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字:大风
文:落水
文体:散文
“有的人就像空气,她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着你,当你意识到她在的时候,往往是你已经窒息的时候。
有的爱就像风,它永远都在流动,当你意识到它在的时候,往往是它开始离开你的时候。
你或许可以俘获一点空气,却从来都不可能抓得住一阵风。”
这段话从封邢哲的心里响起。
他不是一个敏锐的人,他自己是想不出这样的话的,当一个人想着一些自己本不能想象的话语时,通常是有别人如此告诉了他。
是一阵风告诉了他。
说完之后,他周围的空气就平静了下来,就如同它们从来都没有躁动过,更进一步地说,就如同它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封邢哲确实不是一个敏锐的人,即使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常常用心去体会,也没能发觉周围的空气究竟和从前有怎样的差别。
他没有闻到不一样的气味,没有感觉胸腔变得沉闷,更没有窒息。
说得不太礼貌一点,那个她的离去或停留,似乎并不是那么的重要,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可以被察觉的影响。
或许也正是因为不重要,才成为了空气的吧。
因为空气是一种复合词,它涵盖了所有气体的组合方式,她或许也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只要无法改变他所习惯的主要成分之比例,她来了,她走了,都不会带来什么不同。
至少,不会是封邢哲能察觉到的不同。
而至多,也不过是带来了一阵风。
他虽不敏锐,却也常为此感到几分悲悯,为她,也是为了自己。
因为若是某个存在的本身是无法被人察觉的,唯一获得注意的方法就是来了,或者离开了,那该是一种多么寂寞的状态。
换句话说,这样的存在来或者不来,走或者不走,又能有什么差别呢?
若能成为阳光,成为餐食,成为水,谁会愿意去做一团空气呢?
而正如封邢哲难以去想象什么样的人会愿意去成为空气一般,他也很难确定现在是否还有别的某种空气存留在他的周围,难以确定哪一阵风是她来了,哪一阵风又是她走了。
他是一个钝拙,却又十分较真的人。
若她是空气也是风,那或者,可以把风看做相对于自己的运动,它从来无所谓来或是走,它只是恰好从他的身旁经过。
正如他无法在平静的空气中感受到风,空气也从来不会在保持静止的他中得到任何感受。
对于彼此,他们从来都是不存在的,直到他们开始进行某种形式的相互作用。
所以,如果封邢哲想要寻找她,那么,他就该去寻找风。
当然,他依然不明了自己是否有着去寻找她的必要,但相比于这个问题,寻找的这件事本身,只是一件简单到了让他不得不去付诸行动的事情。
因为他只要跑起来就够了。
就像是一滩泥土沉积在一汪清泉之中,当泥土开始翻搅时,泾渭分明的水与泥,就开始了交融。
他不为了跑去何方,也不为了逃离何处,他奔跑,只是为了寻找一阵风。
他若是不停,便是风吹依旧。
他越是跑,风就越是吹,风越是吹,他就越是跑。
从微风拂面到风卷长衫,从砂石飞射到江河倒灌。
一直跑到了世界的尽头。
人已如飞,风却不语。
他跑得如此之快,甚至感觉再也没有什么风能够比他还快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周围的风似乎停了。
或者说有一阵风和他以相同的速度向前冲着,于是形成了相对静止的状态。
无论他再怎么样增加自己的速度,又或者是调转自己的方向,这阵风总是和他维持着同步的运动。
他周围的空气本是和他一样高速运动着的狂风,对于他来说,却平静得似乎毫无波澜,仿佛形成了这阵风的空气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他离去。
他停了下来,风也随之停了。
“你是谁,你在哪?”
封邢哲喊道,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不想让我走,就出来吧。”
封邢哲再喊道,而周围依然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并非某些空气化作了风离他而去,而是对于那些风来说,他自己也只是一些空气而已。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与绝大多数的时光和事件毫无关联,哪怕每天都有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之间都不会产生任何的联系。
若一个人对你来说形同空气,那么对她来说,你也一样是空气。
并不是有人愿意去做他的空气,恰恰相反,她们只是不愿意进入他的生活里。
当他可能要介入对方的生活中的时候,当她们意识到封邢哲以风的姿态降临时,她们便就也化作了风,静静地离去。
他寻找,他四处奔跑,只是对那些被他激起的风,带来了无意义的惊扰。
而他面前的这一团空气,或许就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与他产生交集的个体,所以无论他如何运动,她都会化作一阵与他同步的风,来保持相对的平静。
当风吹起的时候,就是某些人来了,又或者走了。
当风平静的时候,就是他们切断了你们之间的交流。
正因为他们不愿为你停留,所以你才怎么也抓不住一阵风。
所以风去风来,都没有必要去迎接,亦或者挽留。
似乎知道封邢哲已经理解了,一阵微风轻轻从他身边吹起。
“再见。”
他说道。
封邢哲不会再去寻找一阵风,也不会再奔跑。
如果想要与谁产生交集,就去做水,做餐食,做阳光。
别做彼此的风,也别在风中相拥。
完
备注:感觉好像写炸了,不太清楚有没有写明白,好像有点乱
不过还是发出来吧,从这篇开的慢慢把以前的作业都刷一遍
这篇献给琳宝!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这是一片平坦的原野,烈日下干燥的热风让楚文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上的水分迅速蒸发又被这阵风带走的过程。
他很清楚这些水分最终的命运,它们将在热气的带领下升入天空,汇入其中后与来自其他类似途径的水分一起组成一片云。
如果这些水分的数量足够,而且其他条件也合适的话,它们就会形成一片积雨云。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那么这些云就会化作雨落下。
“看,那边有个小屋。”许园桉指着右方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惊喜道。
“那就在那里休息一下,等气温降下来再出发。”楚文笑了笑,在这种时候能够有一个阴凉且避开热风的地方修整是再好不过的,这能节省珍贵的饮用水资源。
“好。”许园桉点了点头,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间木屋已经非常破旧了,门板上的漆皮在经年累月的风吹之下形成了粗而碎的龟裂条纹,但破旧只是来源于时光的侵蚀,至少从外部看不到有什么东西闯入或破坏的痕迹。
推开半掩着的门,灰尘扑面,也带来了几分凉气。
“哈。”许园桉满意地呼了口气。“那我先躺一会儿,出发前叫我。”
楚文点了点头,她就自顾着把睡袋铺到了地上,随后迅速地钻了进去,没过多久就开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了。
她总是如此容易放松下来,楚文默默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地板上,木质的地板凉爽而稳固,另一头码放着一些已经被打开过的瓶子,这显然是来自这间屋子的上一任主人的,从这些瓶子整齐的码放方式来看,那应该是一个冷静且乐观的人。
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有这样的闲心,因为每消耗掉一瓶自己积存起来的水,就意味着距离渴死又再近了一步。
“这是……”楚文在墙角边发现了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从俯拍的视角上能够看到,周围数十公里内除了广袤无际的草海和这一栋渺小的木屋以外,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守望站,这座木屋是为了守望这片草原而设立的,住在这里面的人日夜守候在草原里,监控着草海的生长状况,至于目的究竟是为了放牧还是别的什么,楚文无法想象,他只是根据自己所看到的这些线索做出了比较合理的猜测。
而距离这座守望站最近的人烟也在近两百公里之外,楚文知道,是因为他正是从那里来的。
当地表以上裸露出的所有水在某个未知的原因下突然消失的时候,这座木屋的主人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因为地表以下的水分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在短时间内,所有的植物都还像过去一样健康地生长着。
然而就在他度过着自己熟悉的每一天的过程里,这片草海将会把接近地表的大地之中所存储的每一滴水分都抽吸上来,又再随着它们的呼吸散播到干枯了的大气里。
某一天,当他推开这道门的时候,他将看到这片大海在一夜间变得枯黄,而他就算在长年的独居中得到了一个最为疯狂的大脑,也无法猜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会试图联络其他人,而在他后知后觉的这段时间里,外界早已因为水的消失而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他恐怕无法联络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在这里还存在着一个人。
被世界遗忘了的他把自己库存里的水都拿了出来,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然后每喝完一瓶,就把它们码放到另一边去,他或许在等待着谁来带着他离开这个地方,然而从这些水瓶的数量来看,他恐怕并没有等到这一天。
在他每喝下一瓶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里都会有数十个人因为争夺同样的一瓶水而死去,他每过一天,得到救援的概率也就会下降几分。
这堆空水瓶是堆叠上去的,每一行往上都会减少一瓶,这是最常见的堆放方法,楚文数了数,最底下的一行是八瓶,最上方的一行则是三瓶,总计三十三瓶。
这意味着如果他以较为节约的方式饮用这些水,那么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可以长达一个月,在他被世界遗忘的这一个月里,他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楚文意识到他对于这个人冷静而乐观的判断有些武断了。
因为在这片方圆数百里内都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地方,守着自己所拥有的最后一些水而等待着永远不会来的救援的行为,反而更像是一种绝望的选择。
这堆空水瓶上面还留着三个空位,如果把它们摆满的话就会有三十六个瓶子,这刚好是三打的数量,或许那个人原本也只有三十三瓶水,又或者他在消耗掉最后的三瓶之前做出了离开这里的选择。
究竟是哪一种,楚文就不得而知了。
“你在想什么?”许园桉突然出声道。
“你醒了。”楚文看了看门外,天空已经昏暗下来了。“也该走了。”
“那么走吧。”许园桉如她进来时一般迅速地把睡袋收了起来,然后回到了车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楚文的情绪有何异样。
楚文也回到了车里,随着车子慢慢加速,他窗外的大地在不断地后退着,但远方的大地依然平坦且没有尽头,这片大地之上笼罩着深邃而湛蓝的天空也一动不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傍晚时分的彩霞了,由于缺乏水汽,现在的天空总是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放到多年以前的话,这样的天空往往意味着坎坷与波折的结束,以及美好一天的开始。
而现在,这意味着真正的万里无云,更不会下雨。
楚文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扫视周围的路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是什么也看不到,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符合最终的结局。
还是一具风干的尸体,以及堆放在一旁的三个水瓶?
“我想家了。”许园桉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说道。“家里不用吃干粮。”
楚文也想家了,只不过他想念的不是蔬菜。
“找到雨,咱们就能回去了。”楚文说道。“到时候带你去爬雪山。”
“到时候雪山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许园桉笑了笑道。“但说好了,不带我去就打死你。”
两人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篝火。
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平原,来到了丘陵地带,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是已经枯死的树木,这些树木密集而高大,在以前应当是一片生意盎然的丛林,现在却只能枯败地耸立着。
他们还得再往东走上千公里才能走出像这样的已经枯死了的树林,楚文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么广袤的大地上全都是极端易燃的木质,却没有被一场山火摧毁,依然保留着它们生前的部分模样。
随即意识到,在云层不再出现在天空之中以后,也不会再有雷霆这种东西了,再怎么易燃的东西也是不可能凭空燃烧起来的。
他们现在坐在山谷间的平地上,这里原来应该是河滩,干燥了的河底泥沙非常细腻,可以直接躺在上面,当然,他们躺下前已经在泥沙上铺好了毯子,以免皮肤表面的水分被细沙吸收。
倒是不至于省到这个程度,但是他们现在是很少能够用水来给皮肤保湿的,过度干燥的皮肤会引发很多细小而麻烦的症状。
在这片河滩上,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面对着篝火坐着,谁都没有多说点什么的兴趣,实际上,许园桉似乎已经这么坐着睡着了。
楚文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现在所处的现实的,许园桉可能很快就接受了吧,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性格,但他总是那种容易想得太多的人,这让他对一些预期中的事情能够更快地适应,也让他难以面对突发的改变。
而一觉醒来时,整个大海都消失了,所有的河流也消失了,就连云层也消失了,地表以上所有自由的水分子似乎都在那一夜做出了一同逃离地球的决定。
只剩下了冰川、地下水、生物体内以及被封装好的水还存在着。
这样的变故,毕竟不是什么容易让人接受的事情。
他仰起了头,眼睛很快就从火焰的残影中适应了下来,璀璨的星空在他的上空静悄悄地闪耀着,至少,在大气中少了水汽与细小的冰晶这些遮挡光线的物质以后,每一个地方的夜晚都能够看到同样清晰且壮丽的星空了。
就是有些冷,同样因为缺少了水的参与,大气基本上已经失去了灵活的调温能力。
想到这里,楚文从车上再拿了一条毛毯盖在许园桉的身上,在一旁躺倒了下去,仰着头看着天,不知何时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走出连绵的山脉的时候,楚文和许园桉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上千里的路程里,眼前都是同样的由干枯的树木所组成的风景,它们覆盖在道路两旁的山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一下子开阔起来了的视野里同样是枯黄的大地,却没有什么树木阻挡视线了,感觉总归好了很多。
这是他们将要走过的最后一段平原地带,至少从以前的定义来说,这确实是最后的一段了。
“我要上厕所。”许园桉神色如常地把车停了下来。
在他们刚刚出发的时候,由于一路上几乎都是荒野,她还是很害羞的,看来现在已经适应了,在楚文意识到这一点而对她多看了一眼的时候,她又脸红着跳下了车。
无论如何,无论来源是哪里,水分都还是很重要的资源,所以他们如厕时都需要在专用的设备上进行,这个设备可以将其中的水分过滤出来,并进行初步的消菌和净化程序。
如果出现了什么不可预料的意外的话,虽然心理上很难接受,但这将成为他们的备用饮用水。
当然,考虑到心理感受,这种设备是以大小号区分开来了的,尿液过滤后可以考虑作为备用饮用水,而另一个途径的过滤液则多数是作为车辆的冷却液来使用的。
在等候许园桉方便的时间里,楚文检查了一下他们出发前收集到的数据,根据预测,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云!”
许园桉突然大声喊道,楚文转头朝她看了过去,正在提着裤子的许园桉连忙指着另一个方向喊道。
“那边!”
楚文又再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片洁白而柔软的云就这么轻飘飘地在天空中流淌着,或许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它看上去有些孤单,但它并不存在着人类的感受,更不会将希望承担在自己的身上。
它只是出现了,然后飘啊飘,随后摇曳着在风中散去,仅此而已。
如果换给十年前的任何一个人来看,这幅景象都可以称得上是万里无云了。
但在楚文和许园桉的眼里,这片小小的云彩,就代表了他们所渴望的一切,生活,爱,还有希望。
因为他们是寻雨者,他们是追逐云的勇士,也是被云所束缚、捆绑着徒劳前行的可怜人。
在地表之上的水突然消失之后,人们靠着地下水和存储在各种容器中的水撑过了第一轮的灾难,但这片大地上的绝大多数生物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绝大多数的植物很快就死去了,接着是各种食草动物,然后是肉食动物,杂食动物,食腐生物,然后就几乎是全部了。
而地下水资源的采集困难且危险,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绝大多数人被转移到了存在冰川的地区。
这意味着除了部分高原、高山以外,两极附近的冰川承担了全世界所有存活了下来的人类继续存活下去的任务。
也只有这些地区上,还存在着一部分渺小、单一且脆弱的生态空间。
在那之后,第一批死亡的所有生物体内排出的水成为了这片崭新大气中的第一批水分子,而这对于整个地球的大气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存在。
绝大多数人的人,在这之后都再也没有在自己头顶的天空中发现过任何的一朵云。
早在五年前,就有相关的学者推测,靠着近些年来人类的活动,以及地表和冰川缓慢释放出的水分,大气应该已经拥有了下雨的条件。
人类是不可能永远依靠冰川和地下水这样的死水活下去的,只有大气重新开始水循环的程序以后,人类才能够拥有长期存活的基本条件。
于是如楚文一样的人,就展开了追逐云的旅途。
或者说,追逐积雨云。
这么一追,他已经追了整整五年,在多数的时候,他至多只能够看到天空中漂浮着的淡而薄的白色雾状气团,而这些气团多半会在昼夜交替带来的狂风中消散一空。
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大海这个恒温池来为地球平衡昼夜温度了。
在最令他激动的那几次里,他已经追到了让天空昏暗下去的厚重云层,吹动着这些令人难以喘息的铺天巨兽的风狂暴但凉爽,且湿润。
然而这样的追逐往往还是会变成眼看着这巨兽在空中渐渐消融为结局,似乎它本身就是空气,又是一种吞噬空气的生物一般,只在饥饿难耐时现身一番,随即再慢慢融入到空气之中去。
“人类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由无法被我们控制的原子所组成,或被其填充,我们能够短暂地拥有它们,但它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正如组成我们的一切都会消散一般,对于这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我们从来都没有资格去挽留。
但我们误以为自己有。”
已经不记得是从何处看到了这样的字句,但每当他看着云在空中形成,又再散去时,楚文总会想到这个句子。
“果然。”许园桉叹了口气。“它散了。”
“嗯,它散了。”楚文点了点头。
“走吧。”许园桉再次神色如常地打开了车门,如之前所说,她对种种变化总是适应得很快,如今已经不会再对每一次的云出云开显得过分激动了。“对了,你不上厕所吗?”
楚文又再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随即迅速地红了起来。
“不上就算。”
车又继续在这片平坦的原野上行动了起来,速度和方向如常,没有丝毫受到刚才的景象所影响的迹象。
只有楚文偶尔会回过头,但他也知道,他想看到的东西不在那里。
越过大陆架的时候,许园桉已经睡着了,楚文没有叫醒她,毕竟也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这段下降的缓坡似乎还是吵醒了她。
“已经到这里了啊。”许园桉嘟哝道。“我想家了。”
“我知道。”楚文把速度稍微提起来了一点,既然她醒了,稍微颠簸点也没关系了,然后在平缓的海底停了下来。
“你要上厕所?”许园桉问道。
“我饿了。”楚文答道。“不是每一次停车都是要拉屎撒尿的。”
“呵。”许园桉轻笑了一声,然后补充道。“咱们现在已经在海底了吧?”
“曾经的海底。”楚文指正道。“深海还有一段距离。”
“哦。”许园桉有些失望,嘟着嘴拆开了她之前吃了一小半的干粮。“其实我不是很饿的。”
“先休息一下,一会换你开。”楚文感觉许园桉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想在这里说,于是有些着急着离开这里的样子。
“那一会儿我就不开了。”许园桉又笑了起来。“接下来的路我都不开了。”
楚文无奈地啃起了干涩无味的干粮,没有再说什么。
这里还是浅海处,或者说曾经的浅海,一些还未被狂风吹散的珊瑚遗骸在厚厚的盐层中裸露而出,宛若一座座孤岛。
这里曾是一片海,现在也依然是纯净洁白的盐所形成的海,曾经的大海所遗留下的一切都被这片新海所包容了起来,让它们得以免受艳阳与狂风的侵害。
但也是因为这片海,这片生命的摇篮在消失的一瞬间就夺走了它所包裹的每一个生物的生命,覆盖其上的厚重盐层迅速而果断地析离出了它们体内仅存的水分,让它们在感受到窒息之前就已经死去。
面对这片反射着强烈阳光的雪一般的死亡之海,楚文没有下车的打算。
几个小时后,楚文把车停在了一艘庞大的轮船残骸所形成的阴影下,阳光实在太强烈了,即使戴着墨镜,他的眼睛也还是在长时间的直视盐海后刺痛了起来。
为了避免失明,或至少短暂的失明而带来的麻烦,他决定还是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说。
“我们现在已经在深海了吧?”许园桉突然问道。
“可以这么说。”楚文点了点头。
“多深?”
“很深。”
“那你知不知道……”许园桉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这句话了。“在这种深度的海里,就算你想撒尿,你也是撒不出来的。”
“为什么……”
“因为水压!”她迅速打断了楚文的问题。“你的膀胱再怎么强壮也比不上这么深的大海给你的压力的。”
“我是说,为什么这种话你要憋这么久?”
“……”许园桉愣了愣,随后不满地推开了车门。“总之,我要去撒尿了!”
“实际上,由于水具有几乎不可压缩的特性,在超高的压力下,你的身体其他的所有组织都会被压成一团,你的体液反而会成为最先因为压力而离开你身体的东西,仅次于空气。”楚文随口说道,他知道许园桉能够听得到。“等回去以后,我得给你再补补物理。”
“没门!”许园桉的喊叫声从车后传了过来。“闭嘴!”
楚文笑了笑,他很庆幸这次出发的时候,他们把许园桉安排成了他的搭档。
他再次检查了出发前得到的数据,根据他现在的大概位置,应该已经靠近他们的目标了。
但是天空中依然是晴空万里,通常来说,这些数据都是参考用的,因为全球的大气模式已经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模式,依照以前的经验来推测到的结果基本上都是有着很大的偏差的。
幸好天空以外的气象卫星都还拥有着正常的工作机能,只是如今的人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条件去进行高强度的观测了。
他们只能定期获取一次来自卫星与一些尚在工作的气象站的数据,且其中大部分数据都需要依靠人工运算,因为现在的电能供应也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无法驱动能够进行大型运算任务的计算机。
楚文的工作本身,也是在为相关的学者们收集更多的资料和数据,以帮助他们更好地了解及推测大气的变化。
从实际的角度来看,虽然人们把他和他的同僚们称作寻雨者,但其余的这些东西,才是他真正的工作内容。
因为没人能把一种得不到的东西当做自己维生的工作,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来说都是如此。
在楚文依靠车载天线与卫星进行最后一次的数据矫正时,许园桉已经跑到了一旁的轮船残骸边查探了起来。
“说不定有什么宝藏呢?”在刚刚看到第一艘海底轮船时,她就如此说道。
然而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曾拥有过的几乎所有船只现在都散碎在海底上,这之中的大部分船只都不是为了运输宝藏而设计的,按概率来说,在这之中刚巧遇到一艘携带着某种宝藏的船只的概率基本上是零。
何况它们都从海平面的高度直接坠落进了海底,再怎么贵重的宝物也没法在这种冲撞下得以留存。
再其次,如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去定义宝藏,本身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不想显得这么较真,楚文没有对她这么说,也不去阻拦她的好奇心作祟。
看着她在这艘轮船的残骸边蹦来跳去,楚文关上了通讯设备。
“咱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楚文说道。
“啊?”许园桉抬起了头。“不是应该继续往前走吗?”
“没事的。”楚文掏出了两个手电筒。“我带你寻宝吧。”
许园桉笑了。
“好啊。”
不出意外地,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这艘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和它本身一般,在数千米的坠落中摔成了碎片,包括船上的人。
不过作为一次兴之所至的探险来说,其过程本身就已经是收获了。
他们知道自己的搜寻终将一无所获,但他们还是会出发去寻找。
正如他们的工作。
至少这次探险并非工作,而这起码带来了些许的乐趣。
此时已经入了夜,他们俩在探险完了之后就点起了篝火,吃饱喝足后,一如往常般对着篝火坐着。
“我想家了。”但这一次,是楚文率先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是。”许园桉闷闷地点了点头。
在一起跨上轮船残骸的时候,她就显得非常兴奋,也许在上面已经花费了太多精力,当楚文表示已经差不多了的时候,她的情绪也就迅速地跌落了下来。
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一度让楚文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期盼着要在船上找到点什么。
“没有云会来了,是么?”许园桉突然抬起头,她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沉重的情绪。
楚文这才意识到了她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
“嗯。”楚文点了点头。“不会来了,这附近几千公里内,都没有云。”
“我就知道,你怎么会这么好心突然带我玩。”许园桉低下了头,嘟囔着说道,沉默稍许后,她又以更小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还没见过乌云。”
楚文张了张口,却没能再说得出什么。
那叫积雨云。
你小时候也见过,你只是忘了。
这种平时他会说的话,都不适合这个场合。
“没事的。”许园桉再一次地突然抬起了头,她笑着说道。“多来几次,总还是有机会见到的。”
她总是能够很快适应各种情况,但楚文看得出,这一次她适应得不是那么的好。
突然,起风了。
这阵风强烈而汹涌,两人连忙把毯子裹在了身上,强烈的昼夜温差带来的风暴总是很猛烈的,只是这一阵风似乎比以往来得晚了一点。
而且凶猛得多。
他们面前的篝火在这阵狂风下发出了如同革布翻腾一般的声响,烧红的碳化部位在充足的氧气供应下散发着剧烈反应带来的高温,高温又再被狂风裹挟着带走,火焰几乎无法维持其自身的形态,被风拖曳着形成了一道偏斜着卷起的螺旋。
“你看!”许园桉抬手指着天空大声道。
楚文几乎没有听清她的喊叫声,却已经习惯了她的动作所代表的含义,随着抬起了头向天空看去。
哪里有什么天空?
在这十年间保持着永恒璀璨的星空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的黑,深邃得似乎将人世间的一切都吸了去一般。
整个世界所能见到的一切,仅有他们身旁的篝火艰难地映照出的一小片地面。
“我什么都看不见!”楚文大声喊道。
“我也是!”许园桉同样喊道。
在愈发微弱的火光中,他们都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随后篝火就似承受不住强烈的气压一般猛地升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焰,随后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楚文抓住了许园桉的手,她也紧紧的将他的手反握住,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感受着狂风,沉浸在呼啸着的黑暗之中。
当淅沥沥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的时候,楚文也感受到了雨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以及许园桉几近全力地紧握着自己手掌的力量。
雨滴渐渐变大,从稀疏的点落慢慢变成了如水盆浇头一般的水柱,倾盆大雨,楚文突然开始回想,自己上一次用一盆水往自己头上浇的时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我看到它了!”许园桉喊道。
“什么?!”楚文晃着头往四周看了看,他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影子!我看到了影子!”许园桉用力地摇晃着楚文的手。“我看到的是积雨云的影子!我们就在它的影子里!”
是的,影子。
一种湿漉漉的影子。
“我也看见了。”楚文笑着,低声说道。
“我……”许园桉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但不知是狂风还是什么,楚文并没听到后面的话。
“你说什么?!”就连手臂也停止摇晃后,楚文不由得问道,同时一阵不妙的感觉从他心底升了起来。
“我们……”许园桉的语气已经不再激动了。“好像在下沉?”
于是楚文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出现在了哪里。
他们现在正站在一片厚厚的盐所组成的大海上,而当大量的水分以这种速度降临的时候,盐海就会变成真正的海洋。
“抓紧我!”楚文用力把许园桉拽进了自己怀里,现在顾不得这么许多了,他已经感觉到脚下难以站稳了。
“我不会游泳!”许园桉惊慌地喊道,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楚文的脊背。
“现在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许园桉的脸就在他脸侧,楚文不需要大声喊叫了,同时被许园桉高声的喊叫震得有些头疼。“别慌!就算水漫过了我们,盐分还是会很高,我们可以浮起来的。”
同时,一阵撕裂般的金属鸣叫声从他们身边响了起来。
“但那艘船浮不起来。”许园桉放低了声音,但依然还有些恐惧地说道。“还有我们的车也是。”
楚文不得不承认,刚刚还觉得很有几分浪漫的纯粹黑暗,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他竟然希望雨停下。
“听我说,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水能涨到多高,这里太危险了。”楚文尽可能用平稳的口吻朝许园桉说道,但他总感觉她耳朵上的绒毛在蹭着自己的嘴。“我要先放开你,然后你再背对着我。”
“不要!”在楚文说的前半段,许园桉都在跟着点着头,但他一说到放开,她就立刻强烈地表示了反对,这使得楚文再次被尖锐的喊叫声震得偏过了头,而他偏过头的动作又进一步地使得她更加紧地抱住了他。“我不会游泳!而且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知道,听着,我现在要放开双手,但我会抓着你的手,你慢慢转过身,对,就是这样,背对着我。”楚文已经感觉得到水蔓延到自己的腰部了,只好一边说着,一边指导着许园桉做出动作,由于他一直抓着她的手,她才终于慢慢地撒开了双手,然后转了过去。“很好,就这样,看,我还抱着你,没事的。”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们脚下的盐分似乎也瞬间就完成了溶解的过程,一阵强烈的下沉感和浮力一起作用在了他们的身上,并促使着他们以躺着的姿态浮了起来。
“咳咳咳!”下沉的时候两人都不可避免地呛了一口水,许园桉在咳嗽中也不忘喊道。“不许放开我!”
“不会的。”楚文的双手被许园桉紧紧地拽在了怀里,他没有试图把它们抽出来,用脚慢慢地划着水。“我不会的。”
两人就这么缓慢地在狂风暴雨中向着某个方向漂浮了起来,由于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是否真的在移动也未可知。
不过说到底,就算看得到星空,在这种毫无参照物的地方,他们也是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移动了的。
偶尔也有那么几次,他们会被突如其来的浪掀翻,虽然许园桉会立刻手舞足蹈地呼喊起来,但高盐度的水终究是不会让他们沉下去的,在喝了几次盐水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时,她也已经能够沉着应对了。
她确实总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各种情况。
“脚……”许园桉试着动了动腿。“是不是这么划的?”
感受了一下她的动作以后,楚文用腿抬着她的腿动了几次,她就像模像样地划了起来,当然,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是否有效。
她紧抓着楚文的手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这才感觉到手臂已经发麻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楚文很快又感觉到她以轻了许多的力道按压起了她刚刚紧握着的地方。
“你在教我游泳。”许园桉的语气平静了下来。“谁能想到呢。”
“是的。”
“水很软。”她的腿向着两侧伸展了一下。“就像是一张非常软的床,我们现在就躺在一张水做的床上……”
说到一半时,她就停了下来。
就算没有光,他也能看到她的脸已经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这么慢慢地划着,雨还在下,风还在吹,他们不发一语。
就这么默默地划着。
似乎很快,又似乎没有过去多久,许园桉突然举起手喊道。
“看!”
他根本看不到她的手,但还是看到了露出了少许的星空。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了这片影子的边缘。
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风和雨都已经减弱了。
两人更加卖力地划了起来,不久之后,楚文就感觉到脚下碰到了一些坚实的东西。
一阵深深的,比他曾追逐过的每一次没有降下雨滴的积雨云所带给他的还要深切得多的遗憾,浮上了他的心头。
“我们到了……”许园桉说道。
“嗯,到了。”楚文答道。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都放开了对方,然后各自站了起来。
“下着雨的地方最先开始积水,但很快就会蔓延到这边的。”站在微弱的星光里,楚文朝身后的依然在传来呼啸声的黑暗中看了一眼。“我们还是得快点离开这里。”
“嗯。”许园桉也回头看了一眼。“但我们的车没了。”
“今天出来的距离不是那么远,只要找对方向,应该能在体力耗尽之前找到补给站的。”楚文安慰道。
“嗯。”许园桉点了点头。
“走吧。”
“走吧。”
刚刚向前走了一步,楚文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别忘了带我去爬雪山!”
关键字:审判官
文:落水
文体:小说
我叫萧骁淼,一个普通的书记员。
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检察官都曾做过书记员,但不是每个书记员都能够成为检察官,而我属于注定成不了检察官的那一种。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本也没什么志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书记员就足够了。
然而这终究还是给我带来了麻烦。
这得从头说起,三十四年前,那是人类刚刚从精灵、矮人、兽人等种族的重压之下艰难地实现了崛起的时候。
在那时,我们拥有了完整、稳定且安全的领土,但没人会觉得安全,因为我们都害怕他们会卷土重来,夺走我们刚刚拥有的一切。
所以在往后的头几年里,人类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武装,就连三岁的小孩也要练习刀剑的使用方法,五岁以上的还得学会如何开枪,就连睡觉时也要搂着自己的刀。
幸好他们没有来,否则我相信,我们会让他们尝到更大的的苦头。
如此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之后,我们已经确信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在解决敌人不再成为主要问题之后,其他的之前暂时不那么重要的问题也就凸显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治安。
要知道,在我这辈子里所经历过的所有非军事冲突里,充其量也不过是四个人扭成一团,然后断掉几根肋骨的程度罢了。
而那十年里,这么说吧,那时候的冲突没有非军事冲突的这种说法,任何的争端都是以视对方为敌人的方式得到解决的。
而我刚刚已经说过我们都已经为再次面对敌人做出了什么样的准备了。
或许,正因为我们一直设想着存在一个强大的敌人,才使得我们所见的每个人都带着这位敌人的影子吧。
其结果就是,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比起精灵大军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边境线上,我更害怕我所在的镇子会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被几百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包围,更害怕这些人之中有着那个欠了我钱没还的家伙。
当这一乱局被彻底解决的时候,各大郡县不得不增设了多达七十三座之多的各式规制的监牢,才把那些犯了事的家伙全部关押了起来。
顺带一提,刚刚提到的欠了我的钱不还的家伙叫冯阿九,他一开始就因为抢占他人田产而被捕了,但当时监牢还在建设中,他被迫住进了一座由猪圈临时改造的单人牢房,一直到他隔壁的猪被宰杀了两轮之后,他才被转移到了正式的牢房里。
可以想象如此大量的待审案犯能给检察官们带来多大的工作压力,他们被迫提拔了大量的书记员,这些新晋的检察官已经在相关领域里有了足够多的经验,使得他们能够快速适应当时严峻的状况。
但这也使得原有的书记员被抽调一空。
通常而言,一个检察官会视情况配有一到三名书记员来协助工作,否则他们的工作效率将大幅下降,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绝大多数的检察官都不得不独自完成提高了三倍以上的工作量。
这些原本的书记员成为了他们想成为的检察官,拿着翻了一倍的工资,却不得不去做他们原本的属于书记员的已经翻了几倍的活,所以他们的心情通常不是很好。
据统计,那段时间的检察官总是倾向于以更重的罪名起诉受审人。
再次顺带一提,由于需要优先审判的重案太多,而审判效率又由于条件限制而长期不足,部分案犯的判决不得不多次延期,当冯阿九终于被判处服刑一年零六个月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吃了七年的牢饭了。
现在你应该能够理解一个只能够勉强读写的人——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够得到书记员这个工作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哪怕只能写自己的名字的人,也能被检察官们争来抢去。
他们甚至想以效率低下的罪名来起诉教育部了。
对于我来说,这份工作意味着我不再需要下地干活,能够在某处坐下来(暂且不论是坐在什么地方),还能有不低的、稳定的酬劳可拿,我确实已经完全满足了,从没有奢望过要再进一步。
我从没想过这居然也成为了一项罪责。
在我成为一名书记员之后,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年了,随着治安环境的好转,以及相关制度的完善,现在的工作强度已经下降了很多了,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么多的书记员和检察官了。
相应的,晋升的难度与门槛也更高了。
在最初那几年里的检察官们在最艰难的时期里完成了大量的工作,这是他们进一步晋升的最好资历,却也只有少数最为优秀的检察官能够得到这种机会,毕竟越往高处去,能容得下人下脚的地方也就要越少了。
这就留下了大量已经具备晋升资格却无法晋升的检察官,于是书记员们也就因此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那些有志于在这一行发光发热、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得不付出越来越多了的努力来争取最下层的书记员这一职位。
而无论他们在之后有多大的努力与付出,几年过去后,他们也依然还是一个书记员。
说实话,我能理解他们的无奈与愤怒,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把这些怒火倾倒在我的身上。
我好记得一开始的新人总会喊我萧老师,后来就变了,变成了老萧和小老头,如今已经有人直呼我的名字了,甚至还了着朝恶意的外号去进展的迹象。
想成为书记员的年轻人盼着我退休,或许也还盼着我死吧,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个位子,把机会让给他们了。
而已经成为了书记员的年轻人又盼着我主动离开,因为不求上进的我配不上这份工作,甚至更进一步,不配活着。
就连已经成为了检察官的年轻人也总是找我的麻烦,因为在他们看来,正是和我一样的人们阻碍了他们再进一步的可能,如我一般的蛀虫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拥有等同的权益。
我知道,那些安于做一个检察官的人也面对着和我一样的困境。
而我们根本没有他们所说、所想的那么不堪,诚然,我在刚刚成为一个书记员的时候是不称职的,但在刚开始的几年过去之后,我已经完全能够胜任这个工作了。
现如今我已经能够完好地完成任何被交付给我的工作,哪怕是那些刻意刁难的也一样。
我知道,现在要成为一名书记员需要经过严苛的筛选,其中有很多要求都是我无法达到的,可我们都知道,那些都是在诸多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入职门槛,而非书记员实际的工作需求。
如我之前所说,我可以满足这个工作所实际要求的所有标准,或许我并不优秀,但我并不渴求着要成为一个检察官,我是一名合格的书记员,就连那些对我最为苛刻的同僚也无法否认这一点,而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或者说,我本以为已经足够了。
如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的我已经临近退休,一旦退休,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好做了。
对于书记员退休年龄的多次下调、自愿改为强制退休等领导决议,我实在无法多说什么,只希望能让我继续作为书记员工作下去。
我身体状况良好,也无不良嗜好,还有着妥善完成各类工作的能力。
是的,我无法骄傲地大声说出我如何热爱这个工作,那是奸滑的谎言,但是这个工作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如我一再强调并保证的那样,我有将这份工作做好的能力,也有继续做下去的意愿。
然而即便在我表示愿意以等同于退休金的酬劳来继续工作之后,我的上级领导依然以各种不合理的理由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申诉无门,身边的人也都在冷眼旁观,我们本是同僚,是朋友,没想到只是因为我想继续工作,就让我们成为了敌人。
说实在的,我这一生已参与了三千七百六十七起的审判工作,对于是非曲直,我本自信已经有了清楚的认知,但现在,我已经很难再保持这份自信了。
我是一名普通的、想要继续工作下去的书记员,我叫萧骁淼。
这是一封公开信,诸位检察官、法官、通讯员、医师、教师、学者,及其他任何身份的同胞们,我恳请你们为我做出判决。
想要继续工作的我,是否有错?
——萧骁淼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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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穷门
门,是一种可以把空间分为内和外,并将内外阻隔的东西。
而张兆临发现自己被挡在了穷门之外。
不是那种概念上的“门”,而是一扇真实存在的,上面贴着“穷”字标识牌的门,它在今早出现在了张兆临的房间里,并狡猾地伪装成了他房门的样子,在他伸手去抓住门把手的时候,这道门的缝隙中突然透出了一阵炫目的光芒,随后眼前一晃,他就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一片白茫茫的,似乎不存在着任何事物的纯白的空间,这道标着穷字的门就这么漂浮在他的面前,他左右看了看,这一整个白茫茫的空间之中,似乎就只有他和这道门存在着。
听上去像是一个幻觉,看上去也像,他在发现面前的门打不开之后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于是念头一转,他就毫无迟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而在他的脑海中,他依然能够“看”到那一片纯白色的空间,甚至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就站在门前,他可以同时控制自己和门前的自己进行不同的活动,配合起来毫无想象中的阻碍,仿佛他已经具备了一心两用的能力。
或者说,这个似乎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自己就像是他天生的尾巴,不管是猴子还是猫狗,能控制尾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不是吗?
至少他用这个理由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虽然他依然不明白这道门出现在这里,以及自己遭遇这种情况的原因。
在一边洗漱一边准备上班的时候,他同时用“意念中”的自己在这道门周围转了转,以此确认了这里确实只有这么一道门,它就这么静静地漂浮在那里,仔细去看的话,似乎还隐隐有着某种圣洁的光芒在挥洒着,而不论是它的正面还是反面,都贴着同样的“穷”字标识,而且打不开。
无论如何,幻觉也好,某种特殊能力的觉醒也罢,既然这上面写着穷字,那不就是通往贫穷的门吗?打不开也好,谁会想要往穷门里钻呢?
这么想着,张兆临打开了自己现实之中的房门,按开了电梯门,一头朝着他持续了多年的工作生涯之中奔袭而去了。
二、好坏门
门小非被锁住了。
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他却没有产生半点负面的情绪,不是因为他的心理素质足够好,而是因为这道被锁住的门,稍微有些奇异。
三年前,一道门突然出现在了门小非的生活里,这道门存在于一个似乎只有他才能看得到的纯白空间里,如同一个幻觉,却对他的生活带来了切实的影响。
当他在意念中用钥匙打开这道门时,他就会进入另一个几乎完全一样的空间里,唯一的不同就是贴在门上的字会从“好”变成“坏”,或者反过来。而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他在“现实”中的行动方式也会受到影响。
比如当他站在贴着“好”字的门这一边时,他只能够去做一些具有“好”的意义的事情,就连情绪也会受到影响,并不是说他的情绪会变好,而是不会再产生负面的情绪了,这其中的区别可以留待后续再说,先继续刚刚的例子——如果他在“好”门的这一头,却想要去做点不太好的事,比如喝酒,或者抽烟,那么他就必须要在意念中拿上钥匙,打开门走到另一头,这才能实际地在现实生活中做出喝酒抽烟的举动。
虽然这一系列的动作在意念中只需要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足以完成,但其中却隐含着非常巨大的麻烦。
因为在他抽烟的途中,他绝不能去做任何意义上的好事,如果抽着烟的时候有行人甚至于小孩路过,身处于“坏”门中的他就无法做出扭头把烟吐向反方向的规避举动,如果有人在这个过程里与他聊天,那么他也无法进行善意的回复,更不能在结束后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掐灭,不论什么事都是一样的,如果他有什么不得不去做的“好”事,就必须再一次拿着钥匙进入“好”门,做完了再回到“坏”门里,继续抽烟。
也就是说仅仅是出门抽烟这一件事,视乎当时的情景,他可能就需要在两道门中进行多次的往返,并且在往返的过程中,属于另一道门的领域的行动就必须要停止下来,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只能执行单线程任务的机器。
这当然是一个错觉,同时做多种好事或者坏事依然是被允许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具体来说是三年里,虽然他依然不知道这道门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逐渐摸清了运作规律,也养成了对应习惯的门小非还是能够去过上较为正常的生活,甚至于在半年以后,他几乎可以无意识地去完成这种意识中的切换了。
因为单纯的行为方式的改变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短时间来看甚至还有一些好处,比如一些会让他格外生气或难过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只要切换到好门,这些情绪就会立刻消失,严格来说,这些情绪依然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如果他再次切换回坏门,这些情绪还是会汹涌而至。
但只要不换地方,这些感受不到的情绪就相当于是彻底地消失了,他就可以用更为冷静和克制的方式去面对这些问题,通常来说,这能让他更好地将面前的问题解决掉,进而从根源上消化掉这些负面情绪。
但就在昨晚,事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在门小非的领导下,一个重要的工作项目顺利收尾了,他和同事们一直喝到了半夜,然后带着深深的醉意摸回了家里,此时的他已经在重要工作完成的庆幸与随之而来的疲惫,以及酒精的作用下陷入了近乎无神的迷糊状态中,只想鞋也不脱地直接扑到床上去睡到天荒地老再说。
但他很清楚,如果他这么去做,整个屋子里将会充满难闻的酒味,第二天醒来的他将要不得不一边忍受强烈的宿醉,一边把床单被褥和衣服全部洗一遍,为了避免这个麻烦,他得先洗一个澡,顺便把身上的衣服都扔到洗衣机里去,爱卫生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他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切换到了“好”门里。
但在醉酒中的他忘却了意见时常被人忘记的事,当他把房门关上的时候,他没有把钥匙从“坏”门上拔下来,于是钥匙就这么被他锁到了门的另一头。
一直到他在极端的燥热与焦渴中醒来,痛饮了一大杯冷透的茶水并习惯性地想要点上一支烟时,他才发现了这一严重的问题。
遇到这种事的人通常都是没办法保持冷静的,而当钥匙独此一把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门小非也是如此,但他在脑海中翻涌着的无数咒骂、摔打甚至自虐的念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实际地做出来,甚至于这些念头都只能是一种近乎机械般冷酷的念头而已,是他纯粹冷静的逻辑思考带来的想法,其中并没有包含任何一种负面的情绪。
就连想稍微让自己看上去愤怒一点都做不到。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曾多次面对这种情况,其中大多数是他主动去面对的,但在此之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能够自由地在两道门之间往返,这只是一种应对的手段,而此时,他是完全被迫的。
这三年间的多次探索已经告诉了他一个事实,少了这把钥匙,他绝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抵达对面,他的这一辈子都得待在这边,做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了。
“好了好了,往好的方面想,做个好人最起码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在他的脑海中,一个略显积极乐观的声音冒了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是他这三年里常用的手段。
他想要痛骂这个说风凉话的家伙,其实过去他已经在事情最终未能成功解决后痛骂过许多次了,但这一次显然不行,而且永远都做不到了。
他知道,总得来说,他肯定算不上什么坏人,同时也有着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的自知之明,这道门把他的世界区分成了好和坏的两个方面,也就证明了这两者都是同时存在的,他不会去做那些特别好、特别善良的事情,也不会去做那些坏得没边的事情,除了每一次行动之前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为属于好事或坏事之外,他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这把遗失的钥匙,让他的人生在一瞬间就失去了一大半。
可惜,不论他冷静的理智是怎么想的,生活总归是要继续的,他不能一直站在这道门前什么都不去做,即使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行。
因为较劲和什么都不做这一类的行为,都被关在了好门的对面。
于是乎,当门小非还是一个能够任意地在两道门之间穿行的自由人的时候,除去一些为了避免门带来的麻烦而带来的少许怪癖之外,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而在这道门被锁上之后,哪怕是从来不认识他的人也能够明显地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他总是那么地乐观有积极,温和又富有同情心,待人彬彬有礼,做事专注且高效,总是以健康的方式去生活,喜好运动,热爱艺术,还时时渴望着更多的知识,从没有人见过他对困难服软,也没有人见过他对任何人或事发火,从不抽烟喝酒,或者任何形式的放纵。
当然会有人问他,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这么大的改变?
他则会用令人舒适的口吻回答,“因为我别无选择。”
他无法在回答中加入怨怼或嘲讽的语调,所以他通常会将这个回答再重复一遍。
但他快乐吗?
或许,他同样别无选择,因为不快乐也在门的对面。
但在更多的时候,他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当这道门再无法通行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负面情绪没有消失的真正意义,他无法感受到这些情绪,但他的理智清楚地知道着,这些情绪是存在的,并且依然在持续地产生着。
理智的思绪与感性的知觉,这两者中的某种连接断裂了,虽然只断了一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产生快乐的感觉,在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当然了,这边至少还有乐观呢,这个声音孜孜不倦地帮他维持着自己的精神状态,起码在理智里,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如果他被关在了另一边,那么自卑、失望、绝望、伤心、悲愤等一系列的情绪,以及相应的行动方式,一定会把他逼疯的,更何况,疯狂本也属于那里。
可怜,但无法认为自己可怜的门小非,就这么生活了许多年,直到一个朋友的意外去世,终于彻底地打破了一切。
在朋友的葬礼上,他和所有人都一同陷入了沉默中,其他人在切实地悲伤,而他只是沉默。但当他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因为亲友的离世而悲痛、哭泣时,一个他从未想到过的问题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
现在,是可以哭的吗?
他如此向身旁的人问道,对方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依然以不确信的语调追问了另一个问题。
现在哭,不是一件坏事吧?
那人摇了摇头,并不知道这个轻微的动作在门小非的世界中引发了怎样的一场动荡。
是啊,任何人都是可以哭的,在有些时候,哭也是一件好事啊。
一直习惯于被这道门所束缚的门小非,竟然忘却了好与坏的概念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这道门,是可以移动的。
于是他哭了。朋友的离去,以及他在这些年间承受的所有不得不用微笑去面对的欺辱与不公,所有他不得不用微小的快乐去定义的模糊感受,以及更多的他确信自己必须要到对面去面对,却只能以毫无情绪的状态去面对,甚至于不知不觉间都用了属于这一边的态度来面对的问题,在这一刻如怒涛一般,似惊雷一样,凶猛地接连穿透了他的泪腺与嗓门,扰动了他的肢体与面容。
他倒在了地上,他放声痛哭,他翻滚,他哭喊,他难以自持地将一切本应储存在另一边的情绪倾泻而出,直至用力过度地开始抽搐,再因大脑缺氧而昏迷,并在醒来之后,再次重复。
如果他已经死去的朋友在生前就能看到这一幕的话,或许在那些与门小非产生些许矛盾的时候,就能够笑着率先让步了吧。
至少其他的亲友们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在门小非的眼里,这位朋友有着如此的地位,不但让门小非如此失态,甚至彻底地改变了这个人。
考虑到门小非一直没有恋爱,他们甚至有了一些不着边际的猜测。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道门的本质是可以移动的,一件事物一些行为一些想法和感受的好坏,是可以去重新定义的。
他何止是可以去哭,他当然拥有在任何情况下哭出声的权利,实际上,他拥有着在任何时候去做任何事情的权利。
早已被他被动地戒掉的烟酒,以及其他适时的放纵都成为了可能,在做到这一点的那一天,他点着烟,喝着酒,顺带着又哭了一场。
因为这证明了一点,如果他足够努力地去进行这种再定义的行为,他是可以将这道门推到极限的,门的这一头包罗万象,门的那一头,空无一物。
可这样的门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于是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一个早已想过,却在不知不觉中忘却了的问题,这道门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为什么要把世间万物如此粗暴地分成两份呢?为什么只能有好或坏的分别?当它出现的时候,这种好坏究竟是谁来定义的?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所以在更多的时候,他都只是忙于对自己的生活重新进行一次全面的定义,而不是去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偶尔,非常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进一步地联想到,如果他的意识中存在着这样的一道区分了好坏的门,那么别人的意识中,会不会也存在着别的门呢?
再进一步地说,这个世界上到底还存不存在着更多的门,这些门并不存在于某个具体的人身上,而是同时地作用到了所有人的身上?
再一次地,他不知道答案,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给出一个答案。
争夺定义权,就已经足够他忙碌的了。
三、穷门
在门小非已经失去又再重新获得了自己的整个世界的这段时间里,张兆临依然在茫无所知地继续着自己忙碌的生活。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道门上的“穷”字并不意味着它将通往贫穷,这道门所在的世界,就是贫穷。
在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努力地工作、学习,努力地试着提升自己,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拼尽全力,只有偶尔才会去看一眼,那道永恒地悬浮在自己意识中的打不开的门。
门的对面偶尔会传来一些不同人的笑声,这些声音似乎非常遥远,显得模糊不清,但总是显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
这常常令他感到疑惑,他不由得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一个穷人,又或者,他不知道真正的穷人的快乐?
他试着在传来这些笑声的时候敲门,想看看能否得到什么回应,或许对面的人能够把这门打开,让他看看那些快乐的来源。
但笑声迅速地停止了,在一阵奇异的声响和震动之后,这道门后再没有传来任何的声音。
非但如此,之前的他只是无法打开这道门,门把手依然能够轻轻扭动,门与门框间也存在着一条狭窄的缝隙,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至少能让门轻微晃动。
而在此之后,门把手似乎被对面的人焊死了,门框里的缝隙似乎也被填上了某种坚硬的物质,不论他再怎么用力去扭动,去摇晃,去冲撞。
这道门都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纹丝不动。
静静地展示着自己,以及自己身上贴着的大字。
穷。
文:落水
文体:小说
真正的流沙并不会挽留陷入其中的旅人,因为这种流沙之外,总还是有着无边无际的、永远看不到头的荒漠。
付大海渴望且热爱着大海,并不是随便一片海,这片大海有着一个让人听到就会心向往之的名字。
它叫星辰。
他无法依靠单纯的渴望和热爱赖造出一艘能够远航的船,相对地,造出一艘能够远航的船也并非必须要有这两者。
所以他知道,造出这艘运载舰的人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它的状况甚至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付大海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形容词,硬要说的话,在安全地度过了起飞阶段的噩梦而进入了平稳行驶状态后,依然在船舱内某个无法找到的角落里不停发出的古怪声音,就是最好的形容。
不过付大海的心情并没有被这些细节影响到,他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他的工作也远称不上做得够格,可他不在意,也没有人会在意。
重要的是他可以拥抱星空,这当然是一种浪漫化的表述,因为生活总是无法令人得到满足,就总需要有一些浪漫来作为补偿的,既然没有人会随手把浪漫交出,那人们就不得不自给自足。
就连这艘破船也被那个并不热爱这一行的建造者起了一个“向阳号”的名字,付大海觉得这名字微妙地踩在了好和坏的边界上,但不论对方起名能力如何,这代表了一种朴素的浪漫情怀。
这是他乐于认同的地方。
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地流走,付大海不断地驾驶着向阳号从一个小行星驶向另一个小行星,在发掘场和空间站之间不停交换着物资,一周,一个月,一年,在重复的工作内容里,在重复的生活基调中,他要么在船上工作,要么就在船上睡觉。
只有货物交接的时候他才会短暂地离开,这个依然单调且乏味的有一天里,他提着一瓶啤酒再一次坐到了空荡荡的观景台旁,等待着卸货完毕了再回去,他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坐在这里看着星空,这恐怕是他生活中仅剩的不多的调剂了。
很多人会说,如果以爱好为生,这份爱好中的狰狞与恶意就会凸显,在这一年来他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当他在漫长的自动导航中发呆的时候,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自己前方的星空,即使这样的景色他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了,他的喜欢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不同。
但今天的星空,他感觉有些许不一样了,他就这么喝着酒,思索着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然后他看到了在他视线中来来回回却总是被他忽略掉的其他舰船。
看着它们从远处划着一条并不明显的弧线而来,又划着同样的弧线离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过的这几条航线几乎都处于行星轨道上,换言之,在这段时间里,他所驾驶的向阳号无论来回都从未朝向过太阳。
这让他联想到了自己,和自己所拥抱的星空。
离开地球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返回过地面上了,与其说他一直都在拥抱着星空,不如说他已经陷入了星空之中。
宇宙群星并无目的,也没有方向,而付大海却是有的,他知道是他的目的和方向让他来到了这里,但他很少去想这两者会将他带到什么地方。
在这一年中,他从未想过要返回地球,那里没有什么好的,诚然,在地球到处都是人,每一天都能遇到各种各样的其他人,每一天都能够发生各种各样的新鲜事,无论想要去一个怎样的地方,至多一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而在星空之中的工作也并没有大多数人想的那么丰富多彩,那么充满乐趣,因为在这里任何一个有价值的目的地都与其他地方有着太过遥远的距离,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除了发呆都没有任何其他的事好做。
而以他的活动范围来看,在这里要遇上另一个人也总是要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和距离。
然而,如果仔细去想一想的话,地球上的复杂并不能确保人们获得的一切都拥有乐趣,在那些繁复多彩的世界之中,人们同样在追求着更简单的生活。
最重要的——这一点甚至与他对星空的爱毫无关系,他本来就不喜欢那些繁复的事。
可是星空真的能够成为一个目的吗?他莫名地开始纠结起了这个他从未设想过的问题,如果他拥抱星空的旅途就是一个简单的航行,那么他至少也该在脑袋中考虑到一个大致的范围,宇宙太大了,宇宙本身根本无法作为一个目的地。
对于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哲学式的问题,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不必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每一个人都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踏上人生的旅途的,他们可以在这条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自己明白了该要去哪里。
但对于付大海来说并非如此,他是如此喜欢这片星空,他可以忍受在星空间航行时的无聊,因为对他来说这并不无聊,可他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不明白自己的终点,他就像一只一头扎进了海洋中的无人小舟,没有船桨也没有风帆,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会抵达何处,只能随波逐流。
而这片海是如此地广阔,如果他不能确定一个明确的方向,他恐怕直到宇宙终结的那一天也无法被任何陆地俘获。
恐怕,这才是陷入了星空的真正含义。
他突然想要回去一趟了。
回到地球上去,到那里去看被大气过滤后呈现出的星空,在那里重新考虑自己究竟该如何重新启程。
想到了,他就这么去做了,取消了下一轮的运载任务,预约了返回地球的航线,并在获准通行后立刻起航驶向地球。
驶向地球,他的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居然不是返航这个词,这么想着,他久违地被自己逗乐了。
调整到了他这一年来从未选择过的航线之后,向阳号也第一次地朝向了太阳,不是直面太阳,但从一个宽泛的范围里来看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了,而在这条航线上行驶的时候,付大海再次意识到由于很少面向这个方向,他同样也是久违地直视着这一片星空。
在他的监视器上,虽然因为太过遥远的距离,地球只是一个几乎看不到的小点,但从这个更为广泛的角度来看,地球也是星空中的一颗。
所以他也算是第一次地得到了一个明确的,属于星空的目的。
向阳号里面的那阵无法找到来源的嗡鸣声也似乎有些激动地变得强烈了一些,然后又变得更强烈了一些,最终变成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的轰鸣。
属于地球的光点从他的视野中划出了一条不规律的弧线,然后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无论他如何试图解决这个问题,都无法挽回向阳号已经失去了控制的事实,他现在正朝着太阳全速行驶,如果没有什么奇迹改变航线的话,他将在一周后被太阳的引力俘获,不断加速着改变轨道,然后在足够接近时被撕裂,或者在这之前就被太阳风暴轰成碎片。
他别无他法,只好发出求救信号,信号很快就接通了,空间站要求他执行二级逃生程序,这意味着他必须立刻进入逃生舱并做好弃船的准备,如果救援船无法在72小时内赶到,他就需要弃船逃生,在逃生舱中等待救援船赶到。
付大海手忙脚乱地穿好了宇航服,跌跌撞撞地坐进了逃生舱中,由于逃生舱里没有观景窗口,作为一个在大铁盒中独自生活了一整年的人,他居然在这个陌生的小铁盒中突然产生了幽闭一般的恐惧感。
越恐惧,他就越是冷静了下来。
接受救援,就可能会失去这艘船。
十分钟后,正在准备着启动救援船的空间站收到了来自向阳号的最后一条信号。
“天宫,向阳号已经恢复正常,请取消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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