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餐刀压在表面煎得焦褐的牛肉上,柔软的牛肉被拖动的餐刀分割,红色的汁液从纤维中流淌而出推开餐盘中褐色的酱汁,叉子的尖端陷进粉红色的牛肉中将这块被割下的肉块送入涂着口红的双唇之间。当苏西·马什再次放下叉子光洁的餐具上丝毫没有染上口红的颜色。
“那么,恭喜你成功拿下这次的竞标,马什女士,你距离你的目标更进一步了。”小朱厄尔·贾勒特的手指捏住高脚杯细长的杯把举起。
她放下刀叉同样举起酒杯,“谢谢,贾勒特,”她已经咽下刚才吃下的牛肉,声音清晰而低沉沙哑,毫无疑问,这声音属于一个长期吸烟的人,他们的咽喉久经尼古丁和烟草的摧残,但苏西对这乐此不疲。两只玻璃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各自饮下一口杯中的红酒,“但是你的近况似乎并不太好。”
朱厄尔挑了挑眉,“呃,这件事或许也并不棘手,只是我还欠缺一些——经验,”他放下高脚杯,餐刀被他的手指推到旁边又拉回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老贾勒特很擅长这些事,但小的就从没管过,你知道的……”这会儿他那双绿色的眼眸才抬起来,苏西的身影映在那上面。
她倒是很乐于听到这回答,但不是出于幸灾乐祸,她没有那个心情和意愿嘲笑自己的同胞,只是朱厄尔的回答能让她伸一把手,想必她的同胞也不介意她在伸出援手的同时掺杂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没关系,贾勒特,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同胞之情也是这种时候发挥作用的不是吗?”
“你是说你能帮我?”餐刀被他摆正,他的身体坐直目不转睛地望向苏西,“有什么办法?”
苏西只是再次举起酒杯,深红色的液体随着杯子的倾斜摇晃,但她并不喝下,“方法有很多,但是你不必知道。”
就像他不必知道他那愚蠢的竞争对手克里斯·布兰迪是如何把刀子亲手送到苏西手上的。
兰伯特·邓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凝视着手里的短刀片刻最终将刀收回刀鞘扔进抽屉用力关上。他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弹出转轮式的弹仓,桌子上的子弹一枚枚地被塞进去,他的手微微颤抖,枪械的零件之间因为他的颤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直到最后转轮再次与枪管相接他的颤抖也没能停止,这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操,别他妈抖了!他暗骂一声皱紧眉头握住手枪用食指扣住扳机,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个赚钱的活儿而已,他握紧手枪的手贴在额头上,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别人付钱,他去杀人,刀子会分毫不差地割断目标的喉咙,子弹穿透他们的太阳穴和要害,他从不发抖,但是苏西·马什使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就如同那天酒吧里他带走受到骚扰的苏西。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不是背叛,苏西也是给他付钱让他办事,都是一样的。
他想起尤利安和索菲亚,他们握住手中的凶器面对彼此不住地发抖,与自己如出一辙。那么他现在的颤抖和犹豫是因为他爱苏西吗?他爱兰伯特·邓肯,但他仍然握住那匕首直到可怜的诗人呼吸停止。他想不明白。
窗外马车的嘶鸣声已经响起,他将手枪妥善藏进口袋,该走了。
“好久不见,兰伯特。”在马车上苏西伸出手,他不假思索地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轻吻。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道,那只带着丝绸手套的手缓缓收回搭在腿上,当他抬起头那双绿色的眼眸闯入他的视线,他过了会儿才说出她的名字,“苏西。”
“怎么了,你看起来状态不佳,”苏西说,“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我没有不舒服……”
“你之前不是都会很高兴地问我有什么活吗,”车窗外的车灯逐渐靠近,明亮的灯光随着车厢的移动渐渐驱散黑暗照亮苏西的脸庞,她丝毫不为自己的雇员精神不振感到不快,那微笑在兰伯特眼中一清二楚,“兰伯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应该不只是同为窃居者的同胞之情吧?我很乐意倾听你的烦恼。”
如果不只是雇主和杀手,不只是同胞,那我们之间又该是什么关系?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的直觉警告他,如果他得到了那个答案他可能再也无法对苏西扣下扳机,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
“谢谢你,”至少他现在已经能熟练使用感谢来应付别人的关心了,然后再说一些拖延时间的敷衍,“但我想到了地方再说。”等到苏西点头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但是马车行驶到了路灯之间的阴影中,车厢失去了灯光的照明变得昏暗,他只能依稀看清苏西的轮廓,但他想要的应答还是从那阴影中传来,“可以。”
当然,兰伯特并不打算真的和她说这些,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他受够了一路上的揣测与思考,这些猜测让他变得不像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些复杂的事。他从诗人那里学会的爱就是当那个男人的听众,冲他点头,对他微笑直到他也对他露出微笑,其他的事与他何干?
可是他还是无法对苏西·马什扣下扳机,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准星在他的眼前乱晃就是无法和苏西的额头连成一条直线,他现在甚至连瞄准都做不到,即使他还没有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瞧你,你的手抖得像个新手,你就是这么干活的?”苏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将臂弯里的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一步步地走近兰伯特,无视兰伯特的警告直到站到他的身前,她抬起手放在他握枪的手上,而他居然因此不再颤抖,但她立刻抓住他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你得瞄准这儿,这种事也需要我从头教你吗?”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他的食指无法移动分毫,最终他只能选择投降,“不要,”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要哭出来,“我做不到,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确实,你应该不知道,没人告诉过你,可怜的小狗,”苏西从他手上拿过手枪时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她抬起手枪后面的击锤将枪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因为你爱我啊。”
兰伯特一愣,而后怔怔地摇了摇头,“我不爱你,这不是爱……”
“那你为什么开不了枪?如果我告诉你我很乐意为你去死,你就能让子弹穿透我的额头吗?”
“我……我不能……”
“那么这就是爱,你离不开我,你无法从我身上放手。告诉我,这些日子没见你想我了吗?”
他确实想起过曾经和苏西缠绵床榻的日子,可是这就是爱吗?他爱那个死去的诗人但从未和他做过这些事,“我不明白……”
“最简单的例子,那个自杀的可怜人鱼,她叫什么来着——”
“索菲亚。”
“她自杀的原因就是爱,她无法从已经死去的人身上放手,于是她也跟着去了,你明白了吗?”
“可是我不想死,我也无法为你去死,这也是爱吗?”
“那你要离开我吗?再也不见面,彻底忘记我?”
他立刻冲上前抓住苏西的手臂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不要,”苏西看向上方的绿色眼眸倒映出他不安的神情,“别离开我……”
“那就承认吧,兰伯特·邓肯,你爱我。”
“我爱你……”他缓缓低下头吻上苏西的双唇,对方回应了他的吻,这个吻结束时他的脸颊被那温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他微微侧头应和了她的爱抚,“苏西,如果我爱你,那你爱我吗?”
苏西只是笑着,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再次和他接吻。
洁白的信纸被摊开在桌面上,苏西取过一支钢笔拔掉笔帽,时候不早了,墙面上的挂钟指针已然指向十,她不想熬夜,明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可以她其实还想再和小朱厄尔·贾勒特见一面,然而近期他们谁都无法腾出时间,便只能临时写信告知。
贾勒特,我亲爱的朋友。
简单的寒暄后她便直入主题。
你我皆知克里斯·布兰迪看似手段残忍凶狠,实则鲁莽粗心,他的大意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管理如此规模的金融机构的资质。因此,我愿与你商议其产业日后的安排。其名下资产将于近期进行拍卖,我会附上拍卖场地的地址,记得准时参加。
蔚蓝色的天空在远处与一望无际的海面相接,阳光在海面破碎装点了无数浪花,微风吹过他的衣领,抚摸他的发梢,但他不以为意。他蓝色的眼睛纯净得像是倒映了整片天空,直到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克里斯·布兰迪的身影出现在他天空般的眼眸中。
“我已经把我手下的人都留在那边了,”蓄有整齐的上唇胡须的男人不耐烦地将唇间的香烟抽掉最后一口,烟灰蔓延至烟嘴,他拿下滤嘴将尚未熄灭的烟头砸在地上,几枚火星从烟灰里蹦出来但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都办妥了吧?”
“……当然,”兰伯特笑着同他点头,他将手里的箱子放在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您可以亲自确认。”
克里斯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但还是凑上前弯下腰去摆弄手提箱上的皮带扣。也因此他未曾看到缠绕在兰伯特手上的鱼线。
你不必担心布兰迪的下场如何,只需知道他将再也不会出现在你我面前,此人做事不计后果,他的消失不止于你我,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好事一件。你饱受其困扰,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单方面受恩与我你会问心有愧,也不利于我们的长远关系,因此待你完成拍卖后我的秘书将会前往贵府商讨其金融产业股份相关事宜,我相信你一定会对此事进行妥善处理。
兰伯特退至一边等待克里斯完全蹲下,这时他立刻抽出鱼线绕过克里斯的脖颈,纤细柔韧的鱼线死死勒进克里斯的脖子,他的呼喊也被完全断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他的双臂胡乱地挥舞,一会儿抓挠脖子上试着抠进不存在的鱼线与皮肤间的缝隙,一会儿朝身后挥着想要驱赶走可怕的凶手,他像被逮住的兔子徒劳的蹬着双腿,眼珠向外突出,脸色涨红,大张着嘴吐着舌头想要吸气。然而在片刻后他的挣扎渐渐停止,嘴里窒息的吸气声也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当克里斯的手下察觉不对赶来时他的尸体早已被和提前装满重物的手提箱用鱼线连接,随着入海的手提箱一起向大海的深处坠落,而兰伯特·邓肯早已消失不见,整个码头空无一人,几只海鸥鸣叫着飞远。
我的朋友,虽然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但不必忧心,人类社会的规则远比我们想的要简单的多,只消几年你便可悉数了解,如同这次的事件。安心吧,同胞,一切皆会如我们所愿。
她写上最后的落款,吹干信纸上的墨迹,而后折叠纸张将它塞进信封,这时门开了,脚步声靠近她的书桌。她知道来者是谁,因此并不抬头去看,她折上信封,用桌上的烛台融化火漆,当蜡粒融化时深红色的蜡被她滴落在信封上,最后她拿起印章按在尚未凝固的火漆上。
前文——
槲寄生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7600/
薄荷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8985/
除锈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1425/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说到底我到底是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我明明只是想快点逃走不想和这群疯子待在一起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就像在做梦一样白天打不起精神夜里翻来覆去地做噩梦或者说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梦我一直都醒不过来我的腿好痛好痛好痛什么时候都在痛它停不下来嘴里好干我好渴好热好暗好痛还要这样多久就没有什么能够给我抓一抓的东西吗床单也好被子也好为什么这种时候我却没力气了挪一下手就能碰到东西的吧但为什么手动不了呢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拼命地抓住、握住那只手,然后得以从溺水一般的昏睡中挣脱了出来。
或许是被解救出来。
这只手的触感很熟悉。
也就是说最近才摸过。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是绢色君。
身陷于生理与心理双重的痛苦搅成的漩涡之中,我又做噩梦了,顺便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腿面上仍然是难耐的剧痛,我难以自控地发出一两声呜咽——应该被绢色君听了去,他脸上担忧的神情更甚——但我没精力去宽慰他,因为我也怕得要死。记忆如褪去的潮水一般以势头令人惊骇的浪花打了回来,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的同时注意到腿上的伤口根本没有得到妥善处理——
不过说回来,似乎已经没人能够帮我了。活着的人里面应该没有会缝合伤口的人吧。我记得。
千金乐小姐说得很对。在这种鬼地方,任何事都可能轻飘飘地就要了谁的命,而我们又是最脆弱的一批人。于是她选择死得不那么痛苦。
我没有勇气说“与其让我受这种苦,还不如让我去死”,但我好像真的要死了。我已经无暇去关心我的腿还能不能保住,因为这种伤口一旦感染发炎,症状再入侵到内脏,我的身体状况在它面前就像个笑话。
更不用提这儿的医疗环境基本等于没有,普通的消炎药根本派不上用场。
啊,我要死了。
心跳声轰鸣着,我始终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始终没能把它和从小就让我夜不能寐的那未知的恐惧划上等号。
人死了之后,意识会去哪里?
我不相信灵魂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依附于肉身的意识会就此消失不见吗?
但就此消失不见,对于“我”来说又是怎么样的呢?
没想过这样的结局吗?大概是的吧。我恐惧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一味地忽视它、逃避它……
我曾经如此恐惧死亡,但属于我的死亡前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却只感到一片空无。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冲动和鲁莽吧?
我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不再去想,把视线投向刚刚回来的绢色君。
我拜托他帮我带些吃的回来,他也真的帮我带了些(甚至是我喜欢的)吃的回来。
虽然很开心,但我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丝不安。
如果没有绢色君,我会不会死在那个晚上呢?
如果我没有在绢色君发烧的时候陪他,他是不是也就不会帮我了呢?
如果我太麻烦绢色君的话,他最终也会离我而去的吧?
然后那一丝不安开始膨胀。
“绢色君?”
“嗯?”他把打开装着食物的包装盒,一边笑着望过来。
“……给你添麻烦了。”
“哪有的事~……伊织不是也照顾过我吗?我们是朋友吧。”
“……谢谢。”
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然后才开始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朋友。
其实一直都有人和我说想做我的朋友,我也天真地信以为真过很多次。我真的有把他们当成我生活中除了父母亲之外的百分之百,但最后我总是会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把我当成生活中的哪怕百分之一,又或是他们其实正是我所恐惧的那些人,又或是我其实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子。
于是我总是离他们而去,他们也总是离我而去。
……所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接纳百分之百的我。
我垂下视线,感到由衷的高兴——
“真的很谢谢你,绢色君。”
但是这也太迟了。
我甚至没有心情和力气给他一个笑容。
如果我还能和他当更好的朋友就好了。
…………
又过了多长时间呢?
伤口居然没有感染,更没有恶化,疼痛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减缓了一些,我的精神也稍有好转了。
这一定是有谁在帮我吧?我这么想着,对着我不知道的谁道谢。
虽然我还是很可能会死,但我起码有时间去做我还没做的事了。
于是我邀请了火鸟同学。
我还没和她道歉呢。
“那个”
“火鸟同学,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来一趟我的房间。麻烦你了。”
“是为了之前的事情道歉。……明明是道歉,却要麻烦你跑一趟。很抱歉,我现在没法自己来找你。我怕我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我来也可以。”
“火鸟同学?…你还愿意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其实就在那次学级裁判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其实不知道火鸟同学和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就这样说那些话也太无礼了。”
“小宇都同学他也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已经有更多的人,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死掉……”
“所以我觉得,火鸟同学说的,一旦已经支付了代价,就一定要走到底,不然牺牲毫无意义……这样,也挺好的。”
“因为我现在没法自由活动,腿也还是很痛。……本来我是打算好好鞠躬道歉的。对不起……”
“虽然没多少人知道我伤成了这样,但是我想我可能很快就会死掉……”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信任谁,毕竟谁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擅自对人抱着期待只会让期待破灭时的失望更加庞大……”
“……对不起。火鸟同学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不接受也是可以的。嗯。”
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一面。
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只是自说自话。
她只是关心我,丝毫不提之前的事情。我因为她并不记仇而偷偷地感到庆幸,实在是令我自己恶心得想吐。
至于现在呢?
……我开始感到由衷的庆幸,并察觉到我的情绪的干涸。
能和她当面道歉,真是太好了。
除此以外,我的内心一片空白。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切都乱成一团,天翻地覆。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村子里,这家住在最东头,靠近大河,离赶集的那条街远得很。门前种一棵阴森森的大梧桐树,开花时候,落下了满地紫苞也没人去理会,一地的零零落落,邋里邋遢。这家的男人叫王祥利,性子闷沉,最爱喝酒,喝起酒来不用配菜,不用人陪,常常呕吐。要问为什么村人知道这些,全因为他媳妇爱抱怨这些,偏偏她嘴头子也不怎么尖利,不过是把她男人的这些坏处翻来覆去而已。她男人和别人倒不常争执,谁肯管人家家务事,听她说这些话,总叫人觉得厌烦。
人都叫这女人三婶。三婶有三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叫贵鹏,在外面念初中,第二的是女儿贵珍,不念书,在家里帮忙,第三的小女儿贵宝才七岁,还要家长带着。日子正逢七,三婶早早起身,带贵宝赶集去,贵珍留下看家。
两人到集上时,已是挨挨挤挤。贵宝个子矮小,拽着三婶的衣襟,身不由己地转来转去,妈妈买了一兜苹果,好不容易又站定了,原来是和个老头买芹菜。妈妈嫌老头出价太高,一定要削去五分。贵宝不耐听大人说话,一双小眼珠左转右转,忽然看见卖芹菜斜对面,有个妇女摆摊站着,手里执刀,案板上却不是肉,是方方正正、白白净净、半透明的一整块。贵宝从没见过这东西,身不由己,就走过去,站在妇女的摊前,目不转睛盯着那方块瞧。妇女切下一块,析成细丝,装在塑料袋中递给主顾,生意已了,这才看见贵宝,朝她一笑。
贵宝太过忸怩,愣在当地,背后三婶就叫骂过来:“王贵宝!就这么一会你就跑了哈!真能耍!你得死那去?”贵宝吓了一跳,不敢作声,任三婶在她背后肩膀锤了几下,锤得站也站不住,险些跌倒。女人说:“哎呀,小孩子么!给她称点回去吧,真好吃!加上点醋,酱油,切点黄瓜。”
三婶见女人应口,也不锤女儿了,只在她后脖颈狠狠掐了一下,道:“还不走?”女人满心兜揽生意,已经举刀欲切,贵宝眼睁睁看着那刀将落未落,被三婶硬生生拉走。后脖颈还痛得火辣,她一心只想着那没下刀的女人,连哭也忘了。
原来刚才三婶没买成芹菜,倒有她邻居也过来买菜,趁势告诉她王祥利正在联社,怕是要买酒。三婶又惊又怒,赶忙揪过女儿,往联社去。也是赶巧,王祥利刚买完酒,从联社出来,和三婶迎面撞见。他一声不吭,招呼也不打,绕开妻子女儿,就要往家去。三婶赶上他,要夺他的那一塑料瓶白酒,被王祥利一跤推翻,半天爬不起来,痛得掉泪,张口就骂王祥利“嫑二桿”,王祥利便又掉转身,不顾头脸,一顿猛踢,只把三婶踢得在泥地上打滚,仍是一声不做,掉头自去。
联社里人听见哭骂声,出来将三婶扶起,在台阶上坐下,掸去灰尘。三婶虽然跌倒被踢,倒始终护着苹果,一边呜呜咽咽,一边检视苹果,见好几个磕出碎裂,更是心疼得哭骂不休。一眼看见贵宝缩在一旁,想起刚刚这小杂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恶狠狠瞪她一眼,把贵宝吓得不敢上前。因为身边还有人,只得暂时捺下这口气。
众人劝定三婶,让她带着贵宝回家。她被丈夫打了一顿,早已泄气,路上担忧回家又要挨揍,颇觉惴惴。回到家中,门上没锁,却是空无一人,不但丈夫不在家,连贵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三婶的气无处可发,正好贵宝的小手抠着那苹果,像是馋嘴样子,她就一巴掌打过去,骂道:“你是害了馋痨?这是留给你哥哥的!还碰,还碰?小白眼狼再碰我给你把爪子剁去!你还不给我去找你二姐来?滚!”贵宝给打得跌坐在地哭起来,三婶索性蹲下,哭一声,就拧一下她的脸颊,冷笑道:“再哭!再出声!”贵宝是给她打惯了的,不过几下,就止住了不哭,只是抽噎难忍,长长吸气,哽在喉咙里咕的一声,整个人像要翻过去。若是平常,三婶就连她这样忍哭也是要打,这次急着叫她出去找贵珍,就只叱骂她一句:“快滚!”
贵宝慢慢走出家门,两腮通红肿胀,痛得发昏,泪眼朦胧,看不清路,被路上石头绊了一跤,猛然跌倒,如梦初醒,赶忙擦去眼泪,看衣服跌没跌破。也真奇怪,她膝盖灼痛,一片油亮,整块皮都擦了下来,衣服倒是好好的一点没事。抬头一看,隔不多远就是前屋的红砖墙壁,不跌倒怕是要撞上去,骇然爬起,心有余悸。幸好是小孩子,念头转得快,不多时又只想二姐在哪里?她知道二姐和村里的王惠淑玩得好,就先去王惠淑家,怕羞不敢进门,在屋后窗户处张望,王惠淑坐在炕上,正叠衣服,不见二姐踪迹。
贵宝走到街上,惶惶然不知该去哪里。又想道:二姐到了晌午,当然就回家了,我不如在外面玩会,等晌午她回去了我再回家。要是她没回,那也到了饭点,妈妈总不会再撵我出去了。主意打定,她也高了兴,平日里没什么好朋友,这时候就想自己一个人去哪玩。走着走着,到了村北一户人家,只两间小小土屋,屋东头堆起新砍的苞米秸子,团团围成一个三角锥。住土屋的老头就在苞米秸前,人往屋里走,却眼看着贵宝,目光像集上见着肉渣的狗。贵宝听人说,见着脾气不好的狗,不要看它,只往前走,它就以为你尊敬它,就不咬了。于是对人她也用这法子,不敢看那老头,一步步往前挨。听到老头关了门,就站定,放轻脚步走到老头门前,悄悄往门上唾了口唾沫。
她拐到苞米秸前,想钻进去。这是贵宝的独家娱乐,苞米秸堆像个小山洞,虽然黑暗,但因为窄小,仿佛除了她便无别物可以容身。谁知苞米秸后另有个人,满脸泪痕,一身糟乱,直挺挺躺在那儿,见了贵宝才翻身坐起,正是二姐贵珍。
贵珍倒不怕主人听见,大声质问贵宝:“你来干什么?”一边叫喊一边起身,拍打身上的叶屑污泥。她本来比贵宝年长几岁,贵宝是黑瘦,她是黑胖,这几个月越见肥胖,拍打时动作很有些不灵便。贵宝回答:“妈妈叫你回去。”看见旁边地上还有半个吃剩的苹果,心想,怪不得妈妈说二姐胖了,原来二姐是偷吃胖了。虽然不知道二姐从哪里偷来,却很是笃定定是偷来的。
二姐往外走,那半个苹果也不理会。贵宝趁机上前,把半个苹果掖在衣服里,用裤腰带兜住,听到二姐叫她,连忙赶上。
回家时妈妈却欢天喜地的,对贵珍贵宝一句也没责问,原来是哥哥回来了。哥哥在镇上念初中,快升高中,住校读书,一个周坐公交车回来一次。妈妈正给哥哥下挂面吃,贵珍自己又跑去平房上了,贵宝蹑手蹑脚,把苹果用纸包了几层,放在镜子后面。挂面只有哥哥吃的份儿,妈妈端出苞米面干粮和一碗瓜齑,与贵宝贵珍一起吃。吃完午饭,留哥哥一人在家,自己推着小车,叫贵珍贵宝一同去掰苞米。路上不断置怨王祥利,说:“你爸整天喝酒整天喝酒,活是一点不干!你哥哥还得念书你爸也不管,整天就是灌他那黄汤,仰歪歪的炕上一躺,哎呀呀,真好事来!这熊嫑肏的东西……”切切抱怨不已。贵珍素来看不上三婶治不了丈夫,只会在儿女面前使劲耍威风,鼻子里哼哼几声。
三人在地里掰苞米,一人一行。贵珍不肯和三婶并行,非要到地那头去。一人手持一个蛇皮袋,往里面扔苞米。贵宝年小力单,蛇皮袋拖拽不动,看见三婶扛着满满一袋往回走,就拖着自己这袋,要去倒到二姐那袋里。到了那边,只见蛇皮袋放在地下,贵珍系着红围巾,两手掩耳,正在原地蹦高。蹦了几下,看见贵宝就立定,红涨了脸,低声骂道:“你看什么看?”
贵宝问:“你干什么呢?”贵珍骂她:“跟你什么事!”劈手夺过蛇皮袋,叫她快滚。
三人把所带蛇皮袋用尽,苞米才掰了三分之二,余下的就等明天三婶叫来丈夫,借别人的牛车,连剩下的一起载回家。日近崦嵫,推车回家。王祥利早躺在炕上,吃得醉醺醺,诸事不知。贵鹏坐在厨房马扎上看书。
贵宝见三婶已抱柴来家,烧火做饭,贵珍又跑到平房上不知做什么,就从镜子后偷出那半个苹果,跑到屋旁,狼吞虎咽。谁知三婶想起外面还晾着几件衣服,出门来拿,看见贵宝慌慌张张啃那半个苹果,以为是偷了自己买给儿子的,不由得勃然大怒,上前一手拧住女儿耳朵,另一只手照女儿脸上噼噼啪啪一顿耳光,两人倒好像陀螺,在地上滴溜溜转来转去。三婶唯恐贵宝哭起来被邻居听见,一路把她拖扯来家,这才喝骂她:“真个小贼吭!偷你哥哥的苹果吃!等我揍不死你!”一边四处张望,看见笤帚,抓过来在手,就要扒贵宝裤子抽她屁股。贵宝急得死命要往地下坐,哭得噜里噜苏,哀告道:“我没偷!我没拿!那是我去找二姐,看见二姐吃剩的!”
闹成这样,贵珍早已下了平房顶,此时听见妹妹攀上自己,顿了一顿,才骂道:“我吃剩的?我上哪去给你找苹果还等着我吃剩的?你偷东西还赖别人,等我不揍死你这个小贼!”
贵宝无论如何哭嚎也不中用,被三婶随手拎起,按在院子里水桶上,扒下裤子,恨得笤帚不分轻重往屁股上狠敲乱砸,并且勒令她不准哭出声来。贵宝收不住声,哭得喘不过气,几人闹腾得王祥利也醒了,先把着炕沿吐了个一塌糊涂,随后晕头转向下了地,鞋也不穿,趔趄着脚,来到院子里,不由分说先在三婶背上擂了几皮锤,倒像在打鼓。见女儿还在哭闹,一把把她推滚在地,还想上去踢几脚。三婶吃了丈夫的皮锤,不敢还手,只好哭骂起来,王祥利听不惯,又要揍她,被三婶几步跑到厨房里了。贵鹏早已出来,见机抱起妹妹,一溜烟到外面去了。贵珍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不知道在想什么。
贵宝哭个不停,贵鹏怕人听见,给她提上裤子,一直抱她走到河边。河上架了木桥,月亮将满未满,显出周遭阒无人迹。贵鹏放下她,好声好气哄道:“别哭了。你看看你哭的这样,眼都肿了,明天怎么起来?”
贵宝想到还有明天,明天又要看见妈妈,爸爸,还有二姐,怕得不行,哭得越发收不住。她脸上泪痕与指痕交织,月光下斑斓纵横,眼泪杀得两颊火辣辣的痛,流到嘴角,咸津津的。她用手抹了一把,连哥哥再说什么都不大清楚,仿佛头颅中只滚着自己的哭泣抽噎声。好痛,好难受,说不出,咽不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贵宝终究是小孩子,一天天过下去,又怎样呢?她想不出来了,哭怔在当地。
贵鹏叹口气,索性放她去哭。见贵宝慢慢又止住了,只有胸腹肩头偶尔起伏一次,才轻轻拍拍她的背,要想些话来安慰她,却一时间不知道有何可以安慰。于是只低声道:“明天我就走了,到时候给你留两个苹果,放在屋后面。你到时候记得去拿,别叫谁偷了。”贵宝一边抽泣,一边点头,他还不放心,殷殷叮嘱:“好生掩着,可别叫妈妈再看见了,你在外面全部吃它。知道了?”
贵宝答应了。贵鹏见她能说出话来,也高兴了几分,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又摇头。贵鹏坐在桥栏上,怕贵宝屁股疼,拦膝弯抱住,叫她趴在自己身上。她的小身体干瘦得有些硌手,只有脸蛋肿胀,他心里一痛,只好笑道:“你也得当姐姐了,知不知道?以后长点眼势,少往……咱家人跟前凑。”
贵宝双手搂住贵鹏脖颈,问道:“怎么我得当姐姐了?”
“妈妈怀孕了。”
贵鹏是家里第一个知道的。比王祥利更早。
他把贵宝往上提了提,想到王祥利在三婶背上擂的那几拳,却并不担心。贵鹏是家里长子,见事明白,再多一张嘴,家里更糟,再多一个贵宝,他也应付不来。
贵宝是小孩子,听说自己要有弟弟妹妹,却是又惊又喜,连忙问道:“那么样妈妈什么时候能生啊?”贵鹏说:“她三个月了,还得七个月吧。”七个月,听起来实在太长,贵宝又泄了气。贵鹏不由笑她:“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啊?为什么?”贵宝也答不出。贵鹏问:“就为了小孩子稀罕人?”她正窘迫,便连连点头。
贵鹏说:“你小时候也真稀罕人来,也不怎么哭。你还记不记得——早忘了吧,那时候我抱着你,和你二姐一块去上大姆家找妈妈?大姆家有个白鹦鹉,关笼子里面,你就拿根手指头去指,我说你好生的了唔,等它叨你!你也不听,真叫它叼了一下。我寻思着你得哭了,你还真没哭。我说,我这个小妹妹真好!不是个爱哭的孩子。”
他想起妹妹那时候,是个白嫩嫩的满抱孩子,不由得一阵心酸。怀里却半天没有声响,他抱起一点来看,才瞧见原来贵宝是睡着了。脸上泪痕已干,仰着脸儿,梦里还皱着眉头。
贵鹏快上高中了,不像妹妹那样,说不出,咽不下。他颇说得出,只是不肯说,都往肚里咽。贵宝睡着了,他也不往家走,只在桥栏上发愣。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妹妹的短发,低声说道:“哎,宝贝,快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贵鹏坐车走了。王祥利仍是灌得酩酊大醉,三婶早早坐起,叫贵珍贵宝起床,要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玉米掰完。三人吃的是贵鹏剩的挂面,吃完饭就推着小车,往地里赶。
三婶一路上思忖丈夫是靠不住,只好自己去厚着脸皮,试试赶赶牛车。她从没赶过牛车,难免有几分担心。两个女儿跟在一旁,她正眼也不看。早上虽然看出贵宝脸色潮红,总以为是自己的巴掌印。贵珍当然更不理会这些,低着头,拖着步子,慢慢跟随。
贵宝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今天却觉得浑身都发起热来。她小时候是个健壮孩子,很少感冒,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头脑昏昏沉沉,身体上却兴奋,迈的步子又大又快,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依旧是一人一行地掰苞米。苞米地一眼看去,望不到头,贵宝嫌围巾热,扯下来挂在脖子上,脸被苞米叶子划了几道,并不觉痛,兴致勃勃,掰得麻利。深一脚浅一脚,她只顾往前走,蓝的是天,焦黄横斜的是玉米叶,袋子拖在地上,嘶啦嘶啦,她脑子里乱纷纷,想的是:
要有小妹妹了。还是小弟弟,小弟弟有牛牛,小妹妹什么都没有。小弟弟念书。哥哥也去念书。哥哥说,苹果在屋后头。热啊。爸爸躺在炕上,一股酒气。中秋节那天,哥哥把爸爸拖来家。哥哥说,爸爸躺在苞米地里。二姐躺在苞米堆后面。
(她为什么要冤枉我?)
(她为什么要冤枉我?)
贵宝突然站定,四周转了一圈,看不见妈妈,也看不见二姐。
她扒开苞米杆,寻觅二姐身影。她看到有个人躺在地下,一如那天躺在苞米秸堆后。裤子拉下,她只以为这人是挨揍了,吓了一跳,定睛细看,认出是二姐。
贵宝要走过去,把苞米棒倒在二姐袋子里,却不见了自己的苞米袋子。她空手走过去,二姐仍躺着不起来,黑脸都变白了,一声不吭地瞪着她。
二姐的两腿之间,是个粉红皱巴的大头胎儿,人形已足,眼睛不睁,在干泥地上蠕动。贵宝有一瞬疑心是梦,下一刻已忘了这份疑心,想起了哥哥说的,自己要做姐姐了。
不用七个月,已经在这里了。
她捧起那胎儿,只有她两个巴掌大小,和贵珍还有脐带相连。胎儿摸上去竟然是凉的,滑溜溜的,像条红鱼。贵宝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体温过热,只笑眯眯捧着那胎儿,看它起先还蠕动几下,后来就渐渐瘫下去,在手里凉下去。秋天的热风呼呼吹来,贵宝腾出一只手,抚摩它鱼皮似带着腥味的表肤。这么软,这么光溜,一动不动。
她想了一想,满怀期冀地咧嘴笑起来,低声喃喃:“宝贝,睡吧。”
fin.
备注:嫑,biao,这里我拿来指代方言里的“biang”字。唔,这里我拿来指代方言里的ang字(它有这个读音)。
方言写作get。做小孩子非常痛苦是事实,所以这么写了。结局不大好,但是先这么放着吧。
关键词/出题人
1、暴力(落水)
2、千年(夜雨)
3、北方(高以谰)
4、戒指(段崖)
截止时间:10月31日晚21:00
【Iris个人背景故事。事件发生顺序:本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9794——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0308/】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但也是不能轻易忘记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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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安静的小镇中生活着两位少女。
年纪大一点的那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脾气风风火火,镇上的孩子都有些怕她,怕惹了她不高兴就会挨打。小一些的那位有着漂亮的眼睛,性格如水温柔,总是笑咪咪的。
两位少女不知什么时候认识的。镇上的大人、孩子都说,这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姑娘能呆在一起,真奇怪。温柔的小女孩会唱歌给那位大小姐听。不知是她唱的那首甜美的歌儿、还是她澄澈明亮的双眼,俘获了大小姐的心。
“我还想听你唱歌。”
两位少女坐在草地上。傍晚的光线昏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且美好、凉爽的微风撩动尖草,也吹起小女孩洁白的裙子和她卷曲的黑发。
她开口,清脆的音符在空气中跃动,鸟语与虫鸣在此刻也安静让路。
但很快从她口中吐出的便不止旋律,还有殷红的鲜血。
小女孩出生便疾病缠身,她的父母访遍了周围的医生,用通了方子,也没找到治好她的办法,夫妇二人还在奔波路上意外身亡。小女孩由奶好养大。她不能晒太阳,阳光会损伤她脆弱的皮肤;她不能奔跑,她的心脏无法承担剧烈的跳动;她不能大声歌唱,胸腔里的空气会被挤出使她窒息。
血在小女孩的长裙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大小姐握位她冰凉的双手,“我家里有钱,肯定能请到最棒的医生治好你。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那边的森林,去看冬天的雪,去更远的地方。”
小女孩对她微笑。“没用的吧。镇上最好的医生都说我活不到成年啦。”
.
小镇边的森林里有一汪泉水。
镇上的人们说,对着那眼清泉许愿,无论什么原望都可以实现的。大小姐背着家人偷偷来到了森林里。月光明亮,夜色正浓,即使披着斗篷她还是有点冷。这眼泉水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水中盛着一轮月亮。
大小姐跪在泉水旁,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小姑娘,这么晚了,在做什么? ”
男性的声音打了她的祈祷,那是一个身形高大,裹着白色袍子看不见脸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到了这里。
“我一我的朋友生病了,“太小姐深吸一口气,开口。“镇上的医生治不好她。她是个好姑娘,我希望她不用再承受疾病的痛苦。听说这口泉水能实现人的心愿,所以我在这里为她祈祷。您呢?您是外乡来的客人吗?”
那人沉默片刻。
“也许我能帮上你的朋友,告诉我她的模样吧。”
.
大小姐再次见到他时,是在冰封的湖面上。她的朋友被那人抱在怀里,脸色惨白,遍体鳞伤,已没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大小姐绝望地质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实现你的愿望,让她远离疾病。这个样子,无论疾病还是悲喜,都与她无关了。对了,感谢你的款待,她的血不错。”
高大的血族带着她朋友冰冷的身体扬长而去。
急躁的大小姐成长为了沉稳的猎人。十几年来,她的狩猎从未失手。只可惜她一直未找到那位白袍血族——那个杀死了她朋友的怪物。她不曾给任何一名血族留下生路,也未放下复仇的信念。然而那个冬天她第一次动摇了。
积雪反射出的银白月光下,她看到那名血族有着与她幼时玩伴如出一辙的容颜。
Vol.210【仪式】仪式
(前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2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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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有一天你会成为别人的夏娃,今夜你也只属于我莉莉丝。”
“就算这世界上存在着亚当,我也会跟着你走出伊甸。”
我的回答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
她没有像我们曾经偷偷窥视过的其他女孩一样喜欢问“真的吗?”我们不需要那些。那样的月光下我们放肆了一整夜,玫瑰在碧海的泡沫上肆意迷醉流淌。第二天我曾经不安过会不会被人发现她留在我身上的红色,但是没有,我们没有被发现。只要该陌生的就陌生,该遵守的就遵守,我们都是无需担心的,只要留在伊甸就永远不会被污染的白睡莲。在夜色下描绘着各种颜色的我们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每一朵白睡莲都有各自的芬芳花蕊,但仅仅吐露给特定的人选。
留给藤蔓潜滋暗长的春夏总是短暂,很快到了多雨的季节。长袖的制服换成了中袖,留给我们的画布缩小了,于是无处可铺开的色彩更加报复般地烈烈挤在了袖口之内,领口与裙摆之间。我们尝试过收敛,可现在毕竟是夏天。真神奇。在从前夏天从没有不同的意义,就像其他季节一样,只是季节而已。但现在夏天的气息和风里催人躁动的东西,我都感觉得到了。
但是有一天一直安静的学园突然有了现场的新闻,故事从事发地一直传给了我们班上的女孩们。她们说,有位学妹没有带伞而被雨淋湿,雨水浸透了制服,从背后的衣料透出了薰衣草的颜色。
“她明明那么乖巧!”
“可她竟然弄脏身体!”
“你之前说的颜料少了,说不定就是被这样的人偷了。”
“嗯?嗯、多半是吧。”被这么提醒的时候,我整个身体都被什么紧紧攥着。而她们说的“后背是够不到的,一定是有人给她画的。”“天哪!太恶心了!”我像是隔着水听见的,我好想去找她。我想立刻告诉她赶快去找水,快去把那痕迹洗掉。
但是在我找到机会去见她之前,就那个下午,我们就被集中在一起。发现了有人违规的老师们把那个女孩带到所有人的面前,问:“是谁在她的身上画了东西?”
她抓着裙摆一直在哭,低着头不愿意被人看见脸。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认领这幅‘作品’吗?”
于是有人上前强行将她的制服剥下来,要把开满在心口和背后的美人樱亮给我们看,在她的挣扎和哀求中有人吓得闭上了眼睛,我的心跳抵着我的咽喉。
“住手!是我!”爆发于人群的怒喝将所有人的目光拉过去,长发如同浪涌的学姐拨开两侧围观的人们,大步跨上台去,拉开两边撕扯着女孩衣服的人,抱住那可怜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她是我们公认的端庄的顶峰,比谁都更加稳重温柔,而现在她用可以杀人的轻蔑与嫌恶睨着周围的人们。
“怎么会是你?我们对你寄予了怎样的厚望啊!”主管礼仪的老师捂着脸发出绝望的声音,而舞蹈老师气得拿发颤的手指指着她:“你明明是同届中最出色的,以你的资质、你的成绩,你可以成为全世界的梦想。你、你怎么可以自甘堕落?!”
“对不起,老师、我的愿望不是成为高贵的天鹅,婚纱的纯白也不适合我。”众目睽睽之下,纽扣崩落,天鹅撕去白羽,大片明丽的金黄从白皙的胸口绽放,像太阳的光大刀阔斧杀出来。
在视觉上被砍伤的女孩们掩着唇发出尖叫,惊恐万状地想要躲藏到谁身后,有人移开目光,有人移不开目光。我是在窒息边缘的后者。
“我要做她的薰衣草。我也爱这片向日葵。”
“那孩子暴露了,是因为去给她送伞,淋湿的衣服被颜料染透了。”
“真可怜啊。”
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我都愿意爱你、安慰你、尊敬你、保护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这是作弊的分界线————————————
“今天您也如此慈悲端丽。我们年轻的主人啊,请前往举行仪式吧,正有可怜的人等着您的救赎。” 少年没多说话。跟着祭司往前走。穿过幽暗的石墙与长廊,走向穹顶下的祭台。
在那里,一位被疾病困扰多时的信徒已经等他很久了,家人为这位可怜人争取到了请来领受他的火浴仪式的机会。包裹在褐红色斗篷中的信徒佝偻着身体。因为痛苦而不断地痉挛着。而高华威也有如天神的少年救主披着初雪般的白衣,一点点走向了他。祭坛上摆放着放香烛与花朵。明天的火苗照亮他的金发让洁白的长衣好像白雪一般。纯洁的面容无比肃穆,透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庄严与崇高,玫瑰色的眼珠却有着晚霞般的温柔。
作者:尘聆
评价:求知、笑语
太阳像濒临崩溃般散发着热量,对这个世界宣战。
承受炮火的其中一员是条荒凉公路,一辆破旧卡车气喘吁吁行驶其上。
它内壳里装着的壮汉有个响亮的名字——恩格斯。
恩格斯左手三指随便地把着方向盘,一边却认真抽着那根比车身更灰扑扑的烟,仿佛那才是主业。此外,他还时不时彻底解放双手,去薅两把副驾上的英斗,毕竟那家伙吐着舌头片刻不停的“呼哧”声,作为对比组,给他这位热得发慌的旅客带来不少安慰。
连续的战争方停几年,奇怪的病毒便接过主权。
感染者的肌体会快速衰老,记忆不断被蚕食,直到完全失去意识。此后寄生病毒便接管此人大脑,使其成为不算活也难道死的怪物。人类称这些感染者为,丧尸。
目前,人类和丧尸抗争已经到第七年,大型武器全部告罄,只余下些不足挂齿的小型枪械和冷兵器,而敌人的进化速度却远超预期。
硕果仅存的几个基地互相接济,以面对丧尸一波波无止歇的攻势。
昨天从海都灵基地拉过来不少粮食储备,今日,恩格斯加急运输返还的是崔佛里艰难凑出的第二车军火。
突然,他看见遥远路边有个藏蓝影子晃晃悠悠,似乎过热扭曲的空气也清凉半分——至少在视觉上。
再近些,是个伸直手臂、举着拇指拦车的长裙女人,盖住皱纹丛生脸颊的头发萧索半白,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璀璨的浅金褐。
那颜色就像车挡风前的几支干枯马蹄莲。
恩格斯终于还是停下车。
看到车门打开,女人如释重负,踉跄着爬上副驾,边迭声道谢。
待她将英斗抱到腿上坐定,又看见离开新鲜界很久的那束马蹄莲,疑惑道:“这花……?”
“大概是上一个乘客忘记的吧。”恩格斯掐灭烟,“嚯,我家狗见人居然没有叫,这天气真是太热了!”
“是啊……”女人苦笑一声,“站在外面简直像在被灼烧。”
“真不好意思,我的车也很破旧,空调罢工几百年了。”
“没事、没事!有愿意搭我的人就是谢天谢地,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路会这么荒凉,真奇怪。”
卡车缓行了没多久,女人看见几辆吉普从后面逼近,她紧张得想要缩进座位下面。
“嘿,你做什么呢,别解开安全带!”恩格斯一脚踩下油门,破卡车在公路上开始疾驰。
仪表盘的指针一格格往上攀升,窗外景色飞驰,恩格斯不知为何忽然大笑起来。
“给你说说我的家乡吧,那可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它叫海都灵。”
“你见过那种金色的麦田嘛,纯金色,还有风在旷野上呼喊狂奔而过。”
“可是后来大规模战争爆发,我不得不应征入伍,让仇恨充斥生活的角角落落。”
有那么几次女人以为他们将撞上护栏并冲出去,投掷在巨石崖壁上,粉碎解体。
——但他们总在最后惊险逃过一劫。恩格斯双手稳稳握着方向盘。
“但现在我要回家了。我的妻子还在等我回家,另外,我可不愿让女儿被不靠谱的年轻人拐走!”
恩格斯打开车窗,风从大敞窗洞中呼啸灌入,吹得女人的头发胡乱飞舞。
她紧闭双眼,听见驾驶员又开始哈哈大笑,大着嗓门嘲笑那些渺小吉普上的司机,宛如咆哮。
虽然谁也不会听到,就连她也听得不甚清晰。
“而我要永远地离开家,我只想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他们——”
“没问题、没问题!”
恩格斯猛打方向盘,几乎擦着护栏而过,女人尖叫起来。
透过后视镜,没有一辆吉普测准距离,通通径直撞上护栏。
好在那些护栏的质量似乎比女人想象得好,它们只是凹进去一大块。随着那些车逐渐消失在视野,她身上无比轻快,又觉得情况有点滑稽,便随恩格斯一起放声笑起来。
在下条岔路口,女人示意停车。
英斗小声呜咽,突然跳到她身上。
“宝贝,怎么了?”准备离开的女人略感困惑,弯腰抚摸它湿漉漉的鼻头。
“天气太热了。”恩格斯将狗抓回副驾驶,面无表情关上车门。
他从裤兜里又掏出一支烟,“啪”地打火点着,在烟圈中挥挥手道:“那么,愿上帝保护你吧。”
女人目送卡车原路返回,那车牌是崔佛里,一个早在战争初期就成为废墟的村庄。
“这是海都灵运过来的最后一车食物,你不要再参与运输了!”
“不行,我要把军火带回去,万一……”金发女人用力甩开拉着她的壮汉,“何况我知道你会阻止我——爱兰朵还在海都灵!”
“我求求你、别回去!让我去接爱兰朵——”
“可是你还要守着这个基地不是嘛?”女人环抱对方轻拍。
“如果你想我,就看看那束我千辛万苦弄到的马蹄莲吧,在这个时候想见到花可不容易。” 她收回双臂,句尾扬起带十分温柔,然后坚定地转身。
“哦,爱兰朵,她真可爱!”
“你是怎么看出来这个丑东西可爱的?”
“别这么说,我敢打包票十年之后你一定会更喜欢她~”
“我一定会更喜欢你,毕竟逃家的大小姐罕见。”
“我的天,恩格斯,你管那种逼人嫁给差三倍年纪男人的地方叫家!”
“那是真的,然后你就只能和我这种开卡车穷小子在一起了,损失何止不计其数的遗产。”
“然而,那些遗产定然一分都不会落到我手里——”
“何况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卡车司机,就像骑着白马的勇士,出现公路中央拯救我于水火。”
抱着婴儿的金发女人踮起脚尖,飞快在对方下巴上轻吻一记。
英斗幼崽绕着他俩的脚尖呼噜转圈,又翻过肚皮开始撒泼,可惜并未博得男人一丝同情,只有女人蹲下身,摸它的鼻子耐心道:“宝贝,怎么了?”
“肯定是因为天气太热了。”男人提起争宠的英斗,瞪着它道。
“我的村庄被摧毁,我又去摧毁别人的村庄。“
金发少女窝在副驾驶酣睡,青年给她披上一条毯子。
“本来我一直痛恨成为军用卡车司机。”
“但是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难过。”
他下车,靠在门边,自言自语道:“以后,也许不用在开车时抽烟,想着是否要去死了吧。”
“然后终结在海都灵和崔佛里间来回,放弃佯装它们还存在。”
“……死去的村庄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复生,也没料到再次迎来死亡。”
恩格斯在飘摇而起的烟雾中,将那束干枯马蹄莲掷出窗外。
它轻盈又快速地飞向后方,被接踵而来的车轮碾碎。
“但我现在,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