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见须完在敲门前多多少少有些迟疑。
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地址。斑神持续一年寄来的盖着香港邮戳的信最早的那一封就塞了一张名片,上面明晃晃写着他现在的地址,近来的一封信则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处境一般,又塞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名片,仿佛在催促着他让他完全有理由来找自己一般。
他也确实动身了,实际上来香港有一段时日了,却因为在和不知道哪一团空气怄气所以迟迟没去找斑神。循着以往的经验,他尝试着在这座城市立足,想着最起码有点好气色再去找朋友。
哪想做过便利店店员、快餐店服务员和商场的化妆品销售之后,一天的工资还不够他在像样的酒店睡上一觉再好好吃一顿的花费,大少爷在花光了家中带出来的积蓄——还肉眼可见地气色更差了——即将无处可去之时,到底是放弃犯倔来到此处。
还在费尽心思组织语言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许久未见面容却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斑神就站在房内,神态自若地笑着望向他。
斑神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一刻,那些消失了几年的线也重新出现。这些线一定比过去还要多,红色、绿色、蓝色,铺天盖地而来,霎时间淹没了他的视野,连带着房内惊鸿一瞥所见的电视、沙发、暖黄色的灯光、光洁的大理石桌面、摆在其上的酒杯与酒……
耳边充斥着电视机里传来的天气预报声“明日有雨”,那人不声不响地看向他,或许在笑、肯定还在笑。但是他的眼中爬满了各式各样压抑许久迸发出来的各色的线,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最后他捂着脸遮住自己的双眼吐出一声呆呆的感慨: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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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人?为什么准备了两个酒杯?”进门并在沙发上休息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些缠绕着两人的虚构的线平静地贴在地面、墙面和天花板,能够看清这个世界之后,柏见发问。
“在等你呀。”斑神给他倒酒,酒液漫到了杯中约五厘米的高度才停下。
“你知道我要来?”一个疑惑被解开,另一个疑问又浮了上来。
“上周看到你在卖化妆品了。”他的声音又带上了那种轻快又揶揄的笑意,“这之后每晚喝酒都要洗两个杯子。”
“哈——?!”闻言正要直起身子拿酒的柏见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发靠垫里,发出表演欲旺盛的怪叫声,缓了一会儿才重新坐起来端起酒杯,“所以,你就这样等我找上门来?”
“就这样等。”斑神侧着脸,略长的鬓角向一侧垂下,颜色醒目的耳坠折射出灿烂的光辉,“既然你来了,不论过程是怎么样的,结果肯定要来找我。既然结果没有任何影响,那就等着你准备好就是了。”
一如既往地镇定,从来不会被任何事影响。他所憧憬的特质。柏见想着。他抿了一口酒,四玫瑰威士忌,浓郁的甜味久久不去,天花板上的光也暖融融的,好像焦糖和蜂蜜一起落了下来。
在这样的氛围下不被酒精影响委实太难,他一口气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任由那些虚构的线上虚构的蜜糖滑落下来,好似要形成琥珀一般把他包裹其中。他的手指小幅度地抖了抖,那些线却并没有随着他的动作动弹,依旧柔顺地贴着房间内的平面。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道:“毫无头绪啊。”
“怎么?”
“线的事情。过去几年明明没怎么再见过,见到你的时候铺天盖地地涌出来了。老实说,很影响视野,苦恼啊。”
“还是只有我身上缠着这么多?”
“对。像蜘蛛结的网,密密麻麻的。”柏见将视线的焦点投向斑神,落在他手腕上纠缠得看不清颜色的杂乱的线上,“虽然现在什么也没发生,但仍然在意得不得了。这莫不是预言什么的,或者干脆是和你有关的麻烦?可是碰不见摸不着拿剪刀也没办法剪断,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不成?”
“另一端不是缠在你身上吗?和你有关的话应该不会是坏事。”斑神倒是乐观地这般说着,又给他的玻璃杯满上五厘米高的酒液。
“可还是想知道藏在线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力嘛!”他吐出颇具无理取闹意味的话语,又在沙发上伸展自己的身体。
“哎呀呀……其实这几年我也碰见了一些和能力有关的事情,稍微也了解了一点。”顺着他的诉求,斑神也思考了起来,“激发了异能之后,还需要无机物媒介才能把它施展出来,只要手里好好地拿着什么……我不太确定以前是怎么回事,不过现在用钢笔把想说的话写下来的话,我的能力的确得到了比较稳定的输出。虽然成功发生的事还是很微不足道。”
他在柏见的目光里碰了碰自己的耳坠:“用这个也可以,还更方便点,不过说出口的话还是比文字更容易消散。
“没准你得到的能力现在也只是待机的状态,只能给你引导却不能实质性地发生……这事还蛮玄乎的,或许该这样:怀着像泛泛之论那样不可言说的心情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样事物上,说不定它就会显现。要试试吗?”
又在说这种听不懂的话了。柏见想着,没有回应。事实上他的思绪已经顺着斑神的话语沿着河流顺流而下,他看见斑神睁开的眼——望向他,充满了无动于衷的温和——然后是在话语之间开合的嘴唇,其间整齐排列的牙齿、若隐若现的牙床,片刻之间口腔间涌上了品红色,顷刻又被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蜜糖淹没。
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线从地板上墙面上活泛起来,像一张张开的大网要死死裹住他,纷杂的色彩缠绕着他的视野和思绪,带来密不透风的溺水感。他想说点什么,或许该让久别重逢的老友别担心他的,可是陷在这样的状态里什么也说不好。
“须完。”他听见斑神远远地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在缤纷的线中出现了一条特别的线。和那些纠缠的颜色不同,没有多余的环绕或者弯曲,也没有黏糊糊的蜜糖,它是这样不染纤尘、洁白无瑕,直直垂在他面前,如同上天垂入地狱的蜘蛛丝。
他感到身体里空洞洞的,某处传来“沙拉拉”的回信,有如海浪拍击礁石。
没怎么犹豫,他抓住了线。
“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酒杯承受不住压力应声而碎,玻璃的碎片倒映着周遭色彩像一只被摔碎了景色的万花筒,那些线条愈发狂乱,如沙尘暴那般拔地而起。他下意识站起身来,怀着“添麻烦了”慌乱地想要去捡起玻璃杯的碎片,却没注意自己被刺破的手上伤口里就滞留着一点点发光的小小碎屑,于是按住大理石桌面的下一秒,这张倒霉的桌子也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等等、等下?!
他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补救一下,但是言语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的魔性已经降临。
斑神说:“好了,停下。”
线如潮水瞬间退去,最终汇聚在某一个点——某一个人身上。耳边恢复寂静,柏见看着斑神向他走来,残存的意识只能想着:好可怕。
可是也好绮丽。
斑神的手指落在他的眼下,指腹擦着他痉挛的眼睑,随后覆盖住他不受控地转动着的眼球和颤抖的虹膜,连同那些滚落的温热的眼泪也一同敛去。
“好了,够了,”那个人重复指令,“你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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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刚刚开始探索能力时出的岔子。
这之后两个人歇了一晚上。第二天从后遗症中恢复了的柏见先生打扫了玻璃杯和大理石桌子,此后一个星期都在照顾为了按住友人不当使用的能力而过度使用能力导致持续发烧的斑神。
之后又花费了一些代价弄明白了鼠群的具体效果,并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学会控制自己的力气。
匆忙一打卡……互动台词有很多都是我包办的!!!有OOC请立刻来向我举报!
被上班掏空所以和证人们的互动也没有细写了,只响应了露脸多于一句话的……很遗憾没法展示大家在审讯室说话有多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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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很流畅啊,不是第一次来日本了?”
飞跃了太平洋的航班正在缓缓减速,客舱在降落的失重感中颠簸,邻座的爷爷似乎是产生了一些维护日本国际形象的责任感,东道主一般热情地和科珀斯聊起了天。
“来过了好几次,玩得最开心的地方是京都。我喜欢花瓣洒在人们头发上的样子。噢,我这边还留着照片!”
年轻人掏出相机,照片里和屏幕外的他都是笑得一脸阳光的样子,偶尔有几张不属于他的照片入镜,或者是端着一杯花茶的年轻女孩,用衣袖遮挡着自己微笑的脸;或是一缕拍照者没来得及撩起,就被风吹得四下飞舞的桃红色长发,拍照的人不慎将京都的风景和自己的色彩一起拍进了镜头。
“樱花季节很适合去京都,不过嘛……京都人排外,一般没有大阪这么好客哟。”操着关西腔的人哈哈地笑着。“外国人能在京都玩得开心。要多亏你在当地有个靠得住的导游喔……”
“看来我应该更感激她一些……这一张是比叡山、那一张是稻荷神社……还有岚山!多亏她告诉我本地人知道什么地方最适合观光。”科珀斯连连点头,“下一次我也想去大阪!如果在大阪的街上遇见我,就麻烦您帮忙指路啦。”
飞机滑入停机坪,东京铁路正等待着把外来的人们换乘向四面八方。临行前一面之缘的邻居问科珀斯,“你这一次是去哪?”
“我去逆转市。”
“……”对方欲言又止,“其实我认为京都和大阪都很美丽,适合旅游。逆转市……逆转市偶尔也挺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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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跳下飞机后的第二天,既不在京都,也不在大阪享受旅游季节的科珀斯·狄利克泰正坐在审讯室里,听着证人抱怨自己天昏地暗的加班、没完没了的应酬和巨大蟑螂一般的邻居,不禁有感而发:“日本难道没有劳动法吗?”
“那种公司还是早点辞职换一家吧……”埋头于纸笔的若田忍不住抬头接了一句,这位过分勤奋的检察官在谈话期间已经写了几页纸的笔录。
“说实话,有不少地方我都有疑问……现在只能问下一个证人了。”白水拉开了房间的门,把一份新的猪排饭便当拎进了屋。“失礼,请二位稍等……我去找犬饲女士。”
此时的检察官和刑警还不知道,他们即将面临“我愿意替秘书小姐被起诉她只是一个可怜的不爱我的小女孩”和“身上带的东西全都是女孩子的小秘密啦”的心之锁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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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御神咩咩的询问将近收尾,若田和白水还在审讯室苦战,见这里人力资源过剩,科珀斯索性找了一个借口,溜出门。他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借着明暗闪烁的光源在备忘录上勾勾画画,直到安全通道门随着另一道刺耳的声音打开。白水微微弯了一下腰——好险才把自己塞进了门框——挤进门来。
“你居然找到这里来了?是靠着刑警的直觉?”
“呃、因为……你的脸色不太好……?我想科珀斯检察官会在附近找个地方透气……”
白水对着狭小的空间比划了一下。这一方拐角要容纳两个高出平均水平的访客,空间显得捉襟见肘。楼梯间的顶部开了一扇小窗,风微微地摇动着百叶窗,吹入夜晚宁静的气息。
“……而且我还看见楼梯间的门开了条缝。”
白水刑警如果有了孩子,托他父亲的福,他恐怕从一出生就知道世上没有圣诞老人了。
要喝一点水吗?白水一边向坐在台阶上的人确认道,一边低头扭开了瓶装矿泉水。似乎是他用的力气太大,被那双手捏紧的瓶子一瞬间就如同喷泉开闸,向四处都泵出水来。
“对不起……我……”
白水的手颤抖着,看起来下一秒就会像个一头撞在墙上的家养小精灵,大喊起“白水是个坏小精灵!”所以趁他还没说出声,科珀斯立刻摆了摆手。
“就当这半瓶是我们敬Miss.G的咯。女士优先!我正好喝剩下一半。”
笑眯眯的科珀斯把水瓶接了过去,给自己也灌上了一口。
“科珀斯检察官,您在想您的父亲吗?”
"……我以为你在人际关系上没有这么敏锐。”科珀斯笑着说,“刚才我以为自己已经躲过了你的问题。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白水低着脑袋,这个像路标一样高高大大的人正试着把自己变成一根压弯了腰的路标。
"抱歉。我其实……不太懂科珀斯检察官的想法。只是我刚才想起了狄利克泰检察官,所以冒昧地猜您可能也在想他。"
“不用道歉,毕竟你猜对了。”
科珀斯若有所思地触碰着自己的后颈,手指绕着金发一路向上,直到停留在后脑的位置,他说,“根据证物和尸检报告,狄利克泰检察官被人从身后袭击,嫌疑人用棒球棍一击命中他的后脑,干脆利落。……相比之下,法医说Miss.G吃的苦头可是多得多啦。如果说所有伤痕都是同一个嫌疑人的手笔,我会以为他恨Miss.G得恨到从上辈子就开始结仇了。”
“我不会再放任任何人遇到那种事。刚、刚才若田检察官也已经知道了,今天我会开车送您们二位回去。科珀斯检察官,我会保护你的。”
“其实是我在想,如果我用解决这样一起案件来为爸爸庆祝二周年,他说不定会喜欢呢。说到案件,咩咩女士的询问也结束了?”
“……嗯,若田检察官来让我叫您,该决定起诉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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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夜景一幕接一幕地闪过车外,驾驶席的白水刑警像是护卫犬一样尽忠职守,誓要让二位检察官全须全尾地回家,检察官们的生命安全不能再有半分闪失,即使拼上这条不中用的性命我也要——可惜这份肃杀被若田检察官的一句“回家前我想去吃拉面!”就给拉了暂停。于是三个大男人缩头缩腿,并排坐在拉面店吧台前的高脚椅上。
若田忙着对拉面逞口舌之快,白水在观察餐厅的营业执照——他似乎刚发现这家店铺的证件过期了整整两天,此时正在担心检察官吃得食物中毒,汗都要流下来了。科珀斯刚才跟着证人们的猪排饭混了个半饱,百无聊赖,正在用筷子戳一个粉红色大福,从筷子的孔洞漏出了黑色的豆沙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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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狄利克泰先生刚才遇到老朋友了吗?真好。我独立出庭没多久,每次都紧张得不行。要是在这里能遇到一张熟面孔,心情一定会轻松很多……”若田轻松地接着话,感叹起了在法庭上举目无亲的险恶处境。
“从这次庭审开始认识大家也不迟。”科珀斯拍了拍他的肩,露出鼓励的笑容,“而且你已经认识我们了不是吗?如果你愿意直接叫我'科珀斯',我会很高兴的。”
“朋友……是那位去见北流小姐的女士?我刚才看见科珀斯检察官把自己的樱饼拿给她……”
“是的,她叫做紫礼蛇爱世,这一次庭审她会为鼠奈辩护。”
“……是律师啊?”若田的表情略微有一点困惑,毕竟能在逆转市建立友情关系的检察官和律师比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猫和老鼠还要稀有。
“虽然我也比较迟钝..……没资格这么说,但科珀斯检察官似乎容易感觉不到某些人对他的恶意,让人担心……”
“怎么会,爱世很大方。就算上次庭审我送她的委托人进了监狱,她也没有记恨我啊!下一次见面时还是会对我笑呢。”
“果然结仇了吧。”
“没有没有。她还带我在京都旅游……要不要看我拍的风景照?如果不是她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京都还有这么多偏僻又漂亮的山丘,游客又少又适合赏花。”
“那个……科珀斯检察官,像山顶这样的地方,往往缺少目击者和监控,是谋杀案的高发地点。在我们受理过的刑事案件中,就有把同行的人推下去然后谎称失足的……”
“请放心,我真的没被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