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
这两天胡克船长的脸色难看极了,跟沉了一艘宇宙飞船似的,在这里呆的时间也堪比从前两倍之长。只要潘醒着,胡克都在他的身边,要么在工作,要么板着脸指示他收拾柜子啊,擦那个专门用来“关禁闭”的大铁箱,潘知道胡克让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惩罚”他。也许船长自己没有发现,但每次潘做错事情,他必定都要让他遭上这么一出,还无法预料喊停的时间。
但他到底哪里做错了呢?是最近关于老虎的题目答错了,数独没有做完,匆匆多画的那几张蜡笔画太潦草,被船长发现了猫腻吗?以前就算他不收拾玩具,让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洒得地下室到处都是,甚至还有几次卡住了“门神”,胡克船长都不至于那么生气,这次又有哪里不一样?
潘踮脚去擦柜子转角处的积灰,不敢提问,只是尽量躲得离船长远一些,避免他突然间想起来什么,莫名其妙冲他发怒;船长偶尔还会“训练”他的耐受性,说是“吃生活”才能赶走他的坏毛病,这是潘最讨厌的训练,一想到如果船长生他的气,就有可能要迎来训练,他就害怕极了。比被他吊在桅杆上打屁股更恐怖的,就是潘总觉得船长会这么做,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然而两天下来,船长什么都没说。甚至在他们常规的身体检查和课程教学的整整一天星期六过后,胡克第二天也没有离开,迫使潘无法度过“秘密基地之日”。星期七整整一天潘都提心吊胆的,一边害怕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徘,一边恐惧着胡克的沉默会在某一瞬突然爆炸。他有时小心翼翼地试探胡克,假装轻松地提起一些话题,比如昨天身体检查的时候你给我打的那针一点都不痛哦。潘这么说的时候还盯着房间里的喇叭,唯恐徘的声音从中传出来……其实胡克的打针技术烂透了,潘不敢说被他拍打过的地方整块皮肤都红肿了起来,直到第二天都痛得跟狠狠摔了一跤一样。但他示好式的乖巧并没有换来胡克的仁慈和原谅——胡克仍旧板着脸,比以往更严厉,不笑,自管自地干活,也不再和从前一样耐心地同他讲故事,或者给他带新的礼物,只是处理他更大型、更复杂的数独。潘能肯定,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潘胆战心惊地度过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个星期七,所幸徘能读到他的心思,没在那天来喊他的名字,要不然就彻底完蛋了!潘庆幸逃过一劫,一边又难免有些失落,徘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她为什么不可以给他留下些东西——秘密基地的暗号,通过传送门送来些什么东西,好让他知道他们还惦记着自己呢?他不禁怪罪起徘来,还是说贤余那家伙说服了他的小精灵不要总来找他?
更可怕的是,潘总觉得最近到处都有盯着自己的视线,好像胡克监督他做数独时的视线一样,严厉,笔直,但却看不见来路,也追踪不到出自何处。这视线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被绑得紧绷绷的,片刻都不能喘息。可每当潘偷偷瞟胡克时,他都在对着自己的电脑设备噼里啪啦飞快打字,似乎是在通过电波与其他人交谈,根本没有在看着自己。那视线到底是从哪来的呢?
第四天时,似乎胡克觉得这样的惩罚也到了极限。过了中午,他嘭地一下用力合上手上设备,“潘,”他简单说,“接下来我要先出去一趟。”
潘仍在闷头吃咖喱饭,本能地点点头,随后立刻愣住了。他慢慢放下勺子,迅速看了眼胡克。他的脸色比前三天看上去更加乌云密布,就好像即将捕猎的老虎,此刻平静地问:“你好像很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潘用力摇头,正想开口,却不知道该用秘密基地那边的语言,还是这边的语言回答胡克。船长发现了吗?他为什么会……?胡克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潘的头,他的手掌心很热,先是捋平潘的头发,然后下半手掌贴着他的太阳穴,只要他再朝下一点,用力一点,好像就能把小人捏在他的手心里。
“吾……啊,开普腾胡克……”
“你见过他了是吗?”胡克说,“平行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你。”
潘沉默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暴风卷席了他——楚琨玉告诉他的上级了?所以胡克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后,一切都出问题了,他一定是被那边世界的接头人同步了这消息……他第一次知道约定是可以不必遵守的,而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惩罚不讲约定的人。愤怒和害怕同时把他的心揪得紧紧的,就跟用指甲掐起皮肤一样。可潘也知道这时候已经不能说谎了,如果再否认,只会让船长更生气。还没等到潘怎么想到借口,胡克就又问道:“你是怎么出去的?”
“吾没有……”
“学会说谎了?”胡克提高声音,“嗯?从哪里学的?你真的想跟彼得·潘一样变成小说谎精吗?你以为你能瞒过我吗?”他双手牢牢地禁锢在潘的双肩上用力摇晃它,潘觉得自己就要成为可乐火箭了,没过多久气泡就要冲破他的脑袋,让他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你有蛀牙了知道吗?你在这里怎么可能有蛀牙,谁来过了?谁带你出去过了?”
潘使劲地扭动身体,试图从胡克身边逃开,“吾没有!……”他拍打着胡克的手背,带着哭腔喊疼,“啊呜哇,啊呜哇!”可胡克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还装?嗯?你以为你长大了是吗,到底是谁帮你出去的?”
潘根本不明白——他猜到了所有后果,比如再后来被胡克船长关禁闭,没错,等到胡克再一次回来时他就被锁进了那个大铁箱,刚刚亲手擦干净的那个;他也猜到胡克船长会动怒,会剥夺他以后成为星际航家的机会,哪怕现在船长没提,以后他也会想起来的……但他根本猜不到,船长竟会这样怒不可遏,比从前任何一次,任何他能想到的时候都要生气,甚至连脸都扭曲成了妖怪的样子。只是偷偷溜去平行世界,会让他那么生气吗?船长担心他的安全没错,可他明明也没出什么事——
“让你呆着别过去都是为了你好!是谁带你出去的,你到底跑出去过多久,吃了点什么东西,你翅膀硬了是吧,你是不是再也不要回来了?!”
从来没有人把他带出去过。从来都是他很想很想出去,从第一次开始时,就是他太想要找到船长了,所以门神才会准许他推门出去,可船长什么都不明白。一切都是因为船长开始的,潘是为了拯救什么都不知道的船长,现在他压根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就只会惩罚他!
“明明是为了你,我才……!”
“为了我?!你还会找借口了是不是,你说说你出去为我做什么!?”
潘越想越委屈,也越想越生气,于是执拗地瞪大眼睛望着胡克,也不再放声大哭,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跟楚琨玉那个叛徒一样,就算被关禁闭一百天也不能出卖他的汀可贝尔,大喊道:“反正,我没有!”
“你到底是怎么出去的?”
“……就是开门出去的!”
胡克气急反笑,“我指纹锁电驱白装的,你再撒谎?!”
“那是什么?”潘有些费解,但猜测那个所谓的“指纹锁”指的就是“门神”,不禁匆忙补充道,“门神给吾帕斯的!”
“别说了,给我呆着,潘,除非我准许你出去,不然你都不准走,”胡克大声骂了一句,“我……”
“……为什么?”潘小声说,“为什么那个平行世界有其他小孩?有那么多人,有……为什么非要等我长大了,我才能去旅行?”
胡克沉默了会儿。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再怒喝他,扬起的巴掌在半空中,落成塞进口袋的姿势。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懂什么,别管太多。我得走了,你给我呆在这里,乖一点,回来我们再算账。”
胡克一走,整个世界又恢复了一派太平,只有鸟鸣与水流声。潘跌坐在地上,眼圈就红了,如果不是楚琨玉出卖了他,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胡克坚信外面有人在帮助他,若不是这样,门神也不会放他出去。确实……潘转念一想,第一次为了找到胡克船长而通过门神,他就遇见了徘,还有秘密基地里的他们……说不定,其实一直有个他不知道的神秘人在帮助他?因为他正是潘,世界的主角,永无乡的男孩,也许连平行世界的意志都站在他这一侧呢!
想到这里,潘就更加难过,星期七徘没有来,先前他们约好和娲一起去释放青目牛,他也因为船长那天晚上留下来了而没去成。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还得在这里呆多久?他必须得一直呆在这里,从今往后,直到他也长到像胡克那么高的成年人吗?到了那时候,他也就是大人了,说不定,他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汀克贝尔了。更重要的是,她会忘记他吗?她会成为其他人的精灵——她那么喜欢画皮,说不准画皮会把他的妖精抢走呢?
潘飞快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时钟。船长前脚刚走,就算他再精明,恐怕也想不到潘会如此勇敢,在这阵大发雷霆之后依旧打定主意要溜出去一次——只要和从前一样,大胆,小心,在船长回来之前也溜回来,他就能再去一次秘密基地,船长绝对想不到。也许不能久留,但至少能见到他们,向他们说说小孩的苦衷,说他并不是不愿意去那儿的,祈求他们不要忘记他,耐心一些等等他,等他长大,不用到胡克那么大,也许跟画皮一样大就行了……可是徘还没有来喊他,他今天能通过门神的考验吗?
潘一门心思想着外面的世界,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走到门前,发现门上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就跟他第一次跑出去时一样。不同的是,此刻脚边有只不足拳头大的小狗玩具卡在门缝里,正仰着头冲他笑。他顿时觉得这门也根本不像平时胡克打开时一样笨重,就好像小狗也在给他打气,只要跟彼得相信自己能飞一样地,相信潘靠自己能打开这扇门,那么他便能通过门神的考验——
那个世界如果有意志,果然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潘如获神助,再一次跨过穿梭装置,一路朝通道的上方跑,三步并作两步飞跃过楼梯,他一手拽着转角处的立柱,漂亮地斜身滑过一个半圈,急转弯后又接着朝上跑,眨眼间就到了一层,他继续往外头跑,就在这时,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转过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潘。
“……楚琨玉!”
潘率先喊出了声。这男孩仍在客厅里,独自一个人在电脑上做模拟试卷。哪怕是楚琨玉,也掩盖不了此刻看到潘的震惊和害怕,本能地朝后缩了缩,“你怎么……”
“你告状了!”
想到船长的责骂与质问,潘愤怒地喊道,立刻把先前的轻快抛之脑后。他的长辫耷拉在肩上,这时也跟着他愤愤的模样晃来晃去,“你怎么可以——我们明明约好的!叛徒!骗子!”
“……你没权利这么说我。”
楚琨玉突然说,他垂下眼,脸色比平日里还要苍白,咬着嘴唇,继续敲打着键盘,没几秒钟又说,“我也没空再跟你玩过家家了,我这次要是不继续拿第一就完了。”
“什么东西拿第一不第一的,你怎么能出卖我,我们不是朋友,有过约定吗?船长说如果你跟人有过约定,就有义务……”
“我们还是朋友?”楚琨玉提高声调说道,这时他仍看着屏幕,手指却不动了,“你好意思说啊?朋友,朋友连我上次问你去哪了,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现在反过来说我是骗子,到底谁是骗子啊?”
潘愣住了,楚琨玉说的倒没有假,上次他为了保守和徘的秘密,一直都骗楚琨玉自己就呆在花园里没出去过。但楚琨玉那么笃定他在说谎,也聪明得让人恼火。潘这下有些理亏,正想说,这好像也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任凭楚琨玉冷着脸,“……我是真的不能说!”
“你都骗我,我为什么要遵守约定。”
“再下去我会被关禁闭的!”
楚琨玉一抬头,“你现在不还是出来了吗?什么都拦不住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反正能活蹦乱跳的……”他猛地打住,“你不就是想跟我炫耀吗?!”
“我炫耀什么了?!”潘只觉得炫耀不是个好词,恼怒道,“我是真的觉得你是我朋友,你不能再出卖我!”他想起胡克船长晚上还会回到通道这边,也会楚琨玉又会再一次跟他的上级汇报,又是一阵害怕,“我原谅你一次,你这次不能再告状了!”
“随你便,我爱说就说,你能怎么办。”
“你……!”潘绞尽脑汁,骂道,“你怎么那么自私!”
自私是个很重的词眼了,潘觉得普天之下,没有比骂人自私更过分,更恶毒的话。楚琨玉显然也被潘踩到了尾巴,站起身来,他恼火的时候看起来更加摇摇欲坠,潘觉得下一秒他就要晕倒了,“我说实话怎么就是自私了?到底是谁自私,你什么都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你就不自私了吗?有你这样跟人交朋友的吗,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啊?”
楚琨玉说着脸色更难看,连声音都跟着变小,这样弄得好像自己在欺负他一样。潘顿时也有些理亏,“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但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
“我看你前几天也没出去,怎么了,你外面的朋友不要你了吗?现在把气撒在我身上,你这样谁都不会愿意喜欢你的!”
“他们绝对不会这么想的!!!”潘气急败坏,“他们就是我的好朋友!!”
“是你朋友,非要你溜出去,他们就不会来看你,也不会来找你玩,要不然我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些朋友的样子呢,他们是会隐身还是怎么的啊?真朋友非得要你保密,还不准你把别的朋友当一回事吗?”
楚琨玉捏准潘确实跑到了外头,这会儿丝毫没要放过潘的意思,连珠炮弹似地反问,“而且你懂不懂什么叫义务?我没有义务替你保密,因为我没觉得你拿我当朋友,除非……”他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潘张了张口,他必须在这里做一个决定:
在去找徘他们之前,与楚琨玉真正成为朋友,告诉他秘密基地里的友人们,还有自己在那儿度过的时光,然后一同做出新的约定;又或者,他会继续瞒着楚琨玉,保守他的秘密,然后被船长再一次发现他偷偷来过这个世界。
“你保证,只要我……”
“我保证。”楚琨玉郑重其事地说。他直直地望着潘,丝毫没有要闪躲的意思,连试卷上闪烁着的倒计时也不在乎了,“我们是朋友的话,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我都会告诉你,所以你也要这样对我的。”
另一个世界的彼得·潘,哪怕他的名字不叫彼得,也不叫潘,哪怕楚琨玉这三个字的发音相差甚远,但毕竟他是另外一个自己。如果自己从小到大都在这个世界长大,自己也会成为楚琨玉这样的人吗?若是如此,他也不难理解楚琨玉对他的上级有多么信赖了——在生船长的气、害怕船长之前,他也依旧是潘最信赖的人。
“……楚琨玉,”他认认真真地学着徘的样子伸出小指,盯着对方的眼睛,那是和他一样的眼睛,他想,所以如果楚琨玉想要说谎,现在他一定就能发现,“我们做个约定吧。”
五分钟后潘冲出通道,在冬末和煦的阳光下跑向那个通往地下的“仙尘列车”的车站。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徘的带领下前往那里,但他仍旧找到办法躲过那边的“门神”,乘坐列车,来到秘密基地。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着手腕上的时钟,发现自己不得不回去为止,秘密基地里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无论他再怎么大声呼唤,喊着大家的名字,都没有。没有徘,没有画皮,没有贤余,连坐着轮椅行动不便的娲也不在那里。那些郁郁葱葱的绿植与空鸟笼,就好像一栋空空如也的,人去楼空的废墟,而过去所有那些教会他说话,和他一起编故事的人都只是他在平行世界误闯入的另一个“永无乡”。
四个多小时后,潘独自回到通道站,胡克正在紧闭的穿梭装置“门神”前方等待着他,手中是一柄沉甸甸的教鞭,身后搬出擦得岑亮的铁箱。“潘。”他喊住他,个中意义,不言自明。潘扭头想跑,胡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扯了回来。他有些疲惫,语气没有起伏,但每个字都很重:
“我们用最老的办法关禁闭,就派个人在箱子前看着你,怎么样?”
徒然堂所在之地名为武康路,旧时又称福开森路,三月回暖,正逢白玉兰花开,街上人流比起寒冬时多了不少,多都成群结队来拍照或者逛街。徒然堂不在无缘人面前露相,因此这看上去不大的铺子面前人流来来往往,却只被人当做是一栋破败的自宅洋房,鲜有人识破笼罩房屋整体的大型投影。
画皮这回没走武康路的大道,作为徒然堂的雇员堂而皇之走了后门,翻窗进去后从二楼走下去。缪小姐,也就是徒然堂的店主,此时正在徒然堂正门前院的银杏树下,双手托捧着瓷杯,轻轻吹了吹茶水,头都没回,“你回来了。”
“来了,店长,那个不出门的大家伙在哪?有事找她问问。”
被称作店长的缪小姐瞥了眼画皮的口袋,那儿装着的正是被淘汰良久的水族馆合作iPhone,破碎的屏幕到现在都没有修好,还好不是放在店里卖的灵器,倒也不是非得修好才行。贤余察觉到她的视线,懒洋洋地在画皮上方冲她晃晃尾巴,知道这地方不比外头,经营者怕也都是熟知怪奇异象之人。那双一下子就看见灵器和电子幽灵的鸳鸯眼,也分不清是先天的,还是在眼眶中加装了特殊义眼。
“老地方,喊几句找找她也许就出来了……最近城里的无主之物太活跃,辛苦你们了。刚回来也别太着急,找她之前先坐下来喝杯茶?”后面这半句话倒像是对着贤余说的,同时她也冲徘招了招手,“还有你,来了徒然堂就别虎着脸了。”
“这儿是徒然堂?发现那虫妖怪的地方。你什么都看得见,也看得见我?”
“正是。”缪小姐冲小小的电子幽灵颔首,“徒然堂里也有跟你一样的孩子,画皮说的那大家伙,就是一个寄居在灵器上的电子幽灵,就跟你和那条鲤鱼的关系一样,只不过灵器玉面与幽灵玉面,犹如一体两面,光是站在眼前,看上去模样完全一致,若不是瞧多了,几乎难以辨别。”
画皮显然没在意缪小姐到底在跟谁说话,兀自从她身边走过去,直奔徒然堂最深处的储藏间。徘目送她走开,摇摇头,“我才不要跟贤余一个样子。”
“自然,他有他的执着,抱着的心不同,大抵上样子也会各有差异。但画皮点名要找的,却是数据与载体齐心协力,倒不如说是浑然一体,那系统要是脱离它的载体,就绝无可能再从其他的地方复原。”
“那个叫玉面的吗。”
“确是。”她们沉默了一会儿,贤余给徘使了个眼色,后者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落在缪小姐的茶杯上,脚尖堪堪沾着瓷边,在缪小姐的注视与鼓励下踟蹰了会儿,还是说道:“我……关于我,想问你些事情。”
“别客气,我知无不言。”
徘正想开口,谁知率先被人打断了,“听说有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就为了来见我一面?”说话这人远远飘来,青年模样,难以区分性别,几乎通体纯白,又因体表衣着在阳光下像是能流动,近似透明,因此给人感觉极不着调,好像下一秒就会快速从眼前消失。他,或者说她,说话倒与看上去清秀的模样正相反,咋咋呼呼,毫不委婉,“我倒要看看又是什么可怜的过气网红化成倒霉灵了?”
贤余和徘一个躺着,一个站在缪小姐眼前的茶桌上,齐刷刷抬头盯着那个纯白的“幽灵”,“……喏,你们要找的人就是她,或者说其中之一就是她了,”缪小姐站起身,笑道,“接下去的事情,玉面,你们年轻人就慢慢聊吧,我要去招待其他客人了,如果有需要,你们知道去哪儿找我。”
要不是缪小姐这么说了,他们都以为来人是个不速之客。玉面此刻没等两人开口就嫌恶地皱起眉头,“喂店长,这些人是来给我找人的吗?我瞧着不怎么行啊。”她双臂抱在胸前,见店长好像没听见,又重新低头看着徘和贤余,“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一条鱼,能用来干嘛,这年头靠谱的灵器都没了吗?”
“小姑娘家家怎么说话的?”贤余一鳍撑起上半身,也是没想到电子幽灵不都像徘的十八厘米,还有身高直逼一米八的,这会勉强白眼瞪着玉面,“请人做事哪有你这幅样子的,真是没教养的小冬菜!”
“哈啊?我可是听店长说,你们特意来找我,有事情想请教请教我,我这才算给你们面子,特意出来看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结果就这?还想教我做灵,我看看,你这屏幕都裂了,人懒得给你修对吧?也是嘛,都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手机了,算古董吧,又没真古董值钱,放徒然堂也没用,卖不出去的吧。”
“嘿你还来劲了是不是?这幅样子倒是秀秀气气,人模人样的,但你能出来,说明你家灵器也化了型,留在徒然堂里,不也还是找不着人结缘?”贤余双鳍叉腰,“嘚瑟什么?”
“可不,都怪现在这群没用的东西成天赖在徒然堂里,连个我们想找的人都找不到,你要骂也骂不到我头上来,你以为像我这种尖端科技的结晶,会跟你们较劲?”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沉默的徘与贤余,“一个破屏手机,一个八成也是过气手机软件,太搞笑了吧,说到底你们过来究竟是干嘛的,讨骂?”
贤余强压火气,指指一旁的徘,“她有事要问店长,除此之外,我们还听说名叫玉面的AI系统曾经做过基因剪辑这档子事,最近我们摊上一个小孩,正巧出生前也被人使用这个系统更改过基因片段,现在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副作用,想劳烦您,帮我们查查看。”瞧这话说的,鱼要能有一口牙,现在也都磨蹭着长全了。徘忘了问问题,只顾绕着玉面转了一圈,指出,“……你很高。”
“那当然了,不管是谈系统的成熟度,还是数据量,哪是你这种小软件能比的。你是什么?”
“101宠物店,”徘说,当下系统开始自动阅读软件商店里的介绍,“在这里你可以通过与自己的电子宠物培养感情,增加互动,以便解锁……”
“知道了知道了,做宠物的是吧,跟那手机半斤八两,都是人图一时新鲜,朝后就都给忘了的东西,你们啊,青春期就这么短暂,过气了就别想再翻身了,居然还生出念来,真是作孽啊。”
眼见徘更加沉默,贤余立马接过话柄,“嘿正不巧,你阿掰我可没什么兴趣陪着人一辈子,累不累啊?当个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没电了还要被人硬续,我巴不得那小姑娘别再继续拿着我了,但你猜什么?就算是没用的老设备啊,在旧货市场里被人拿了走,也总有人会拿你当一回事,至少还需要你当个帮手,可跟某种号称尖端,但门槛又高又难用,呆在屋子里攒灰的东西不一样。”
“你们一辈子也就跟着一两个人呗,全都仰仗着别人愿意用你多久,而我,你们知道什么叫基因剪辑吗?我是操控那群人命运的剪刀,人称基因魔剪,我给福分,可不止给那一两千,一两万人。这可是做灵器等级上的差异,搞不搞得清楚啊?”玉面边说边向前一步,俯身凑近徘——她靠得太紧,以至几乎像要碰到徘一样,促使后者受惊似地连退一步,一直退至银杏枝上,“……小东西,你退什么?”
徘从未试图和电子幽灵触碰过——虚无和虚无的对撞,是不是只能产生一股微弱的风,还是说,甚至连那种东西都没有?哪怕是玉面,她第一个遇见的同类,说实话徘也不想知道结果。
“我叫徘,”她远远地盯着玉面,“不是小东西。”
“徘,你好像很怕我?”
“不怕。”徘双手撑着树枝,自然不着力,随时都能离开,反倒是玉面,兴致盎然,“那怎么,你难道……不想被我碰到?”
徘咬着嘴唇,不说话,任由玉面在那儿大放厥词,说什么自己和别的电子幽灵不一样啦,就算是东西或者人她也能碰到,这话徘也不准备全信,只能信三分,剩下七分用来赌气,只要她不承认,玉面也就拿她没辙,谁知道这会儿贤余插了一嘴,“你也是电子幽灵,怎么碰得到东西的?”
“你们这种程度也想知道啊?门都没有,知道了也办不到,”玉面笑得更欢,“怎么了,自由自在,这模样还不比人类更方便?难不成你们会在意这种破事?”
徘不再晃动垂下的双腿,她矗立在半空中,从很高的地方俯瞰着玉面,太阳并没能在她脸上投下阴影,而是穿透她,就好像她不过是人直视太阳过久后,视觉短暂晕眩中产生的光斑集合体,“我在意。”
“在意看不见摸不着?也没见你寻死觅活的,这不还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嘛,你们一天到晚纠结这种芝麻大点的事,所以才只配当这样的灵器和幽灵啊,真无聊。”
“停停停,怎么上升到人身攻击了呢?这也不是我们要来打听的事情,对不对啊,徘?”贤余眼见事态不对,连吐一堆气泡把徘挡在后面,可徘也不接他话里的暗示,于是他只得嚷嚷着把玉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们来找你是因为这事还只有你知道,全天下,就你。”
“这会儿像点样子了,求我嘛。”
“求你了,玉面,求求你,救救我们,”贤余干巴巴地说,语速飞快,“我们想请你帮忙看看一个小孩基因编辑后是不是有什么并发症,要不然就算我们想救他,也不知道之后会碰到什么问题,早知道早处理早预防嘛。能肯定是当时你修剪的,数据就你这儿最全了吧?”
贤余确实没说错。此刻在徒然堂深处最大的房间里,盘踞在此处的器物储藏着难以估量的基因数据量,而作为器灵的那个玉面,此刻也正同她这庞大的躯体一起休憩着。就在她迎来画皮的同时,贤余也遭到了双生子般幽灵玉面的拒绝,“没错,所有经过我们之手的病例数据,一个不缺,但你可没资格启动我们。”
“知道知道,我不配,让画皮去,所以这不就在求你嘛。”
“求我也没用,说八百遍了,除非你们把我的维修工找过来,不然光凭你们,梦里什么都有。”
也是因为贤余和徘第一次来到徒然堂,不晓得电子幽灵玉面的恶劣声名远扬,过去来来往往的灵器,无不对其退避三舍,只怕说上三两句话,就被频频戳到痛楚。器之灵的念想一旦受此刺激过度激化,易出浊化的征兆,更有甚者还会因此发狂,成为伤人的狂百器;连那些个手艺高超到足以拯救狂百的清净师,都对它无可奈何——显然,清净师只能清净浊化的灵器,对性格糟糕的电子幽灵只有忍受的份。而她的载体,又是几不外出,性子平和,常年沉默的灵器,怎么瞧都跟狂化无关。于是五六年间,竟是没人能带走它,也从未有人能启动过这庞大的主机。此时,前院里的幽灵玉面趾高气昂地睨着贤余,正像是代替房间内始终一言不发的灵器玉面,向画皮作答:
“不行。”
画皮不知玉面模样,只知面前出现了这器灵的念。但这念并非如贤余一样,呈现成一大把刀削面那么长的雾状云,随着它的动作飘来飘去;玉面的念,令人一时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它的愿望本身几乎绵延千里,还是这纯白机器本身便难以在房间门口仅以一眼窥探得全貌,而器灵的念遍布机器头尾,盘踞在每一束电线与每一小块芯片中。它并不似贤余那样灵活,上下走动,而是在这房间里一动不动,从一头延展到无穷无尽的另一头。画皮知道徒然堂里器灵繁多,却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个是眼前这模样的。
“发发善心,就查一个嘛,那还是个六岁小孩,知道之后也许就能救他一命。”
她好说歹说,眼前这弥漫着整个房间的“念”,也是被前院中电子幽灵称作“本体”的这位,始终不回答,甚至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见画皮的声音。这绵延的念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在这老机体的一侧,画皮勉强能分辨她的方位,但除此之外都像在对空气说话,“贤余刚跟我说,外头那个,说要先得替你们找个人,是不是?”
四周仍然一片死寂,这里比起学校机房,或者是电视剧中人工智能背靠的庞大服务器所在之处,更像是堆满机体的实验室。别说灵器答话的声音了,连没有启动的机体都阴恻恻的。画皮飞快地在心里算计了一回,抬高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你听得到嘛,你们非要找到那个人不可,对不对?但我们这边也要赶时间,等到把人带回来,那边可就来不及了。”
谁知道到了十八天后机构要完结“潘”的项目会对那小子做点什么,更有可能事情一旦暴露,整个项目数据和存档都被销毁,潘的状况就更难查明,“……那要不我们做个交易?我答应给你找回来,天涯海角都给你找,但今天你得先帮我们查查。”
画皮支棱着耳朵,等待本体玉面的回答,同时围绕机体,细细检查着它的模样。机体看上去就是那种运行时隆隆作响,对散热要求极高的复杂主机,却找不到跟徒然堂里老电脑一样的老外接插口,房间的墙壁也完全隔绝了信号,别说让玉面系统强行联网了,房间里连手机都只有半格信号,恐怕整个房间的墙壁都是用特殊材质制作的。
玉面一贯的沉默就是拒绝,那头贤余和徘的动向飞快地语音转文字传送到画皮携带的手机上,又再经Siri的女声一朗读,虽然慢了一点五拍,也算知道那头的进展也是一条死路。这两个玉面,一个在面前装死,一个在外头骂人,倒也默契,画皮此刻一挑眉,半是对着面前这个玉面,半是指示贤余,“……不是听说找了好多年了么,这都没找着,别总赖我同事和别的灵器嘛,要是人早就死了呢?”
外头的玉面一怔,胸口看似吊环的饰品竟在阳光下剧烈涌动着异色,“你说什么?!要是他死了,最后我们都没找到他,这难道不还是你们的问题吗?!垃圾,废物,连找个人的事情那么多年都做不到,还想让我给你们帮忙?别痴心妄想了,我们绝对不会启动。”
“宁可等一个失踪的人,也不愿意帮我们救一个可能要死了的小孩?他才六岁,那么高,”画皮比划了一下,戳了戳机体齐腰的地方,“前途无量,往后长大了,也可能成为一个维修工呢。”
“不可能。”
“要是这么就死了,死前都不知道自己生前被动过了什么手脚,到底能避免的,还是不能避免,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不关我事。”
画皮蹲在纯白的机器前,她的头发贴着金属,低声说,“最后一次问你了,真不准备帮我们?”
仍然是沉默。画皮站起身,什么都没说,朝后挥挥手,走出了这间先前从未涉足过的房间。再回到前院捎上贤余时,听说刚刚幽灵玉面也已经走了。外头整条武康路上星星点点亮起灯,让徒然堂看上去更像是一栋遗世独立的鬼宅。
“我跟缪小姐打好招呼了,咱们回去吧。”
“这就打道回府了啊?”跨出徒然堂的时候灵器特有的浓郁氛围也从周围消散掉了,人形还是人形,灵器的念也就贤余一个在上方飘,此刻有些嘲讽地说,“真拿那玉面没办法,回头还得去看那机构的当地存档?”
一出徒然堂,画皮掏出法宝摇身一变,又是一幅足以混进人群里的普通女孩长相,但语气还是一模一样,“不要正面刚嘛,既然这样行不通就换个法子,接下去就看缪小姐能不能看在我们劳模员工的份上帮个小忙了。”
贤余乐了,这下好,最好能让那个傲慢的家伙吃瘪,“……行,那回去吧,我瞅见娲这两天好像也出去过几次,好像进展不错嘛。”
“确实不错,掰手指数数,成就得达成四五个了,”画皮挠挠头,说着掏出手机,打开最新警报的提示消息,“嚯,这儿倒有个家伙不打自招了。”
“什么家伙?”贤余觉得有些奇怪,但画皮没让他看见手机,而是立刻收了回去。这小姑娘见鬼的有那么多个手机,这个提示消息又偏偏不在贤余的本体里,突然之间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有九分之一的情报,哪怕是个成天喊累的灵器这会儿多多少少心里也有点膈应。但很快贤余就安慰自己是因为内存不足的关系,要不然画皮什么都往它这儿堆,中年人也实在是吃不消。一路上画皮闲逛着走去地铁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贤余闲聊着。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今天耳机里的声音特别安静。
“它没上线?”
“……谁?”
“那个叫Py的宠物店APP助手。”
“噢……”贤余想了想,“她很快就会过来了。”
“这样啊。”画皮点点头,过了会儿突然又说,“该喂鱼了。”
这时候,徘正安静地等在徒然堂玄关处的吊灯上。缪小姐送走画皮后,她便从空中一跃而下,又因电子幽灵不受重力约束,于是不具惯性地在她的宝石义眼前骤停,大小刚刚好好倒影在她的眼瞳正中央。
“缪,”她轻声说,“徒然堂什么都懂吗?”
“不敢说什么都知道,但关于灵器狂百,无主之物和电子幽灵,或是更多同他们打交道的人,我还算是清楚。”
缪小姐想到先前在院子里,若非玉面突然来瞧个新鲜打断了她们,当时这浑身颜色鲜艳,像热带小鱼般的电子幽灵似乎正想说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和原始程序呢,是同一个名字吗?”
“不是,我是101宠物店,我的名字是徘。”
“那么徘,你想问我什么呢?”
她犹豫了会儿,想起玉面的话,没有身体又如何呢?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岂不是超越人类的存在?可不受任何拘束,不也就无法对其他任何人,对画皮感同身受,如此一来,她怎么可能超过那些过去钻进人心里毛茸茸,活生生的宠物,抑或现今机能丰富,甚至足够成为半个巡逻仪的机械玩伴?她正迟疑时,缪小姐却什么都没说,等得很耐心。她虽是徒然堂店长,但对待画皮时,与其像那些主管和大老板,反倒更像是自己饲主的饲主,和蔼亲切,让徘心里平添了几分好感。
“……我想脱离我的载体,想拥有身体,”徘下定决心说,“想变得和画皮一样,有什么办法?”
缪小姐一愣,“从前我只知道,灵器愿意和人类结缘,替人类完成愿望,也在人类的帮助下完成自己的愿望,因为灵器大都与人类相伴许久,所以生出不同于人,却又因人而来的念。可倒从来没有见过生出自己愿望来的电子幽灵。你是想要成为人吗?”
“是或者不是,都无所谓。”徘摇摇头。她的衣着突然变化起来,仍是那身泳衣,却褪去本身的颜色,头发上长出毛茸茸的耳朵,脚上踩着爪子鞋,随着她继续说的话不断变化着,好像试图用图像的方式展示给缪小姐看。
“你看。小狗会热,蹭鼻子的时候,湿漉漉的,小猫会喵,挠肚子的时候,咕噜叫,小鸟会跳,啄人的时候,耳朵很疼,小鱼会游,朝涟漪去,伸手的时候,就亲你的指头。”徘停下,仍浮在空中,随着暖气流上上下下,又微微朝后退了一些,垂下视线,“……缪,我也想变成这样。”
“我明白了。”缪小姐迟疑片刻,“这确实不光是脱离载体能办到的事情,哪怕将你的数据用另外一种方式储存在有神经反应的机械宠物上,你和器物本身仍然是分割开的……你是从画皮这里知道了哀悼者,所以才来问我的吧。很抱歉,你和哀悼者们还不一样,恐怕在你身上行不通。”
画皮是哀悼者……这是什么意思?徘一愣,她从未从画皮口中听到过这个词,为什么缪小姐却很清楚的样子?
“嗯,”她有些犹豫,“细节不清。”
缪小姐叹息道:“徘,你要知道,哀悼者们虽然全身都是义体,也都是由徒然堂将她们的灵魂固定在义体上的,但在这之前,她们……或者说她们生前,与从数据和系统中诞生的电子幽灵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生前?”
眼见徘仍旧不解,缪小姐不得不点破,“在成为哀悼者之前,她们都是普通人。徒然堂不会乱动活人的魂魄,所以哀悼者们,全都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类。”
全部都死过一次?她过去从来没有想过。既然身旁充斥着怪异,娲是人身蛇尾的古神,贤余是器物中诞生的灵,自己是数据集合体的灵魂,潘是讲话奇怪的小孩,所以哪怕画皮看上去跟一般人不一样,她也只当是全身改造程度较高的新科技带来的后果,哪怕画皮能变成别人,那也是因为画皮和娲和贤余都一样,有特殊的超能力……画皮曾经是人类?画皮曾经死过一次?徘成为她的宠物那么久,从金鱼,到日积月累的数据,到如今,她生出自身的意志以来,她竟然一无所知?
“我很希望能帮到你,但这个办法不行。”缪小姐又像想起了什么,安慰道:“好在电子幽灵不似灵器,不会因念想过深,或追寻愿望走得太过导致污浊,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如果平时觉得寂寞,也可以自己来店里坐坐,我们这儿有灵器还挺欢迎各种各样的电子幽灵呢,就不知道你们对不对盘,我去给你喊过来,哎,电……宇普西龙啊?”
“所以你也不行。”
徘低声说,她的身影在吊灯底下忽隐忽现的,就好像是漏进门缝的夜风搅乱了光线,“……就算是徒然堂也行不通。”
再是缪小姐一眨眼的功夫,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徘就从徒然堂消失了,如同她去过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身后了然无痕。
娲正细细擦拭着一只画眉笼,在这里,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灰尘会落在笼子上,而擦拭本身就有更多的意义,就像亲手摘下蒲公英,捏造青目牛一样,由娲精心呵护的鸟笼自然会有娲的力道在里头,其中囚禁的东西却并非简单的画眉或八哥。它们既未成形,又非灵器,只有手持那本书的人才能看见。
自打提篮桥一事后,上海各地的怪异传闻愈渐增多,这里头当然有画皮和娲的功劳,先前的不用多说,近来娲又对外头领来的保姆和小鬼头很是满意,前者倒是化成老青狗,其服侍的家中,火从箧簏中起,衣物尽烧,而箧簏故完;而后者,又是个极其依赖母亲,也被母亲全方位控制着的男孩,他母亲许愿说希望孩子能永远不要离开她,这倒是好办,娲一伸手,取各自的血涂在对方额上,便将他们双双变作青蚨,自此往后,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除此之外,还有希望能有亲生孩子的同性恋人在她帮助下变成龙阳羽人,想要逃离家庭的老妇人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与那些喊不上名字来,但也从上海各个角落越发活跃的无主之物一同交缠在一起,把这地底下的怪异之脉催得好不热闹。
基地里前几天都没人在,娲倒也不寂寞,夜里散步,穿行在街坊间时,总能遇见个大爷,拎着一瓶熊猫白酒或者七宝大曲,最爱朝周围一圈听众吹嘘,说自己属虎,算命的说,天生是个爱造反,但会握有权力的人物,于是年轻时闯南走北,如何得罪了一众流氓又被人挑断脚筋,后来做了肌腱重建才恢复行走能力,倒是否极泰来,知了江湖险恶,正迷茫时,便有一回见郁郁稷山紫气东来,知道是祥瑞之兆,于是洗心革面,去了广州从商,如此发家。说话时,穿着一袭哑光的紫羽绒衫,看上去暖和,从来没脱下,上头还绣着个双色标记。他身上曾经倒也有空位,可惜后头给补好了,娲盘算着把填上去的人造之物挖出来后,倒还算个好容器。画皮一回来就知道看娲的样子一定找到了下一个目标,咧嘴一笑,“看样子大家都挺顺利嘛。”
但娲先注意到了徘的异样。她和贤余同时和画皮一起进来,一个仍然懒洋洋地答着画皮的话,徘却只顾独自往上窜,消失在娲成群的鸟笼之间。“怎么了?”娲问道,画皮却摇摇头,说在徒然堂里遇到了点困难,但已经拜托店长想办法了,人命关天,就算没明说,店长也是明事理的人。
“有人进来过吗?”画皮绕了一圈,检查四周的动静,好像都跟前几天没什么区别,娲也说确实没人进来过的痕迹,画皮想了想,“那人应该来过,但还不知道确切的地方是在这里。”
“什么人?”
“我们调查的那个研究员,叫胡克的那个,”她指指口袋里手机,看在娲讨厌这东西的份上没掏出来,压低声音跟贤余说,“这不是上次我们发现了他照片吗?我在地铁四周监控录像里对他进行定向人脸识别了,这不,之前就收到一次警报。”在从基地出发,去咪可希身边潜伏以窃取信息之前,画皮就事先潜入地铁监控室,连接地铁局域网同步监控录像并给自己偷加了一份权限,再将胡克的照片输入进警报软件做定向识别,这不就被她算准了,在地铁站入口的第八号外部摄像头捕捉到了那人的行踪。
“……说不定就是正常坐个地铁的事情,别那么大惊小怪嘛,就算是罪犯,也得先有个犯罪嫌疑人的过程,”贤余打了个哈欠,随着哈欠喷出一连串气泡,“你就那么笃定啊?真是年轻人。”
“坐地铁也不会老在地铁口绕来绕去又不进站,你不觉得可疑?”
“看上去他像是知道在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知道具体在哪。”
画皮转念一想,“那他怎么知道这儿的?”
“谁晓得呢,难道是潘说的?”
“潘要是什么都说了,胡克也不会就呆在上面绕圈不下来吧,稍微有点脑子就会知道潘说的列车是回库车。”画皮沉默了会儿,“他也有挺久没过来了。”
“我们没喊他来呗,这小子还是听话的。”贤余瞟了一眼上方漂浮着的徘。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从贤余半浮空的地方,能看见她垂下来的裙摆。它不知道徘是不是故意的。如果电子幽灵想完全避人耳目在旁偷听,可真是轻而易举。它知道徘也在关心潘的动向,于是抬高声音追问,“……后面准备怎么办?我们在博雅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所谓的永无乡项目距离预计结项时间只有十八天了,谁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十八天之后的打算究竟是继续取出他体内所有器官,还是将他转移,或者完全交给那个委托人,”画皮眯起眼睛,“但总之,如果我们要把潘从那里救出来,就更要稳住,不能打草惊蛇。胡克来过这附近,却不知道这地方,可能是潘并没有亲口告诉他,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暴露了……要是监视他的人还没肯定他溜出来过了,我们现在也不能让他立刻从那群人面前失踪,毕竟这后面的事情麻烦着呢。”
“……你们不救潘?”徘远远地说,这次画皮的耳机里也有她的声音了,“他很可怜。”
“救人也要讲基本法,不是把人拎到这儿来就算救了。”画皮双腿盘起,一屁股坐在残破的石柱上,“……这该怎么说?小孩谁管,谁养,就凭我们?还是接着送去孤儿院,以什么名义?能保证不被那群人找到吗?这可是他们见不得人的项目过程,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消失一下就能放着不管的。”
徘几乎意有所指,从空中直坠而下,落在娲与画皮的中间,指责道,“告诉潘实话,他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不瞒,不骗人。”
画皮透过她看着娲,娲的视线和耳机里的声音也闹得人烦。这也太难了,这话要怎么说,该怎么说,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能理解器官移植、克隆人、医疗机构吗?画皮伤脑筋地看着贤余,就算能理解,这不残酷吗,为什么不换个办法把他从那地方拐出来?
你能跟一个小孩说的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贤余反问,画皮想想说,你没爸也没妈,潘之所以叫潘不是因为你是彼得·潘,而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上,你根本就不在那个人人归位,浑然自成的庞大体系里,因此也就不是一个有名有姓,能称之为人的人。贤余说不对,是永无乡其实是一个儿童为主角的谋杀故事,胡克船长真的是坏蛋,汀克贝尔却不是任何人的守护妖精,你要什么就有可能得不到什么,你以为只要长大一切就好了,但最难的事情永远都还没有发生,比告诉他圣诞老人不存在还要困难。
画皮沉默一会儿说,世界上也没什么事情真能说是最难的。
贤余浮在半空,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好像它疲惫的念想也因为此刻的焦虑而变得很重,把它往下拽,回过神来时,它就被娲拎在手里,甩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鳞片。画皮噗嗤一笑,“娲,你是想吃了它吗?”贤余浑身一哆嗦,唆溜一下就从娲手中窜走,娲神色一动,愠怒道:“……没教养。”
她倒是有那么一点想念潘,倒不是真觉得那小子有什么可取之处,除了能帮助她们从外面找到更多野生的怪异回来喂饱自己之外,他也只会时不时地帮她捶肩。她记得潘的手,总是很用力,又很小心,力道就像小狗使劲摇晃的尾巴啪啪打在腿上时一样,不让人真的讨厌。娲眼看着徘落在她的尾巴上,近来因为潘不出现,她在秘密基地里也多以人身蛇尾的姿态活动,比在轮椅上自由多了。
“画皮,”徘忽然问道,她背对着娲,仰起头看着基地上空灰蒙蒙的云,这些云雾并非是真正的云——这儿毕竟是地下,但这云雾般的景象究竟是从何而来,也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好像因为娲盘踞在这里的缘故,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释,一切力量也有了来源。徘轻声问,“有一天你没有打开101宠物店。”
“啊?”
她仍注视着上空,“有一天你断更了,七百多天里,其中一天,贤余说手机开着,一直开到没电,101宠物店在跳提醒,你没有打开。为什么?”
“有这样的事吗?”画皮挠挠头,“谁记得啊,肯定有别的事耽搁了呗。”
“……你是什么人?”
“我嘛,可不就是传说里的妖怪,真实的样子,喏,面翠色,齿如锯。”
“这样啊。”徘知道画皮说话时仍然注视着娲,好像这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娲听的,她转过身,朝画皮踮脚跃去,又落在贤余的尾巴上,“……那我是谁?说话的我。”
“101宠物店的AI助手?还是贤余,你用系统女声在恶作剧吧?我猜对了?”
“你的能力还不够,画皮,”娲打断道,她朝徘伸出手去,但徘却没有和以往一样跳到她的掌心里去,“如果眼睛看不见的话,就要用心去感受。”
“哎哟活见鬼了,我的好娲啊你怎么连这种话都知道了,”贤余大为震惊,“这不是潘总在这里念叨的另外一个故事嘛,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搜完了,是小王子里的吧,那个故事里有毒蛇有狐狸的。”
“嗯,”徘点点头,“我们要救他。”
秘密基地里一时沉默。没有人想反驳画皮提出的一系列麻烦,毕竟这些都是紧紧跟着潘而来的麻烦,要是不考虑以后的事,当下就算把潘捞出来也无济于事,甚至有可能过早暴露小队,功亏一篑。娲扭过头,不接话,“……来吧。”
徘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窜,她趴在娲的肩膀,见女孩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倾过头,这下红了眼眶,“娲,我不是什么人工智能助手。”
“嗯。”
“我们不好瞒着潘,事实就和数据一样,篡改或者掩饰就是不对的。”
“就像我们给别人讲故事一样,我们也要给潘讲一个故事,当故事说得够好,就会适合他。”娲翻开那本纸张薄脆的古籍,似是陷入沉思,“……他让我觉得很熟,明明现在他身上,感觉不到空位。”
“他失去了一颗肾。”
“哪里有点不对,我总觉得……”
画皮并不清楚娲此刻的低语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朝哪个她不知道的空鸟笼说话,于是舒舒服服躺在墙角,翘着二郎腿玩起了101宠物店,这天女孩模样的AI助手始终没有出现,连屏幕上方的弹窗提示都少了许多,她洒了很多鱼食,多到金鱼都不再上浮张嘴为止。画皮打了个哈欠,“……娲,晚上我去给你找那目标?”
“不错。”娲垂下眼睑,“潘呢?”
画皮眨眨眼,先前整理的所有关于胡克、博雅卓悦医疗机构中捕捉和回传的数据、永无乡项目资料全部都汇总在一份本地加密文件中,但距离还原整个故事还差零星几个关键之处,“耐心点嘛,再等两天,相信我,玉面那里没查到的东西,也许其他人有办法帮我们查到,等知道潘以后的麻烦是什么了,就能想想对策了。”口袋里,被调整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此刻亮起了屏幕。
如果我们来不及等了呢?
徘越退越远,她没吱声,所以娲和画皮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在鸟笼之间,在那些除了娲之外无人所见的怪异之间穿行,如果有一天,潘就会被人关起来,就会死去,就像画皮也在某一天突然就死去,然后摇身一变,变成如今的模样,周围却无人知晓,连她最亲密,最忠诚的宠物也发现不了呢?
TBC.
作者:源源汪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约花了半个时辰,马车就到了城里的酒楼门口。一路上魏蓉和青年断断续续少聊了两句,没料到居然觉得甚是投缘。这青年想法有些奇特却很是有趣,为人也直率。唯一叫魏蓉觉得有些好笑的就是,他似乎有些不通礼节。从见面到现在竟也没想起来介绍一下自己,魏嵘七拐八绕地聊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做探子似的套出了他的名字。他似乎还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叫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锦云乐。魏蓉在心中暗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锦城云乐,他这姓名倒是与他的行事风格很是相衬。如此看来,他的父母倒是相当有远见。她想着,转头又瞧了两眼锦云乐,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来。
车夫驾车又稳又快,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酒楼门口,两人一同下了车。这车夫看起来也非常得了解主人的行事风格,待魏蓉和锦云乐两人都站定了,也不需多的吩咐,便自行扬鞭驾车去向酒楼的后院停靠。
车夫便轻呵了一声,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驾!”
魏蓉正站在一旁,刚巧偏头瞧见他这一扬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也就这片刻的时间,锦云乐已经进入了酒楼,也已与小二说完了话。他转头正想搭话却没见到魏蓉,就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夫的方向,并没有跟上来。于是他立刻招呼了魏蓉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口中称歉赶紧跟了上去。
这边的车夫却毫无所觉,轻车熟路地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这锦云乐是小二常见的人,是个贵客,小二自然是没有怠慢的道理。跟在锦云乐身后的魏蓉他虽从未见过,但他心中自然也是有个自己的算盘——和贵客一起来的客人自然也是贵客,就算穿着打扮朴素了些也要好生伺候。要知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的心思最是难懂,一时兴起想换个粗布袍体验生活想必也是有的。
小二心里这么想,自然也是对着魏蓉点头哈腰,直称小姐。
但这一叫,只叫得魏蓉面上羞赧起来。毕竟自己这一身的粗布衣实在是太粗了些,别说是小姐了,就是别府小姐身边的丫头也穿得比她体面得多。就算是知道小二在客气,也实在是叫人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致谦。
但小二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不想暴露身份。说着将两人往二楼包间里引。
锦云乐在前,魏蓉在后。这处酒楼她从未来过这里,便向四周望了望。
这家酒楼装修看似朴素,实际上往仔细里瞧,这里的摆设、桌椅、甚至墙壁用材都极好,显得十分华贵却不招摇,非要是懂行的人才看得出来端倪。就连屋顶梁柱上都雕着精美的图案。魏蓉从远处并瞧不清到底是什么画,但是阴影深浅和色彩却瞧得出精细,可见设计这家酒楼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不仅如此,在此间坐着的客人也多是着装讲究,像魏蓉这样穿着粗糙布衣的人根本没有,这叫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早知道要来这样的地方,她出门前一定换一身更好的衣衫,哪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这份窘迫就算是进了包间,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也没得到多少的缓解。魏蓉绷直了身子坐在桌边,眼神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就连手也无措地搓着衣角,明显是不太自在。
就算是再不会观察的锦云乐,此时也看出了她的不安,笑着为她斟了杯茶:“先尝尝杯香茶罢。这间的茶最是有特色,其中入了香却又能不夺其真,入口清香也不酸涩。与顶好的香茶比,味道自然是不见得有多出众,却仍旧值得一试。”说话间他也一同在桌边坐下,将锦袍撩起了个角搭在一旁,坐姿随意就像是在自己家中。
“好,好。”魏蓉知道自己的尴尬被人察觉了,反而更是紧张,但见对方也没有点破的意思,却也不好说什么。心中暗忖,明明是自己提议让对方请客吃饭,如今到了地方再开始不好意思,实在显得小家子气,也叫人家下不来台面。这样想着在心中瞎安慰了自己两句,魏蓉便状似坦然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我方才先让小二上了些我平常常点的菜,您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到时他上来,再与他说就是了。”锦云乐笑道,“这间酒楼的菜肴价廉物美,就是全尝一遍也值得。”
魏蓉听着,瞥了一眼房间角落装饰用的瓷瓶——这一只的价钱多半就能抵她一年的租子钱,再听锦云乐轻描淡写的那句“物美价廉”,心中实在忍不住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地暗嗔了句“该死的富家少爷”。
她摆手道:“随您就好,吃食这些东西我从来是不挑,也没有什么偏好。”说完顺手端起锦云乐斟的茶抿了一口,眼中立刻一亮。这香茶果然如他所说口中生香。除了茶叶本身的味道,还另有一股清香掺杂在其中,如深山竹林中那飘散在空中的一缕袅袅青烟,因此并不夺了茶之本味。这香轻且易散却满是山林之味,清静幽雅,另有一番意趣,叫她不由地脱口而出感叹道:“好茶。”
锦云乐听见他赞了茶,面上稳重,眼睛里却亮晶晶的都是笑意:“瞧,我没骗你。”
“这是自然,我何曾将锦公子的话做了假?”魏蓉忍不住笑意扬了扬嘴角,右手轻扶酒盏,抬起示意。
锦云乐也抬盏回敬:“什么公子,你直呼我本名就是。名字生来便是用来叫的。旁人互不认得也就罢了,你既是我恩人,叫我锦云乐就是了。”因他本就好这一口,这杯茶对他来说极是受用。一杯下去,顿觉通体舒畅,瞧人的眼神也是炯炯的。
魏蓉那边的拘束他这边却并不觉得,本都是一样的人,穿粗布还是丝绸,人也是一样的人,不会平白比别人多些什么。也正是因为他出生好,却又不是家中嫡子一直养在外庄,不得家中严规拘着,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
“你救我性命,我请你吃茶,今日便算作认识了。”
他笑着说道,一双如黑曜石般的双眸就这样直直地看向魏蓉。
魏蓉本无意与他结识,但听了这话,张了张嘴想要推辞。但是对上对方赤忱的眼神,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别人既然一心结交,自己在这儿一再推辞也显得过于矫情,反倒不美。于是她也将举杯示意,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放于桌上。
“好,那你也莫叫我什么先生恩人,我姓魏,贱名一个蓉字。乡下村妇,爹娘早逝,不过凭着自己一些浅薄的学识教孩子识个字读个书,算不得有学问。孩子们受教于我,尊称我为先生。若他人也跟着叫,我实在是承受不起。知识今日蒙您不弃,将我当个朋友,小女感怀于心,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必定尽心竭力。”
“客气。”锦云乐说话声音并不大,并不咋呼,但是人很是直爽单纯,心里想什么都摆在了脸上。这时更是一脸的高兴。魏蓉见了心里也觉得暖,对锦云乐的好感便又多了三分。
小二恰好进来上菜了,两人也就捡着这个空隙说起了些常话。
要说这好酒好菜,最是叫人舒心。觥筹起落,一顿茶酒饭菜入肚,两人便越谈越欢。天南地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乱七八糟的话题对方竟也能自然而然地接住话茬,并谈将开去。别说锦云乐这样娇生惯养的,就是魏蓉自小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地聊着,不由得两个人就都喝得多了。
酒过三巡,魏蓉这脑袋便有些迷糊,胆子也大了许多——毕竟酒壮怂人胆的话也不是平白说来的。她有些晕晕乎乎拿不稳酒盏,可咬字却还清楚:“锦兄,我瞧你倒是有一副好心肠。”
锦云乐到底还是比魏蓉更常喝酒,现下也有些醉意,却没有她醉得深:“怎么说?”
魏蓉抬起手中的筷子,筷子上还沾着一片菜叶。她看了看,不知为何有些好笑,但是还是抬起来指着锦云乐说道:“今日进门前,我就瞧见你车夫的六指了。”
“哦?”锦云乐一挑眉,手里端着酒杯的动作就顿了一下。
“我方才出去净手,同院里休息的小二聊起,他还说那车夫是你捉的妖怪。他六指是因为化型不熟练,正是他妖怪的铁证。那小二一脸郑重且煞有介事,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本人在场似的……哦,还把你夸了一通,说你是什么捉鬼的天师,方圆百里最是有神通。”
锦云乐的声音平静,言语间的醉意似乎少了许多:“你信吗?”
魏蓉这厢醉着也没听出他的口气,兀自笑道:“我信吗?我信他个大头鬼。这胡话谁信谁傻,难道你瞧着我像傻子?孔圣人尚且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个最爱说这妖妖鬼鬼的,哪个真的见过?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成日里想着有鬼有怪,心里就觉得连风吹雨打的声音都像是妖怪在吃人的响动。
“我原识得一人,身上也曾多过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只因这,人人都说她这是妖异之相,只怕是魑魅投胎,必能通晓阴阳异术,将来也定会为祸世间。但说这话的人,无一人曾与她说过话,甚至见过面的也少之又少。只从他人的只字片语中,就认定了这妖怪的身份,全不管这说法几分真假。你说是不是极好笑的?”
魏蓉正说到兴头上并未发现,锦云乐听到这些话,刚刚严肃的表情才松了下来。这才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与世人不同已是大罪,能扯上鬼神,就更是罪上加罪。小到邻街的娃娃生病,大到城遇天灾,那便都是这些‘妖人’的错了。谁还管你是什么人,在何处长大,做过什么事情?沉默即是默认,解释则是狡辩,无论怎样必定是你错。皆是唯恐避之不及。谁若与之为伍,必定也是自甘堕落的混账,人人得而诛之。
“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出身,都不能叫好。运气好的,顶好不过是被藏着掖着见不得人,就养在家中,绝不能叫出去抛头露面;若是运气差的,那才是真的惨,才刚来这世上见了见天光,便又要去找阎王爷报道咯。就是那侥幸活下来的,堪堪长大成人了,家中无人管顾又或是没有几分薄钱,怕是要找个像样的生计养活自己都找不到,苦得很哩。”
以话就酒,最是醉人。魏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面色渐红,吐字开始有些囫囵起来,但话却没停。
也兴许是这黄汤的作用,她说得话也有些放肆了起来:“因而我才说你心肠好,旁人是断断不愿靠近生有异相之人,更何况是雇为车夫?要说虽是世间自有行事之法,我却瞧不懂,多根手指如何?少根手指又如何?还不是都是爹生娘养吃白米长大的。就算真是精怪鬼神,难不成就整日想着害人不成?人也吃鱼吃肉,也没见着闲来无事就杀鸡宰羊日日存着宰肉取乐的心,神怪怎的就有不同了?你是比鱼鲜美了,还是比肉美味了?我瞧着那些专做鸡鸣狗盗的人,比这些所谓的妖怪更值得叫人发愁才对。”
这一番话,说的人是醉得糊里糊涂,也不知是想说什么。但是一旁的锦云乐听着却觉得很是合乎心意。他抿了口酒缓缓说道:“说得极是。我早先游历时便见过这样的,家里孩子生下来双瞳异色,一只眼睛是碧蓝色的。父母心中害怕,觉得是妖鬼转世,但毕竟是亲身骨肉,而且不过是个襁褓中的稚子,从未有犯过杀孽,不忍杀死。于是本想藏匿在家中,就这样养到成年,放他归去。却不巧,孩子长到六岁时被那村村长发现,第二日便被从家中抢走,硬生生推进河里去了。”
魏蓉听了觉得气愤,立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呵道:“这不就是害人性命吗!这孩子才多大,怎么就……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多了,怎么就能……嗝。”说到一半打了个酒嗝,再强的气势也一下子就没了。因为拍桌子的声音吓得进来查看的小二看了,也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是憨笑了两声,趁着没人注意退了出去。
“确实不能,所以我后来偷偷叫三修,就是我那车夫,把孩子捞出来了。”
“干得好!真好!”魏蓉竖起了大拇指笑道,“果真是有副好心肠。”
酒气氤氲,她双眼明亮,笑意在她眼中像是湖中涟漪一样荡开。但这笑容只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
她像是似乎想起了什么,觉得自己话说多了。魏蓉面露窘色,凑近锦云乐小声说道:“我今日怕是酒喝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若有冒犯之处,你莫介意。”
锦云乐听罢只是笑,却没说话,但从那微弯的眼角也能瞧出他的好心情。魏蓉醉醺醺的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只能不好意思地跟着笑,嘴咧得大大的,摇摇晃晃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两个人就这么笑着笑着,魏蓉的笑声就小了下来。她眼睛微眯,突然打了个嗝,就这么人一斜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睡着了。
对于魏蓉这突然的行为,锦云乐不由得一愣。
紧接着,他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四月关键词】
1. 涟漪(魇)
2. 乱世巨星(香无妄)
3. 立面(阿萦)
4. 黑方(伊西多)
※本次作者作业可用符合要求的“假面舞会”活动文替代
截止时间:4月30日21:00
【假面舞會背景設定】
“待4月1日公佈”
報名截止時間:4月10日(請在假面舞會三期的報名公告下報名)
作品提交截止時間: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