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我们现在的生活舒适安康,近年来的天气也是风调雨顺,连年持续丰收。不得不说,这将成为我们王国最强盛的时期并载入史册。”
演讲上,一位牧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兴奋地说着,一边还用手比划着对上天的感激。这里是港口,街上的人群来来往往,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倒有不少。初秋的天气很凉爽,早晨的阳光也只是暖洋洋的,再令人舒适不过。
“与此同时,我们的人口也在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了卡里宗那的军队之中,并且在我们勇武善战的指挥官带领下都成为了虎狼之师。按照这个趋势,就算是收回另一半的大陆也是指日可待。”说着他看向西边,指着结界所在的方向,对四周聚集的人群讲道,“当然,在王国真正决定发动战争之前,我必须承认,现在的和平安宁也是十分令人满足的。”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领导着我们,睿智英明地处理王国大小事务的王,御村陛下。当然,还有在他领导下的两位大魔法师,莱伊和布兰奇阁下。”
男人仍在激动地发表着他关于感谢王国所带来的富裕生活的演讲,而人群中的一个隐藏在纯白色兜帽下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冷冷地笑了笑。
“和平……安宁吗。”
离开人群,白色斗篷的身影忽然转进了一条小巷。一小会的左转右突之后,小巷忽然开阔,这个身影来到了皇宫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我和国王陛下有一个会议,请允许我进入。”兜帽下传出的是一个细小的声音,让守卫不禁皱了皱眉眉头,困惑地接过了表明身份的证件。
“啊!原,原来是布兰奇阁下。抱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进吧。陛下他们已经在会议室等候了。”
布兰奇叹了口气,没有继续理会他,径直走进了宫殿。
“欢迎你的到来,布兰奇。不用担心,你并没有迟到。”推开会议室的沉重木门,里面的两个人早已在圆桌旁等候多时。布兰奇点点头摘下了兜帽,看着刚才发话的那个穿着长袍的男人。“事实上,你也提前到达了这里。不过既然我们都已就位,就早些开始吧。”他顿了顿,转向了坐在圆桌另一侧的穿着华丽的男人,“陛下,您的意思是?”
“先给我介绍一下目前的状况吧。”国王凝重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佩戴王冠,说明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追究礼节的场合——很明显,他自己也知道——没有时间讲究礼节了。“我已经知道大致的状况了,但是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就由你先开始吧,莱伊。”他对长袍男子说道,同时抬手示意布兰奇坐下。
“准确的说,陛下,并不只是一件事情。”莱伊无奈地笑了笑,纠正道,“想必结界随时间而愈加严重的破损对您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结界每年都在被削弱,我们现有的法师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保持主要区域的正常运转了。况且,卡里宗那也早就是军事警戒区了。在这方面,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
“的确。但是,就算是我和布兰奇二人尽全部之力,也没有办法缓慢多少它的消逝速度。”莱伊叹了口气,手交叉着立在圆桌上,“按照现在的进展,我们估计这个结界将在明年初夏之前就出现一……不,数个无法被修补的,巨大的裂口。而且,我们并不能预测这些裂口的具体方位。”
“如果只是增派兵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讨论了吧?”
“噢,增派兵力的确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的陛下。”布兰奇接过话,“不过,需要的兵力和资源,远远超过我们王国所能负担的程度……而且,这并不是我们所担心之事。”她苦笑着耸了耸肩,说道。
“如果只是这个问题,我的陛下,这倒是给了我们一个进攻的契机。”莱伊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使得这一切都将变为灾难。”
“大陆另一边又在准备着什么阴谋吗?”
“我们的,深海之中的远古祖先还活着。”
“对不起,什么?”
布兰奇看向莱伊,点头道,“由我所负责管理的魔法观测所,上个月圆之日在大陆附近的海域检测到了正在苏醒的远古魔法。”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组织合适的词句来形容目前的状况,“据我所知,能够散发那种魔法力场的,除了我的先祖别无他人。”
“可是,都已经经过了数百年……”
“陛下的敌人不也是存活了数百年么。”
“但是,如果你的观测,是真的话……”在那一瞬间,国王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惊恐的神色,不过很快就回归正常,仍然是一脸凝重。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数百年前逃入水中的强大祖先们,我们就有重新修补结界……不,甚至是一举消灭和当时相比同样削弱许多了的吸血鬼族。”莱伊肯定了国王的猜测,“与此同时,如果大陆的另一边先我们一步找到了先祖的话……”布兰奇补充着,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我知道吸血鬼是以什么为生的,这个不用提醒我了。”王叹了口气,看起来很烦恼,“那么,二位对此有任何建议吗?”
布兰奇双手交叉在胸前,“首先,我们的人民肯定不能知道这方面的消息。现在是他们尚未察觉的大战前夕,我们最需要的就是让他们生产更多的资源而不是散播恐慌。”
“这个不用担心,军事警戒区的消息对其他区域早就已经封锁数月了,自从我得知了结界破损的严重性之后。”
“其次,我们需要在鬼族之前,找到先祖们。”
“我希望你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方位?”
“‘他们’,陛下。当年逃亡并成功存活的远古法师,并不止一个。想必您曾经阅读过《王国简史》……”莱伊不禁纠正道。
“不要和我提我从小读到大的家史。”国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目光回到布兰奇身上,“所以,你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方位?”
布兰奇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的陛下。这些法力场忽隐忽现,而且行踪不定,并没有特定的发生区域。我们猜测他们在不停地行动,或者是他们仍然有如此数量的人员存活。无论如何,我们需要开始着手寻找他们的足迹。”
“要么我们在结界崩溃之前找到先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而且愿意帮忙的话——要么,这将是又一个“杀戮之夜”的开始。”莱伊站了起来,转身看向窗外午后阳光下的王宫花园,“而这一次,我们确确实实是孤立无援了。”
大陆另一边,同样豪华而精致的宫殿中则有着不同的气氛。
“莱博尔陛下,我仅代表手下的人类全族预祝您远征的大捷。”宴会厅中,人们翩翩起舞,高举酒杯似乎在庆祝着什么。一位打扮优雅的青年男子手拿高脚杯,对着莱博尔说道,“也请向以往一样,允许我们在对法师们复仇的事业中尽一丝微薄之力。”
而那个脸色泛白,面孔却丝毫不显苍老的吸血鬼贵族点了点头,“从结界生成,你们被那边的法师们抛弃的那一刻,复仇就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道路。而我也保证,在远征,以及征服大陆之后,你们人类和魔族的地位将是平等的。”
“平等……复仇……那将是一个美好的未来。”青年男子不禁喃喃自语,忽然他发现了自己的走神,“对不起,陛下,我完全被这美妙的机遇给吸引了。”
“而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你们每个月为我们献出的‘祭品’并不是人族地位比我们低下的象征,也不是我们可以欺压你们的手段。毕竟,我们需要一定的供给才得以生存……”
“不不不,当然不是了,陛下,我们完全理解。况且,”男子顿了顿,道,“这是百年前我们先祖和您签订契约时就决定好的,为了那荣耀的复仇而需要付出的些微代价罢了。”
“放心,只要你们能够继续提供多于所需数量的‘祭品’,我就能保证他们所有人都能存活下来。”
“我等人族不胜感激。”
吸血鬼君王看了看正在青年男子的四周,这里是魔族的宫殿,他们都具有凡人所不具有的强大能力,而且经过数百年的休养生息,现在,陛下有绝对的把握能够一举击破早已岌岌可危的结界。
只不过,他还有一个没有如此做,而让对面的人类法师们得以苟延残喘的原因。
几周之前,海岸附近的魔族们就侦测到了洋中若隐如现的那股古老而又强大的法力场。那是多么熟悉的魔法啊,莱博尔想到。
几百年前,那个与我战斗,最终成为了我的‘祭品’的法师,就是散发着这种精灵的气息呢。他这样想着,早已命令一众手下前往寻找这些古老血液。至于他们是如何做到不像他一样,靠对方的鲜血而存活如此长的时间且保持强大的,他并不多去做考虑。
反正这些都将会是他的。
“传令下去,要求所有人类进入战备状态。祭品的数量请再增加一半,以此支持我们即将面临的战斗。有任何战斗意志的人类都允许前往塔那拉多,而且鬼族将在那里为你们提供必要的训练。”君王的表情变得严肃,向年轻男子宣布自己的决定,“还有,如果沿海一带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状况,直接报告到我这里来。继续保持对我们的忠诚,我们将以你梦寐所向作为回报。”
“是的,尊贵的陛下。”
磨了好久终于……
设定上是发生在阿晓的序章之后、瑶光的序章之前的事情。
满脑子都是【战斗开始,行动顺序:狂百器→阿式,……狂百器的攻击成功,阿式闪避48/99成功】之类的……
……想必哥哥对瑶光是自信pow18结果检定大失败吧【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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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梦里。
之所以知道是梦境,是因为对面站着两个鲜活的身影。
父亲和母亲,几乎已经要淡忘的面孔带着和那时一样温柔的笑容,脚边是付丧神的灵体亲昵地挨蹭,就这样看过来时张开了双手,招呼他。
跟着血色泼满视野。
站着的人毫无预兆地倒下,血液画着圈圈在身下漫开,猫儿们发出凄厉的悲鸣。
在那之后站着的是黑色不稳的身影。
他被教导过祂的名字,也知道母亲与狂气之器之间的因缘。但并没有预料过,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对此有了最深刻的认识。
那时他的心情是如何呢?他看着记忆之中生出的梦,如同旁观者般,完全想不起来分毫。
大概,没有愤怒也没有悲痛,意外地平静吧。
他面对的是母亲未竟的工作,所以要将此完成。
像个彻底的局外人那样,他看着梦境里的「自己」伸出手,挤在尸体旁呜呜哀鸣的小兽跳到他手边,从动物的形体中抽出了长刀。
尽管从未被指导过使用方法,却像生来就懂得如何挥舞一样,刀刃切开虚弱的黑色形体,黑暗褪去,是白色的灵体露出悲伤笑容,致歉以后就这样消散成光点,被风吹散。
但死去的人也同样归于沉默,再也不会回来了。
「……」
最后他看见自己走过去,缓慢弯下身,趴伏在尸身之上。
透明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滚落出来,溶进了已经干涸的血痕之中,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带走死者最后残余的温度。
然后,他从黑色的梦里醒来。
「……」
凪彦睁开眼时,看见爱猫正压在胸口,用毛茸茸的猫屁股对着自己的脸,翻着肚皮睡得正香。
难怪做了相当沉重的梦。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连记忆都开始消褪,但曾经被刻下过的痕迹不会磨灭,偶尔也还会像这样突然被翻出来,徒增一点疲劳。
抹了把脸,他把三毛乃小心翼翼地从身上挪开后,起身进行了简单的洗漱。虽是早晨屋外却天色沉沉,天边堆积着阴云,不是什么好天气。
但新的一天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暂时无暇沉浸于过往。
「——就拜托你们看家了。」
换好外出衣物后,凪彦抽出了很少离身的篾刀放在桌上,朝一蹲一卧的两只猫叮嘱了声。真的那只仍在呼呼大睡,付丧神的灵体则一本正经地点头,舔舔爪子,「嗯。」
「为什么不带上竹寅?」不解的三枝挂在他肩上,随着持有者一起走出家门,后者简短地回答祂,「是探查……不是战斗。」
他在前日所接到的委托是前往市区另头的探索。
在本职工作之外,他时常也会接到来自收容与出售器物的古董店「徒然堂」的委任,作为另一种收入来源,而委托的核心通常都与浊化的付丧神,即「狂百器」有所关联。
「听说出现了狂百器,正体不明……需要观察情况。」
一面给自己的九十九解释,青年按照交付委托者的说明,走向被指引的方向。
跟着一人一付丧神同时在目的地沉默了。
「……娼馆?」
「……是艺馆。」
三枝双眼发直地看着长街尾那栋与其他店面格格不入的双层仿清国建筑,被饲主轻轻弹了下脑门,「对伶人们不礼貌。」
「反正又没有人听到……」
正小声嘀咕着,街道另头传来的人声让聒噪的烟斗也自觉闭上嘴,散去了化形沉入本体中,——尽管一般人类无法看见付丧神的灵体,同类的狂百器则不同,因此他们事前也商议以小心为上。
而凪彦则将视线投向走来的身影们。
伴着笃笃木屐声靠近的是三三两两的女性,白粉妆颜,赤红抹唇,裹在华美衣裳里撑着伞的她们原本还轻声交谈着什么,在看见凪彦站在街边时都敛了声音,只频频投来眼神,似乎相当在意。
待她们走近了,凪彦才看清在这群娇美纤细的艺伎之中还混着个青年男性,冷淡地抄着手扫来一眼。
银发散散扎成一束垂在肩头,金眼下有红色的妆容,相貌精致的青年走在女性之中也毫无违和、甚至比同伴还要更加出众,身上却带着某种格格不入的凌厉氛围,让凪彦忍不住多盯了会儿,换来个不快的眼神,于是微低头有些致歉地行礼。
他们擦身而过时,清净屋听见对方发出相当轻的一个哼声。
他就站在原地,目送那几人向着那栋显眼的置屋走进去,隐约还传来细细的议论声。
「……『瑶光』?」依稀听见飘来个像是名字的声音,凪彦下意识重复了次,挑起眉。
对方的那种气息……
「难道说……动心了吗?」不知什么时候又化出形体,虎纹猫窜上凪彦肩头,发出吃吃笑声,「原来阿凪回回都回绝隔壁英子婶介绍那些好姑娘,是因为意不在此……哎哟!」
「不是这样。」
无奈地敲了三枝脑袋,重新把视线放回艺馆的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虽然不太确定,但……」
不知是在别处沾上气息,还是有所掩饰;但比起人类,那名青年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别的东西……比如说听说在附近出没的狂百器。
会和他有关吗?
「嘿——那边的小哥?」
天色暗沉,僻静的街道来往也没什么行人,在凪彦正思索着是就此打道回府还是在附近再探查会儿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他,是清脆爽朗的男声。
回过头,街角有个像是刚从别处跑来的人,微喘着气伸手招呼他,「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过来?这——么高,衣服黑黑脸色也黑黑的,感觉马上要砍人的那种……」
对方比划了个夸张的高度,乍一看比凪彦自己还要高出少许,就女性而言应该是十分显眼的身高。
刚刚见过的只有和那名青年进了置屋的艺伎们,于是凪彦摇摇头,看见那头的人失望地耷拉着肩膀,向这边移动过来。
「欸……如果被她跑了就糟糕了……得赶快找到才行啊……」
嘟囔着的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上下,比凪彦稍矮些,左脸有条显眼的疤痕,但整体长相很清爽耐看,半长的发在脑后扎了个小髻,此时被他抓一抓散出几根来,给人相当活力的印象。
「对了,您走的时候如果有看到,千万不要去跟她打交道哦,很危险的……咦?您是……」走到凪彦跟前,小青年正要提醒他什么,一抬头对上他视线却愣住。
不解地看着对方,凪彦这时也才感觉眼前的人似乎有点面熟。
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啊。」
两人面面相觑了很短的时间,小青年就先一步恍然地睁大眼,「您也是被徒然堂雇佣的清净屋先生吧!前些日子里我们见过一面的……」
被这样一提醒,凪彦也想起来了。
好些天之前的大晦日,去徒然堂接受委托的他确实曾与小青年打过照面。
面前明显也想起来这回事的人不知为何表情僵了一下,紧接着就扬起笑容,「我是京桥家的阿式,最近才来到东京,还请您多多指教啦!」
「八百屋……凪彦。」也点头回应对方,凪彦的注意力很快从那个不太自然的营业性笑容转回刚刚的话题,「……你在找的是?」
「……跟您就说开了吧,是狂百器啦。」
阿式耸耸肩,视线在扒着凪彦肩膀的三枝身上晃了下,又转回来,「我在追踪流窜到这附近的某个狂百器,但是刚刚又被她跑掉了……想找路人问问有没有看见,没想到就遇见您了。」
「……抱歉,没有见到。」
不知怎么总觉得对方声音里藏着点幽怨,凪彦按下想插嘴的付丧神,摇摇头后转而发问,「……需要帮忙吗?」
而阿式则很快回绝,「不,不用了。」
过了两秒,像是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干脆,他才眨眨眼笑了下,「因为这是我接受的委托呀!就不好麻烦八百屋先生了,我一个人能解决的。」
「……嗯。」
既然对方说得自信,凪彦也便不再说什么;他隐约感到对方似乎有什么介怀,但没有追究的必要,便同阿式道别后准备离开。
就在他们两人要踏出相反的一步时,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长街的尽头出现了异质的气息。
「啊,出现了。」
三枝愣愣地嘀咕了声,和一起把目光转过去的两个人同样,看向从街角开始蔓延的阴影。
在不知何处飘来的幽幽乐声里,黑影之中缓慢浮出了女性的身形。
——不要……妨碍……我——
黑发披散、与黑衣融为一体,血红的唇蠕动,发出呓语般的声音,却让两名人类都能听清其中的扭曲怨怼。
「……唔……她脸色是不是更黑了啊……」阿式皱着眉挠了挠头,望了眼那头的女性形体,又有点尴尬般瞥了眼凪彦;后者意会地退开了些,朝他点点头,「小心些。」
「不帮忙吗?」猫儿用前爪碰了碰凪彦侧脸,表示对人类之间无言交流的不理解。
「……那是京桥先生的工作,我不该插手。」
同样也看出狂百器身周萦绕着新鲜的血气、不知是在哪里又进行了杀戮,凪彦确实也有些担忧这名不知实力如何的新同行,但对方没有要寻求协助的意思,他也不适合多余地行动。
——虽然还是有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了。
他敲敲烟斗,意会的三枝散去形体,化作浓雾一下四散到空间中,将这一小段街道包裹其中,隔绝了他人误入或者窥探的可能。
另一头已经往女性付丧神方向走去的青年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有点疑惑,但又很快转回去。
「能不能听我说句话呢?」
然后他像稀松平常地与路人搭话一样,朝狂百器笑着开口。
——人类……男人、都该死……——
黑色身影不稳地摇晃着,在雾气中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衣袖突然扬起,从其中出现了冷光射向阿式,被后者很快地跳跃闪开,啊哈哈地抓着发髻笑了两声,「欸、欸,不要那么紧张啦!我们先聊聊吧?我也觉得有很多男人就很该死,一点都不配当男人啊,但是应该不是全部吧?」
比如我——这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波寒光打断了。仍然轻巧避开的人与飞身袭上的女性移动了方位,在雾里一时看不清表情,但行动看起来也并不吃力。
「他想就这样说服对方吗?不太可能吧……」
耳边隐约传来三枝的嘟囔,凪彦抿着唇,没有回应。
在他认识的清净屋里,很少有会在敌对的狂百器一开始就表现出杀意时、首选项仍然是沟通而非战斗的人,即使是他自己,也不会想对失去理智的狂百器进行劝说。
会这样做的人他只知道两个,其一是本职为僧侣、似乎拥有无尽慈悲之心的男性。
然后另一个,是他的母亲。
有那么一瞬间,试着建立交流的人的背影与他的梦境重叠了。
——小心、危险,不要去,回来……
「……!」
回过神来时,凪彦才惊觉自己差点就踏出脚步,及时收回了将伸的手与声音。
那并不是已故之人。对方所面对的,也不是和那时相同的强势敌人。
若隐若现的乐曲仍在飘荡,而另一头的青年似乎在反复躲避中已经耗尽了沟通的言辞,渐渐收去了声音专心于移动。
下一刻,他就像失去了对抗信心般,突然拔腿往街道另端跑开。
像追逐猎物的捕食者,黑色的女性也紧紧缀在阿式身后,挟着阴影飞扑而来。
在前头的身影越过凪彦眼前的短短片刻,他望见对方紧绷着唇,合上眼睛。
跟着,再度睁开。
凪彦很难形容那一刻对方的变化。明明是同样的面孔,气息却丕变;敛去所有神色的人蓦地站定回身时,像破冰的鲸或者出鞘的刃,带着仿佛要破除一切的气势从怀里抽出了刀,朝正向他迎头袭来的黑影挥出斩击。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把刀,只是未经磨砺的条状金属。
那本该连豆腐都划不开的一刀却顺畅地没入了黑衣前襟,然后拖曳开来,白色的裂痕将阴影连同雾气一道撕裂。
尖利啸声从女性口中爆出。
在她的衣袖再次兜头罩下之前,阿式已经收了刀,再次送出时直直撞入她胸口,四散的黑雾从那一点像潮水般涌出,黑色转瞬褪为白。
广袖软软地垂下,从虚弱的苍白指尖到领口的花纹都流失了颜色。
然而女性的形体却不再摇曳不定,向着已经收刀站定的人浮出了淡淡的笑,弯下脖颈,向对方盈盈行礼。
「……给您添麻烦了……」
「——接下来就请交给我吧。」
后者低头将未锻的短刀插回腰带里,再抬头看向褪掉狂气的付丧神时眉眼弯弯,似乎又恢复了开始时好言相劝的那个模样,双方说了些什么,然后女性的付丧神就这样散去外形,留下瓶形的器物落入阿式掌中,把他压了个手忙脚乱、连忙扶稳瓶口瓶身才不至掉落地上。
抱稳那只朴素的花瓶后,他才缓缓长出了口气,嘿嘿地笑了两声,「好嘞,工作完成!这下可以吃顿好了!」
跟着,青年缓慢地将视线转向这边。
像是直到现在才想起还有个人站在一旁般,他惊愕地看着凪彦睁大了眼。
「……您……您怎么还在呀?」
才刚散去雾气、重新凝出化形的三枝和饲主一道沉默了。
最后凪彦向阿式提出了同去徒然堂的邀约。
「虽、虽然是可以啦……?我也要去回报委托的事情,」一头雾水的人似乎本想就这么离开,被他询问时满脸犹豫的神色,「也要把这位小姐送去那边……」
他怀里的花瓶——女性付丧神的本体同意地摇晃了下,但似乎仍有虚弱,并没再次化出身形。
思考了下,凪彦追加上令对方的天平一秒倾斜的邀请,「……那附近有家食肆,我也正想与您更多交流些……可以叨扰吗?」
阿式露出了相当动摇的表情。三枝和不知名的付丧神一道吃吃地笑起来。
「……这么说来……」
正和应下来的人一起往另头走去时,凪彦又犹疑地停下脚步,四周看了圈。天依旧阴沉沉的,也没几个往来行人的身影,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依稀听见的那个乐声已经消失无踪,像某种不甚真切的幻觉。
他之前以为那是女性付丧神的能力,但看起来并不是。
从置屋来的吗?
往街尾望去,白日里紧闭的窗户边似乎站着某个身影,一晃又看不见了。
「……错觉、吗……」
走在前面的人已经疑惑地看过来,他也便放弃在当下追究,跟上同行者的脚步。
来日方长。
一
青石板路上,樱花缓缓飘落。
一场雨过后,石板路变得湿滑难行,淡粉色花瓣被雨水沾湿,紧贴在地面上。
“水间前辈。”
听见有人叫她,水间云转过身。
“谢谢前辈的复习资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前辈收下。”
水间云伸手接过青年递过来的纸袋,醇厚的芳香透过纸袋飘散出来。
渐渐有女学生在路边驻足,远远围着青年,悄声议论着,现出惊喜和歆羡的笑容。
“对了,我之前推荐的电影,前辈看了吗?”
水间云没有回应,略微偏过头盯着金发的青年,礼貌的微笑凝固在脸上,目光中带着些迷惑。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二
水间云很享受手冲咖啡的过程。
称量出合适重量的咖啡豆,倒入咖啡磨中,用适当的力度摇动手柄。
(全脑功能不可逆的永久性停止。自主呼吸停止是其首要指征。)
取出一枚滤纸放入滤杯,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在滤纸上。
(自主呼吸停止。不可逆性深昏迷和对外界刺激无反应性。)
将滤杯架在咖啡杯上方,提起手冲壶向滤杯中缓缓冲入热水。
(瞳孔放大或固定。脑干神经反射消失。)
等候咖啡渐渐滴落杯中,香气四溢。
(脑电波消失,呈平直线。脑血液循环完全停止。)
收起滤杯,打开一包砂糖,将砂糖倾倒入垃圾桶,纸袋丢进咖啡杯里。
——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
“……”
称量出合适重量的咖啡豆,倒入咖啡磨中,用适当的力度摇动手柄。
三
满月的光辉洒落在海面,波光如练,莹莹荡漾。
无数纸灯漂浮在海中,有的被海浪送回到岸边,而更多的则在波涛中沉浮,渐渐向远方流去。
“是亲人吗?”
“不。是朋友。”
这时八重泽才端详起水间云手中的纸灯,暖黄的光从薄得近乎透明的和纸透出来,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江上雪。
“从名字来看,感觉会是个沉静的女孩子呢。”
“让你失望了。是个男生。”
“恋人吗?”
“不算是。只是很好的朋友。”
八重泽沉默了。他伫立岸边,极目眺望远方,银色月光在海面伸展,铺成一条通向天空的路。
一身素白和服的水间云,屈膝跪坐在细沙上,将纸灯轻轻接触水面。
盂兰盆节的鼓声从远处传来,一声声肃穆庄严,融入夜色。
“去吧。”
水间云放开手,纸灯悠悠滑入水中,在海面打了个旋,留恋似地在岸边徘徊许久,接着渐渐远去,载着霜雪般清辉,流向满月的方向。
——终——
烟气从缓慢旋转的黑色漩涡中心袅袅升起。
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明晰起来,盖住了钢笔尖摩擦稿纸发出的沙沙声。
“啊,下雨了。”
水间云放下笔,拿起银匙搅动着咖啡,一边打开怀纸包裹的砂糖,倾入杯中,白色结晶沉没入黑色漩涡中心,不见了踪影。
身着矢羽柄二尺袖、系着蕾丝围裙的女仆围着桌子走来走去。咖啡厅很安静,偶尔听得见邻桌抖动报纸的清脆声响。
一手伸过去拉起从肩头滑落的羊绒披肩,水间云托腮望向窗外。路面被雨水浸湿,变得发亮,像一条银色绸带,不时浮动的纸伞,便是腰带上织锦的花朵。花是会凋谢的,她想,无论什么花,都是会凋谢的。
“少爷,位置不够了,拼个桌可以吗?”
听见对面的椅子被拉开,水间云转过头。被带到桌前的是一名学生模样的少年,纤细的身躯包裹在明显不合身的诘襟制服中。帽子没有戴,微微卷曲的黑发淋湿了,垂下来贴在左眼上。
“少爷,请点单。”
“……呃,我只是进来避雨的……”
少年低声嗫嚅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拒绝,然而女仆将菜单硬塞到少年眼前。少年只得接过菜单,吃力地拼读着菜单上一连串的片假名。
“……啊,这、这个……”
少年的手指落在菜单上,犹豫着似乎要向下,最终还是停止了动作。
————————————————————————
“一杯夏威夷科纳,加肉桂粉。我请这位小少爷。”
轻快柔和的声音响起,佐久间悟惊讶地抬起头。
“不……不必了。我来付账就好。”
突如其来的惶恐使他差点咬到舌头。这时他才打量起与自己拼桌的客人,对面坐着的女子年纪约二十六七岁,身着素白和服,肩上披着羊绒披肩,黑发妥帖地挽起一半,另一半则随意地倾泻到肩上。
精致的白瓷杯碟猝不及防地放在了自己面前。杯中盛着澄清的黑色液体,飘散出温暖苦涩的香气。
女子面前摊着写了一半的稿纸。虽然写的是日文,自己却并不能理解这些字词的含义,行文中偶尔出现些汉字,也多是“遗传子”“电气泳动”一类自己从未见过的词语。
“咖啡。”
毫无防备地,女子忽然对自己说道。
“……什么?”
“凉了。”
纤长的手指伸出来,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咖啡。
一杯黑色液体。无论是颜色还是气味都像极了汉方药。佐久间实在想象不到这种东西是可以入口的,他望着面前的女子,一身素白的她正端起黑色液体往口里送,这时佐久间才注意到,女子和服衣袖的下半部分是墨黑色的,如同浸入墨中染过一般。
二元对立的,白与黑的世界。白与黑勾勒出绮丽的旖旎的轮廓,像一株细弱的墨染樱,在时代的夹缝中扭曲伸展,开出细小而哀艳的花朵。
“我……我开动了。”
入口的那一瞬间味蕾尽数被咖啡特有的苦涩攫取,勉强入喉之后,回荡在唇齿间的竟是一种温暖的甘甜。苦与甜在喉舌中交织盘旋,刺激着味蕾,而又加以温柔的抚慰。
黑色的咖啡,白色的砂糖。苦涩的咖啡,甘甜的砂糖。
二元对立的世界,雨中浮动的花朵,落入尘埃的墨染樱。
女子将剩余的咖啡一口饮尽,站起身来。和服下摆也同样是一片墨黑,黑白交界处斜向上延伸,与衣袖的图案相连接,交界处白与黑纷杂散乱,如同雪融入了夜。
“我走啦。”
女子推开门,走入连绵的细雨中。她没有撑伞,雨水落下如烟似雾,渐隐了她身影,像一片云,在水中消失不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