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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
“喏,我说,自己活的利己一点没有什么坏处。”
短头发的男孩哀嚎着抬头,把自己的脑袋从虚拟键盘上抬了起来。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悲哀地看着屏幕上的运行错误,之后长叹了一口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扔下工作走肾不走心的敲完代码吗?”
他对面的金短发姑娘摇了摇头,把手上的咖啡毫不客气地戳在了对方的桌子上,抬手扶了扶要滑下来的眼镜,语气里带着一点点惋惜:“所以我今天晚上不会再留下来陪你加班了,伙计,我要下班走了,我的份额早就完成了,明天要是没办法交成品Boss就该让你滚蛋了,自己负责喽。”
她几乎可以是算得上愉快地扭头拎起自己办公桌上的双肩包步伐轻快地迈步走向电梯,在对方的大声哀嚎(“Ricky你他妈的不能这样!”)中不慌不忙塞上耳机扬长而去。
“活该。”
耳机里的音乐是奇奇怪怪的电子合成音,某种意义上一次性的音乐,跟着一直在胡乱哼哼,走出办公大楼之后随随便便抬手把手上的咖啡纸杯丢到一旁,快速转身对大楼最顶上的办公室比了中指,嗤之以鼻:“去死吧老东西,这么剥削员工,公司迟早倒闭。”
年轻的女孩拖着步子不紧不慢走向公交车站,在所有人都冲向新到的那辆公交车的时候窃笑着滑进一条肮脏的小巷。推翻几个脏兮兮的纸箱再快速翻过一堵断墙。最后又在一扇脏兮兮的门前停住脚步。Ricky从口袋里面摸出来一大串脏兮兮的钥匙在早就生了锈的铁锁上来回捣鼓几下,啧,门没有开,锁芯倔强地咬住钥匙甚至不再松口。
“……好吧,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夸张地唉声叹气,抬手把金色的碎发挽到耳后,把双肩包随手扔到一旁,提气冲刺——而后一脚踹上大门。
“你没有摔倒真是可惜。”有个女声透过喇叭说道,虽然是电子音,里面依旧透出来一股浓浓的幸灾乐祸。“你总有一天会因为不去换个正常一点点的锁子害死自己的。”
“Mare,你这句话真是伤透了我的心。”Ricky重新捡起包故作夸张地唉声叹气。“我要是换了把牛逼的数字锁再给它编一道防火墙,那么我就既没有时间也没钱给你的系统升级了啊。”
她随意而大大咧咧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屋子里的光源现在只剩下了几乎整整一个仓库那么多的大型计算机主机的显示灯发出的点点荧光。Ricky用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满意地眼神看了看那些灯光闪烁频率宛如潮起潮落地显示小灯,嘴角向上勾起。
“很棒啊Mare,我觉得我稳定电压还是很成功的,你现在运算程度恢复到多少了?”她手臂上的神经接入线路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闪闪发光,随意地抬起右手打了一个响指调出来虚拟的运算控制面板。“主机机箱在黑市上只能买到这种低档产品了,高极品他妈的少的可怜,而且我这次一大批买了这么多已经要被人盯上了,幸亏我想办法拿那个蠢货的把柄威胁了,不然还是要玩儿完。”
黑暗之中所有的指示灯一同亮起几秒随后黯淡了下来。
“甚至不到百分之十。”女声继续说,这次里面的抱怨与不满的意味更加明显了:“我早就说过了这样不行的。”
“……嘛,聊胜于无对吧,现在要求不能再多了。”Ricky叹着气走到另外一头的电脑桌旁边,胡乱推掉上面堆得满满的速食食品包装,食指竖起转了个圈,灯光亮起,她随手拉过脏兮兮的扶手椅坐下来,从背包里面摸出来数据卡插到桌子上的接口上,噼噼啪啪敲起来桌子上的古董青轴键盘。“上班的时候划水给你把升级程序写好了,现在我运行试试看,没有什么意外你的兼容度可以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到时候我就可以给你接上扫地机器人来清理这些垃圾了。”
“……你上班划水我暂且不提。要是我能操控机械臂了,我第一件事情是换掉你吵死人的键盘,第二件事情是把你连人带垃圾一起扫出去。”
她大笑着把眼镜继续往鼻梁上面推了推:“可别这样,这是古董键盘,不仅贵而且有价无市,情怀懂吗。放过我啦,我把升级搞定了就去倒垃圾。”
房间里意外地沉默了片刻,而黑客小姐一时沉迷在数据之中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异常。最后那个被叫做Mare的AI慢悠悠意味深长地接入了黑客的耳机,轻声问道:“……那么,这位二十五岁的黑客Raven Hope小姐,你又是怎么想办法搞到这种有价无市的古董呢。”
她愣了一下,小拇指停在清除键上面清掉了两行代码。最后她轻轻笑了笑不动声色起身拔掉了墙角的一个插头,继续若无其事坐回椅子上敲代码:“……唔,有点越界了哦,再这样下去我就不会再给你共享我的数据库了,懂吗,某些东西心知肚明就好,又何必要说出来呢?”
“……这是被踩到痛处了啊。”
这句话轻飘飘地在整个仓库飘了一圈,随即荡然无存。
“Raven Hope……喔,怪不得你在黑市里面尽管带着乌鸦医生的面具却叫Dr.bird而不是Dr.Raven,怕是害怕身份泄露吧。”喃喃自语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快,带着几分推理得到答案时那种无法抑制的兴奋:“年轻而有天分……必然背景也不错吧?有闲钱改造了大脑皮层的一部分乃至神经线路……”
“……喂,小姐,我说过了。”Ricky站了起来,现在眼镜下面的眼睛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嘴角却向上扬起的更加明显。“安分守己才能活的更久呢……不过看样子你的运算通道恢复的是真的不错,很优秀的推理啊。”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这次直接拔掉了数据盘。强行拔出硬件之后电脑发出了尖锐的警告,之后她几乎是带着笑意袖手旁观一样看着已经排列整齐的数据代码像冰块一样慢慢融化直至消失,只留下来电脑黑屏上的白色噪点。
“心狠手辣,不心疼你的数据盘吗?”
她笑眯眯地打开一瓶新的碳酸饮料再咬住吸管,含混不清地回答:“你推算的很对,我有钱也不缺钱,没什么好心疼的。”
“好吧,你随便啦,不缺钱的黑客小姐。”Mare也是毫不在乎地回答。“不过建议你最好现在就去倒一下垃圾……帮你接了单生意,有人要买旧的地下设施的平面设计图纸,已经放进来了。”
“……靠,你早就应该提醒我的。”她骂骂咧咧手忙脚乱地低下头从底下拉出来面具和变声器,慌张地往脸上套:“还有多久……?”
随即门口传来了某种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刚到,Ricky小姐,需要我搭把手帮你把垃圾倒掉吗。”
女孩现在气急败坏地更加明显。她再次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扯下来面具,抬头看了看对方,小声咕哝:“……现在都这么流行见面就拆穿对方马甲吗……不对,等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再次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那个个子超过两米堵住了整个门框的铁皮罐头。
“……Mare你真牛逼,我们这次的客户是反叛军啊。这是卡尔老爹啊。”
“嗯哼,是啊。”铁皮罐头这样回答,友好地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所以需要我帮忙倒一下垃圾吗?”
“……太需要了,谢谢。”她再一次地不厌其烦地跳下椅子找出垃圾袋把所有垃圾一股脑塞进去递给对方。“等一下,你要的图纸我现在就给你备份哈。”
她慌慌张张掏出备份数据卡插上去顺手再扯下来一本杂志挡住键盘,右手手指飞舞,三秒钟之后虚拟控制面板上的读条结束,她快速再拔下来连同垃圾袋一起递给卡尔老爹:“……久等了。”
“技术很棒,小姑娘。”老爹随手接过数据卡,但是视线还是停留在对方身上:“……难道你不好奇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抬起头来干巴巴回答对方:“客户拿这个干什么我既不关心也从不过问,你要是拿这东西在地下盖水上乐园来玩下水道冲浪我都不会介意的,毕竟这是您的自由。”
“……啊,我告诉你吧,我们要在这里盖一个秘密的地下基地。”
……失策了呢,自己不过问不代表对方不会主动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强行把你拖下水。
“……呃。”
她抬起头拉长了这个音节,脑子飞速运转。
要完蛋了,Ricky,扯进政府和反叛军的纠纷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得想办法置身事外,你只是个靠卖情报挣钱的小黑客,不能随随便便为了钱把自己小命搭上,划不来划不来。
“啊呀,既然你已经知道内幕了我可就不能轻易放过你了。”铁皮罐头往前迈了一步,仓库顶棚簌簌掉下来一片灰尘。“要不这样,你加入我们反叛军怎么样。”
……又失策了,刚刚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叫Mare去下逐客令的,现在怎么办啊。
“……告诉我还有什么好处哇。你这样没有办法说服我的。”她叉着腰假装显得自己气势十足毫不心虚。“我是牛逼的黑客诶,涅槃市地下黑市里面能力可以排到前五的黑客,凭什么你邀请我就一定要加入呢?”
老爹歪了歪头,很严肃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这样,你来我们这里可以随便搞事情。怎么搞爆政府都无所谓的。懂吗,不合法发泄从现在开始就有人替你买单了。我们知道三年前开始某些区域的小规模停电和政府数据的一部分泄露都是你干的,你热衷于搞事情。”
“……非常对了,你们怎么知道的啊。”
“……这个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来我们反叛军吗。”
“那个时候我他妈在那一瞬间想了好多东西,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思考了我扯淡的过去,我可能毫无起色的未来,还有及时行乐得过且过的现在。然后我觉得,妈的,是应该开心一点,人应该过得利己一点,自己爽最重要了。”
金头发的女黑客抬头笑了起来,郑重其事伸出右手。
“可以,邀请函我收下了,我觉得加入反叛军……真是太他妈棒了喔。”
终于写到自家这个赵三了!狂喜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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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京城有个赵府,官赐的宅子,飞龙走凤的牌匾,青瓦白墙好不气派。
这户人家原是莱州府最书香不过的耕读清贵之家,及至本朝,一朝出了个进士老爷,一时间邻里添光,开了祠堂对着祖先牌位磕了响头的。
这赵姓书生外放做了几年的知县,顺风顺水,考评绩优,便又调至工部,再改任御史,一路升到顺天府,熬了十数年,丁忧回乡再起种种不必说,后得天家青眼,复又右迁刑部拜了正二品的大员,一时风光无限,眼见是扶摇直上了。然而个中辛苦,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说这赵老爷,为官品行倒还端正,虽谈不上多少清正廉洁,却也算不得苛酷。
就拿这驿马一项来说罢,旁的官员过一处驿站,少说想出百八十的由头,必不叫自个儿白走这一遭的。若骑马,便要收‘惜马钱’,若未骑马,便要讨‘马干银’,总归要得一笔好处,否则再不肯罢休的。
而这赵老爷呢?虽一样白骑了驿夫的马,却不讨种种银子,驿夫因而不必吃苦头,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便对赵老爷千恩万谢,赵老爷也就俨然成了一个好官。
赵老爷家中,无愧是孔孟之乡出来的读书人,因正头的太太极有福气,过了门子不久就得了信,转年便抱了个小子,后又接连得了二子,赵老爷便循着赵家四十无子方纳妾的祖宗规矩,伶人美妾一概不进家门,只守着太太过日子。
朝中自有人笑他惧内,他倒也不恼,只一笑,道:“齐家乃大业,圣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赵某本事比不得诸位大人,后院自然就须小些,也才好分出心思替官家解忧嘛。”
那几位家中红花翠柳,莺莺燕燕煞是喜人的官老爷面面相觑,也就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待赵大人成了赵老大人,家中三子除第二子夭折,剩下二人俱戴冠成人,朱榜提名,是京中好一派青年才俊,又兼举家和睦,不知招多少人艳羡,是多少人眼中的好人家了。
常山赶到赵府时,正瞧见赵家的下人们愁眉苦脸的追在赵小公子身子后头,就见几人手里俱都捧着一式的画卷,求爹爹告奶奶的叠声央那走在前头的年轻公子把画卷接了去。
反观那赵三呢?这年轻公子袍服清简,手执一骨扇,腰坠一牙牌,端整温和的长相,发髻旁随着性子颇有古风的簪着花,他对身后的哀求之声充耳不闻,面上挂着浅笑,轻声吩咐贴身的小厮去取香炉并酒樽来,显而是准备要出府夜游了。
这赵家的三公子,单名一个衔字,按着序齿,冠字叔明。本人肖似其父赵老大人,文采娟秀,貌若冠玉,性子缓和稳重,是个从不轻易动怒的人物。昨年将将皇榜提了名,辞了入朝为官,转而四处道游,端的是洒脱风流。
瞧见被门房引进来的常山,赵三公子微微一怔,旋即招手将小厮唤回,嘱咐:“先莫要拿酒樽,且煮茶,端些糕点来。”又转头去同几个捧着画卷的下人道,“不巧有客,此事便先缓一缓罢,去回太太一声,就说我已看过了。”
他说罢,不再理会苦着脸的仆从,去迎抱袖站在一旁的常山,同他见了礼,温文的面上泛起和气的笑容来。
“陆之兄。”
他叫得很亲切,引常山往外书房走,“自朔北一行别过,约有半年不见,今次归家后总惦念着择日拜访,却未料到陆之兄会亲来。”
常山却不同他客气,道:“若无事,自不会来。”
二人进了书房,常山将小厮赶出门外,仔细合拢了门,这才那取出油纸紧紧包裹着的物什,搁在赵三面前的案台上。
他小心的揭开油纸:“赵叔明,你看看这个。”
赵衔垂首一看,见油纸下露出个雕花红花梨木轴画卷来,不禁摇头苦笑道:“却连你也要这般打趣于我,方才推了家母掌排的美人图,陆之兄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先且尚好,家人怜他幼子,相看人家这桩事还不曾逼迫。可自他弱冠及第,家中老母再坐不住,今日城北吴家有女貌如妍,明日江南崔家有姝性贞淑,再不得消停。
赵三公子是委实怕了这茬。
常山面不改色,伸手将画慢慢展开,道:“虽有美人,却怕你无福消受。你且看。”
他将那画平整的展开来。山水图毫无异色,山水分明,不复先前常山见着的骇人景象,半点也无美人的身影。
然而赵三的面色却忽地变了。
那倏尔间的变化一晃而过,常山只觉对方的眼角的笑意一时无影无踪,那张温和的脸立时尖锐起来,透出说不出的冷酷。
这神色在赵衔的面上一晃而过,待常山仔细去看时,却又好似不过是一时错觉。那里来的甚么冷酷表情,对面那公子正微微颦起眉,细细瞧着案上的山水图泛起苦笑来。
“这画……陆之兄又是从何处得来?”
反复确认后,赵三公子松下眉头,笑容浅淡,苦涩中带着几许自嘲之意,坦率道:“却不瞒你,这图本出自我手,但又算不得我之作。且作成后本也未想着留下,该是嘱咐下人一把烧了去的……这倒是奇了,此物怎会落在陆之兄手中?”
这番回答同常山的预期既相似,又不同,以至他又止不住的皱紧眉头,琢磨了一回这赵三的话中真意,只觉头痛异常。
他瞧了一眼赵衔,心下略一犹豫,还是张口将王家公子的案子给对方说了。
说完尤不放心,反复叮嘱:“现下看来,你与此事干系不浅,那画中女鬼口口声声喊得三郎,说不得便是唤你。”
赵衔一听,立时头大如斗,急忙为自己澄清:“休要胡言,某可未曾做过甚么坏了闺秀清誉的事。便说这画,也是一早吩咐了要烧了的,怎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常山道:“说不得便有心眼子蒙了油的,阳奉阴违呢?不论如何,总归这画是未被烧掉的,且入了四年前被午门斩首的刑部员外郎李大人印,你看此处。”
他指了指画卷一角的一方红印。
赵衔凑近一观,末了也点点头。
他画得此图,本就是无心之举,因而未曾在画上留下自己的私印。现下这幅山水图上,除却那位员外郎李大人的印,尚还有一枚显眼的,印泥湿润,显然新近盖上没多少时日,是属于那倒了大霉的王公子的。
除这两枚,却还有一方小印,落在李大人私印边上,制式古怪,叫人无从辨认。
他盯着那印迹瞧了一会,脸上就显出些犹豫来。
赵三公子言词委婉:“我看这印……倒不像是男子所用。”
他指的正是那方小印。
常山不言,对此不置可否。
女子用私印者虽不多,却也并非全然没有,这印瞧着的确像是女子所用——可光是明白了这个,又能如何呢?
此事暂且搁置,他转而问赵三:“你方才说这画算不得你之作,缘何?”
坦率地说,虽师承不凡,金榜有名,但常山对于棋琴书画一类风月之事,始终谈不上亲近。对于赵三这般,讲究乘风夜游,要焚着香,带三层食盒的吃食,备着酒樽茶饼才算妥当的精细做派,常山是极难理解的。
因而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赵三为何要烧画,一时满心疑惑,不免又脑仁生疼。
赵衔却不知他这般苦恼,他眸光微动,神色暧昧不明,却是给出了一个超出常山预料的答案来。
只听他道:
“是了,你却不知……这初春残雪图,本就是我仿着原作临摹而来的仿作。此图的真作者,非是旁人,便是我二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