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七郎(成稿於2019-10-29)
鄉外某生未知名
寒窗十年上洛京
閑日輕騎下城去
卻遇風雨侵衫衣
=
風凜凜 雨瀝瀝
躡步飛履急路行
柳鞭繚亂桃成泥
顛顛倒倒
迷了眼 慌了心
滾作個泥人兒跌落花池裡
=
狼狽扶身起
踉蹌尋路疑
卻看四無人蹤跡
只有風笑雨嬉
=
=
重重雨簾隔山徑
徑通簾連小瀧亭
亭外欄杆籠煙輕
輕作羽練奉瑤鏡
=
鏡透玉光似人引
引者翩翩照路明
明月遙遙何處去
去去雲開耀華清*
=
揚袖登雲梯 曳裾踏煙旻
飛廉無心裁天衣
織女牽星繡彩練
蝃蝀引鼓破雲屏
豁然一幅柳陌桃蹊景
=
=
雲髓飛流 龍津爛漫
銀肌堆岫 丹脊疊川
山髻墮玉 淵鬢簪華
珠飾千荑 露妝重芳
=
赤蛉歇綠舟 金鯉舞白浪
翠鸞飲虹霞 雪鶴沐瑤光
荷旋千重瓣 柳搖萬枝芽
芙醉九曲水 蘆掩半葉帆
=
遙空懸璧 璧湖淘玉沙
桂風拂晚 晚波浮金盞
孤光螢月 月落星淪散
雙曜繪景 景墜夕浦殘
=
萬籟沉寂 千蹤滅絕
九音始漏 百色又迴
=
=
飛亭羽帳 浮榭泉廊
金閣玉榭 青軒雲堂
=
有女姣姣 濃紫清黃
拈霞染面 織霧為裳
=
步搖片響 環袖扇花
玫瑰昆玉 翡翠琳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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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指揉托鳴彩鳳
吋步旋踏動蓮盤
櫻含三四白珠貝
又引一顆赤丁香
=
檀口笑檀郎
天生得柳弱杏嬌
=
風鬟霧鬢蓬萊近*(典出宋·周邦彥《減字木蘭花》)
香蟬斜臥蛾啼妝
飛紅瑩珠凝雪丘
遊龍穿浪入露房
=
玲瓏玉落弄潮來
燕繞鶯回奉膏香
嘲風詠月陽台客
朝雲暮雨賦高唐
=
=
天之冥冥 爍爍其漢
地之杳杳 灼灼其華
=
日冉冉兮 東來之旭
月泠泠兮 西歸之徐
=
纖雲散淚 細電瑩蟾
曉風流澗 薄霧寒陽
=
虛谷懷蘭 訚訚芊芊
空山廻音 煢煢窅然
=
倒冠棄珮 白鹿蒼崖*(典出唐·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
枕石棲風 飲露玩霞
=
神遊天外 夢戲雲山
精魂既散 靈魄歸鄉
田七公《雲中繁夜錄》載一事,曰:
相傳雲中國有奇葩神華,喜於春夜化嬌姹女子下凡嬉戲,非賢德之人不可窺其形也。
京郊有某生無名,賢達恭謙,通今博古,然鬱鬱不得其志。嘗於立春之日出城閑游,遭疾雨,避於山亭,遇二女,濃紫清黃有謫仙之態,遂引為知己。
正所謂:
春日新晴看天氣,小燕復唧唧。
君子柳,美人櫻,對河相相惜。
小亭雲袖翩翩衣,鶯歌聲聲去。
宿雨恩露惹紅杏,娉婷女,風流兒,
一夜花叢裡。
翌日,書童久喚之而不醒,方覺其已卒於夢中,唯留一「雲山夢戲圖」流世,後人跋之,是曰——《夢遺亭記》。
【完】
文:橙子
文体:小说
关键词:记忆+陷入
720厂早倒了。 但今年秋红和程清要回厂址一趟,为着一场工友会。
“湘湘,来帮妈妈看看,我的碎发多吗?”
计程车拐出街角。 秋树桠刚跳出来在车前打了个晃,巨型烟囱群立即推开残叶,自窗外那突然朝地心跌落的天际线下爬起。
湘湘欢呼着向车窗扑来,玻璃上浮动的影子顿时成了镜像:眼睛发亮的影像属于湘湘,摆弄发髻的影像属于秋红。湘湘瞄了一眼秋红,笑嘻嘻地说:“妈你头发在发光!”秋红又警觉起来,贴近自己的倒影翻来覆去端详,右鬓左鬓、右鬓、左鬓,她眼前晕出一片雾花,镜像散了颜色,仅留颈上珍珠项链的生涩光泽隐约闪烁。“有白发么?有白发么?当真这么——”
“莫照了,太太,你齐整,好得很!”
计程车师傅吐出香烟嘴说,语罢,他点点头,红双喜头儿再坍一截。
太太!
秋红心里登时冷了大半。师傅的话本意不掺半星暗刺,甚至算得上是明晃晃的恭维,可她单顾着听见那声“太太”了,只觉得喉头发紧。她很快抹干水雾,指腹擦过冰玻璃留下新痕迹,再抹、再消、再留,工厂就这样在模糊与清晰的边界里奔驰:灰的墙、红的烟囱、白的废气、花椒色的工厂气味,还有似有似无的瓦菲,十几年前的往昔与当下混杂着一并摊开。
秋红的左耳灌满了风啸,右耳却听到湘湘正半开玩笑式地拍打司机的椅背——惹得师傅吃吃地发笑。湘湘嚷道:“啊呀阿叔,你可劝错了,平常夸人的都不这么夸我妈,她也还没那么贵气呢!”
“平常夸人的不这样夸我妈!”
不惑之年后的秋红确实依旧不缺人夸。
素颜跑去参加湘湘的家长会,小姑娘们会暗暗羡慕湘湘家有位深谙妆奁的姐姐;四十好几了,秋红还敢穿束腰的连衣长裙,专挑具夏日感的颜色,浅蓝粉白,没有阳光的日子里裙裾也能转开一朵旋花——同事圈住秋红的腰惊叹她的身材,她只笑笑说,生了孩子呢,早塌了。
如此这般,整顿风尘后的清晨,秋红自然早早拣了条裙子,让程清帮着系上系带——
“你肚脐眼上面的咕噜肉比以前鼓多了,一塌糊涂。”程清当然就是这么讲的。
秋红当时正摸索着背后的拉链,霎时间她全身的脂与肌似乎都熔化了,五颜六色的烛蜡滴滴答答往下垂落。言刀尚未入鞘,程清便弯下腰去翻找他随箱带来的书,或者用他的话说: “劳伦斯•马奇,布伦达•迈克伊沃. 怎样做文献综述——六步走向成功[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 (书号ISBN 978-7-5444-3037-1/G•2342)”
“你倒想想怎么会一塌糊涂的!”秋红想,话没能说出来。穿衣镜里,秋红身后的程清,其背影是白色的。白色的西装衬衫,空白的背影。
就像是在应和某人……
不,他早已是那种为了工作才刮胡子的人——当然,秋红要是真在乎这个,她倒不必诓程清恋爱结婚。
她半赤裸地站在那里,想着她这辈子看人最优先的标准肯定只有“老实”一个,而且不能单单比自己老实。
她记得十几年前的自己穿厚衣长裤还贴着耳根梳麻花辫的样子,尽管如此,她打过太极的花花口儿流氓肯定比程清拧的铆钉多,也肯定比他掌灯熬油苦攻苦修所流的汗与泪多。
是真的,直到现在程清每念一次书都像烧了一次锅炉:通红的鼻尖上挂着汗珠,眉毛和眉毛微微颤抖着粘在一起,半天抖不开。那时秋红貌似常以一箩筐她尽抛脑后了的借口去厂里的阅览室逮他,具体为什么老早就忘了,大约是去观察他究竟如何让一对玻璃瓶底在汗涔涔的鼻梁上站稳脚跟的?
离开720前的那几年,程清一拍脑袋决定考研。她要给他送书,长时间兜兜转转打探不出情报,一气之下干脆摞了一打书塞过去:底端的,《集成电路》;中间的,《杨家将传》;顶尖尖的,《双桅船》,书还被她特意堆成八角塔的形状。程清见了,脸先木起来,双颊涨得通红,半响他才讪讪喃道:“《杨家将演义》我初三才看过的,好巧。”
像程清这样的木鱼着实不太好找。
可就算是这样一块木鱼,动身回厂前的那天晚上,秋红竟从柜底翻出了一本泛黄的《包法利夫人》。
——“友人”赠。日期是二十年前。
“友人”赠。
秋红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打开微信群,十几个小窗口接连敲下去,她很快摸清了他工人时代的详细女性关系网:东边送报纸的小娃娃、西边管财务的报账……为什么这些人她没有一点印象?
还有一位不时来找程清借书的女工:小程清三岁,温厚纯良知书达礼,又写得一手娟秀小楷,颇受单身职工欢迎,然而至今仍独身未嫁。这次工友会有好事者也帮她报了名。秋红心中一跳,暗叫不好,她赶忙求来女工旧照——果不其然是个知性美人,白裙白帽,眼角一滴美人痣,照相时对着镜头嫣嫣然浅笑。像希梅内斯形容书本的那样,“一些白蝴蝶”——女工年轻时的样子活像是从典籍中飞出的小蝶。
而程清好巧不巧是个书呆子。
计程车开走后,便只剩母女二人独自面对饭店大门了。秋红肩头 发沉,睫毛连着双唇一并打哆嗦。她拉住湘湘说:“你爸还在工作呢,等等他再进去也不迟……”湘湘却先她一步冲进旋转门,“妈快看这盏灯!好有意思!”酒店里发烫的空气瞬间裹挟了秋红。
走出来个福相的男人,先是摸过湘湘头顶,说什么“真是一个模子里刻的”,又走来同秋红握手,嘴上热络地唤着“清嫂子清嫂子”,秋红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被领进了包间。有人特意起身示意,有人嘴里喷着酒气大声调笑,有什么人的手握在一起,又有什么人的胳膊勾上身边工友的肩,觥筹交错间秋红却只能愣愣地望着,心想为何这所有的人与物会如此陌生。
发福男人招待她坐下。秋红扫视会场:标有白帽女工名字的椅子空空如也。这时同桌工友举杯讨酒,秋红只得敷衍着回了,勉强听他们絮叨旧事:
甲说:“阿清这小子命真好。考上研究生了不说,还娶了弟媳,弟媳你不知道,当年你可是我们公认的厂花嘞!哎,前几天是不是连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哎对!连副教授都评上了!大学老师哪,又有钱又有闲。天知道他上辈子榻马的哪儿修的福气,也不告兄弟一声,丢我们在泥里滚喔!”
乙咽了酒便上来打岔:“嘿,老三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阿清记东西强啊,集成电路那么多东西阿清还不是哪在哪页门都清?就算人家看苟子考研究生没动心思,厂没之前也没准早就飞远了,是老三你猪脑子能比的吗?”
“嗝,你又搁这儿损我?阿清都还没来你在这吹他,马屁股都还没影!弟媳,瞧瞧他,快叫阿清来领马屁吃!”
“对不住各位,程清他临时有急事,在旅馆改……材料呢。”
“看看看看,人民教师!咵!他绝对是装的,顶着灵光脑子假装记不得老兄弟,谁信?”
……
白帽女工依然没到。秋红再也听不得半句,忙寻了个借口出来,“你爸爸到哪了?”她急声问门外正打着电话的湘湘。
湘湘捂住听筒,伸手揽住秋红,“妈呀,你放心,老爸的工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秋红抽开身,“你爸到哪了?”
“……在路上了!”
“你爸到哪了?”
“呃,可能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个……不是,是另外一个……”
“你爸到哪了?”
“他他他师傅绕路了!我保证老爸马上到!”
“湘湘!!”
“嗨,他还在酒店呢。”
“湘湘,给我电话!”
这孩子到底像谁?秋红夺过手机打开免提,听筒那边隐约有供暖设施运作发出的细响,一声声仿佛是碎玻璃渣子嵌入秋红紧绷的神经。“已经结束了?”她听到电话那头的程清问——声线平稳。“要,要是实在做不完的话……厂这么大,也不是每个人都熟的……下回在这摆个小点的酒席,让老苟他们一起再聚聚。”
“他们?谁?”
“苟存明啊,领证第一天头个提了保温壶来说要装喜酒的那位,保温壶上的喜鹊不是还断了一截尾巴么……还有我厂里的几个舍友,时不时来找我玩的朋友……”
哦。还有时不时来找他……借书的朋友。
挺好。
“湘湘,现在就回去!”秋红掐断通话说。
程清真就乖乖端坐在椅子上。电脑关着,桌上的文献综述教学开着。程清弯着脖子,发红脑门上罩一层细密的亮光。房间还挺干净。秋红冲进房里去,程清被她推门的声音吓了一跳,头猛地缩进领子里,他木木地说:“嗯,嗯,这本确实挺有意思的。推荐你看看。”
秋红推开他的破资料,她胡乱地扒拉起自己的提包,票据、证件、餐巾、卡包,那本书滚出来落在地上折了角,她捡起它,把它丢到程清面前,拍着扉页上手写的寄语颤声念道:
“此书赠予你,愿你与理性同辉,化作斗星永永远远指引我前行。”
念毕,秋红的目光即刻擦亮了刺向程清。就是现在,她知道她需要一个答案,决不能等。“谁送你的?送你干嘛?居心何在?!”他同样看着她,却微张着嘴,眼神直愣愣的,像看一道招生院新出的怪题。
“……这是什么?”最后他问。
突然间,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嗡鸣声起起伏伏,秋红听见中央空调的扇叶合了又翻。……天知道什么地方,暖气片在响。
文:橙子
文体:小说
原作:金安泰公寓(企划)
cp:无
正文:
其实夏天也是有野燕子的。若不是有好事的学生隔着纱窗与玻璃与空调水对屋檐缝间的几只鸟大呼小叫,非得让徐燕燕接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话,他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
他一直以为打断自己思路的始作俑者是蝙蝠——夜明砂前体物、长翅膀的地猴……总而言之,突然间,阻止他有计划性发言的东西从听起来大吉大利敲一敲说不定还能叮当响给你听的哺乳类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燕子。这无疑是退化。徐燕燕比划着对学生说:“燕——子——不——好——看——更——不——值——得——抓,想想燕子的子安贝吧?”可这回他们偏偏听懂了子安贝,一拍大腿求徐燕燕给出详解。徐燕燕的嘴角勾出一抹职业微笑来:“教程外内容另外收费,有兴趣了解的朋友可以付费,仅限现金付款。”
是的,徐燕燕甚至不乘公交:他需要钱,钱也需要他,投币机是他俩共同的天敌。他蹬着老爷自行车代步:从金安泰到药铺,从药铺到小钱罐,从小钱罐到金安泰。小钱罐自然不是那间单元楼小学校的名字,小钱罐是它的本质:单元楼夹在破小区里,楼梯夹在破砖头里,防盗门夹在小广告里;开门,一圈毛茸茸姜黄色的金银脑袋齐刷刷升起来。哈腰,拱起手摇晃,一面用去了势的声调连喊着“大师大师”——那场面不正如对着小猪存钱罐的鼻孔看硬币——幽深、滑稽、微妙。用小收租的话说就是:不错,整挺好。
大师!大师!大师!大师!大师!
幸好小钱罐不是徐燕燕开的,幸好他只是写板书的,幸好他的药铺里还有人叫他一声“师傅”。
毕竟人总归会审美疲劳,不是吗?是的。
徐燕燕教国文,穿长袍马褂给毕恭毕敬的洋学生们复读应急中文一百句:你好,吃了,谢谢,再见,不用找了。有些洋老头,搬来中国后闲得嘴里淡,找上门来折腾,这时就轮到他换着花样应急:“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记号笔落在白板上砰砰作响,洋腔落在地上亦砰砰作响,此时徐燕燕嘴里才久违地泛涩,他感觉自己下笔处一片芦花被金风刮残,芦管吹破了,折跌下来露出同心圆叠同心圆的空管群——地里萧萧瑟瑟、满把铜钱,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不是吗?任何东西,有形的无形的,人样的狗样的,剥开来赤精条条便只剩铜板子。至于铜板子剥开来是什么,徐燕燕懂得点到为止。
有时,徐燕燕会在小钱罐里收到薪水以外的东西。这些物件一般倒腾了也不换不了几个钱,但他依然将它们扔进车筐里,吱吱嘎嘎地运回去——总有些人的口袋就值这个价,既然如此,口袋还不如归他。半个学期下来,什么毛刷佛珠起瓶器,全落了灰;尽管如此,今天的徐燕燕还是决定搬走洋学生提来的袋装鸟食——这只能叫做持之以恒造福人民。路上车轴叽叽歪歪刚抗议到公寓门口,天开始落雨,登时世界被银钱掷地之声所吞没——其实早已经埋上了——徐燕燕想起身上的衣服,也顾不得老爷车,撒开车把便跑,花坛、小道、拱门、大厅、电梯间,最后他摁亮了17楼的按钮。徐燕燕一面思考稍后如何从老看门嘴里撬回违章停放罚金,一面小心翼翼地绞着衣角,低下头却撞见个小矮个儿,搁角落里塞着,望着他发笑。他刚想送几句开门红,小矮个抢先开口了:“邻居,毛巾……”
“不买,你这是大道口卖枪明着抢。”
“买什么?”小个子问,紧接着她当真递来一块。徐燕燕狐疑着接了,他将毛巾展开又卷起,抓在手上团着转,却始终没找见卡通图案以外的东西——小个子也毫无讨回财产的意思——他最终只得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把眼睛放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房东新揭了贴在厢庭四周的木板,原先一层层叠着长的电话号码与电梯间剥离,只剩下四堵锃亮的厢壁。
—— “买什么?”
徐燕燕透过它们看到他透湿的衣服,还看见身后白送毛巾的小孩——她正偏头倚着其中一堵墙,自顾自地收放、旋转着手中的伞,将尚未合拢的伞尖塞进过长过大的雨靴里。
她几岁,父母是谁,是谁放她到处乱跑的?——幸好这些全不关徐燕燕的事。只是这个小孩子让他差点忘了正常价位的毛巾卖多少钱。
现在的人类幼崽都这样么?小时候的他当然不一样。他做过傻事,也爬过房檐、掏过燕子窝、摔过鸟蛋,为还未出生的幼鸟恸哭过,但小时候的他决计不同……这时他听见那孩子悄悄地哼起了久远的歌: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湖水的倒影里。”墙真亮啊,在这里他无处遁形。“……春天在那小朋友眼睛里。”
停止。他想。他果真记不清毛巾的价格了。
电梯门开了。徐燕燕走出镜子般的厢庭,门滑动的声响渐渐淡去。他没有回头,但他清楚地知道此时邻居家孩子和她的千百万个镜像正在天花板下呼吸,一面哼哼走了调的歌,一面转动着她们的雨伞,好像从始至终那些规整幼童行为的怪谈从未存在过——他则抛下那镜子之间一步步逃离。他浑身湿透,周遭的空气粘稠如蛋清。他嗑开家门、破开房门、拨开窗扇,窗帘霎时间向后奔涌而去,而他攥着窗框,如险些溺水的牛一般大口喘息。他凝神于窗外,雷光一次次擦亮纷纷扬扬的金属味齑粉,这无止境的夏日暴雨腌渍着全世界。
然后徐燕燕终于如释重负地记起来:楼下毛巾打折后八块五一条。
然后徐燕燕终于如释重负地忘了:是谁想让幼燕住进书中才有的柳树林,永永远远不离开。
第一百八十五次作业【审判官】原创《永恒流浪者之歌》
文:橙子
关键词:审判官
文体:小说
写的时候有放BGM:《旅人》陈致逸
正文:
事情还要从很多年前说起。我与我的家人们并非一直居无定所。曾经我们有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稻田和收获时该庆祝的节日。后来,远方来了几支军队,他们踏破我们的城墙——很多人屈服了,跪下来吻侵略者的脚背,成为异乡人的子民。
但仍有一小撮人不认同这种征服,这其中就包括我。我们的民族历史悠久,传说中不缺被人侵犯的例子,而我们的先祖从未萌生过退却的念头,最后关头他们总会带着守护神一路披荆斩棘,回归故土。一朵玫瑰困于荆棘丛中,若花朵原本属于我们,先祖宁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愿放任牢笼中的玫瑰萎谢。于是我们找出剩余的剑与枪,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离开家乡,去寻找战无不胜的守护神。刚踏上征程,篷车里的女人们就搂着孩子开始唱古老的凯歌,我们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
一开始我们以为不消一年便能够找到神祗回乡,再晚一点认为不会超过五年,再后来,再没有人想要去计算我们流亡的时间。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围坐在火边讨论回城的事。少部分人认为我们应当乘着兵器尚未生锈冲回故乡,但更多人顾虑消耗与实力,决定继续等待。
起初我们并未注意到火焰的光芒之外有不速之客造访,是它们中的其中一个主动从阴影中现身让我们察觉的。那生灵看上去和泥塑没什么两样,身上甚至爬满了各种植物、不知是谁刻下的古怪花纹,行进的速度却异常迅捷。我们操起火把恐吓它,它却在营地中坐下了。我们听见一个声音从泥塑内部发出:“小心火把,这种帐篷很容易点着。”
“你是什么东西?来这里干什么?”我抽出猎刀指着它问。
那具躯壳的主人摇晃起来,它似乎在笑,然而本应该是脸庞的部位却没有丝毫变化。“我们是以太团,和你们一样,也是过路的旅人。”它用平和的语调说,“我们已经走了很久,我们没有意愿去掠夺什么你们认为贵重的东西,以后也会像这样一直走下去。我只是想来看看和我们邂逅的客人。”
“你们不要食物?”
“我们不需要食用五谷与牛羊。”
“你们不要酒水?”
“我们只饮用朝露。”
“你们不要钱财?”
“我们不曾交易。”
“——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听你们的歌。”以太团说,“记录所有旅途中能被记录的东西,这是我们毕生使命。只不过,如果非要交易不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换。”
我收了刀,对它说:“那你讲一个故事给我们听吧,讲一个和所有被世俗放逐的旅人有关的故事。”
以太团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情愿,不过它信守诺言。以下是以太团在那个晚上所讲述的故事:
“我们是记录者,记录和传承是我们的天职——我们保存传说,传说也将会铭记我们每个人。往昔自当下一步步走向日落,此刻我可以透过先人的眼远望过去,竭力为各位勾画它的影子。
“我知道在各位的饮食文化里,食物有前菜和正餐之分,先得让肠胃适应了,才能大快朵颐。我们有许许多多小故事,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先由我挑一朵小花来装点餐盘吧。
“也许是沼泽泥漫过树根的那一年,也许是灰野猪锐减的那一年,我们曾在一座小村短暂地歇过脚。登上山脊,我们看见巨岩将林峰自中部劈开,向上整理出一方青空;而你的视线要随游鸟坠入谷底,才能找见那点针脚般的村落。
“小村的路酷似羊肠——绳结上如此记载,但我还未见过羊肠——跌跌撞撞穿过围栏与泥墙,朝着山腰爬去,最终消隐于密林。我们抵达时恰逢群鸟归巢,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乡道上却有短促而低沉的叩击声:笃、笃、笃,笃、笃、笃。寻声望去,我们看到一名男子:身形魁梧、衣衫褴褛,满把长须遮掩了他的面容与胸膛;他手里捏着一柄荆棘杖,杖头的荆刺缠着一只乌鸦的脚爪与羽毛——这男子便是故事的主角,我们称其为榆木斯通。榆木斯通和他杖上的乌鸦,那时正试探着别人的屋门。(讲到这允许我稍作调整,略去原作者对“漂亮胡子”连篇累牍的赞美)
“乌鸦是聒噪的乌鸦,男子是寡言的男子。每逢好心人家应门,榆木斯通才会开口,彬彬有礼地说明他的来意:他是虔诚的信徒,正在苦修途中。他的神授予他考验,要他敲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扇门,饮下九百九十九十九户人家的井水,方能修成正果——取回他失落的心脏,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届时,神将招他去,做神永久的侍从。
“而他杖上的乌鸦常常打断榆木斯通的话,扯着嗓门嘲笑:斯通,斯通,你个傻瓜!忘了狗屁考验吧,你敲门是为了饕足、为了博得他人的欢心以填满自己的虚荣心,瞧瞧你那落魄又执拗的样子吧,斯通,人家笑话你呢!现在最要紧的是洗干净你指甲缝里的泥巴,好好儿解我下来,我要把你的眼睛啄出来,我要带着它们飞去充满金银脂粉的地方,在那儿我要寻一个如我的旧巢一般温暖的新家,我要把你的眼珠挂在视野最好的地方——啊,这样你才能看清人该是什么样!
“听罢乌鸦的絮叨,榆木斯通面不改色——如若不然,他就不是榆木斯通了。他替乌鸦向主人家道歉,接着,为了不给主家带来不必要的困扰,也为了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烦恼,他只得拄着荆棘杖离开。
“第一位开门的是一个孩子。榆木斯通用野草编了只项圈给男孩的狗儿,乌鸦则大叫着孩子比狗好斗,注定活不长。
“第二位开门的是一位姑娘。榆木斯通祝福姑娘快乐幸福,乌鸦却反问他为何不折下初绽的野蔷薇。
“第三位开门的一名老者。榆木斯通协助他读神书,而乌鸦晃着脑袋点评老人的一口烂牙。
“再后来,两位旅人过了村子尽头,沿着小路走上了山岗。乌鸦从未停过嘴,男人也不再说话。他们穿过密林、趟过小溪、越过碎石,朝寸草不生的岩顶进发。榆木斯通到底是老了,他吃力地趴在岩壁上,蹒跚如负伤的老羊,他的无力自然而然引得乌鸦嗤笑。榆木斯通体力不支,终于松开了手,他与乌鸦随后落在顶峰下方的石块上。
“乌鸦顿时没了声息。山谷间独剩风声呼啸。
“榆木斯通长叹一声,山风掀开他的长须,露出他空洞的胸膛:原先心脏跳动的地方,只剩下一处游走着稻草与绒羽的凹陷——那是一只鸟巢。榆木斯通用颤抖的手举起荆棘拐杖,将奄奄一息的乌鸦送入胸中,接着他开始剧烈地呼吸与咳嗽,再接着他开始打喷嚏,荆棘刺入他的血肉,他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他们大概会在那儿撑过黎明,也许在那之后,他们会踏上一模一样的旅程,重复昨日的故事,但我们无从考证。
“我们走过很多路,自不知何方的山那头跋涉而来,又艰难地迈向不知何途的前方。我们见证过无数生命的悲喜,也与无数生灵擦肩而过——是这样,很多事情我们深深烙在身上,却已然抛诸脑后……但我们还记得,半个脚印里盛着那迢远的画面,我们对之投以的最后一瞥——在青苍的天空下,半哭半笑地,坐着那男子和乌鸦。”
我们礼貌性地保持着静默,也许以太团还想要告诉我们点什么,但是没有。营地中只剩下一点焰火雀跃的声响。一时间我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恰好戳中了吟游者的软肋,可当我抬眼时我看见的只是一张用刻刀划出的脸,连眼睑的纹路都未曾移动分毫。“记录到这里已经结束了。”那只以太团轻轻地说。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两名旅人之后又去了哪?难道不能有其他的结局吗?”
“记录本来如此。”
“可是传说故事总会有个好结局。主角不会永远流离失所,他总会找到归宿或方向。如果没有,那它绝不是一个完整的传说。”
“那是你想要的吗?”
“至少得让榆木斯通重新拿到一颗心啊。哪怕是木头做的,放在他身上也能发芽。”
以太团的躯壳中传出了悉索的笑声。“那么,我们祝愿你们如愿以偿。”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它的话。“那现在,你想从这儿获得什么报酬吗?这世上理应没免费的,呃,劳动。一晚上的炉火?一把新的雕刻刀?还是简单地来口暖和的?”
“为什么要用这些交换呢?记忆是不会被人取走的,它只会变得更多。听到了,它就是你的,它也一直会是我们的——只要它还活着。”
“但是,难道你不想要……”我本想借着话头问清它接近流亡者们的目的,可刚打开酒塞,帐篷里的男人们立即寻声而来。
有急性子的年轻人将帽子折成酒斗的形状讨酒喝,仓促间帽檐缝隙里躲藏着的欧石楠不慎跌落,失主惊呼一声,赶忙扑向花儿,他十根指头胡乱地交拢,企图靠一张漏洞百出的粗网将宝石色的花朵再次隐匿起来,这引出一片窃笑与口哨。赠予那人信物的姑娘登时涨红了双颊,她劈手夺走酒壶,一股脑用这闯祸的液体泼了闯祸的爱人一头一身。小伙子狼狈地抹过脸,大叫着,捏紧拳头做出一副要捶打的假样子,跳起来追逐那鲁莽的女孩儿。他们一前一后团团绕着营地,分离时像鹿一样欢快地奔驰,相碰时却像狼一般相互撕咬。人群中有人哄笑,劈里啪啦地朝孩子们鼓掌,笑着笑着眼泪便从眼角滚到了嘴角,于是他们顺势将呛在唇边的烟草末吐出去,说,呸,这烟苦得发咸。
在湍急的笑闹中,以太团——这名被放逐者的陌客——只是静静端坐着,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表情和一双说不清停泊在何处的眼睛,面对时间之河这短短一瞬里所有的旅人,摩挲、编制它手上弯弯绕绕的绳结——仿佛一尊亘古的泥像。
你想要什么呢?——它并未回答我,我也没能杜撰出答案回答我自己。
也许它其实已经揭晓了谜底,然而这谜底因为风声而失落——毕竟若是不通过声音猜想,以太团的灵魂几乎无处可觅。
这晚过后,我再也没见过任何一只以太团。
我们听说故土新成立的王国倾颓了,但又有别的什么人爬上废墟顶端,把自己的旗帜插在那儿。这样的传言,我不知听了多少轮。可从未听说有人邀请我们带着剑回去——仿佛那片土地与我们从无半点瓜葛——这也许只是兵甲在劳顿中渐渐生锈了的缘故。每个夜晚当我闭上眼时,我都会想起那只躯壳愚钝的生灵,想起它飘渺的祝福。每当这时我都会爬出睡袋,去听篝火边的女人教孩子们唱家乡的歌,唱先祖如何披着光织就的斗篷凯旋而归,如何扫除家中的一切污秽,如何用双手重铸一座纯净的石头城池。有些音节随着车马碾过的尘埃一起嬗变或遗失了,但大多数曲子还保留着原先的样子。这样一来,我干枯的心便从中汲取了些许新的养分。
我和四十顶帐篷里的流浪者们继续走那条磕磕绊绊的路,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有时候前进,有时候又朝来时的方向溃逃……最终,仅剩下我落在人群之后蹒跚。我甚至遇见了传说里时常被提及的灾厄预言者,他说他必须尽早赶上队伍的步伐,好替星斗传达他们命运的轨迹。我从泥地上爬起来,问他:“是我们的旅途要结束了吗?”他回答说,他也不清楚,他只是追随自然隐秘的感召前来,予流浪者们一个模糊的天机。
我告诉他,旅途只有结束和进行时两种状态,而跋涉仅仅是过渡态,它总会结束。预言者摇了摇头,他大笑道:“我倒是知道点别的事:有些家伙会踏上永恒的旅程,一代一代无穷尽地在路上徘徊。”
这个答案不能算作答案,正如没有好结局的传说那样。我把以太团和它的故事讲给他听。预言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他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至少是讲述故事的以太团所认为的结局。他问:“你做好准备听了吗?”
我说好。
于是预言者靠着我僵硬的肩与肘,面对漫天星光躺下。以下是那个夜晚里故事真正的结局:
“……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他们。
“然而在我看来,自此之后,他们再未离开过我们。”
请各位即将离开地球的旅客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及出境护照,出了地球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护照的朋友们左拐找蛇头补办,真伪自辩~~~
人话:人设纸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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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西多
十四岁那年我在昏沉沉的梦中醒来,周身出了一层薄薄细汗。我梦到的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当朝太后李婧,小字绵绵。她是我父亲的最后一位宠妃,生下了我父亲最小的儿子,也便是我。我父亲曾有过两位皇后,先后病逝,也未留下子嗣,母爱者子抱,最终,他立我为太子,去世时,将年仅十一岁的我托付给尚且少艾的母亲,以及宰相苏昰。
母亲虽然年轻,却聪敏机变过于常人。父亲在世时,她管理后宫,井井有条,与父亲下棋,总让父亲全神贯注,又胜得自然而然。父亲去世后,她既要料理后宫诸事,又要安抚前朝人心,众人或有欺她年轻的,她却仍能做到滴水不漏。从父亲大丧时图谋不轨的六哥,到几位倚老卖老的臣子,到看轻我们孤寡的匈奴,乃至今年的大旱,她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我十四年人生中所最敬仰者,除了向有“明主”之称的父亲,莫过于她。
然而,在我梦中,她却全然不是这样。寡妇的灰蓝锦衣换为天水碧的轻纱,主腰上雪肌若隐若现,圆滚滚的藕臂紧拥住我,平日里清宁坚定的眼神现下湿漉漉、水汪汪,酝酿云情雨意。她亲吻我的嘴唇、鼻尖,似笑非笑,水淋淋的腿心蹭着我,直至叫我尝到从未尝过的甘旨,酥麻柔软,难以言喻,温柔乡里胡天胡地。只是黄粱一梦而已,醒来后探手一摸,才发觉自己腿根留了些冰凉黏湿的东西,过去我不明白,现在却懂了七八分。这一夜风雨十分之大,虽然关了窗,那飒飒之声也一直送到我枕边来。若是这雨下在衢州,母亲不知会有多高兴,我想。
衢州今年大旱,母亲为此很是忙碌,好在自从上次我为那里拜祭龙神以来,那里已下了一场雨。祭祀一事,多是祭天或祭地,祭龙神一事宫中还未曾办过。苏昰虽然是宰相,却也精通祭礼事务,母亲索性将此事全权委托于他。一切都很是简朴,这是母亲的意思,她对于求龙神能降雨一事,并不太信服。她与苏昰向来少有龃龉,因此苏昰也照办。所没想到的是,祭礼未毕,即骤降大雨,将其余人身上浇了个透湿,我这边却仍是朗朗白日,不过溅上几滴雨而已。那时候,我心中惊疑,想要走向母亲,她却冲我微微摇头。紧接着,她率领众人,向我行大礼——祭拜龙神,唯有我不受雷霆雨露之扰,我是真龙天子,无可辩驳。她的发鬓都乱纷纷黏在了两颊边,睫毛上挂着雨珠,盈盈如泪,瞳人却湿而冷,黑得阒不见底。
等到衢州落雨一事来报,母亲和苏昰发觉,落雨之时,恰是祭礼结束之时。苏昰面色微有不渝,随口开了个玩笑道:“那么些些祭品,龙神竟真的赐雨,端的爱民如子。先帝当年也曾祭拜龙神,据说曾召得龙神真身下界,大帝果然……”一言未了,母亲忽地瞧了他一眼,缓缓开口:“苏卿,大帝尚且在此,父子之论,不大好吧。”苏昰脸色微变,果然不再提起此事。
父亲竟然曾经召得真龙下界么?不知为何,那时听而未闻的只言片语这时候却在心中翻涌起来。风雨如晦,心中如醉,我又复坠入梦中,却模模糊糊犹记得父亲的面容,虽然苍老,犹可看出年轻时一二风姿。他正与母亲对坐弈棋,凝神思索,母亲则带着春日海棠初绽的微笑,目光追随着他的脸庞。那种微笑,我自从父亲去世,便再未曾见过了。
那晚后,我再没做过那样的怪梦,心口如放下一块大石。我仍旧每日温书,写字,学骑射,上朝,陪母亲看奏折。苏昰偶尔也会来——他极受母亲倚重,向来可以直入南殿。有一日,恰好又值下雨,他求母亲让他留在这儿,母亲答应了他。说起衢州如今已经大为好转的旱情,苏昰道:“禾焦树死,衢州的树皮被扒了个干净,生在衢州与生在京城,本非它们自己的选择,万般皆是命……”
我说:“虽然万般皆是命,但即使大旱,宫中的树依旧不会死,说到底,富贵才有气运罢了。”
苏昰讶异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大帝已经是这世上极富贵之人了,为何要作此叹息之词呢?”
我反问道:“莫非只因为我是这世上极富贵之人,宰相便不许我感怀了么?我以为世上气运一事,本就没甚平均可说,更谈不上什么人人享福,不过是富贵之人占去了他人的气运罢了,树是如此,人更是如此。”
见母亲和苏昰齐齐向我看来,我仍然继续往下说道:“就譬如我,我是大富大贵之人,正因为有了我,世上才有这等扒了树皮果腹之人……”
“迦内什!”母亲高声说道:“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她骤然发难,苏昰却还是一脸嬉笑的模样,道:“太后,你莫生气。大帝,你说因为有了你,世上才有那等扒了树皮的百姓。我且问你,假若——恕臣不敬——假若没了你,你以为世上就不会有这等人了么?没了你我与太后,天灾便不降了么?衢州便无大旱了么?或者说,”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你是觉得我与太后,乃至于先帝贪天之功、自吹自擂么?”
母后并未看我。她脸颊泛着薄薄一层红色,显是怒气未止。我本来张口欲答,看到她那副模样,心头却没来由烦躁起来。我自然不能怪罪她与苏昰,更不能怪罪父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要怪罪谁。盘古开天辟地,以己身支天,是他有大神通,我又何德何能?可那一晚的凌乱梦境,却又确确实实只能怪我。要怪我么?我凝视着母亲的面容。扪心自问,假若我只是别人,不是这劳什子“大富大贵之人”,我会如此执着于忘记那个梦境么?
我道:“娘娘,儿先退下了。”
“先和你的宰相解释清楚再走。”
这句话激得我眼皮一跳。苏昰并不看我一眼,只是悠悠然坐着,我只觉得心头火起,较之被他嘲讽竟然尤为难堪。我下意识要去咬嘴唇,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儿先走了”,径直走出门去。母亲并不应我,出得门来,我还听见苏昰的笑声。
我屏退左右,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走,被细雨一浇,方才觉得心气渐渐平复,只是想到方才苏昰的那些话,仍禁不住咬牙。想到看到母亲时自己的歪念头,又几乎要唾弃自己。不知不觉走到玉兰园中,这时恰逢花开,高挑的树一棵棵孤零零立在御花园中,开放着皎白中透出玉黄、圣洁而孤寂的花朵。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花。母亲喜欢清静,所以这里一向也少有人来,但是我却突然看到了一个小宫女。
她坐在秋千架上,穿一身鹅黄襦裙,水色纱带随风飘拂,连带裙摆也脉脉舞动。花生丹脸,水剪双瞳,这八个字,正是她的写真,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向我看来,我转开眼睛的同时,也听到了她的轻笑声。玉兰苑中下起了细雨,所以连她的笑声也是朦朦胧胧,如雨如梦。看模样她大约只有十三四岁,不知道她父母是谁、这么小年纪离家,有无思乡之情。不过,对于她来说,来京之途总算见了些风景,我却几乎只能留在这京城罢了。
我走向她,她却一声不吭,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只是在秋千飞下时伸出着绣舃的右足点地,让秋千停下来。她的眼尾上翘,瞳孔黑得发紫,眼白却白得发蓝。我说:“你不冷么?”
“这话我应该问你啊。”她说,“你没有带伞,也没有穿蓑衣,就这么在雨地里走,你不冷么?”
“这雨应该下在衢州。”
她捉住我的手,笑着说:“好凉!——衢州么?你不必担心。”
“‘你’,‘你’,总是这么称呼。你叫什么?”
“女琴。”
女琴。我默念这个名字,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她,但她身上却又有种影影绰绰的熟悉感。女琴拉我坐在秋千上,向后走了几步,接着便高高向前荡去。雨中灰白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我几乎感觉自己要冲到那里去,随后便是巨大的回落感,我们被抛回到玉兰之间。
秋千终于慢慢慢慢地停下来。这本来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我却玩得十分畅快。直到此时,仍有一种随波逐流的轻松感。女琴转头看我,说:“你还冷么?”她执起我的手,突然倾向我,吻住了我的嘴唇。
第一次,一个女子亲吻我。她的嘴唇柔软,潮湿,冰凉,温顺,就像蚌肉一般,无声无息地张开,露出了珍珠似的皓齿,舌头甜蜜又温柔,在牙齿啃咬后轻轻撩拨我的嘴唇。我有些惊讶,不知道是该推开她、斥责她、惩罚她,还是该顺从她,乃至于压制她。但她已经松开了我的手,嘴唇离开了我的嘴唇。那双美丽的眼睛直视着我,女琴低声说:“我是第一个吻你的人么?”
我想回答说“是”。但我却避开她的视线,望着玉兰苑中无边的丝雨,说:“不。”
她笑了,然后跳下秋千,跑开了。我伸出手抚摸着嘴唇,仿佛仍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秋千仍旧小幅度晃荡着不知不觉,直至雨停。
第二天苏昰来见我,向我致歉,又给我讲了一通“受命于天”的大道理。我并不如何耐烦听,但因为母亲,也一句不回地任他说完了。自此之后好像又一切照旧,我还是那个不多语笑的少年天子,仁宗和李娴妃的儿子。衢州又下了一场透雨,其他各州也风调雨顺。玉兰花谢,海棠和樱桃花开。有时候我到玉兰苑那里去,拾起地上边缘枯萎的落花,日光透过枝枝叶叶照到我的衣服上,恰如水光。
回去之后的中午,我又见到了母亲,她坐在卧榻边瞧着我,媚眼如丝。她又朝我伸出手臂,这次全身一丝不挂,腻白如酥的肌肤、坟起的椒乳连带婀娜蜂腰都尽显于我面前,朝我俯下身来。那一瞬间我几乎忍不住要主动伸出手去,握住她滑嫩丰腴的双峰,但脑海中却忽地闪现这样一个念头:这是梦。
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我用力闭紧双眼,无声喊道:这是梦!
这果真是个乱纷纷的春梦。我坐起身来,低声问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回答说是未时。我穿上靴子,朝外走去。他想要跟上来,我说:“你不要跟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说:“你给我去拿把伞。”
我撑着伞穿过玉兰苑,走到清欢阁,那里只有个老宫女在扫青石上一堆堆的落花。这是父亲以前最喜爱的地方,他去世后,他的一些喜爱之物,如书籍、手迹之类大多堆放在这里。我叫那老宫女用钥匙开了门,里面种的梧桐,枝叶丰蔽,整个院子都笼得阴阴的,此时梧桐尚未开花,只有这郁郁绿影。我对那老宫女说:“你且接着打扫罢了。”然后将门关上,登上缝隙里生满厚厚青苔的石阶。
我一直在清欢阁待了一个时辰。父亲写诗,作画,题书,蛛网灰尘,比比皆是。我出去的时候,雨仍不止,有个人撑着我随手放在梧桐树下的那把伞,站在那里,似有所待。
是女琴。她望着我,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低声说:“你又来了。”我走下石阶,她向我迎来。我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次并未被雨打湿,黑得发绿,滑溜溜,密匝匝,分成两大股绾作垂挂髻,玉兰簪子,花心用了海水珠,隐隐放出宝光。一个宫女自然不可能做这样的打扮,我问:“你到底是谁?”
“第一个吻你的人。”她回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指含进口中。她的面容端正、清秀而稚嫩,却隐隐给人以不可亵渎之感。“眉目如画”,我想起这个父亲笔下的词。用来形容她恰好,但无论再怎样高明的圣手,也必定无法将她那一片空濛的气质落实于纸上。连这一点也如父亲所言,而此刻,她却含吮着我的手指,灼热绵软的舌头小心翼翼包裹着我。
片刻后,我将手指从她口中抽出,缓慢而确定地说:“你并不是什么宫女……你压根就不是凡人。”
不知何时,女琴已将伞撑在我的头上。这把伞有点小,她大半遮蔽了我,半边身子露在雨中,丝毫未湿。她说:“那么,你还愿意亲我么?”
我的胸口一时憋闷,一时又觉得恶心。她开口时,我几乎要吐出来。但是当她说完这句话后,我却觉得尚能支持,虽然胃中仍阵阵作烧,却还能勉强看她一眼。天水碧的纱衣,我说:“我要去找母亲。我有话要问她。”
女琴看看我,随后向前一步,突然亲在我嘴唇上,一触即分。
她带我走出清欢阁,走过玉兰苑,一路走到南殿,却并不停下。一直拐到宫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小阁子,我看到门口守着的正是母亲的两位大宫女。女琴在我耳边说:“别理她们,往前走,她们看不见你。”我穿过她们之间,她们果真对我与女琴视而未见。
阁子的门闭得紧紧。从刚才见到那两位宫女起,我心里便不知不觉有了猜测,这时候并未用手去推,只是转头看着女琴。她伸出手指点到糊着的窗纸上,那里渐渐浸开一片水渍,破出一个洞来。我微微弯下身子,朝洞里看去。
汗水从苏昰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但他却在微笑。母亲的一身秋香色的纱衣乱披在书案上,白皙的脸汗涔涔,两瓣红唇张开如春日的海棠。苏昰侧身对着我,背部弓起,肌肉绷紧,屁股像狗一样有力而迅速地耸动着,我感到一阵反胃。而母亲的口中却发出了呻吟,那样软媚,那样缠绵。
我后退一步,忽然张口,望着地上便呕,但什么都呕不出来,只是干打哕。女琴把伞往地上一丢,连忙扶住我,叫道:“迦内什?迦内什!”她这样叫我,我一时间又想起母亲来,想起苏昰那样叫她:绵绵,绵绵。呻吟与这女子的小字交织,说不出的千般旖旎,万种风情。一瞬间我仿佛又有了力气似的,直起身子,向女琴的脸上掴了一掌。我用的力道颇大,这一掌下去,她半边脸上登时出现五条白痕,而后逐渐转红,一条条浮上来。我们都愣住了。片刻后我哑声说道:“入我梦的是你?父亲写的画的也是你——你真……”她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瞧着我,我心头一阵烦恶,可是忽然又觉得她这样有点痴,有点呆,很可爱。我转身要走,她也没有拦我,眼见得我走过了那两个大宫女。我回头看看那里,宫女的眼睛并未朝我望来,她却依然只是看着我,一瞬不瞬。
母亲与苏昰。父亲与女琴。母亲与父亲。母亲与我。我与女琴——我只觉得心如乱麻,什么也不愿去想。那股醉酒的心绪仍萦绕,只怕我一见母亲便要吐出来。她身上全是苏昰的气味。她的微笑里也莫不是苏昰所喜爱的似水柔情。我梦中见到的她,是苏昰压在身下的她。苏昰竟然这样背叛父亲与我。她竟然这样背叛父亲与我。但是,若父亲并不爱她,又何来背叛?背叛了父亲的,又仅仅是苏昰和母亲么?或者,遭到背叛的,仅仅是我与父亲么?
我不能见她。我托病躲过了晚膳,卧在榻上,一本一本地翻书。母亲来过一趟,我让小太监告诉她,我心情抑郁,不愿见人。我看着那阴阴的日光,从窗户里投到书案上,母亲在窗外叹气,这声音飘进我的耳中,与此同时,可以想见风一吹,那些海棠与樱桃花瓣是如何飘进上林苑粼粼闪耀碎金的湖水。春天为何仍未过去呢?
她一走,我便俯到床边,将下肚的汤药一概呕了出来。
苏昰没有来。我拿过铜镜,细细打量我的面容。如今母亲每天还是很忙,召见大臣,批奏折,忙到深夜,即使偶尔我也会去帮她看看奏折。她最近显得憔悴了些,但是依旧十分美丽,柳眉杏眼,瑶鼻樱唇,乌发如云,肌肤似雪。但是,当我揽镜自照,却看不到我与她的相似之处。
我像父亲吗?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者,眉目间依稀存留往日的精气神采。我像苏昰吗?他比母亲要大上个三岁四岁,已经娶妻生子,但仍旧颇为俊秀,据说年少时曾有“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轶事。
我抛下铜镜,张目望着床帐上斑斓的小团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睡梦中似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我微微侧身,咕哝道:“娘娘……”并无应答。
朦胧中一个吻落到我的嘴唇上。我烦躁地舔了舔嘴唇,并不想多理会,那个吻却不依不饶。外面一声惊雷,雨声接踵而至。我闭目良久,终于睁开双眼。
如我所料,是女琴。她的头发放下来,一直垂到我耳边,堆在我枕头上。我想推开她,却一下子按住了她的一只鸽乳。她原来什么都没穿,就这样夹在我与被褥之间。我只觉得手下的那个器官柔软细腻,虽然小巧,却很是鼓胀,连忙放下手去,低声说:“你快走开!”
门外犹可看见人影,我扳住她的肩膀,推她起来。女琴说:“他听不见。”我坐起身来,咬紧嘴唇望着她。一片黑暗里自然只能看见深浅不一的黑,她却一似能读心似的,握住我的手,放到她的脸上。我白日里掴了她一掌,那里这时候仍是微微肿胀,我听见她轻轻呻吟一声,突然又愤怒起来,一下下用力按着她的伤处。她嘶的一声,却并不反抗,也不再呻吟。我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头,倾身亲吻她的额头,向下一路吻至眼睛,把嘴唇搁在她颤动的眼皮上,舌尖尝到了咸味。
我说:“你究竟在打算些什么?”
“你以为我在打算些什么呢?”女琴轻声问。可能害怕扯到伤口,她的这句话说得调子不清。
“不过是些鬼魊心思罢了。”我突然不耐烦起来。“总是如此。我为何要苦苦猜想你那腌臜念头?春风一度罢了,你是什么打算本就与我无关,如今我也不想问了。你是为痴情所动也好,是为了好玩也罢,愿意说我也听听,不愿意说就滚出去。对你念念不忘的是我父亲,若你心悦他,大可去阴曹地府找他去,抑或于这红尘紫陌间寻访寻访,左不过十几年,何必来此消遣我?床榻之欢我父亲想必远胜于我这十四岁的小儿郎,你与他双宿双飞后,却还能巴巴寻到我这里来,与你相亲,我都嫌恶心。”
说完这一通话,我下了床,点亮烛光。即使在这里,也可听得风声呼啸,雨势磅礴。今夜这场雨甚大,听在耳中,我跣足行至窗前,开窗伸出手去。雨线浇在我的手上,冰凉而沉重,又是一道电光。
雷声自天际传来。随即我意识到有人在笑,还是那样朦胧轻盈的笑声。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女琴在我背后说道:“你总是这样,好像感觉不到冷。”
“方才我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你为何会猜想我与你父亲间有什么事?是那间清欢阁么?我不必对你虚词矫饰,我与他却实是只有一面之缘,是而你说的那些话,实在令我不解。且那一面也早已是数十年之前了,若我当真另有所爱,又为何隔了这么多年,忽然想起你来?”
我眼前一亮。她拿下了手,攥住我伸到窗外的手。烛光下可见她的左颊红肿,眼角也是红的,脸上却挂着一个笑,又不知不觉收了下去。她将我湿而冷的手心放到左颊上,如狸奴般用脸颊轻轻蹭着我的手。我望着她,她亦回望我。接着,她的赤足踩上我的足背,双臂搂住我脖颈,牙齿咬住我的嘴唇。她总是问我冷不冷,身上衣服却比我少多了。
我的手臂总是压到她的头发,每到这时,女琴便吃吃发笑,双唇柔润如樱桃,甜美亦如樱桃。我禁不住也微笑了,在她的瞳孔中看见一个小小的我,闪闪如星。她仰头亲吻我,手指抚摸我如抚琴,身体容纳我如雨落池中。我们身体碰撞,嘴唇碰撞,我握住她的膝弯,将她深深压进枕头里被褥里。她身体极为敏感,一挨我的手指便要发抖,一碰下面那里便不自觉地小口吐出汁液,可是却抵死不愿叫出声来,每当禁不住时,若非亲吻,便是吸吮我的乳头。我半笑半恼地推开她,又上前亲吻她,她立起一条腿,我们又复陷入无尽的追逐中。
待我们云收雨散,外面仍雨声潺潺。女琴疲倦睡去,我却睡不着,坐起身来,窗外隐隐的凉风吹来,霎时感觉有些冷,被子顺着肩膀溜了下去,恰好堆到她脸上。她眨动双眼,用手揉了揉,声音里还带着困意:“迦内什……不冷吗?快躺下。”一边说,一边拉扯我的手腕。力道轻巧,但我却不自觉地顺从了她,又躺了下来。她趁这个机会,把一只圆滚滚的小手臂搭上了我的胸膛,软软的嘴唇也湿乎乎贴了上来,依恋地蹭着我的肩膀。刚才堆到腰间的被子又被她拉到我的胸口。被她拥抱着,我不知不觉又暖和了起来。我低声说:“你还疼么?”
“嗯……”她慵慵哼出一声笑,用气音说:“现在好些了。”而后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我的寝衣本就轻薄阔大,被她压在身下,袒露双乳,她却也懒得拉一拉衣服,只是睡眼惺忪,低声道:“你要告诉我……”
她这副情态,令我想起一个人。还是说天下间女子床笫之间皆是如此呢?而天下间男子也如我这般贪嗔痴、多生妄念么?我想如母亲那日看我一般看着她,但她却只是忍耐不住似的,话犹未了,便伏在了我的胸口,裸露出大半细巧洁白的背。我推推她,低声道:“女琴,女琴!”见她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娇小的躯体抱起来,放到一边。她头发在枕头上摊开,熟睡时无忧无虑,如同一位凡人姑娘。不知为何,我忽然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无论从前与未来如何,而今这烛光下,我的身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