹰钩鼻,面色和蔼脾性也和气,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生气和发怒的模样,他服侍莱斯家族多年,办事可靠又贴心,在家族中德高望重很受尊敬。
雨声让他只能捕捉到屋内人断断续续的声音,虽然不想让自己想起,但发火的缘由他的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要成为驯兽师只有杀掉自己的亲生手足——
这作为命运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被告知了,而他们只是在逃避着这个事实而已,好像它是晚餐里讨厌的蔬菜条,藏起来后就能免于被强迫着吃掉。
房间里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接下来夏来听到父亲的声音,而K先生的声音则越来越弱,不对——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夏来终于忍不住探出头,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K先生被架着动弹不得,这个发现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他很想立刻将这个事情告诉春取,但他做不到——春取还被关着紧闭。
至于原因,她爱上了不允许被爱的人。
那个人是在他们被困在雪山中时出现的,不仅驱赶走了追击他们的黑兽还将他们带回了安全的落脚点,之后春取便疯狂地崇拜他虽然夏来也不例外,但这次春取表现的要格外强烈。不久后春取说要告诉夏来一个秘密,她说“秘密”两个字的时候脸颊憋的通红,和平日里疯癫的模样判若两人,这让夏来觉得无比惊奇的同时也觉得这样的春取可爱之极。
那个秘密是春取爱上了救下他们的男子。
春取红着脸说出“爱”这个词的时候,夏来心中并真正的开心,心里仿佛悬起一块巨石,挤压和坠的生疼。
那个时候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感受源自什么,他早已忘记自己是怎样强装欢颜掩饰起内心真实的心情,只记得自己成功的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后来夏来才知道,这种痛心感觉的来源,也是爱,失去的得不到的爱。
夏来沉默地转过身,手中的刀还在滴着血,而他的身上也沾染了黑兽的血。不出意料,那就是她——春取,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她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穿着白色的小洋裙,马尾偏向右侧高高扎起,背着手冲他灿烂的笑着。
夏来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因为过于激动而发不出声音,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她,那么真实,那么熟悉,一如他在梦中无数次梦见,一如从前。
“怎么了,夏来,你怎么哭了?”
她踮起脚用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时,他才意识到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那柔软又有些冰凉的小指尖轻轻碰着他的脸颊,为他拂去泪花,这让他不止一瞬地忘记自己还站在战场上。
“看,多么美丽的颜色,”春取干净的手指染上夏来身上的血,她扬起脸让自己闯进夏来的双目中,然后甜甜地笑了起来,“同伴的血,好看吗?”
“好看吗?夏来。”
当他的匕首刺进她的胸口时,她也是这样说的。她张开手臂,环抱住了夏来,想要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再一次搂住那个颤抖着的肩膀,接着她紧紧抱住了他,这让匕首插入的更深,夏来的脸上溅上从她口中新喷出的鲜血。
喉咙梗咽的发不出声音的夏来只是流泪,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失去重心和春取一起倒在地上,栽进冰冷柔软的雪里。尸体很快变得冰冷,像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冰块紧紧地贴着他,而他已经没有了动弹的力量,身体剧烈的颤抖着,脑袋里循环着春取趴在他耳边最后吐露的话。
“爱你......代我活下去......对不起。”
夏来猛地将趴在自己身上的“春取”推开,而自己因为用力过大也摔在地上,这一摔让他猛然清醒过来。
不用看也能判断出向自己袭来的黑兽,夏来向旁侧滚躲开带角黑兽的攻击,手腕挥动,手中的高周波刀旋转在头顶绽开血花,身首异地的黑兽则重重地坠在地上。春取怔怔地坐在地上,夏来拖着闪着绿色诡异的光的高周波刀缓慢地向着歪倒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她。
“怎么?”她脸上的惊愕化为微笑,刀尖抵在她的下颚上,滑出红色的血线,她没有躲开而是伸出手指避开高周波的光芒轻拂刀身,“你想再一次杀掉我吗?”
是我杀了春取。
雪城的二月末,干涩的冷风夹着雪片在窗外乱窜,夏来静静的坐在空旷的车厢里,呆滞着看着丝线带着悬空的车厢飞速行驶通往未知的地方。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中,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和单裤,手边是一包压缩的食物和水,最后他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一把匕首。
他站起身,头部剧烈的疼并伴随着眩晕感,他抚着座椅靠背艰难地迈出第一步,迈第二步的时候他放开了手接着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在地上。夏来扶着头坐在地上,是服用药物的后遗症。
杀掉你的对手,活着回来。
记忆中有这样的命令,他努力的回想是谁对自己说的,开始的时候只有两片煽动的嘴唇,接下来男人带着皱纹和起伏的皮肤沟槽的脸慢慢显现出来。是父亲。
夏来打了一个寒战。
他看了一眼终端的时间,2月26日,距离15岁的生日还有三天。没错了,他们的目的。
车停在一个空旷的山腰里把他扔下后头也不回地驶走,这次和他做伴的不是空旷的车厢了,而是连绵的覆盖着冰雪的群山还有她。
春取背对着自己坐在不远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他叫她,但没有得到回答。夏来绕过岩石走到春取面前,药物的效用已经消失了,此刻力气又涌了上来,只是冷的上下牙打颤全身颤抖。
这一个月是他们自生下来后分别最长的时间,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变得有些陌生了,这让他很害怕。他叫她,叫她的名字,在唤了很多次之后她终于扬起了头,于是他看到了可怕的一幕,他看到她眼睛里的光消失了。
“春取,这不像你,你还好吗?”
夏来急的扔掉手中的东西,扑上去摇晃她的肩膀,而她推开了他。她手一闪,银色的光擦着夏来的脸颊划过,接着渗出鲜红的血丝。
“我已经不是我了,夏来,”春取的眼神黯淡了,和平日活力四射的样子相比判若两人,“我会杀了你的,不是吗?让我们自相残杀才是他们的目的,养了我们十五年的唯一的目的。不要这样对我好吗?”
夏来想说些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怎样反驳,因为她说的都是对的,生在这个驯兽师的家族,作为双生子,命运就是将自己的手足杀死才能活下去。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在骗自己,从最后一句的哭腔中他就能感受到。
他像是顺从地后退一步,却突然发难,挑着匕首向春取手中的匕首挑去。春取没有料到夏来会这样做,等到发现时已经没法完全躲过袭击,她摔下岩石躲过了这突然的一击同时手中的匕首也应声被挑落摔在不远处的雪地上。
“你不是这样想的,”夏来伸手拾起春取掉落的匕首,又抛在她的身边,“你唯独骗不了我,因为——”
“我们是双生子,我们是一体的。”
(6-25日更新)
“你们是双生子,你们是一体的。”
“老K说,妈妈当时看到生下的我们的时候哭了。”
“……”
夏来正在专心致志地拢火,这只冬眠的熊挑选的洞穴干燥又避风,改造出通烟的小洞后终于可以借此躲避外面的严寒世界。熊已不再臃肿,已经度过大半个冬天醒来就即将迎来春天的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熬过饥饿的威胁之后突然遇到两只从天而降的死神小鬼。
以防万一,杀死之后熊之后他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谨慎地处理掉多余的肉和痕迹,消除弥漫的血腥味。只留下了少量的肉食用,珍贵的皮毛则被剥下分成了两半作为日后御寒的材料。
“当时爸爸和叔叔们都很开心,只有妈妈默默地哭了。”春取看着跳跃的火苗,异色瞳被火光映地异常美丽。
“你还记得妈妈临终前对我们说的话吗?”
“她……她说自己一直痛恨,痛恨生下了双胞胎的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自相残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还说,”夏来顿了顿,“说我们是一体的。”
所以,夏来你想告诉我我们中谁死掉都可以吗,春取心中默默想到,不,你错了,夏来,命运从一开始就写好了……
“来聊些开心的话题吧,”她转而一笑,“终于没有人再监视着我们了呢,不去做些让他们气得发疯的事吗?啊……不过在这种鬼地方也做不了什么呢。”
“你还记得11岁我带你离家出走那次吗?虽然不到半天就被捉回去了,那个时候我把你塞进垃圾箱里,其实只是为了好玩罢了哈哈哈。被抓回去关完禁闭出来后你就告诉我你发现了装在身上的定位器,”春取伸直腿舒服地躺在狭窄的洞里,仿佛此刻不是在遍布危机的雪山堆里而是舒服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之后我们又逃了一次,但果然还没出大门就被提回来了,你很消沉不过我当时觉得无所谓,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了!很快他们就带我们去猎杀黑兽了!”
“春取,”夏来轻声打断了她,他不忍心看着她继续强行装作快乐的样子回忆这些旧事,“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那么我们来聊聊他?我喜欢的那个人啊……”
“其实你很想念他,你不相信他们说的……他已经死了的事实是吗。”
“我信啊,为什么不信呢。”
春取沉默了很久,她把脸扭到了夏来看不到的一边,继续说到。
“他们有什么想做做不到的事?并且他本来就是猎人……执行任务啊,被黑兽袭击啊什么的不是很轻易就能……”
“春取,”夏来按住了她颤抖的肩膀,“春取,别再说下去了。”
她深呼吸让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起身抓住了夏来的手,等他想要抽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春取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用那双会说话的双眸直视着他,让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是爱他,但夏来,我不会因为他的死而消极求死的,”春取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坚定的说到,“相信我,夏来。”
“恩,我相信你。”
夏来轻轻地笑了一下,但这个笑容在此时显得很勉强。
“明天就结束它吧,”春取轻声说,“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一次比赛,来看看谁更强。”
“嗯。”
“不许像今天这样,即使遇到黑兽来袭击我也不许来帮我哦?”
“嗯。”
“不许放水哦。”
“嗯,”夏来点点头盯着她,“你也不许。”
春取郑重地点点头,在跳跃着微弱火光的小小山洞中,少年和少女无声地达成了一个生死之约。在这之外是覆盖着冰雪的雪山,在茫茫雪山之外是他们的家,既有等待着他们的人也有将他们推入这场厮杀中的人所在的地方,在那之外更远的地方是黑塔,而比黑塔更加远的是无际的黑夜。
“上半夜我来守,春取你先休息好了。”
“嗯,不要松开手。”春取蜷缩成一团紧紧抓着夏来的手,好像他们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那手牵着手蜷缩在大床上依靠着彼此的温暖抵御冰冷的房间中的黑暗的时候。
“嗯,”夏来挨着春取双手抱腿坐着,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会松开的。”
“呐,春取,爱是什么呢?”
“春取爱那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记得春取对我说那是一见钟情,见面就会紧张的心砰砰直跳,一刻不见就会变的急躁……是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那么,如果从开始就一直喜欢呢,也算是爱吗?”
“睡着了……”
“呐,春取,我一直喜欢你,”夏来俯身在春取手上落下一吻,“我想,我爱你。”
他看不见,一行清泪自春取眼角滑下,少女努力地咬着嘴唇,不让颤抖的嘴角发出声音。
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们的命运真的是从生下来就注定了,你的命烛是我,只有你才能成为驯兽师,因此,夏来,带着我的愿望活下去吧,实现我们一直期待着的梦想。
还有,我也爱你。
6岁时的生日许下的愿望是成为驯兽师。
7岁时的生日许下的愿望是成为驯兽师。
8岁时的生日许下的愿望是成为驯兽师。
……
14岁时的生日许下的愿望是成为驯兽师。
15岁时的生日许下的愿望是……什么来着?
我不记得了。
对了,因为没有春取,没有与我一起许愿的春取了。
眼前是完全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就仿佛已经失去了光明,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如果那样的话就再也不用看见那些令自己厌恶的面孔。
痛苦到极点的时候竟然是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包括身上的伤痕。心仿佛已经失去了,一切变的格外的透彻,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中,极尽残酷的清楚。
还有她的一颦一笑,刻在心里,无论如何也擦不掉。
尽管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但自己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对了,怎么开心的起来呢,在明白了这份会开心的感觉都是被灌输的以后。
但是都无所谓了,无所谓了,放弃了挣扎之后,就变得轻松了很多,只是心里还是茫然,毕竟最重要的已经失去了,那份空洞,是再也无法填上的了。
于是我骗了自己,我把春取的愿望当作了自己的目标,用以填补那虚无的空洞。
“夏来要代替春取成为优秀的驯兽师。”
这样的话我就能重新站起身了,我就能够继续向前了,向前了……?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
面前的春取露出瘆人的微笑,她伸出舌头舔掉躺在嘴边的血,同时给了发怔的夏来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真是虚伪。”
夏来蹲立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反驳,高周波刀的光芒消失了,紧接着脱离主人的手无力地倒在地上,纵使从前有多么的战无不胜,失去了力量来源的它也只是一把普通的唐刀。
“让我来教给你一个更加轻松的方法吧。”
“春取”注意到了夏来的举动,于是更加放纵,拥着他附在他的耳边低语,语调甜美而诱人,那低语如同恶魔的低吟,摄人心魄,让人无力反抗。她附上了他的左手,那个夜晚他拉着她亲吻的手,继而缠在毫无反抗的他的身上,紧紧地裹紧了他,好似要将他吞噬,亦或是拉入无边的深渊。
“夏来——”
她呼唤他的名字,带着邪魅的笑意与绝对的自信,她知道他不会拒绝自己,不,不如说无法拒绝自己——二十年的执念与爱恋——他无力拒绝这个躯体任何的要求。她克制着不使自己因即将得手的兴奋而扭曲,她深情地呼唤他的名字,在语调中裹含一切的思念与爱意,将它变得绵长而细软,但当这呼唤声即将达到顶峰时——突然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立起的唐刀,擦着夏来的左耳连同那一肩秀丽的银白色长发一同刺了下去,准确而无声地捅进了“春取”的额头。
“怎……”她露出迷茫的神情,努力地挣扎想要站起,却因为身体的消散而无法如愿。
“骗你的,用春取的愿望欺骗自己也好,放弃挣扎也好,都是假的,”夏来甩开了她站起身,脸上的呆滞神色一扫而空,变回了之前那个冷漠的面容,他快速地补了两刀,下手干净利落毫不留情,“自我催眠,你知道吗?”
“呃……啊……”
她跌在地上吐出的是黑色的血,嘴巴一张一合,却已无法连字成句。夏来清楚她想问什么,更准确地说——是在她背后的那个人想要问什么。
“你说的没错,很虚伪,”他用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不过这就是我。”
夏来还未说完,那个“她”已经化为了一滩黑血,残余的未散尽的黑气在血的位置旁飘散,伴随着那个形体的消失,身边的浓雾也开始慢慢消失。
夏来望着地上的黑血压低了声音,吐出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话。
“混蛋,不要小看我们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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