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某时宣叙调
琥珀之众在夕阳下围读剧本,我把一股瞌睡的气压抑在胸腔,化作一种将眠未眠的语调,要说诱惑也算不上,大概是诅咒所抛下的一枚细小的诱饵。我对克吕泰涅斯特拉说:
“你是否听闻命运的脚步,有谁在穿针引线,是谁用剪刀把布匹裁剪?”
那位演员回应我,她的台词烂熟于心,仓皇的神态泡满了葡萄酒的红色:“我无法自我欺骗。远处的战争如阿尔忒弥斯飞来的仙箭,直取我的心脏。而我的丈夫正是那一根璀璨的血淋淋的箭弦,若谁为我取一把剪,我定剖开他的胸腔,看看他的心是否安好。”
我聆听她口中寓言,我让发丝遮挡我的双眼。编剧作旁白示意,我走几步,大概是很翩然的模样,起码我是打算那样演绎的——剪子落在我手中,一双握柄如盘蛇,沉甸甸的,在众人的目光的驱使下,我不情不愿地将它双手奉上。
接下来是宣叙调:
“克吕泰涅斯特拉。这是哗变。鲜血四溢,将再无法回到肉体,你可想好?”
我尽量使言语如弯钩。围读的时候我把声音撒开。歌唱向来不是我最擅长的部分,但这种台词密布的情况,我的演绎从未失手——
“你的复仇可还纯粹?你的悔恨莫不是权欲的遮羞布?”
“你是如此冒犯!我已失去阿伽门农和伊菲吉妮,若非如此我必不可能把信任交付与你。把它给我!”
激进的演法,我并不担心这隐含挑衅的演绎方法对方会接不住,对方显然语调更急促,威严盖过丧女之痛所带来的颓废感伤——那会是佯装吗?
“我那困于战争囫囵的丈夫,我将为他带来解放。”她接过剪刀。“还是我用牙把他咬碎更好?”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心爱之人正是他自己,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我欲看他求饶。他可想过我可怜的伊菲吉妮——”
“若他尚有良心,此时愧疚正该腐蚀他内脏。”
我假惺惺地附和,摆动肢体作依人状,手掩过面去,再搭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肩膀。就这样测量她怒火的热量,某种滚烫的烈焰从她眼中喷涌而出——
“伊菲吉妮,她甚至不愿求饶!我都能眼见,她是如我一辙的,某种朦胧的祈愿和对命运的尊重。既然诅咒的命运已经降临我,那阿伽门农不可能走出这间寝宫。”
“与你同往。”
我从眼睛里挤出得逞的爱意,又怕对方把我烧着了似的,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投向舞台之外——也就在这时,阿伽门农的脚步近了。
2. 某时蛙叫
虽然这部剧的名字里就有伊菲吉妮,虽然我们排练的时候也一直在呼唤她,但这个角色还是迟迟没能定下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在看到演员其人之前,演绎都感觉空泛,大概最后还是免不了要班导水鸟川和班长大河的协调工作吧。
就在我和服装组的几位同学商量埃癸斯托斯的角色服装之际,大河同学,暂且这样称呼吧……他过来询问我关于其他角色的意向。
那时我们正走在去戏服工作间的路上,上次去的时候,同班的辛迪瑞拉剧组服装已经初具规模,我还记得卖花人那相当重工的斗篷!边缘采用了将羊毛扎在布料上的设计,毛茸茸的霉菌十分逼真。他们的进度真的快极了,在定好角色后的一周之内,服装和定妆照都已经安排好。虽然服装可能还有一些细节部分的调整,比如彩排过程中如果有一些破损或者是行动不便,那些裁缝们就会以仙女教母的速度出击,用各种奇妙的针线类道具把服装以合适的角度焊在演员们身上。服装简直是演员的第二层皮,如果能和装置做一些连接——
“……你在听吗?方喰同学?”一条大河的青蛙手偶在面前一晃而过,舌头一伸一吐。我回过神来,服装组的同学先行一步,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站在走廊里。
“是要把阿尔忒弥斯换去演伊菲吉妮吗?”我盯着他身上的戏服、脸上打成蝴蝶结的胡子看。
我不太擅长记人名,因此用角色名代替那位一年级生,心中却也并无多少抱歉。转而夸赞:
“她演的阿尔忒弥斯非常灵动,演伊菲吉妮我想大部分人也不会反对。”
“我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之前征询意象的时候,你之前不是在表格里写了阿尔忒弥斯吗?”
“是吗?我不记得了。”
我观察着这个头发遮掉半边脸的同学的表情,这不算困难,除开对方的下半张脸,对方手偶的舞动姿态能表达很多思绪——它停滞了。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在开玩笑,手就又在手偶的布料里捏来捏去了。我也随之放松,玩笑若是没有人笑,便和一场无从辩解的刁难别无二致。
“方喰同学,这可是演阿尔忒弥斯的机会哦!就要从你面前溜走啦!”
他装作要跑的样子,足尖已经开始移动。
我伸手用食指点住他的肩膀,微微急切地、及时地用肢体语言挽留这个机会。我不可能让它轻易地离开,跑得再慢也不行。
3.某时服化道
虽然我和伊相蓝已经做了一整年的同学,在舞台和排练厅共度的时光应该是足够长久的,但作为演员和服装设计师这样的组合商量公演事宜还是头一次。
在舞台之下他的话极少,我先前以为他是在舞台上释放了过多能量导致台下不得不选择节能的生存模式,现在看来可能只是对舞台之外的世界话无可话罢了。他的肢体正是他言语的主要构成部分,如果不怕让话落到地上,他其实是相当好交流的,他的反馈相当真实,叫人在每次和他对话之后感到轻松,我尊敬这一点。
总之,和他交流最好做足准备。我很有把握吗?也说不上,我打开托特包,从中取出一本活页的素材本,里面张贴着近来收集的一些服装设计,不单单是戏服,也包括一些时装。我在旁边写了一些个人的注解,比如这款半透明纱上刺绣的工艺能否应用以表达荒野的气质?又或者盔甲是否契合主题?是有些混乱的,我也不清楚尤尼威尔的工作室究竟有那些材料,人手也有限的情况下,似乎设计也是一门权衡的艺术。
“你要染发吗?”伊相蓝问道。
“如果整体形象设计如此要求的话……但实际上我设想故事里阿尔忒弥斯并不是光明的满月,更像是残冷酷的残月,像是一个裁决者。以此为前提,若是保留我原本的发色作为月亮的暗面,或许……”
我揣测他以如此询问开场,是为了捕捉我对角色的理解的方向,还有我个人对该角色的认同、契合程度。但他并未问更多了,转而盯住画册上的一页。因为剧本最后提到伊菲吉妮和雷欧斯把阿尔忒弥斯的雕塑带离了讨里斯岛,因此我在其中的几页附上了其他剧院演出时候所用的雕像照片和历史上的一些阿尔忒弥斯雕塑。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尊黑色的雕塑上停留,那是一尊近代为演出而制作的雕像,女神拉满了弓,胸口环绕多枚乳房,神色隐没在暗色的面孔里,颇晦暗不明。
“这个雕塑相当考究,似乎舞台美术在阅读了原著后选择了阿尔忒弥斯妇女和儿童保护神的身份作为设计的重点。或许这是她以鹿替换伊菲吉妮,乃至于之后截断整个诅咒的前提吧……”
他不知从那里掏出了彩铅,在纸的边缘进行标注。倒立的文字在我眼中别有一份美感,如下坠的箭矢的一竖,或乳房下坠的一弧。我没能立刻解读,脑子都沉浸在某种糅合的幻想里。
我的脸终于从情人里身躯抽离出来,从诅咒中的一环化作了终结诅咒的一笔。而伊相蓝饰演的正是引动诅咒的、半神的坦达罗斯。他所涉及的服装是现代和希腊风格的混合,这种些微的现代感会是全知的暗示吗?还是神的指涉?
从这一刻起,我眼中的他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有着不同寻常的光彩,一定要比喻的话我会说是光下的琥珀,某种粘稠的物质随着他言语的吐露堆积成型。
“如果是这样——”
他翻转我带来的纸面,一个黑色的青铜的剪影看着我:柔软和坚硬兼具的形态,留白空出的似乎是月光将迸射的位置,在躯体的右侧。雕塑如同残月无光的部分,飞溅起铁屑。弓箭弦响之声似乎穿过他的耳畔落入我手,这一切就该是这样,刚刚好。
他水色的发丝垂落下阴影,笔触如同阿拉克捏的蛛丝。
“阿尔忒弥斯将会是被伊菲吉妮带上船的雕塑。她会在现场看着这场诅咒的沉没。”
我完全能想象那种场景:
“……而后,把伊菲吉妮带去至福乐土。”
都说人生的开始会通过一条狭长的甬道,那是一个人最初的记忆。
高文没有这段记忆,他人生最后的记忆却和甬道有关,他穿过了细长的,仅能够通过一人的甬道到达了这个地方。
但其实非要说的话,那也不应该算是最后的记忆,只是高文有种感觉,好像那似乎是某种结束的讯号。他现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在这里工作着,伙食也并不差,只是没办法去到外界,所以高文一直有一个目标便是等这个工作做完,他要去外面的世界感受一下久违的阳光。
李桐说这是梦想,也可以算是美梦。
高文不知道美梦这个词还能这么用,能在人清醒的时候做梦,感觉很新奇——就像是李桐本人一样。
每隔一段时间这里就会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李桐只是其中之一。他是和他团队一起来的,他的团队就像是大部分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只想去到最深处,说是有宝藏。
高文没见过宝藏,他的工作便是在这片区域里面按照图纸搭建起来,和他同在一个区域里面的还有王二和张三。张三比较活泼,也爱摸鱼,偶尔会离开这片区域一会儿,王二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高文也没有去找的想法。
后来李桐就留下来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大部分外来的人都会离开,会有少数的人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一般都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李桐的话也很奇怪,他和高文说他还不甘心,他觉得里面的机关上面的字符一定有能够破解的方法,那是古老的密码。其实他对宝藏没有兴趣,他是一个符号学的狂热爱好者,他只是来破解密码的。
“密码是什么?”
高文有些不解,他没听说过这个词汇。
“就是一种暗号,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你没有对上暗号就会万箭穿心,我就是这么死的。但是若是对上了,你就安全了。”
李桐说他死了,高文并不相信,他又不是那种大师还能看到鬼魂。所以高文猜测应该是因为受了某种重伤所以怀疑自己死了,毕竟李桐是张三带回来的,刚带回来的时候血肉模糊的,确实有些吓人。
刚开始张三还对这个新人感兴趣,毕竟这里的工程他们做得太久了,谁都希望能够有新鲜的血液进来调节一下气氛。
但很快张三便感觉到了疲倦,这个“新鲜血液”满脑子都是机关密码,反而让人生厌。
李桐走的时候张三得意洋洋地告诉高文和王二,他找了隔壁区域的大柱知道了解密的方法,将这个碍眼的李桐给赶走了。
于是高文又回到了自己原本枯燥的生活之中,没有人和他说那些新鲜词汇总觉得有些无趣,他有些羡慕地看着时不时跑出去摸鱼的张三。
说起来,高文也没有怎么离开过这片区域,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在这干活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的活。
地底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透不进来光也不知道时间。
“吶张三,你能带我去其他区域看看吗?”
突然有一天高文提出了这个请求,张三愣住了,高文也愣住了。高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有种本能在告诉自己,他只要在这里干好活儿就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去其他的区域。”
张三挠了挠头,说着高文不能理解的话。
“你和我是同级的,你能去我肯定也能去。”
在高文的强烈要求下,张三只得带着他走了自己平时经常摸鱼的路线。通过这条路线他们到达了另一个区域——和自己原本工作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区域。
这个区域里面有着大的石头做的神像,除了一个看起来十分老练的工匠之外没有其他人,而真正吸引高文的是另一边的一条通道。
那条通道十分的狭长,基本上看不到尽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的让高文感觉到熟悉,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张三在他耳边说着的话语,直直地向着那条通道走了过去,他总觉得通过了这里便可以到达外界。
只是还没有等高文走几步,他便失去了之后的意识,等回过神来便还在自己工作的地方,面前是自己似乎永远做不完的活儿。
“你别想着出去了。”
一般不会和高文搭腔的王二突然说道。
“也不是……就是想着走走。”
高文说着,又开始忙活着手中的活儿。他不知道王二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如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默认自己就理应在这里干活一样。想要见到阳光的想法,对于高文来说或许就像是李桐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个美梦。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手里的活儿就像是一辈子也干不完一样。
大地突然震动了起来,或许并不是地动,只是因为在地底下所以不管是哪里有动静总是像是地震一样。
“地动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高文大喊着说道,张三这时候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而王二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并没有挪动半分,于是高文自己找了一个角落里面躲了起来,他可不想被活埋。
不一会儿墙壁开了一个洞,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拿着一些高文完全认不得的玩意儿走了进来,说着高文完全听不懂的话。
他们的话和李桐的很像,但是又不一样。这让高文想起来李桐最开始也是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后来被张三带回来之后才能听懂的。
高文想去找张三,他总觉得张三一定有什么办法,然而他刚站起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准确的说并不是打消,而是忘却了,因为他看见在自己常待着的地方有着一些光亮。
那是从洞口照射出来的光亮,吸引着高文走了过去。
他站在这亮光里面,抬头看向了让阳光透过的洞口,似乎还能看到一些云朵和土地。
于是高文便拥抱着这跨越千年而遇的阳光,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