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德蔚
备注:疑似权谋的小故事(?)
白雪积在屋檐,阶前落雪未扫,四处一片白茫茫,只露得侧面青石。一道雪一道石,倒是黑白分明。院里的腊梅落了数朵,稀稀疏疏地落在墙角,冷风吹来,明黄花瓣便飘落在池塘里。胡道荣坐在石椅上,看着眼前平静的水面,手中正把玩着一朵腊梅。黄花紫心,肚大口小,如钟倒挂,过去废了老大劲找来栽种的名品,如今,也不过是草木而已。
若是在以往,偶有游鱼吞吐池水,顺势呆头愣脑地吃进些花瓣。胡家小儿常悄摸逗弄这池塘的鱼,因这多少有些不庄重,家中长辈批评了几回。但,总归是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不是什么大错处,便也由着他去了。
不过,一日胡家小儿捻了些豆糕到池中喂鱼,几尾锦鲤当即翻了肚,不一会儿,一池的大胖鲤鱼相继死了大半。见到这副情景,孩子又惊又怕,哭闹着没完,仆役忙把这消息告诉给了老爷。说来也巧,当天恰有几位贵客到访,胡道荣本打算领着人游览一番他精心营造的庭院,却不想全然泡汤。一时间,几位客人连茶水都没用,就被他带去了临近的酒楼。
时至今日,也只剩下三两只灰黑的潜藏在水底,静默地摆着尾巴。胡道荣正想着以怎样一幅姿态迎见来客,就听见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从远处而来,一人掀帘而入。
他把手中的花扔进水池里,水面激起扑通一声闷响,涟漪间,恍见墨鲤扭身游动。来人面容不老,发顶却生着不少白发,像是冒雪而来,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头上。他轻轻作揖,却不等胡道荣回礼,径直坐到了对面。胡道荣不置可否,只当习惯了这位官场上的“老朋友”,于是挥了挥手,唤角落候着的侍女上茶。
侍女上好茶,便退了下去,两人各持一杯。见李振摩挲着杯沿,一语不发,胡道荣举杯喝了一口,径直道,“今日到访,想来不止是喝杯热茶吧。”
氤氲的热气拂过脸颊,李振啜饮一口,又将茶杯定在石桌上,“自然,自然……”他轻轻笑了一下,悠悠地开口,却说了句人尽皆知之事,“那李氏……业已攻下汴州。”
胡道荣撇了撇嘴,鼻息随着哼笑化作一抹白气,“一入城,便马不停蹄地宣布‘赦免’我等旧臣,倒是快活。”他把茶水倒入茶盘,又倒了一杯。
“你以为此举何意?”
“安抚人心,再安插新人,收拾朝局,”胡道荣抚上石桌,丝丝寒意侵入手心,“总归逃不了这些,再多……多添几分宽厚仁慈的美名。”
“嗯,是。”李振将小巧的茶盏握在手里,随声应着,目光却飘向高高的屋檐,望向灰白迷蒙的天际,注视着流云,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徐毅已请陛下旨意,前日开拔。不过,我以为,此时局势再难翻覆,若是先帝仍在,定不至于到今日境地。”
雪下得愈发大了,星星点点的雪穿过飘起的帘布,胡道荣伸手去接。须臾,冰花化无,什么也没留下。“陛下性情儒雅,比不得先帝骁勇……”
胡道荣叹了口气,就着外衣拍了拍手,站起身走了几步。“那姓徐的獠贼当真是好手段,看着陛下长大的情分,也敌不过他的花言巧语。如今……精兵皆在他的麾下,拥护还是反叛,不过一念之间,谁还能左右他的选择。”他卷起帘布,梅树挺立,寒风裹着花香,呼呼地吹进来,双目迎风,干涩得发痒,他不禁闭上了眼睛。满庭草木,说到底也比人长久。
“他可以选,我们也可以。”李振吐出一句简短的话。
选?梅花簌簌地飘落,池鱼跃起,噗通一声下落。
“对,再选一次。”李振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胡道荣心生冷寂,“李承恪得了汴州,下令赦免旧臣……顺水推舟,眼下正是时机。”
再选一次?胡道荣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选择。来自天象的谶言,水中漂浮的数具尸体,炽热的火光,刀剑和鲜血,尘封在数年前的血影浮现在胡道荣的脑海。他想起,一场寺庙里的欢宴和死亡,一场游戏带来政治的机遇。李振,在这场游戏中如鱼得水,将士族一个一个拖入水底,帮先帝扫清阻碍。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迎风而倒,才凭借寒微的身份,走到现在。
然而,怎可如此?……胡道荣再度睁开眼,转过身,死死盯住李振,“若无先帝对你我的知遇之恩,我们如今怎能坐在这里?”
“可他已经死了!”李振对着这位朋友冷冷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徐毅和他的朋党借田亩与行贿诸事,两次三番地找上我,无非是想要上位,我上谏陈情,陛下却置若罔闻。我只好避而又避。说到底,陛下从未将我等视作自己人……勿以有限身,常供无尽愁。到今日,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没人手头是干净的,查与不查,不过在于一人。这一处精心修缮的宅院,也是如此,胡道荣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填满肺腑。这种事情不是早就已经发生过吗?在多年前那场血腥事件中,另外一位“朋友”做了一样的选择,却不如自己与李振“幸运”。勾结前朝太后,涉嫌谋反,弃市,轻巧而荒诞。他在酒醉时吹嘘,说他屋里有一只金银平脱镜,先帝在他领兵宫变,斩杀前朝皇帝后,赏的他。他平日将这镜子供于高阁,一则金贵,二则不如寻常铜镜趁手,所幸,只当是荣誉。后来看,他自己也是一样的,被摆在某个位置上,若是挡了谁的路,便会轻而易举地碎了。 这位朋友曾说过的话,如今看来也是一样的,哪怕他和李振躲在金屋里,看似逃避,也不过是顺其自然地避让。
“可你以为,你对那李承恪笑脸相迎,你就一定吃得了好处?”胡道荣半天憋出来一句,愤愤地斥道,“枉为大丈夫!”身为人臣,几经易主,桩桩件件,青史所载,自然是枉为大丈夫。
李振却觉得好笑,嗤嗤地笑了起来,“枉为大丈夫?若是甘心要那些清洁名声,早些时候,何不顺着那帮士族,乞食于人下便好。别忘了,你也‘曾’登进士第。”登进士第,当年科考侥幸者多,胡道荣便是其中之一。事发而被要求再试,最终被判不得再赴考场。他此生该与仕途无缘,不过后来……
被追起往年丑事,胡道荣勃然大怒,抄起茶壶将李振泼了个劈头盖脸。热腾腾的茶水浇在李振的头上,将他的衣袍浸湿,一大块深色的水渍附在领口。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扬了扬嘴角,“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是这么在意。罢了,胡兄。”
他站起身,朝着茶室外走去,语气却缓和了几分,“你这梅花,养得不行。正是应季,却落了不少。”
“都是阴天,在所难免。”胡道荣看着朋友的背影,呼出一口气,在原地坐下,“原先太密,如今正好暗香疏影,我看着倒是得宜。”
“那便好,告辞。”小厮递来大氅,李振披上,朝着风雪里走去。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庭院留下两串脚印,又再度被覆盖,没有痕迹。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第一章
老师死在一个有点阴沉的雨天。
老旧小区的水泥外墙被雨水刮得斑驳,垫在浅浅水坑里的红土砖被往来的人踩得七零八落,我来向他借一盘说好的录像带,没想到却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他身体向来康健,走得急也未曾遭受什么病痛折磨,已经是难得的幸事。
老师是独身一人,少有亲友往来,我替他处理了后事,依他之前所托,将骨灰做成烟火,录下燃放过程,与他的那些宝贝录像带放在一起,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永生。
老师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各式的录像带,我也是因此才与他结缘。他精于此道,又鲜少有机会炫耀,于是每次我来都要与我细细把这些录像带的来历讲上一遍。
90年代很多大厂自建闭路电视台,每天播《新闻联播》+自制“本厂新闻”。厂子倒闭后,那些磁带都被封在党委办楼里。他与前团委大姐套了好几日近乎,才用一张百元大钞换来钥匙,一卡车全部拉走。里面夹杂着不少“厂警通报”,诸如张三偷了铝锭、李四夜班打架之类,有些人的孩子他都认得;2010年区县级电视台模拟转数字时,基层台把3/4、Betacam、VHS统统一麻袋拍卖。他专买那些带“PGM”或“播出”贴纸的播出母带,拿到手里后,甚至能听见当年导播在底噪里的咳嗽声;他还有一盘极珍贵的“空白”Betacam,放出来却是90年春晚重录版,我只知这盘来路坎坷,又有诸多特别,更多细节他就闭口不谈了。
我与他相识也是巧合,那时我还是个学生,为了论文课题到市郊的旧货市场想找些80年代末的地方台广告素材。前一天刚下完雨,把郊区的泥路淹得软烂不堪,我穿着运动鞋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在腐烂的尘土味和书页的霉味里挨个问询,这里的旧货以书最多,次之是衣服类的织物,录像带算是难得的高端货。
大约是看我初来乍到,又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热心的书摊老板在我买了两本93年的《青年文摘》之后告诉我,市里有个收藏录像带的“老师”,好带子都得找他去问,只不过老师脾气不好,没有珍贵的录像带交换,很难从他手上拿到好东西。
我看了看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市场,果断听劝回程。走运的是,老师住的离我学校并不远,属于城市里那一片没有跟上现代化的区域,在建高楼立交桥的时候,它们还不够旧,而现在虽然已经被雨水泡的发胀,又不值得略显昂贵的拆迁费。在刚建时大概还是工厂和单位才有资格住的房子,陪着一群孤独的老人。
楼里没有电梯,拐角楼梯扶手上挂着根颜色发暗的红绸布,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我沿着不甚平坦的台阶爬了四层,喘着气抬手敲门。
“找谁?”老式铁皮防盗门里传来的声音有点失真。
“呃……您是,老师?”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直接打上门来有点愚蠢,在心里吐槽自己两句后,硬着头皮喊道。
咔嗒,门开了条缝。
一位头发灰白,眼神锐利的老人隔着长长的防盗链上下审视我片刻。
“打扰您,我是S大的学生,想做一份80到90年代地方台广告相关的研究,找一些素材,在您这里看也行,只是做些记录……”我匆忙将书包里的选题资料拿出来,语速极快地表明来意,生怕再晚一点他就要把门关上。
门又打开了一点,他接过资料看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我才摘下了锁链。
“进。”
门被完全拉开,我拿出包里常备的塑料鞋套将一脚的泥泞包好,才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将身后的门关上。
屋里比外头更凉,厚呢子窗帘把光吃得干干净净,我本以为他会让我在客厅先坐,结果他头也不回,直接打开一扇卧室的门,里面的床和各类家具都被搬空了,只剩一排排秩序井然的架子,空气里混着磁粉、烟草和臭氧的味道,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资料馆。
他轻车熟路地从不同的架子上摸出三盘录像带,回到客厅,指了指红木的扶手椅:“坐。”
我略微愣了几秒,事情的前半程太过坎坷,后半程又顺利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发出夹杂不满和疑惑的气声,我才赶忙在被擦得锃亮的红木扶手椅上落座。
那个下午,他就着一壶浓茶给我放了一下午的片,我看完了三盘录像带里夹杂在新闻联播和综艺节目里的所有广告,笔记写了整整三页。直到昏黄的路灯闪烁着亮成断断续续的一排,我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与他告别。
他摆了摆手,将壶底的茶渣倒进垃圾桶里,就像老港片里那种音像店的老板,客人来或走,他只是安静地播放着老旧的影片,等待或许会来的有缘人。
第二章
不出所料,那次课题报告很成功,在这个互联网真假信息满天飞的时代,珍贵的原始资料要来得更可信,也更可贵。
我专程买了水果去找老师道谢,他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将我直接拒之门外。客厅的窗帘开着,想来只有放映时才会拉上挡光,他坐在那把红木扶手椅上,注视着透过玻璃落在果篮上的光斑和被照出的空气中的浮尘,过了会儿,才问:“还有事?”
“……”我厚着脸皮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了,“这回……想看看93年那会儿的社会新闻,上回我在架子那儿看见标签了,还挺全……”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拿录像带。
这一看又是一上午,我有意请他吃午饭,被他拒绝了,不过算是默许了我下次再来。
一来二去时间久了,我们渐渐培养出些默契,我偷偷记下他爱喝的茶和备着的瓜子牌子,每回都给他带些过去当“观影票”,有时急用资料,也敢厚着脸皮给他电话求援,央他帮着查某段网上的“只言片语”到底是AI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熟稔起来之后,我才知道老师并非少言寡语的性格,只不过前两回以为我是那些录像带二道贩子找的新托,只等跟他打好关系劝他出售录像带,他之前已经回绝了三四个,大都是那旧货市场的人派过来的。
至于为什么打消了这层顾虑……他嗤笑一声:“小姑娘第一回进陌生人家就敢关门,买的水果还被人以次充好塞了几个烂的,托没有这么傻的。”
我一时无言,只能硬着头皮夸他说得有道理,我下次一定注意。
老师其实懂得很多,有些是从录像带里看的,有些是自己想方设法学的,从书上,或者从网上。独居并未给他的生活蒙上什么灰暗和阴影,反而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将那些录像带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哪怕没有新课题,我在不上课的日子也经常蹬着公共自行车到他家来,与他聊聊天,听听他的那些故事。
我已经习惯了他比我博学、比我敏锐,还比我时髦的事实,也是因此,他提到AI修复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
“我看那些在故宫修文物的干得不错,就去网上搜了搜,现在AI的技术好像也能修复录像带了,就是设备的门槛比较高。”
“您想修复手上的录像带?”我好奇道。
“肯定不是全部。”他摆了摆手,“这小区本来就是厂子的家属院,那些‘本厂新闻’,修复了说不准很多人还能在里面找着自己,留给他们做个纪念也不坏。”
“我们学校好像有做这个课题的教授,我可以找他们借借看。”我回忆了一下,笑着说,“其实,您要是愿意把那些电视台的珍贵素材分享一部分,就是他们求着您要帮您修复了。”
“我可不干这买卖,到时候修出了问题遭殃的还是我的这些好带子。”他哼了一声,口风却没有定死。
熟知他向来谨慎的性格,我自告奋勇:“这样,我先借仪器试着修复几盘厂区状态好的录像带,要是效果好,也许再试试其他的。”
“你先去问问吧,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借给你呢。”他瞥了我一眼,将手里的茶杯一放。
“我脸皮厚,您放心~”我知道这多半就是答应了,于是趁热打铁,当天就蹬着自行车杀回学校,拐进数字媒体实验楼。
影像实验室的老师听我说明来意,果然眼睛放光,当场拍板:
“设备空着也是空着,修复出来的数据借我们一份做算法训练就行!”
我成功变成两边沟通的桥梁,几盘品相好的厂区新闻在设备里过了一遍之后画面直升4K,升旗仪式的国旗红得能看清纬纱,半夜鬼鬼祟祟揣着铝锭的贼影无所遁形,被老师拿去家属院里好好嘲笑了一番老同事。
被修复过的原版录像带损伤很小,老师也算是放了点心,我本想趁势将剩下的盘一并做成电子版,却被老师拦住。
“一盘两盘,是图个乐子,多了难免惊动人。要是你们学校和电视台的人找来,要拿这些做政绩,你觉得我能不能拦得住?”他将瓜子皮丢进桶里,看我的眼神一如初见般锐利,却让我如芒在背,“这些录像带的来路不算干净,到时候指不定有什么纠葛,我老头子可没时间陪他们扯皮。”
“那之后的,不修了?”我有点遗憾地问。
“修,但是得动脑子,想办法。”
我依照老师的吩咐,推脱说老人疑心病重,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录像带是不是真经得起修复的伤筋动骨,又暗度陈仓,请拿着实验室钥匙的师姐吃了好几顿饭,趁实验室的老师去上课时偷偷拿了钥匙进去,保安之前见过我好几次已经眼熟,完全不知道修复工作早已停止,我就这样利用信息差打游击战一般修复了几十盘录像带存在我的云盘里。
老师盛赞我,虽然脑子不好,执行力实在是很强。
他要是能不说前半句就好了。
对修复好的内容,老师处理得也很谨慎,拍到了认识的人的片段,老师让我单独截出来发给老朋友,推说是杂货堆里找到的片段让热心的学生弄清晰了点,片段不长,主打见微知著,回忆为主。我作为这“不知名的热心学生”大概凭空受了不少感谢。电视台的部分,大多是我课题需要或是自己感兴趣,作为我“打游击战”的酬劳,仅供我私下使用——我知道他这是让我自己随便挑的意思,感动得给他买了两袋水果,并再三警告摊主不许以次充好。
第三章
“你说‘有鬼’?我还以为你从前几次已经得到了教训。”
彼时我们已从那些翻新的回忆里,擦亮了不少尘封的“传说”:譬如被撞死的老龟冤魂缠上那辆二八大杠其实是杠杆原理的一次实践蹭上了锅炉厂的冬风,一吹就翻车;又譬如电视台民宿综艺前必定自动蹦出的鬼魅彩铃其实是导播把起床闹钟的铃声误设成了嘉宾彩铃,彩排时又被录音轨收进去变成了专属倒计时。
当模糊的声音与画面再度被擦亮,口口相传的诡谲迷雾就这样被驱散,待模糊的声画被技术修复重新擦亮,老师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找到解密的钥匙,将口口相传的诡谲迷雾驱散,为残缺的画面嵌好最后一块拼图。
我乐此不疲地将画面里新发现的细节逐帧截下,再带着笔记本去找老师喝茶,活像是投递实名恐吓信。
“真有鬼。”我把电脑转向他那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您先深呼吸。”
截图来自一盘标着“民俗试播带”的母带。04年《走近科学》爆改灵异百科后,收视率一骑绝尘,各地台连夜跟风,科普栏目集体变聊斋志异。我修复的这档节目就在那阵妖风里诞生,母带里塞满未播花絮和导播骂街。
画面上正是他们赴B城牛头村寻访传说的一幕。昏暗的屋内,一尊牛头人身像踞案而立,泥塑的犄角沾着冷光。十来位村民乌泱跪成几排,导演组也西装笔挺混在前排,活像一群迟到的外企白领。乍看只是入乡随俗,可当我把图片切换到修复后的4K帧,左下角模糊的一团光影就现了原形,门缝漏进一束正午的阳光,像一把刀将一只悬空的牛头影子钉在屋内地上。仿佛供案上的神明已踱出门外,正无声从后方俯视众人。
“就这?”老师端详片刻,抬头看我。
“牛头马面,可是有名的鬼差,”我压低声音,像是怕对鬼神不敬,“泥塑的牛头镇在案上,影子却悬在门外。这阳间供的是泥胎,阴间派来的才是正主。”
“你怕是期末考试复习傻了,”老师不客气地白我一眼,“我能给出三种原因,你挑一种信吧。”
“哪三种?”我忙将电脑推到一旁,给老师倒上热茶。
“第一种,这村子远离人烟,节目组拍摄是很好的出名机会,那时候招商引资的概念也流行起来了,首要的就是要发现卖点。村子把节目组当救星,为了招待贵客砍了牛头备菜,挂在门口大概是为了风干或者放血。”老师伸出一根指头。
“这……”
“第二种,这雕像年份久远,但打扫得整洁利索,村民们跪拜得也整齐,必定有严格的祭祀流程。这个屋子不大,日常祭拜还能满足要求,大规模活动肯定施展不开。那么正式祭祀的时候,肯定会有神像的替代品,比如说,戴着牛头的人。这头套平时存放悬挂在屋外,也很合理。”老师晃了晃两只手指,仿佛跟我比了个耶。
“我……”
“第三种,虽然这些民俗节目大多数是跟风模仿的《走近科学》,但本质还是学噱头的多,学本质的少。并不追求破除迷信之类的高大上寓意,吸睛有卖点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节目组当然希望拍到的内容越邪乎越好。说不准此时门外有几个剧务正在尽力举着鱼竿吊着牛头模仿鬼卒索命呢。”
三种可能性说完,他才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尚温。”
我险些被他逗笑,憋了半天才忍住,拍手道:“很精彩,可是,这么长时间我也有所长进。我提前调查过了,您说的这三种啊,都不成立!”
“我最先排除的是剧务造假,这母带里录了他们的协调会,导演确实布置了装神弄鬼的部分,但因为经费有限,只有一些白布条、鬼叫之类的气氛组,没有牛头道具。而且来拍摄的人其实没那么多,导演、策划、摄影师、场记、后勤,一共五个人,全在屋里跪着呢。”我指了指旁边电脑上前排跪着的三个西装男和后排两个服装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女人。
“嗯?那不是导演组做的,不就是村子里准备的?”老师抬眼看了看我。
“这就是问题,我去查了,村子里之所以供奉牛头人,是因为一段口耳相传的‘祖宗牛’传说。相传,他们的祖先在兵乱年间一路逃荒,饿得眼冒金星,昏倒在野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头黄牛拖进一片谷地,这里土地肥沃,又远离战乱,他便落地为安。黄牛陪他垦荒播种,搭棚砌墙,还陆续驮来同样逃荒的难民,村子便逐渐有了雏形。后来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淹没田舍,一头老黄牛涉水往返,把落水的村民一个个顶上高坡。水退之后,大家说:祖宗派牛又回来了。于是凑钱塑了尊黄牛像,可泥胎刚立便无故开裂,连塑三次、碎三次。村民中有人提议:或许这牛并非凡牛,而是阴司鬼差牛头化身。他不愿以畜形受祀,又羞于泄露真身,才屡次震碎泥像。于是改塑牛头人身,既存其本相,也掩其鬼差之名。”我将调查的内容娓娓道来,“村民们都承了那头牛的情,因此从来不吃牛肉,更遑论用牛头待客。且因鬼差到底是以黄牛形态救人,祭祀时也是请村中年岁最长的老黄牛出来受礼,以人扮牛的习俗是没有的。”
第四章
“这倒是很有意思。”老师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推断被推翻有什么不妥,指挥着我继续播放剩下的内容。
“先不急。”我摇了摇头,“发现事有蹊跷之后,我去查了这档节目,结果您猜怎么着?”
“因为出了事故停播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流畅答道。
“您怎么知道?”我大为惊讶。
“废话,这是我的录像带。”他没好气地瞪我一眼,“这节目叫周末异闻,导演风格就是夸张吸引眼球那种,第一期的时候讨论度很高,家属院里好多人爱看,不过只播了两周就腰斩了,有人在电视台有熟人,打听到消息是节目组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人敢接手。”
“您了解得这么详细,还不相信是真有鬼?”
“不信。”他答得果断,“你这丫头,明明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怎么比我还封建迷信。”
“我那是宁可信其有。”我做个鬼脸不忿道,“不过现代网络比电视台熟人还是靠谱多了,还真让我搜到了当时的知情人,您看这个。”
我把手机递过去,上面是一个古早论坛贴的截图存档。
标题是:记录一下第一次出外勤
#1 进台第一次出外勤就是跟李导,同批的实习生都羡慕死了,期待
#2 B城周围好荒啊,车颠得我屁股疼。村长还挺热情,我总觉得他跟李导好像认识。
#3 跟着拜了拜村子里的神,哎,宁可信其有啊。我看李导也拜得很诚心的样子,可能干这一行还是有点敬畏心好。悄悄给大家放个图,这雕像乍一看挺吓人的……
【图片】
……
#50 突然好多回复,这就是有图有真相的力量吗?刚刚偷拍好像被村长看见了,他不太高兴。拜完神我跟摄影大哥去村子里逛了逛,拍一些空镜头方便剪辑的时候用。这儿的孩子们都挺怕生的,我看见有几个躲在门后悄悄看我们,我想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就缩回去了。
……
#126 既然这么多人好奇,我就多分享一点。他们安排我跟策划王姐住一屋,李导是大人物,肯定得单独住,摄像大哥和场记大哥住一屋。这回过来拍摄好像是李导和村长私下商量好的,摄像大哥应该也知道点什么,他们仨特别有干劲,指挥个不停,我都快累得跑不动了。拍摄的内容是绝对保密的,你们等成片吧,气氛整得是挺到位。
……
#252 刚刚吃完晚饭回来,这地还是有点太落后了,哎……吃饭的时候因为我差点起了矛盾,搞得我都没胃口了。又累又饿,赶紧拍完回去算了。
……
#268 谢谢大家的安慰,拍完我就回去了,肯定不会放在心上。而且王姐也跟我说,做节目什么事都有可能碰上的,习惯了就好。其实半夜还得起来拍东西,等下我得先睡会。
……
#294 睡不着,床贼硬,还硌腰,窗外风声像鬼叫一样,怪吓人的。我好像听见李导和什么人在隔壁说话,闷闷得听不清。我都不好说这房间隔音是好还是坏了。
……
#300 谢谢坛友科普,我挪了个位置听得清楚多了,他们好像在说牛不听话。这么晚还在操心拍摄的事,李导的成功跟他的敬业分不开吧。再过一会起来配合拍摄了,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补觉。
#301 村长死了。
“就是这样,”等老师把手机递回给我,又拿起自己的手机,我才继续说道,“很明显这是那次拍摄的后勤发的,这个帖子之后再也没有更新过,第一次出外勤遇上这么糟心的事,大家都只是网友,八卦再重要也得以人为本,后面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从她的描述里还是能够看出来,晚上拍摄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是不听话的牛失控杀死了村长,也可能是配合拍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毕竟后勤提到路况很差。当然,结合这张截图和您所提到的节目组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觉得,是雕像杀死了村长。李导和村长说话在前,紧接着后勤就发帖说村长死了,指不定牛头马面就是在李导面前显灵杀了村长……雕像发怒,牛群失控,村长大概是做了什么违背祖训的事触怒了神明……”我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比画了起来。
“编完了吗?编完了歇会儿,喝口水。”老师放下自己的手机看向我。
“怎么是编呢!我这是最符合真相的猜测。”我不服气地反驳。
“你这是最符合封建迷信的瞎编。”他指挥我给他续上一杯茶,“我先问你,后勤说的,晚饭时候发生的矛盾,你猜是什么?”
“这我怎么能知道?”我不解,但还是老实地为他续茶,“就是帖子里王姐说的,做节目什么事都有可能碰上。谁能猜到是什么矛盾?”
“我年轻时,厂子里办生产庆功会,在食堂里拼了几张桌子,准备热热闹闹吃顿好的。新来的做饭师傅却当场撂勺子,直喊‘女人上桌肉不香,你们咋能一块吃’,工会主席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当场愣住:‘现在是新社会,哪来的老黄历’这后勤小姑娘零几年就用上了智能手机,玩上了论坛,一看说话方式就是城里小资家庭的独生女,有钱、有文化、对这份工作充满了热情,来之前她肯定针对村子做过调查,不会去犯信仰方面的忌讳。有什么是人们平时想不起来提点,在吃饭时才引爆,不能由与她共事时间更长的摄影来安慰,而是由同为女人的策划来提供建议的矛盾呢?”
老师给我指了指屏幕上祭拜的那一幕,我仔细看去,悚然一惊:“这屋里竟然只有她们两个女人。所以村长不高兴不是因为她偷拍,而是因为她和策划也进了屋……”
“对咯,她进这村子就好像做饭师傅进我们食堂,一个倒退五十年一个进步五十年。”老师摇了摇头,“还不止如此,她说孩子们怕生,可用的是‘她们’,女孩都在屋里躲着,那男孩呢?多半是上学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拿起手机回看短短的几张截图,越看越心惊。
“你讲那个传说的时候,我就在想,”老师不紧不慢继续说,“这祖先只有男人和牛,哪来的后代,故事里的女人都哪儿去了?我把这个故事改一改,你听听看。战乱时期,他们的祖先在兵乱年间一路逃荒,饿得眼冒金星,昏倒在野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温柔的女人救起,带回自己家里。他发现这里土地肥沃,又远离战乱,便落地为安。女人陪他垦荒播种,搭棚砌墙,生儿育女,还陆续接济同样逃荒的难民,村子便逐渐有了雏形……”
太贴切了,贴切得我汗毛直立:“那水灾,还有雕像……”
“也许这次真的是一头黄牛,也许是一位健壮的女人,不过,要是我救了他们,却看着他们对着一头牛的雕像感恩戴德,大概也会半夜溜进去把那雕像砸个粉碎吧。”
“从来没有牛……牛是故事里那些隐形的女人……”我呆滞地望着屏幕,好像透过那个滑稽的牛头雕像看向那个被抹去的女人,“所以,村长提到的不听话的牛,也许也是哪个女人。她终于厌倦了被不当人的日子,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切,于是利用节目的录制,让牛头人雕像杀人……门外悬空的牛头,窗外风声和鬼叫,也许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那谁知道呢。”老师将壶底的茶渣扔进垃圾桶,将他扣在桌上的手机拿起来给我看,上面赫然是牛头村作为旅游示范村的表彰报道,里面一头漂亮卷发的女村长笑得意气风发,“毕竟,鬼神从来不会愤怒,会愤怒的一直是人啊。”
一场无聊的打戏,斟酌观看
作者:诸子百
备注:随意评价
放学路上人来人往,眼见校门口稀稀拉拉的人少了,银杏的树叶又重新盖了层浅浅的黄,有的叶卷起小风漫进路旁小巷,落在不少人的脚下。
巷口内三五学生聚在一起,他们没来得及脱掉校服,迫不及待的向眼前的女生展示他们这里良好优秀的学校作风。一人拿着手机,堵住了女生后退的去路,另外几人默契的围在女生身前,很经意的挡掉逃跑的前路。
“嗨美女,加个微信。”
领头的黄毛咧着大黄嘴,他勾唇一笑眯着眼,自信的亮起手机中的二维码。
“你是带派哥对吧..”女生怯生生的靠在墙上,眼睛却闪过笑意。
黄毛听到这话心情十分美妙,左看右看脸上浮现出喜出望外的神情,开心的猛拍旁边兄弟的脑袋瓜,激动的笑了几声随后才问
“小美女,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莫非...”
“嗯..”女生点点头,略有含羞的捏了耳前的几撮小头发。几个兄弟见罢立即起哄,黄毛看女生的神情也顿时松懈下来,边乐边推了推兄弟,漏出了前路的口子。
“带派哥谁不知道。”女生又言,接着脱掉身上的书包扔到墙根,不动声色继续道:“乐逍遥的下线,对吧。”
乐逍遥的名字一出,让黄毛哥开始发懵。其他兄弟听到这个名字也愣在原地,黄毛哥顿了几秒意识到不对,立即收起笑容。
“你他妈是条——”黄毛哥半句话没吐出口,女生将面前的黄毛带派哥拍到墙上,带派哥的半条命差点嵌进墙上。
“是条子!”
“是条子!”
其他兄弟终于反应过来感到大事不妙。几个兄弟乌泱乌泱的扑了上来,想要钳制住面前这个伪装成女学生的所谓条子姐。
条子姐单手弹开其中一人意要抓握的小臂,反手挡住另一人袭来的掌心,几名兄弟被突如其来的反击慌了神,这根本不像普通女生能有的力道,因为如针扎一样震进手臂内隐隐作麻,不得不放弃攻击,如此一来短暂腾出一臂距离。
仅仅一招一式吓得他们不敢贸然进攻,可就这一个敌人,俗话说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他们同样也不会撤退。局面即将僵持下去之时,他们背面传出黄毛哥的声音。
“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也不是普通人。”
奇怪的是只闻起音不见其人,与此同时风向猛然骤变,地上银杏落叶被小而有形的龙卷刮起,橙黄的落叶作为天然的避障挡在橙黄的头发面前,视力不好的乍一看哪知道龙卷后面还站着带派黄毛男。
几个兄弟看到龙卷呼呼吹,哪怕吹乱他们的头发,吹得迷了他们的眼也在大声欢呼:
“大哥这特殊能力又使出来了,哈!你完蛋了。”
特殊能力?女生看了龙卷后的带派哥一眼,又看了看手腕的手表。警察没说这几个小孩有超能力,难怪他有资格来。
黄毛哥身负墙伤仍能咧开嘴角,可见他对自己的超能力十分自信。他抬起双臂,龙卷随之再次变大,他挥出双臂,龙卷随之朝前方奔来。
黄黄的大龙卷吹起女生的秀发,令这些高中小孩们心动不已,黄毛哥正逼近,兴许是他操作不熟练,这股龙卷风就像洗衣机的甩干桶,起初呜呜转的凶猛,不过半分钟立马散成悠悠慢风,叶子相继散开,一只拳头从银杏叶中突的刺来。
等黄毛哥看清对方面庞躲闪早已来不及了。这哪是什么令人心动的大妹子,这是令人心悸的大汉子。
“你,你!”黄毛的嘴压根挤不出半个字眼,因为眼前一次又一次攻来拳头比他将才形成的小龙卷更要威猛,这个架势看呆了旁边他的兄弟们。
“我刚才亲眼看见了,他也有超能力!”
兄弟的这句话来的稍晚许多。黄毛哥试图以拳对拳,眼前的大汉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裹了一层水罩,水罩如橡皮泥般随捏随变换。他的拳头划在空中,水罩缩小与他的拳头擦肩而过。
对方转过身并将单手拦在黄毛哥的腰部,而对方的另一只手顺着黄毛这根枝干攀其向上。哪知道这个人力大如牛,再次将黄毛哥拍在墙上。
其他人吓得眼睛都直了,这个大汉下盘太稳显然是个练家子,他们心里明白像他们这种未成年十个都不是他的对手,慌乱之际急急忙忙迈进小车棚,跨上9号小电动想要驶出巷口。
眼看这群小孩匆匆骑出路口,收手的他却没有要追的意思。他蹲下守在黄毛哥旁边,掏出手机,把黄毛哥半昏半迷的大脸拍了进去,接着发送成功。
“司空干得不错。”
他的手机冒出声响,原来早在进巷子前他就已经打开了通话。而在电话那边,有人正悄无声息的盯着车队去往地段的监控伺机而动着。
在车队出路口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一辆黑色的摩托在监控画面中疾驰而过紧追其后。
“切到东边商铺监控,跟紧他们。”五个监控大屏幕前的人指挥着,说罢下意识不忘提醒:“任天畴你老实跟紧就行,别出什么幺蛾子。”
而通讯器那头传来爽朗的回应,“我的车技林队你放心。”
可说实在的,正是这句话便就不让人省心。此话必出不到五分钟就会出事。兴许是不良学生们常年躲交警锻炼而来的敏锐力,电动车队似乎察觉到两米开外的黑色摩托,出了巷口没有多长时间,车队默契的冲向y字大路口处。
这条街道本就在娱乐街区附近,大路口边很快堆满了其余电动车。摩托跟的并不算近,在密密麻麻的车流下却被堵的越来越远。远远看去,车队有条不紊的组为两队散到相反的方向。任天畴立刻意识到这是这群混小子习惯用的甩人阴招。
任天畴头偏向一方,他通过自己的嗅觉感受到西向路冒着小吃的香气,而东向路截然相反,只有几缕趁着即将落日的东风飘近,那肯定是进入郊外的方向。
红绿灯亮起,部分车流通往西行,黑色摩托却拦腰截断踏出车流之外,骑进东向人行道内。他加大油门冲上道旁台阶。
他的猜测并不空穴来风,他观察到东方向的树更为密实。摩托粗暴的落到平台处,簇拥在树丛内的广场空无一人。这是一座位于郊外附近的小型的森林公园,簌簌的银杏树叶铺在车轮下,他没有心情欣赏这美丽的风景,因为他早已失去视觉功能,再也看不见脚下遍地澄黄的颜色。好在上帝关上一道窗,凿了脑袋上的心门..特殊能力就是好用。
不过此刻并不是感悲伤秋的时候,任天畴透过公园入口的方向,敏锐嗅到几辆电动车马上与他擦肩而过。“过去好几坨电子烟的味。”
任天畴搓搓鼻子表达不满。
他一歪车把车头朝向入口位置跃出,黑色的大型摩托被其暴力的方式强行腾飞,沉重的他架着机体带着甩到马路上。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小混混们同时回头,那辆摩托俨然一头漆黑的野兽,气势汹汹的夹在他们车屁股后面。
“我去,你丫的谁啊!”前面小混混忍不住嚷嚷。其他人也纷纷打量同时聚到一起,又是那套人海战术,堵住了前路与黑色摩托僵持着。
黑色摩托本正闷声的发动,猛的加速直接撞向车尾,这个力道不磕脑袋不翻车刚刚好,充满着挑衅意味。任天畴的回应瞬间点燃他们的怒火。几个电动车后撤夹紧摩托,其中一人指着任天畴的头盔嚣张至极。
“有种跟我们去仓库碰碰!”
仓库,是他们的基地。通讯器那头捕捉到了这个字眼。林队看向电脑屏幕他察觉得到了什么,同操作电脑的小王警官说着,“查一下这附近警察执法仪的定位。”
屏幕中落到了片小范围的荒野附近,小王心领神会立马切到该位置最近的摄像头之上。
屏幕画面一转,有辆车早已停在附近,有个人影已经半只脚迈进了所谓仓库的大门内,随后彻底消失在监控视野之中。
滋滋..
人影消失不到1秒,林队的通讯器内有股频道贸然上线,通讯器那头,隐隐约约能听见钢管叮叮当当的声响,并且时不时有年轻男子的声音冒出。
那个男子说着:“喂,方哥你来干什么?我们哥几个这几天又没打架,乖得很!”
“你们几个既然叫我一声哥,我就不藏着噎着。”通讯器那头有了脚步的声线,空旷的场地之中踩踏泥沙的响动异常明显。而对方悄无声息的打开执法记录仪,第六个屏幕画面挤进大屏之内。
眼前的场景令林队有些意外,仓库确实是仓库,几个高中生同样没有脱掉校服,人人拿着钢管时不时的把玩。这群孩子对群殴这件事异常的充满信心。
“是否要支援?”林队其实并不想打草惊蛇,可又怕对方招架不住,话落不久对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柳金叶你们带派干的什么事,以为我不知道?”记录仪的主人说话音量很大,强忍着吼在讲话。
林队一眼看出小王警官满脸的不解,说着并翻动手中的文件,
“他们那边未成年犯罪案件很多,这样说话那群小孩才能听得进去。”
这是陈清屿检察官递交上来的资料,金野与带派二人的名字正罗列在报告文书之中。而其中大部分未成年犯罪案件的负责人,是一个叫方时势的警官。
“方哥,我们几个就是放学后聊聊,这也能挨着你们工作?”屏幕中染红毛的领头笑了笑,只字不提将才方时势的质问。接着两手空空揣着兜,晃晃悠悠走下废车顶。
“你知道吗我见识过带派哥的超能力。”柳金叶答非所问道,伸出手指不断打转,“他会变出小龙卷,这能力真够带派。”
这段发言并没引起方时势的兴趣,屏幕中的镜头轻轻摇晃了一下,方时势明显后退了一步。随着身体的扭转,镜头不断左摇才看清边角上同样堆满了废弃的车辆,车辆的窗户都被拆的七零八落,前车盖裸露在外,几根刹车管插在油箱内格外扎眼。很明显,把群小孩把废车当武器库,而整座仓库就是他们的游乐场。
见方时势不说话,柳金叶滔滔不绝,骄傲的继续他惊世骇俗的演讲,“世界上有超能力很神奇吧,这个世界上要有一个可怜的警察叔叔要倒霉咯。”
太丢人了...
方时势听到真的真的很想闭麦,这孩子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呢,执法仪后面可是有大领导在听。他一时没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要不这样,你们要么招跟我乖乖回去,要么一群人都上行不行?”
柳金叶身旁的少年看了看手机后,跟他凑耳言语了一番,几个少年听到消息后,各个掂着手里的铁管下了废车顶,各个眼里闪过接到命令的期待。
以往的开战总是那么猝不及防,所有人迅速抓住着即将进入硝烟的微妙气氛。一根铁质的管子硬生生朝镜头劈砍而来,执法记录仪中突然剧烈晃动,回应过去的是一串清脆的弹响。
原来是方时势抄起钢管格挡住了镜头外的所有进攻,镜头向右转去,屏幕上两根铁管交叉下劈,接连打掉不知多少少年手中的武器,噼里啪啦的让人分辨不清。
然而一条白色的弧线突然拱进方时势视线,刺向他胸口的位置。方时势连续后撤,屏幕之上尚未看清来者的面庞,天旋地转下记录仪被这道弧线拍飞,掉在废车废墟内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颗黑色的小玩意掉进去的那一刻,白色人影才出了真身。
“他叫9r,是乐逍遥雇的超能力少年杀手。”
杀手?他是少年杀手?
站起来比柳金叶还要高两个头的白毛男?
是少年杀手?
“你确定这是9r?”
柳金叶同样发出致命疑问。
“如假包换,上头派我来的。”白毛男打包票,无比坚定的语气和眼神十分令人信服,“我会用超能力跟他打。”
提到这个词,柳金叶兴致勃勃。
“好,你就用超能力跟他打。”他挥挥手让兄弟跟着自己爬回废墟上,将空阔的前方位置让给这个人。
方时势没有放下棍子,他下意识的打量对方,无论身材气质与否,方时势的职业素养告诉他,绝不能松开悬在脑子里的弦,对方言语不一,不敢说一百的不对劲,至少有一千的不对劲。
方时势皱眉,这个想法让他开了接近3秒的神游,谁知对方借着空挡猛然甩来一只勾腿,毫不犹豫的冲方时势的脑门踢去。方时势急忙低身,对方脚掌刚好撩过他的头顶,方时势手中的两根铁管趁机架住对方小腿,试图控制对方动作让其暂时无法动弹。
令方时势想不到的是,对方的力气大的堪比成人,不,比正常成年男性的下肢力量还要强壮一倍。对方腰扭带动全身,那只单腿没带一丝拖泥带水的挣脱双管的控制。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对方用脚尖挑起一根铁管抛向方时势,他刚好接过这第三根铁管的。对方见势转身一串垫步转向方时势的侧面,不断拉进二人之间的距离...
眼见氛围不断升温!方时势将两根水管首尾攥在手中并为一根耍出花样,第三根在眼花缭乱的刀花下伺机等待可乘之机,而对方的笑容溢显,双方僵持不下,马上进入白热化阶段。
滴滴滴滴滴—————!!!
仓库外,彼伏的喇叭声打破了难得的气氛。喇叭声中夹杂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闯进了仓库内部。
除了几辆小电动车外,还有一辆黑色的摩托火力全开,正撞向废车废墟上,废墟上恰恰站着吃瓜看戏的柳金叶他们。
“我靠,都撤都撤!!”柳金叶震惊,黑色摩托以肉眼可见的飞快速度撞向废墟,这哪顾得上看什么王牌对王牌,一旦摩托车撞上来,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谁知摩托车在废车废墟前恰好停住,所有人大气都没敢出,一个急转弯后摩托安然无恙的停下。
“你丫的谁啊,差点出人命你知不知道!”惊魂未定的柳金叶指着黑色摩托车主的鼻子破口大骂。过了一会,车主才从座位上下来,他摸摸索索身上的口袋拿出一个同款颜色的卡套。
“我叫任天畴 是个警察。”
他随后看向背后,指了指手拿三根铁管和空手的白毛哥,“哦对, 他俩也是。”
在柳金叶的“啊?”声中,仓库里的所有不良落了网。
不过,柳金叶的嘴比其他兄弟的嘴还要硬一些。哪怕林队亲临下场坐他对面,柳金叶没有一丝波澜,并百般聊赖的坐在审讯室内。
“上周五放学后你在干什么?”一句普通的讯问让他抬起了头,像是在发呆像是在回味,他悠悠的回复着好不相关的答案:“银杏叶落了,我要约她去散步。”
林队被雷到无言,全场警官无言。
就在这时,柳金叶身后悬着的音响突兀响起方时势的声音: “咳咳,你女朋友是隔壁实验一中尖子的张芝芝对吧,她刚好来了电话。”
一阵嘈杂的语音播放出现在音响里:
“劝人吸毒天打雷劈,柳金叶我们分手吧。”
说完无情挂断,音响中只剩忙音。
“不———!”
他的那群弟兄哪知道大哥交代的那么快,柳金叶瞬间破防,那句分手彻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不到五分钟内连哭带抱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盘托出了上线交代的任务以及他们的目的。
那份依旧无尽的悲伤藏在卖兄弟的笔录之中,兄弟们此起彼伏的骂声跟着银杏树叶一起飘进了他的心中,心中,心中。
-end-
作者:【十三招】午鹄
免责MODE:随意
有什么东西既不需要费心照顾,又每天都能看得到?
00.
医生建议我养一只活物调理心情,不拘于猫猫狗狗,金鱼虫子仓鼠都可,只要我有精力照顾它们都ok。
……
我不喜欢猫狗,它们太闹腾,而且我有毛发过敏,不想为了调剂心情再把自己送进医院。
虫子?虫子太脏,哪怕是蝴蝶,蛹化前也是丑丑的虫子样。我不喜欢。
养鱼费水费鱼,养仓鼠容易招耗子,养花招虫子……你说养草?
门口的杂草?
……
好吧……
从今天起,那棵野草就是我儿子了。
01.
野草被我装进花盆,搁在窗台边,与它长在楼下的兄弟姐妹不同,野草有个名字叫做“草”——我挺喜欢叫它名字的,每天早起喊一遍,下班回家喊三遍,当着室友面喊也没事,毕竟我只是在叫我儿子。
室友评价我真变态,我毫不否认,能坚持996作息长达十四个月,我也觉得自己是变态的祖宗,真变态。
好在,变态的祖宗即将变回正常人。
再过几天,项目即将进入尾声,所有参与人员的工作量都将回归正常,而我也能抽空回老家一趟给我妈过个生日。
我妈十月初九生的,属兔,去年这个时候我只能隔着屏幕跟她说话,那天她精神不太好,没聊几句就说困了,我只好忍下一肚子小话跟她告别,今年怎么说都要跟我妈多聊会儿,谁叫我是有妈的人呢~
11月25日,我收拾好行李,踏上回乡之旅。
我老家在山里,那是比一般乡下还要偏僻的地方,山里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与世隔绝,荒凉得很——当然这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自从两年前修了路,出行方便,来山里玩的人多了不少,山里搬到外面的人家也不少。
我坐高铁到最近的站,到站后转大巴到乡下,然后转车进山,进了山里还没完,问认识的村民借了摩托车,才让我同我那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我家住的院子门口。
但一下车我便愣住了。
院门右侧横放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块白布——在我们这只有做丧事的人家才会放这样一块白布。
……怎么回事?
门“嘎吱”一声开了,里边钻出来个小老头,他见着我就喊:“宇同,你终于回来了!快过来,过来给你妈上柱香吧。”
…………
……
我妈妈去世了。
我被抽走了所有情绪,整个人空荡荡的就像一只没充满气的气球,静静飘在老头身后,在他的指挥下,上香、叩拜、叩拜、叩拜。
他说我妈是夜里在外面找鸡,不小心掉进坑里摔死的。她出事后,村里人联系不上我,只好自行处理丧事。
因为现在不提倡土葬,所以,我妈一百斤出头的身体经过焚化,以三斤半的分量装进台上那只小小的紫檀盒子。
老头说,原本准备停灵三天就送到山上去,如今我回来了,正好停满七天再送进祖庙。
我忍不住抹了把眼泪,我都没见着我妈最后一面……
“别哭了。”老头推着我说:“走吧走吧,出去吧。晚饭吃了没?”
我没有搭理他,刚到家就听闻噩耗,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消化悲伤的情绪,哪有心思吃饭。
但那老头在旁边呱唧呱唧讲个不停——“人怎能不吃饭呢,不吃饭哪有力气生活啊!走吧去吃饭!”
我忍不下去,一巴掌挥开他的手:“不吃!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老头大概没想到我这么不客气,怒道:“周宇同,我是你爹!”
我没有爹,你是老登。
一个二十年前跟漂亮女人跑了的家伙,突然回来做什么?想要做什么?
我不惜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他——瞧这幅老掉牙的模样,是不是在外面过不下去特意回来找我妈接盘,美名其曰“回归家庭”。
是不是他害死了我妈,这样就能名正言顺霸占我妈的财产,要不是我回来的及时,他是不是还会卖掉房子,带着钱财远走高飞……
不、不行,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用手挡住眼睛,撇过头不再看他,心里默数一二三直到十,然后问:“你回来干嘛?”
老登的怒火突然散了,叹了一声,语气有些哀伤:“宇同,爸爸想落叶归根啊。”
“你生病了?”我冷不丁道。
“是病过一场,病好以后格外想你们,我就回来了,只是没想到……”
他又叹了一声。
一声接一声,仿佛叹息自己,又仿佛在为我叹息。
……他好烦啊,我不想和他说话了。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见过老登,我去还了摩托车,然后一直在家里陪着妈妈,他则到村里找人帮忙,顺带宣传自己回来的事。
村子这些年衰败得厉害,最年轻的劳力也有四五十岁,他们都认识老登,也愿意给我们帮忙。
停灵第七日,我送走了我妈。
02.
我的假用完了,准备回去上班。
我问老登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他拒绝了,说是在外漂泊累了,只想在老家陪着我妈了此残生,以后我有空多来看他就行。
我告诉他我没空,他要是想我,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过我给他留了单位地址和联系方式,希望出事了但联系不上我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之后,我踏上返程。
在高铁大厅登车口等候目标高铁时,我难得做了个梦,梦里我妈穿着鲜艳的红色毛衣——山里头冷的早,往往我刚穿上长袖,我妈已经穿好毛衣或是无袖羽绒服。
她问我新的一年有没有找女朋友,去年她也这样问过我,而我的回答依然是“没有”。
不过,我把我后继有人这个绝世大好消息分享给她,她笑了我一顿“你打小养啥死啥,种草?养得活么?”
“先养着试试呗,总不能刚跟我同一个姓,转天就嘎了。”
我无所谓道。
我妈又哈哈笑起来,笑完叫我记得带它回老家,过生日那天她要给这草孙子包个大大的见面礼。
我说好的,老妈你等着,到时候咱爷俩一起给你拜寿。
……
可是妈妈,你已经沉眠于地下,下一个生日得等三百五十七天,而我现在就想回到你身边,像小的时候那样依偎着你。
我好想你。
03.
回到H市后,我在家休整了半天,打扫房间卫生,给搁在窗台上好几天没浇水的杂草……啊不草儿子浇灌淘米水,再请替我看家的室友涮火锅。
第二天精神饱满地去公司挨骂。
唉,人在社会,有些毒打不是你不想挨就挨不到的。好比我这次回家,原本好好的休息七天,但为了给我妈守灵,我又远程追加了两天,现在到了偿还的时刻。
“周宇同,你长本事了是不是?”
地中海领导背着手在办公桌后面转来转去,“先斩后奏多休了两天,你知道你给公司添了多少麻烦吗!?”
我不说话,只一味听训。
领导叽里咕噜骂了大半个小时,终于过足嘴瘾,宣布对我的处理——“老郑手头有一个项目来不及做,你接手吧。”
老郑是我们中资历最深的老师傅,通常负责处理高难度项目,为保证质量,出成果的速度会慢一些。
我刚想松口气,但领导不紧不慢追加“三个月内必须完成”的时限,使我的心再次沉到了湖底。
项目本身的难度足够高,再追加一个时限,这是让我在加班基础上狠狠加班,拼命式加班。
果然,领导都是畜生啊。
只是人在屋檐下,要懂得低头。加班而已,我又不是没加过班,反正没有对象,单身狗加班就加班吧。
我开始了007生活,草儿子托付给室友照料——主要是看看有没有死,偶尔给浇点水。至于刮风的时候,把它拿进屋,免得草盆被风刮下楼把路人送走之类的活,还得我自己来。
如此这般忙了三个月,我也被掏空了,躺在家里睡了三天,直到第四天上班我才知道领导拿着我做的项目向上级邀功,我成了他的垫脚石。
草!
04.
我所在的林氏企业,以业绩换算提成和工资,领导拿我的项目去邀功,相当于我辛苦把菜做好没来得及吃就被他整盆端走一点不给剩。
这次项目的业绩换算成提成和工资足有五十个,够我辛苦干上五六年。
所以,我直接莽去他办公室,要个说法。
一进办公室,我直接开门见山:“钱哥,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把我的项目拿走?”
“你做的就是你的?”
领导没等我说完,不耐烦地打断我:“这个项目本来就挂在我名下,做完了由我上交很正常。至于你,不好好上班,为这点小事跑过来,烦不烦?”
我想说“钱的事不是小事”,但说出口前就被他以敷衍的动作,“赶”出办公室。
我隔着玻璃窗,看领导不停接打电话,他的表情时而谦逊时而讨好时而生气,我通过他脸上不停变换的表情揣测他给谁打电话,内容是什么。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有意思极了,但一想到我那笔被吞掉的分成,领导的脸再度变得险恶。
过了很久,又没过多久。
电话打着打着,领导突然起身走向门口,刚说完半句“我会注意……”就看到我还在旁边站着,他捂住出声口,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没点眼力见,领导都发话了你还不赶紧走。”
“我……”
“你什么你!”领导高声道:“再来啰嗦,项目分成一分钱都不给你——滚。”
……
我滚了。
第二个星期,我拿到了属于我的分成,统共——九百四十六块六毛八。
连个零头都没有。
草。
05.
午休时分,我趁领导吹牛的时候,带着整理好的证据来到上司办公室。
证据是我三个月来做项目时留下的工作痕迹,包括但不限于项目草稿、打卡记录、手写思路……总之,证据很充分,只不过我有些犹豫。
上司是领导的老大,是他一手提拔的领导,他会为我做主吗?
我犹豫再三,可想到那可笑的九百四十六块六毛八,我狠下心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随着一声“请进”,我推门而入,没等看清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是谁,我就不受控制地将提前准备好的台词一口气说个干净。
说完了,大脑一片空白。
“你是周宇同?”
我磕巴了一下:“呃、是。”
“东西拿给我看看。”办公桌后面的人道。
我闭紧嘴巴,沉默地送上证据。
那人翻看了很久,久到我腿肚子都开始抽搐,终于合上文件夹道:“你反馈的情况我们会认真处理,回去吧。”
他会处理吗……?
我有些迟疑,但看到上司的注意力回到手头的文件上,我有再多的疑问也不敢问出口。
假如公司不处理领导,还透露举报人是我,那我的下场会怎样?
是辞退,还是——
是升职啊!
感谢上司英明神武,处理了弄虚作假的领导,以“独自完成高难度项目”的功绩为我升职,让我顶替领导的位置,还给我补发了项目分成。
请允许我再次赞美我的上司,哈利路亚,祝他发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司叫我好好干,不要让他失望。所以我上任后的第一把火,选择烧一烧小组里边能力不过关、特别爱摸鱼的“后腿”同事——对,为首的就是我亲爱的前领导,如今的小钱同事。
小钱说我打击报复,他也不反思自己以前每个项目都想蹭点好处的行径。现在被撤职了,就说我有后台。
他曾经以“后台”傲视众人,现在被我用“后台”傲了,他不服。
笑话,我这么穷,哪儿来的后台?
要是有后台,我用得着天天跟个孙子似的求甲方投资项目吗?
小钱说我不懂。
行吧,我确实不懂,但他懂他也不这样了哈哈哈哈。
06.
我明白以我上一个项目的功绩,其实不足以晋升到现在的位置。所以,上任以后,我一直认真工作。
四月中旬,我考察了H市附近的荒山,认为位于郊外的鸣凉山荒村有改造成真人剧本杀基地的潜质,开始推动立项。
五月初,我仍在谋求立项的机会。
但这个月的月底,立项过了,上司点名带我参加宴会,说是搭上几个资金充裕的大佬,对我的新项目有好处。
我信了,换上一套平时舍不得碰的昂贵西服,跟上司去一家实行预约制的高档酒店——到了酒店后我深感自己失策,不该为了面子穿西服的,在这个地方穿这身打扮,显得我好像一个编外服务员。
起初我没放弃,毕竟我是来拉投资的,目的纯粹,能跟大佬搭上话就好,但当我第六次被大佬打发去拿酒拿饮料拿点心以后,我麻木了。
不该穿着西服来的。
我甚至拿到了数目不菲的小费,这算项目收入吗?要跟上司平分吗?
在我纠结的时候,上司将我叫到身边,并向一位女士介绍我:“小姨,他就是宇同。”
这位女士打扮大方得体,耳朵、脖颈戴着昂贵的珠宝首饰,冲我笑道:“你好宇同,我是你林阿姨。”
她好热情,我好迷惘,为什么叫得这么亲热,我们认识吗?
……噢我懂了,通过叫下属名字以表达亲近对吧?
于是,我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林女士似乎看穿我内心的想法,偏头冲躲在宴会厅暗处的人说:“老周,你儿子真可爱。”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拐角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老人——他穿着一身质感极佳一看就很贵的衣服,浑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初见时干瘪小老头的姿态。
老登……?
他看起来胖了一点,面色红润,精气神也好,从暗处转到明处冲我打招呼:“宇同,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道。
老登没说话,求救似的看向林女士。
“我和老周即将举行婚礼,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林女士笑容不变,“今天的宴会就是我向大家宣布喜讯而办的。”
结婚?喜讯?
我瞪着老登:“你……”
“宇同……”老登嚅嗫着,这样的姿态我曾见过一次,现在又回到他脸上:“宇同,两个人才算一个完整的家啊。”
你不是想落叶归根吗!?
你不是想陪着我妈度过剩下的人生吗!?
你说的全都是屁话吗!!?
我瞪着他,直至眼睛被熟悉的酸涩感淹没了视野,而我一动不动,任凭泪水溢出眼眶……我像个被谎言耍得团团转的傻子一样。
老登不敢看我,一直躲避着我的视线。
而林女士走到台前与宾客分享二十年前她在山里遇险,然后遇上此生挚爱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老登变成了年老的英雄,与同样上了年纪的林女士谱写一曲老年版英雄救美的故事。
呵呵,假如主角不是老登,我想我至少会鼓个掌充当一下气氛组,而非把老登拽上台,在上司的呵斥声中,大声告诉所有人,他,二十年前抛妻弃子,现在人老了病了,渴望家庭温暖——
他不配!
07.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酒店的,唯一记得主人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上司的黑脸格外黑),看来我的做法对他们来说,大概很不礼貌。
毕竟有爹生没爹养嘛。
没礼貌很正常,请担待一下。
今天上司没来,我把辞职信往他办公桌上一放,立马走人。
——昨天上司丢了大脸,之后肯定要给我穿小鞋,我脚大不爱穿鞋,先溜为敬。
回工位的路上,同事们都躲着我。
我看着他们躲躲闪闪的目光,心想,我家那点破事公司八卦群应该都传遍了吧,看大家都对我避之不及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觉得我要倒大霉。
刚走到门口,我就看到前领导、如今的小钱笑眯眯地站在我的工位边,他说:“小周啊,老大叫我带你去拉投资,你现在有空吗?”
去拉投资,还是拉我去死?
我想拒绝,但小钱掏出我那份辞职信,边看边叹:“不知道是哪个粗心大意的员工以为交上辞职信就能走了,”他看向我,“入职合同上,交辞职信走人的前提是,手头没有项目或项目告一段落。小周,我记得你手上还有活啊?”
“……”
我咬了咬牙:“拉投资不需要我吧。”
“话不能这么说,”小钱得意地扇了扇辞职信,“做事要有始有终,做人也得有规矩。走吧小周,我带你去拉投资。”
“噢顺便一提,我现在跟你是同级,看在我年岁长的份上,你叫我钱哥吧。”
钱哥钱有义,上司的忠实狗腿,最擅长跟人拉关系,劝人投资。今天我终于见识到他的手段,很简单,就是跟人喝酒。
白的,啤的,红的,一箱箱搬上桌,谁先喝倒了谁先签一单——钱有义先干了三杯,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今天给我点面子哈,看在这小子刚出来混的份上,他的单子,签高点儿。”
随后他将三种颜色的酒放在我桌前,挨个点给我看:“喏,白的十万,红的五万,啤的一万,拿到多少投资就看你喝多少酒了。”
“你在开玩笑吗?”
我忍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脏话:“公司的项目动辄上百万、上千万,我今天喝死在这里也喝不了那么多酒。”
“除了喝酒,还可以找人投钱嘛,只要你肯喝,我帮你多找几个肯投钱的投资方。”钱有义嬉皮笑脸道。
我冷声:“我不。你自己喝去。”
钱有义挑了挑眉毛:“行。你可以不喝,反正拉不到投资耽误的只有你的时间。友情提醒你一下,老大很生气,他回来前你还不滚,他会更生气——你知道的,上一个做假账被发现的笨蛋已经进监狱了。”
我沉着脸看他:“既然看到我会生气,为什么不让我走?”
钱有义吹了声口哨:“看不到归看不到,气得出嘛。小伙子给力点,喝够一百万,你就能脱身了。”
小人得志。
我默念了一句,然后看向桌上的几瓶酒,形状特别的瓶身倒映着我的脸,头顶和下巴的部分被拉长,鼻子部分却很窄,看上去十分扭曲,这样的影子,在这里有无数个。
08.
我自认酒量不差,平日也爱小酌两杯,却没想过有朝一日喝酒变成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沉甸甸的火焰在胃部灼烧,而我咽下最后一口白酒后,忍不住在旁边吐了出来。
伴随他人“诶诶诶你别吐啊”的声音,我将喝下去的部分酒水连同胃液胆汁一并吐在地上,接着倒在旁边蜷缩起身体。
胃痛、恶心……以及晕眩和发热。
钱有义欣赏够我的洋相,大笑着叫人送我回家,而他振臂高呼,喊狐朋狗友们和他去夜店续摊。
送我的人是代驾,开着酒店的车送我回家。
我在外面又吐了两次(没吐车里,付不起清理费),代驾送我到小区后直接开走,而我在楼下蹲了会儿,默默出神,等我寻回理智,回到出租房时,却看到室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
室友看见我就说,宇同,刚才房东过来说这套房子卖出去了,让你早点搬家。
我感觉房东卖房子这事有点急有点怪,室友的态度也有些不自然,就问:
……你找好房子吗?
他的表情有些尴尬:我不用搬。新房东说,这房子只是不租给你,其他人想住多久都可以。
我:“……”
我:“你把新房东的手机号码给我,我问问为什么只有我得搬家。”
室友报了一串数字,我在手机上输入前五位就发现那是我上司助理的号码。
好吧,不用问了,这应该是报复的一环。
“最晚什么时候走?”我问。
“现在。”
我揉了揉钝痛的脑袋,深感这些有钱人(有钱人的狗腿子)折腾人的方式真是一环接着一环。
“我今天……”
我向他诉说了今天的经历,试图拖延一个晚上,明天我一定搬走。只是室友格外主动:“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收拾东西。”
懒鬼室友突然变勤快,肯定有问题。
我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房东是不是许诺你什么好处?”
“我的琦遇初音初代版还差点钱。”
“劝你今晚搬走,他就给我十万。”室友真诚道:“我们可以对半分。”
“……”
我无言地看着他,看了好久,在他越来越热切的目光中放弃挣扎:“好吧,你去吧。反正我没多少东西,等会儿帮我搬家。”
室友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力挥动两下,随后迫不及待钻进我的房间,收拾去了。
接下来,我一边顶着头疼煮姜茶,一边在租房软件上挂了悬赏,同时敲各路房产中介,求他们给我介绍房子。
——找一个物美价廉的短租房,没有物美,价廉也行,反正只要我成功离职,我就回老家生活。
你问我为什么不住酒店,宾馆或者民宿?
……
嗯…………
也许,我脑子秀逗了。
当时没想到。
09.
凌晨两点四十六分。
室友骑着小电驴拉我和我的行李到最近的单身公寓,等我办理好入住手续,他骑车回家,临走前殷殷不舍,叮嘱我要把剩下的东西拿走,不拿走不能算“搬家”。
我很无语。
——知道了,不会让你痛失你女朋友的。
上楼,进屋。
在浴室打理好个人卫生,换上新衣服后,我躺在床上很快沉入梦乡。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这次我睡得很不安稳,光怪陆离的碎片将梦境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像一艘小船、一只鸽子、一根野草在其中漂泊,试图寻找熟悉的地方。
但直到我被闹钟叫醒,我都没有找到栖身之所,只觉得浑身酸痛头脑昏沉,感觉被人打了一顿。
……这样想也不算错。
毕竟,来自职场的毒打也是打。
既然没能离职成功,“迟到扣钱,旷工扣奖金”的规定对我仍然有效。
为了那足额的窝囊费,我提前十分钟抵达公司,然后被守在门口的钱有义嫌弃了很久:“看你这幅鬼样子,再叫你喝酒,怕不是要当场猝死——我可不想坐牢——赶紧回去休息,今天就当放假了。”
喜讯,收获了一天假期。
我回家睡了一觉。
睡醒时,时间刚过下午四点。时间尚早,我便去原来的房子拿行李。
室友人不在,东西倒都帮我打包好了,我来回拿了三趟,拎起最后一包衣物时,突然记起我养的野草。
那草搁在窗台边,小小的,恹恹的,看上去不太精神。
它原本有个棕色的花盆,但有一回起大风,我收它收晚了,花盆被风刮到地上摔成碎片,我就给它换了个陶蓝色的盆,在这之后,它的长势一直不太好。
……草也会挑生长的地方吗?
我捧着它走到楼下,找其他野草对比,费半天劲找到一颗它的同类,对比高度、叶片宽度、色泽和米粒大的花苞数量,我认为我的草输了。
环境不养草啊!
可要我把它放生于此,从此拜拜,我又舍不得,毕竟是我养了大半年的儿子。虽然不指望它养老,但我还想带它回去给我妈瞧瞧呢。
它可是我养活的第一盆植物!
“宇同,你回来了。”
室友骑着小电驴慢慢停在我身边,高兴地宣布——“房东把钱打给我了,宇同我请你吃饭。”
晚饭吃的火锅。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室友给我转了五万块。
我拒绝了这笔转账。
“你怎么点退款啊,不是说好对半分吗?”室友咋咋呼呼的,准备再给我转一次。
我不想要这笔钱,就跟他说与其冒着账号被封的风险转来转去,不如我接下来的开销都由他全权负责。
他拍拍胸脯,表示没问题。
我没告诉他我不想要这笔钱的原因,是我联系了以前的房东,房东告诉我那套房子被一个名叫“周树”的人,用超出市场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全款买走,那人没动别的,只要求我搬出去。
这个一掷千金的周树,就是老登。
“话说回来,房东为什么要你搬走,你得罪他了?”室友挟了一片肥牛,边蘸酱边问。
“嗯,得罪透了。”
我随口应了声,拿着勺子在锅里翻年糕——年糕煮久了容易烂,烂透了就黏在锅底很难洗干净,但是我捞了很久都没捞到……好烦,年糕都要跟我作对。
“……”
室友用另一只勺子捞到一块,放进我碗里,小心翼翼地请我享用。我咬了一口,生出继续讲的心情:
“新房东是我爸那个老登。”
“他要再婚。”
“我当众揭穿他抛弃我和妈妈的事实,他脸皮挂不住,就私下打击报复我吧。”
室友一脸震惊的样子蛮好笑的,他连忙掏出手机:“靠你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收这笔钱了。”
我制止他:“没必要,他爱给你就收着呗。正好给你女朋友,买个全新的收藏柜——哦对,你下单了吧?”
“妥了!”室友比了个大拇指,没跟我客气,放下手机继续聊。
我同他聊起我的过去。
提到老登的存在,过去的记忆随之翻涌出现,不断提醒我被抛下的那个春天,那时候我很小。
“……老登在我六岁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年前,在山上救了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女的,然后跟她跑了。”
“一跑跑了二十年。”
“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他没回,家里因为欠债差点过不下去的时候他没回,现在倒是想家了。”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室友试探着问。
我用筷子戳着年糕,心情很平静:“再大的误会,用得着二十年不闻不问吗?先前他说他病了,我信。他说他想陪着我妈,可结果呢?”
“他准备再婚,我变成一个笑话。”
“一个用来衬托他贫穷狭隘的前半生,和富足美满的后半生,的笑话。”
心中的怨愤埋藏了太久,一有宣泄的出口便喷涌而出,但我说完就后悔了。
“对不起,我心情不好,让你听到太多废话了。”
我止住话题。
室友配合着和我聊起其他,聊着聊着他想起什么跑去外面,过了五分钟,拎着擦干净的外卖袋回来,边喘边展开:“你回去的时候,把那宝贝儿子放袋子里拎着走吧。刚才走一路,捧一路,你也不嫌累!”
“……谢谢。”
10.
半夜散场以后,我想了很久,想念我妈,想念家乡的一切。
在这边多待的每一天都让我煎熬,于是第二天我主动找上钱有义,希望他带我多去几次酒局——“早点喝完,早点结束吧。”
他惊讶于我的转变,但按他许诺的,带我去各种聚会,不光有酒会,有在一起玩乐顺便拉点投资的聚会,也有普通的小聚,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打电话喊我去金麦格。
一个KTV。
他告诉我,这位大佬酒量不好但很喜欢唱歌,我只要配合点多夸夸他,不管拉到多少投资都算我完成目标。
行吧。
我依言进了包厢,他反倒在门口燃起了烟,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迎合大佬,我的脚步顿时沉重起来——莫非其中有诈?
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新闻八卦,其中受害人放松警惕后受到不法侵害的新闻通通加粗置顶……胡思乱想止于打开门的那瞬间。
……
……说真的。
我从未听过如此难听之歌声!
包厢里人不少,却只有一个人在台上辣人耳朵。我默默蹭到角落,想捂紧耳朵但又不敢,于是抓住一杯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往嘴里倒——
呸!谁往酒里加辣椒啊!
这下耳朵爆炸,嘴巴也在爆炸。
“哈哈哈哈小兄弟也喜欢喝酒啊!”大佬笑呵呵地表示我欣赏你的品味,来跟我一起喝。
嗯,辣酒是大佬的。
他口味独特,发现我跟他一样味觉神经变异,很高兴,签了张一百万的支票给我。
……
感谢大佬,祝您发财!
但希望以后别再见面了,谢谢您!
11.
任务目标一次性达成。
我顿时松了口气,在大老板再次拿起话筒前,借口尿遁躲去消防通道寻清净。
消防通道静悄悄的,只有几颗前人留下的烟头掉在角落。我看出里面有一颗烟头,长得很像钱有义常抽的那款。
话说回来,钱有义居然一直没现身,难道顶不住魔音灌耳,退缩了?
这时,楼上的消防门被推开了,动感音乐随着门的开合一闪而过,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填上音乐后的空白:
“我已经把她的药换成过期的了。”
是老登的声音。
“做得好!只要我小姨发病时吃下的药物起不了作用,她就会死,这样你就能继承她的财产和股份,到时候把股份转给我。”
老登和上司,他俩怎么勾搭上了?
没等我听清下文,门再度开启,这次是我这一侧,且来的人是钱有义。他一言不发,沉默地拉着我离开消防通道,迅速返回包厢。
包厢内,大佬仍在深情高歌。
我和钱有义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我正想问他“在搞什么”,他却拿出两根应援棒给我,示意我学着点跟他一起舞。
应援棒粉粉嫩嫩,是演唱会常用的款式……没想到他还挺前卫。
钱有义的应援姿势和节奏很标准。我照虎画猫舞得很“羞涩”。
大佬瞧见应援,高兴极了。
用破锣嗓子又嚎了两曲,唱尽兴后,快快乐乐地签下千万级别的投资合同,宣布散场。
我本来想打个车回去,但钱有义表示有人想见我,看在千万绩效有我一份的面子上,我跟他来到一家咖啡厅,里面等我的人——
是林女士。
林女士穿着考究,优雅大方,见到我时冲我笑了笑,而后示意钱有义回避。
现在咖啡厅内,只剩我们两个了。
“首先,我得说声对不起。”
林女士说:“我没想过我的选择会伤害一个孩子的心。”
“那是老登的错,跟你没关系。”我冷漠道,“他主动抛弃我和我妈那么多年,之前相信他会守着我妈,是我太天真。”
“不……我的意思是,是我错了。”
她看向我的目光饱含怜悯:“那个时候我知道他有妻有子,仍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他对我说,想要去繁华的地方生活,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却默认他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
“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直到去年,他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在伴侣死后,被伴侣的孩子赶出家门——”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很想你们但找不到你们了。”
“……”
“他抛弃了我,去找了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柔,与空气中微苦的香香的气味织成丝线缠在我身上,一缕两缕,丝线缠绕成茧,将我裹在其中几乎透不过气——
我抬手掀了桌子。
“怎么,你想告诉我只要你一和他结婚,他余生有保障,我还是会被他抛弃!?”
咖啡杯、花瓶和玻璃桌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飞溅的碎屑划伤了我的手,但林女士依然坐在藤椅上,从容镇定。
“不——”
“他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信任我。你听到了吧,他和我侄子合谋,打算用我的命,换取更为可靠的金钱。”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嘲笑道:“反正你们有二十年的情谊,怎样处理他都是你的事。”
“我的意思是——”
她张开口,像一个人偶撕开包装,露出底下真实的面目:“他辜负过你,也辜负了我。如今,我们站在同一立场。”
“你想报复他吗?”
12.
…………
……
“抱歉啊老妈,这么晚才回来看你。”
2026年11月17日 晴天微风
我抱着草盆和我妈的盒盒坐在祖庙外边的石头上晒太阳。
最近天气不错,日光晒得人直犯困,为避免发生睡着后被风吹感冒之类惨事,我调出我妈常听的电台频道,听主持人分享最新的娱乐八卦。
“男星夜会某女性,原来在拍戏!”
“商圈大震!好侄子谋害亲姨,自诩为固权?”
“财报腰斩,原是硕鼠自掘根基?”
“二十年老白脸终被扫地出门!”
“十年磨一剑!传奇佳作即将上映?”
……
一系列五个话题,感觉有三个跟林氏脱不了干系——林女士大杀四方啊!
我默默关了电台,回忆起我那时的答案。
心动,但婉拒。
我妈不会想我变成一个为了报复别人逼迫自己的人,她只会在我被欺负时,挨个让那些打我的小孩遭报应。
虽然,她现在不能自己动手,但我深得她三分真传,我知道怎么让那老登不好受——他嫌贫爱富,做任何事都是为他自己,当他发现他的手段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接受不断下坠的人生时——
他会痛的。
就像我和我妈一样。
不过,我没有林女士那般有钱有势,躲不掉来自亲缘的吸血,所以,我准备跑路——
带着我妈和小草一起!
我到了昨天才知道,小草原来是一株蒲公英——蒲公英的种子飞到哪里便在那里生根发芽,我带着我妈和小草,也会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大家,请祝我顺利吧!
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想:
这个月本来不打算写的,但灵感来得猝不及防,于是21号那天铲了第一把土,抓紧写了九天,终于赶在今天写完。
嗯……只能算写完,不能算完结。
我删掉了几个剧情,和一个转折,毕竟时间上实在来不及了。
本来还想写“带着八个大汉抢公章”“帮林女士抢回公司却被她背刺”“千辛万苦打倒林女士后带着我妈的盒盒远走高飞,但发现路的尽头有老妈的旧情人(唱歌大佬)”,还有“老家要拆迁改建游乐园”“老登跟我打官司索要巨额赡养费”之类的都没写。
嗯……
不过最近的天气很好,日光很漂亮,写到12的时候,觉得故事有一个温暖的结局,少点折腾也不错。
而且12刚好能对应十二个月,一年的光阴流转,令曾经陷入低谷的主角重获快乐和自由,含义也好,那就这样吧。
下次会早点动笔,争取在尽量少的角色中折腾出更多的转折和冲突。
总之,下篇文再见啦~
——午鹄 于2025.11.29日 留
大年三十。
随着倒计时的钟声响起,天空中遍布烟火,孩童在长辈的带领下点燃一个又一个效果不同的烟花。
“新年快乐!!”
电视内、社交软件上、大街小巷里,都是关于新年的祝福,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凌晨的天台似乎成为了最好的观景区,花媟打开了一罐可乐,放在了护栏上。高雄的冬天有些寒冷,风吹过她的脸庞带来些许凉意,但这个姑娘已经被眼前的美景吸引。
天台的烟火有些漂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花媟从来不喜欢节日,特别是团圆的节日,她总是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失神,她平等地不喜欢春节、元宵节、中秋以及端午。
但年三十的烟火太美了,美得让她忍不住想从天台跳下去,融入这烟火之中,融入这仿佛不属于她的世界之中。
最后花媟深呼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摆脱了这致命的诱惑。
花媟并不想回家,她走到了大街上,试图去体会这种热闹的气氛。家中并没有任何值得她向往的地方,也没有归属感。她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多少记忆,只知道是个毒贩,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监狱。
她的母亲是一个瘾君子,十七岁的时候带她去了派对上,教她以色侍人。还好花媟和她弟弟并没有沾染上不良风气,弟弟要幸运一些,在重男轻女的思想下至少比花媟要稍微好点。
不过这都是过去了,去年下半年她找了一个还算是不错的工作,月收入有两万六新台币。前几天过年,加上工资一起公司给她发了四万,也算是可以过个不错的年了。以花媟的学历,能够找到这样收入的正经工作算是走了运,她计划着等春天去考了同等学力的高中文凭,工资还能再涨点。
高中的数学题对花媟来说有些难,特别是函数部分。庆幸的是网友对她都还算不错,即使素未谋面却很热情。这让她少有地觉得,颜值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有除了长相之外的筹码了。
花媟自豪地看着城市的街道,看着灯光一个一个地熄灭。时间到了大年初一的凌晨两点,街道上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家中。
这个时间点母亲应该也休息了,花媟盘算着回去再看一遍讲题,然后再好好休息一下,假期总是适合睡个懒觉的。
路上碰到一名同样归家的人,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花媟礼貌地回应了一个笑容和祝福,即使她并不需要。
然而花媟低估了她家那位的疯癫程度,大年初一的早上她母亲不知道发了什么癫,将她从床上掀起来,骂骂咧咧地持续了一个小时。
花媟从家中逃了出去,她之前还在计划着先攒个百来万买个安置房,现在只能考虑先搬出去了。
大年初一,几乎没有人上班,花媟花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网友提议她先去朋友家或者酒店,花媟想了想,能够算得上朋友的正经人生活在台北,距离她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过远。
不过走了这会儿,似乎轻松了许多。看着那些关心她的话语,她又想了想,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她对自己的母亲颇有些了解,每次发完疯之后总是会安静几天,就像是那时候带她去完了派对之后对她好了一个多星期一样。
『她只是想被愛
但她只有身體
即使靠近她的人都只想聽她呻吟』
母亲不发神经的时候,家里似乎没有那么难过。至于其他的东西,花媟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
她得活下去。
并且活得光彩。
心情好了一些之后,花媟找到了一家还开着门的甜品店,点了杯奶茶坐了会儿。
回到家后,母亲就像是她所理解的那般平静了许多。花媟没有和母亲打招呼,直径走入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明明一切都和往常一致。花媟却觉得心情抑郁,不知道是因为家里的原因,还是因为安非他酮的影响。
刚在外面缓解的情绪又一次降到了极点。
花媟看着键盘前的烟盒,里面只有两支爆珠,台湾的禁烟令出了之后她便不再能买到这些东西。在烟盒旁边的便是一袋子白色的药丸。
是安非他酮,不是白粉。
——吞药啦,吞的扣1,不吞扣2
花媟在空间和朋友圈都发了条简讯。
片刻后,花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很在意结果,她拿起那一袋药丸,随意地倒在了手心中。随后将这十多颗安非他酮就着啤酒下了肚。
花媟向后倒在了床上,现在她没有抽烟的欲望了,眼前的世界也变得不那么真切。她脑袋晕晕的,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沉睡。
梦里什么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因为睡姿的问题花媟总觉得全身很难受,脑袋就像是被车撞过了一般痛苦。她缓了缓,胃里传来了抗议的声音。
大年初二的凌晨,路上没有几家店是开了门的。若是说除夕还有着一些热闹的话,那么现在只剩下了冷清。
好在饥饿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她最近体重增了些,总有种罪恶感。
花媟又到了昨天的天台,只是今天没有了烟火。
之前上来的时候带的可乐还在护栏上,没有了烟火的夜晚让花媟失去了某些冲动。她在阳台上吹了吹风。
夜晚的风理清了花媟的思绪,她稍微待了会儿便回到了家中。脑袋浑浑噩噩的,看不进去书,于是便拿出手机和网友们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起来。
这肯定是副作用了。
花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晒三竿。弟弟中途进来过一次见她睡得正香便没有打扰,午饭给她留了一份。
睡了一觉脑袋没有那么沉重的花媟,下午一直到晚上的安排便主要是进行复习。
互联网是一个好东西,上次她弄不清楚的函数问题让网友给解答了,并且推荐了她几个学习视频,花媟很受用。她刷题刷到了很晚,如果不是弟弟的提醒,她差点忘了吃晚饭。
弟弟很关心花媟,他从小便是花媟的小跟班。重男轻女的家庭思想并没有影响姐弟俩的关系。
再晚些弟弟也睡了,初二的夜晚和除夕也不一样。若是说除夕的时候还能感受到过年的热闹,街道上有着熙熙攘攘跨年的人们的话,那么初二的夜晚便安静了许多,稍早一些还有几个在街道上放花炮的孩子,现在便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整个世界像是被黑暗与寂寥吞噬,即使还有着灯光,但在花媟的心理却是黑白的。
她拿出了手机,在群里蹦跶着说着话。
刚开始还有人冒泡,问着她怎么了。她笑着说没有——至少她说没有的时候,接收到简讯的人像是看到了她的笑容。
或许是那一句“没啥,就是闹腾一下,来群里跑一跑。”的话语,让其他人都安下了心。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花媟聊着,聊着,渐渐地人便一个个地消失了。
有的会说:“太晚了我先睡了。”然后和花媟以及其他人互道晚安。
有些人就是这么消失的。
灯渐渐地黯淡下来,直到被无尽的黑夜吞噬。
花媟放下了手机,她记得有人提醒过她不要太晚睡觉,夜晚的寂静是一种怪物,会将人吞噬。它具有着致命的诱惑,勾起心中的情绪。
她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犯瘾的样子,记得母亲将她拉去了派对,和她说要她去勾引他人的话语。这是她最开始学会的技能,母亲对自己的夸赞永远都是始于颜值,然后终于手段的。
她有几名男性的伴侣,算是好人,或许他们再人渣一些便可以让花媟对整个世界彻底绝望。但也因为估摸着算是好人,所以才让花媟有了新的希望与寄托。
黑夜一点一点将花媟吞噬,她不知道为什么地回忆起了那些往事,有些让她愤怒,又写又有些无奈,或者充满委屈。
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倒是没有了那么激烈的情绪,或许花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过去,又或许她知道自己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已经发生的事情并不能改变。
她明天提前复工,要去公司值班。
花媟对于这个工作还是满意的,她一直在和其他人说,这是自己这个学历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甚至不用出卖自己的青春与容貌。
“要不上吊试试?”
突然的一个念头浮现在了花媟的脑海中。
黑夜终究是将她完全吞噬,花媟从柜子里面找到了一根姑且可以算是绳子的东西。
现代房屋的结构并不适合上吊这个自杀行为进行,花媟失败了两次。她总是找不到一个足够高足够合适的固定点,两次都是因为太矮而导致的失败。
能够到的地方又怎么能够成功呢?
花媟发了个朋友圈抱怨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期盼有人能够阻止她。但是……凌晨三点的春节假日中,又会有谁还醒着呢?
她又尝试了几次,直到天空微微有些光亮的感觉,她才停了下来。
时间指向了五点。
“最后一次吧……就最后一次。”花媟对自己说道“最后再试一次,若是不能成功的话,我便去上班。”
距离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但花媟需要休息。她是一个对工作负责的人,既然要上班了便不会拖着通宵熬夜的身体去公司,她多少还是会休息两三个小时的。
这一次固定点非常的完美,它的距离也还算是合适,就是绳索也还算是坚固。
花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要成功了……
然而,或许是她最后许的这个愿望的缘故,绳索竟然断裂开来,花媟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连续两三个小时的折腾外加上濒死体验让花媟没有了力气,她没有爬起来也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只是在床上躺着,等着闹铃响起,慢慢悠悠地去上班。
幸运的是,今天上班的时候有个和花媟一起工作的同事告诉她,最近她在找人合租,原先的室友要结婚了,她房间便空了出来。
花媟很快就和同事达成了共识,当天晚上便搬了进去。她没有很多行李,重要的东西一个箱子便可以塞满,其他的再买就是。
搬离了家中之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学习。春天考试的时候,虽然成绩不是拔尖,却也轻松地过了所有的科目,拿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高中同等学力证书。
之后她便可以考大学了。
毕竟还在工作,考大学的时间稍微往后延迟了一些,多攒了些钱——她想要读个全日制,网友告诉过她全日制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
刚进入校园的时候她还会担心自己年龄过大,毕竟二十七八才读大学确实晚了很多。但是她并不怕,似乎其他人也没有真正在意她年龄的,就是在校园中要找合适的男朋友就难了点,毕竟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群小屁孩罢了。
一切都在好起来。
谨以此文
献给一名没有碰过白粉的穷女人。
——你比你想象中的更富有也更值得更好的生活。
愿天堂没有痛苦。
花媟:
媟(xie):
(1) 轻侮;不恭敬
(2) 又如:媟笑(戏笑);媟黩(媟渎。轻慢;亵狎)
(3) 过于亲昵而不庄重
(4) 又如:媟近(狎昵;指狎昵亲近的小人);媟狎(狎昵;不庄重;淫狎);媟媟(媟慢。轻薄,不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