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矮
要求:笑语
备注:凑数
医生阿姨与护士姐姐在说话,我听见了。最近几次身体检查时,我中途就会睡醒。我能很清楚地听见,她们每次都以这个节奏按下机器按钮,嘀——,嘀嘀,嘀。然后她们站在我的两边,开始说话。
“长度……浓度……还是没怎么变。”
“唉。她活不过十三岁。”
这个时候,我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也感觉不到疼。
我今年九岁了。马上,马上我就要十岁了。走廊那一头有一间病房,曾有一个小哥哥在那里过十岁生日。当晚,整间病房挂满彩带,地上都是礼物盒。灯熄了又开,传出一阵阵的起哄与欢呼,来看望他的哥哥姐姐们唱起歌。我听见他的爸爸妈妈不断对他道歉,对不起,这么重要的日子,只能在这里凑合着过。过两天你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我们再庆祝一次。
我不知道我哪一天才满十岁。他给我定了一个日子,几个月前他就早早地对我说,会给我隆重庆祝这一天。但其实他也不知道,我究竟哪一天生下来的。
几年前,医生阿姨和护士姐姐在我面前提起他的时候,总会说“你爸爸啊,他……”“他不是我爸爸。”我说,“我是他捡来的,不是他生的。为什么要把他叫做我爸爸?我没爸爸也没妈妈。”她们笑了。她们看上去并不高兴。后来她们直接用他的名字来跟我说他的事情,我没再反对。
他们早就认识,因为我小时候,他曾在这所医院打工。后来他的年龄太大了,医院不要他了。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打着好几份工,他曾告诉我的有建筑工人、厨房下手、夜班保安。
在我记忆里,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病房。他时不时会带我出去玩,偶尔会带我回他住的地方。我很少去那里,算起来,一年大概会在那住上十几天。除夕夜,那间屋子很小,柜子上和地上挤着衣服、厨具与脸盆。我睡在他的床上,他打地铺。被窝与医院病床的气味很不一样,他总说,这可是刚洗晒了收下来的。
等我回到医院,她们问,“这次在家住得如何?”“那不是我的家。”我说。一个家里应该有爸爸、妈妈和我,傍晚,温暖的灯光亮起,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边,笑着吃香喷喷的晚餐。故事书里都是这样说的、这样画的。但在他那里,我们只能坐在地铺上,从放在小板凳上的碗里夹菜,在小小的屏幕上看炫目的舞台演出。
从小到大,我有好几次见到,在医院走廊的角落,他和一个阿姨说话。他们站得很近,曾经让我心里很不安。不过到现在,那个阿姨看起来也不会变成……他们也不会变成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当然不可能了,阿姨漂亮又年轻,和他一点也不搭。
“你住院是很花钱的,知道吗?一天就要花……”医生阿姨对我说。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每天都在说。然后她再说,我就不理她了,低头看他刚刚给我带来的书。这本书上有好多照片,每一页都是好宽广的大地,江河、海洋、山脉与森林。
他刚刚出去了一会儿,现在回来了。他和医生小声说话,他们又关上门、出去了。过了一阵,他再回来,坐到我的床旁。
“我们明天再出去玩吧?”他说。我点头。“我想吃甜筒冰淇淋。”我说。他捏了捏我的手。他的手真是粗糙。我小时候也被他的胡渣扎过脸,我有印象。现在我再也不让他那么靠近我了。
他的脸完全比不上电视里的大明星。他的个头不高,还有点驼背。他长得太老了,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曾经还有人对我说“你爷爷对你真好呀!”
我们出去玩,从来没去过游乐园。他说,医生说啦,你不能坐过山车的。我都九岁了,我当然知道:他没钱。他最多给我买一支冰淇淋,然后用自行车载着我沿路往前。
他总是带我去不用花钱买票就能进的公园。我小时候一直去的一片公园改建了,现在我们会去更远的一块地方。那里有一片树林,小路在林间蜿蜒,经过一座亭子。沿路走到尽头,可以看见大江。天气好的时候,远处有人钓鱼,近处许多人走下阶梯,在浅水中游泳。夏天,他牵着我往下走,踩进一阶的水中,他马上叹道:“好凉。”
“你也来试试,很凉快的。”他对我说。我摇头。我觉得太冷了,而且我讨厌湿漉漉的。旁边有几个大哥哥正大笑着互相泼水,看起来好吓人。他一脸遗憾。我更喜欢坐在亭子里,看阳光、阴云与小雨,蚂蚁与蜗牛,远远的鸟。嫩叶、花与黄叶我都见过几次,但到了冬天我就拒绝再出来玩。
有时,我坐在公园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感觉我倚靠着他的肩膀,躺下来枕着他的腿。他将外套盖在我身上,掖好边角。他的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有时会说“又该剪了……”等我醒来、他将衣服拿走时,我身上泛起一阵凉意,就像他转过身去,让我不开心。
他说要为我隆重庆祝我的十岁生日。而这天,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等我满十岁,我就只能再活三年了。我想大声叫嚷,我有好多话想问他,但他最近总是好几天才来一次。我在医院里到处跑,和护士姐姐对着干。
“你遇到什么伤心事啦?”我钻进一张床下,靠躺在床上的姐姐低头问我。我在这里住了很久,每间病房我都熟悉,她是刚住进来的。她的声音好温和,我听了,也停下动作,不想再闹了。她就像妈妈。
我一直都没有妈妈。如果我有个妈妈,我一定什么都会对她讲。我要告诉她,我好难过,为什么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姐……姐,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意思呀,我看不懂。”我举起最近得到的一本外国小说,问妈妈。
“好,让我来看看。这个呀,是这样的……”
我一直赖在妈妈的床边,然后坐在床上,往她身旁靠得更近。她用一边手臂环住我,继续给我讲故事。她的怀抱比他粗糙的手舒服得多,像吃很苦的药时给的那杯温热甜水一样舒服。他还一直都不来见我,我才不是他的女儿。
第二天,我起了床,马上再去找妈妈。病房里,她正在和医生说话。那位医生姐姐我知道,她一直和各种姐姐打交道,最后总是会……
妈妈……阿姨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开心地流着眼泪。
“真幸运,他是个健康的孩子啊。”
我感觉我的心被童话里带毒的绣针刺了一下。
我没有看路,不听旁人的声音,跑了好远。我很快就跑不动了,脚一滑,撞在一个小弟弟身上。他向后摔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我被一只手拽起来,抓得我好痛。我抬头,一愣。是以前总和他说话的那个阿姨。他们说话时总是把我支开,但她一定见过我的。阿姨看见是我,也一愣。
然后她露出一个表情。那就像是,医院里夜班的清洁工驱赶捣翻垃圾桶的流浪狗时,会露出的表情。但她没有骂我踹我,只是甩开我的手,然后去扶那个在哭叫的小弟弟。
“哎呀我的宝贝,不哭,不哭啊。”
在医院大厅里,我一直坐在地上。我没有哭,也不疼痛。
“姐姐,你让好多姐姐都有了孩子,是吗?”我问那位医生姐姐。
她就像是怕我,总是不和我说话。她正对着我,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是呀。这是我们医院的特色,最前沿的人工育婴技术,只要用卵细胞……”
“那你能给我一个妈妈吗?”
姐姐没有回答我。过了一天,她来我的病房,送给我一罐多彩的水果软糖。“你是有妈妈的,不然你是从哪里来的呢,”她对我说,“只是,你妈妈不要你了。”
“为什么?”我一问完,心里就完全明白了。
“她甚至……不愿意给你再花一分钱。”她说,“其实啊,你爸爸的钱根本不够的。如果你愿意,”她对我苍白地笑了笑,“我们都可以做你的……妈妈。啊,对了,你爸爸,你可别让他知道我说了,他最不让我们说了。
“他最爱你了。”
他终于来了。他的眼睛带着可怕的黑眼圈与血丝。我今天才忽然看到,他的头发花白稀疏了好多,快成为一个更难看更没有阿姨要的人啦。
“我准备给你买一个生日礼物,我挑的是这个,你喜欢吗?”
“我不要,”我说,“我们出去玩吧。”我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好好啊。”
又是一个夏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但我忽然就悄悄地想好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我要下来了,”我站在水面之上的一层阶梯上,朝他伸手,“千万别松开我啊。”
“肯定不会的。”他粗糙的手握紧我的手。
江水真的好凉,我一脚踏进去,就一哆嗦。他急忙用两只手扶住我。
适应以后,它就没那么可怕了。就像是冰淇淋。水浪就像生命监测仪上的波线,有节奏地一遍一遍,淌过我的脚背。
我望向远处,夕阳正躺在江面上。在这之后,我还有三个,或者两个夏天。
我们吹着晚风,我的双手牵着他的双手。
“爸爸。”
“嗯。”
天黑了,我紧紧地抱住我的爸爸。
“我们回家吧。”
打卡,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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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逐渐习惯生活中多出一个人。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分明最开始不过是躲避幽灵时随手在封锁区捞出来的陌生人,却也在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遇见后不自觉地往每日行程里加进固定的新地点。
然后不知何时起,她的记忆里好像总有那个人的身影了。
莱斯特经常在笑,有时发自内心,有时候又是副显而易见的勉强模样,看起来惨兮兮的,他用和缓的语调说话,又不时下意识地想观察她的神态——当然隔着面具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只好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移开目光。
他偶尔讲自己在基地里的事情,工作内容或者部门同事,带着有点自嘲的神情,说自己只是个最普通的做机械维修的技术员,搬搬东西维护一下仪器,关于树啊幽灵啊溶解啊这样的研究进展几乎全都从同事那里听来,不同领域,听得一知半解。
枭觉得他有点过分贬低自己了,明明帮她维修机械肢体时手那么稳,神情专注得陌生。
这个人精神敏感,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竖起耳朵高度紧张,还缺乏自信。
但同时又努力想缩短距离,想留下好印象,想让别人开心,不想被丢下。
简直就像是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不是猫猫狗狗那样有能保护自己的牙齿和利爪的,而是更无害一点的草食动物,比如兔子?枭有时候想碰一碰他,摸摸头发或者捏捏手指,但技术人员的身板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厚实,估计承担不了她控制不好力气的后果。
卡摩斯常年是冷的,人们喜爱能让身体暖和起来的饮食,比如烈酒,或者口味浓厚用油量大的菜肴,基地的食堂估计也走这种风格,反正莱斯特自称只敢吃一些看得出原材料的东西,其中蔬菜比重很大。
最近午饭时间总能听到同事们在讨论人的烹调方法,莱斯特说,如果说自己是素食主义者就会被给出吃植物人这样的方案,总觉得听着这种话题有点吃不下东西。
所以叫你出来吃饭了。枭在火锅里捞一勺肉给他,她自己能吃的东西不多,于是养成了投喂别人的习惯,莱斯特被投喂的次数尤其多。
总是枭小姐在照顾我,青年移开目光,有种被养着的感觉。
枭把一盘肉下进锅里,心想确实有点像。
……真是这样的话其实也挺好的。莱斯特接着说,然后被刚出锅的肉烫了舌头,四处找水喝。
有时候他们也讨论一点不那么轻松的东西,中央公园的纪念碑上刻着溶解者们的名字,莱斯特慢慢告诉她基地关于溶解现象的各种假设,手里无意识地折叠着用来包糖果的玻璃纸。
目前只有减缓溶解速度的方法,不能停止,也无法逆转。
“我不想最后没有人能看到我、听到我,连文字都无法留下,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在那之前就死掉算了。”莱斯特在玻璃纸被折起来时发出的细碎声响里苦笑了一下,“至少尸体还能被别人看到,也不算完全消失。……抱歉,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沉重?”
枭摇摇头,看着他摊开手,那张糖纸已经被折成了一只小小的千纸鹤,枭小心地从他手里捏起纸鹤的翅膀,把它收进衣服口袋。
在她的家里,同样的东西已经装满了大半个小玻璃罐。
“我其实不怕死。”莱斯特轻声说,“我只是怕没人记得我。”
事后回想,那大概就是枭所知道的这个人能做出的最无可动摇的决定,以及他向自己剖白内心最深的一次。
“见鬼。”莱斯特急促地说,他丢掉污染计数器和统一发的防卫武器,抽出自己带的枪装弹上膛。规模这样大的幽灵群都怼到脸上了,哪还有看污染计数器的必要,至于个人防卫武器……他是知道这玩意容易坏,但没想到有这么容易坏,魔力制弹的模式才运转了没几分钟就过热故障,要是还有命回去他一定要把这玩意儿拆了进行一个彻底的优化升级。
……至少得他娘的能撑够十分钟。
普通武器能够对幽灵造成伤害,却无法彻底毁灭它们,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在Ⅰ类魔法上没有天赋,只能徒劳地对幽灵开枪消耗有限的弹药。
他认得这群幽灵里最高大的那个,它的脸部暗纹形似溃烂,是「阿纳斯塔西娅」幽灵群的代表幽灵之一,它们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迂回着靠近人类的城区,像是试探又像是观察。
在莱斯特和枭穿越缓冲区真正进入封锁区之前,「阿纳斯塔西娅」幽灵群最近的目击记录还是在前一天与此地相隔数百公里的地方。
幽灵也是有智慧的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接着转为懊悔——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只和枭两个人进入封锁区,这里距离其他同事的行动范围很远,卡摩斯中央广场的“树”也还在生长,即便有人能分出精力回应他的求援,按照现在他们的弹药储存估计也撑不到救援过来。
他们本来在向旧北极基地前进,而「阿纳斯塔西娅」就这么出现了,巧合?还是它们不想让人类到达那里?
——幽灵真的是有智慧的吗?
污染程度在飞速提高,莱斯特换上新的弹夹,防护服发出蜂鸣警报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它距离彻底失效用不了多久了。
枭用力一拉他的后领,把他从一只幽灵的攻击轨迹上拖开,脚下的积雪松软且难以行走,莱斯特失去了平衡,和枭一起倒在雪地上——幽灵们围拢过来,一齐向他们低下没有面孔的头,仿佛注视,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防护服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警报,莱斯特猛地推开了枭。
“快点逃!”他丢掉已经打空弹夹的枪,一把扯下防护面罩,半长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头上脸上,又很快被极圈内刺骨的寒风吹乱,“你的防护措施还没失效,别管我了,快点离开这里!”
“……来不及了。”枭说。
溶解初期的现象已经在他们身上出现,枭看不到莱斯特丢下的枪,莱斯特也找不到她脸上刚刚开裂破碎了一大半的面具落在了哪里。
那一瞬间青年脸上的表情近乎空白,他茫然地张合嘴唇,然后红了眼眶,莱斯特手指颤抖,却还是咬着牙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个弹夹,摸索着捡回了手枪,换弹上膛。
“我——”他刚发出声音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只能仰头用力眨眼:“枭小姐我从前说过,我不想溶解,假如真的有那一天,我宁可直接死掉算了。”
他把枪口顶上自己的太阳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凝视对方的双眼。
“对不起,枭小姐,我一直……没有胆量说出口,却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你。
“……我非常喜欢你,还有,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
“我也是。”
莱斯特脸上的震惊散去,接着尽力露出一个笑容,可惜混着眼泪,看起来狼狈极了。
要是早一点说出口就好了。
他闭上眼,扣下了扳机。
幽灵群消失在这片雪原上,就像它们出现时那样无迹可寻,枭揽着青年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长久的低温使她的手臂有点僵硬,但她还是尽量放轻了力气,尽管对方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她从莱斯特手里抽走了枪,退出弹夹确认了一下子弹数,重新推弹上膛。
枭抬起头望着天空,雪花落进瞳孔里,她闭上眼,将枪口抵在下颌。
“——下次,也教我折千纸鹤吧。”
她留下最后一句已经无人能够听到的话。
……在枪响之前。
End.
我tm当场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