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597
*我写 我写 但是很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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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略了的前情提要
菈弥亚一行人于7/31,东京-大阪的航班上遭遇飞机失事,掉落到了一片满是尸体的无人地带,此后展开一系列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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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弥亚在八月认识了“布鲁斯舞者”。
他是个很年轻的潮流人士,身上穿的是她不认得的款式,染成深蓝的短发不驯地翘向各个方向,托起几道漂染出的亮色。右侧的眉骨受过伤,秀挺的眉被一道疤划分到两边。
“就叫断眉吧!”得知他记忆全失后,见了这道眉的姑娘拍案决定。
当事人对此并无异议,可菈弥亚还是悄悄给他起了好些其它称呼:蓝色博士、神秘设计师、闪光的泳者、打工战士、布鲁斯舞者……
他知礼守礼,行为和浮夸的外表算不得相衬。这打扮要是全因他自己喜欢,那可相当有意思。
他喜欢蓝色吗?是和谁学的装扮呢?
他这样自律得有些古板的人,定是做了许多功课才挑定一个造型……啊呀,要跳布鲁斯的话这样张扬倒是有点儿过头,一板一眼踏出的步子倒是正好能合上慢四拍。
菈弥亚猜想也许是什么事儿或人硬叫他这么打扮,比如他是个要查案的警官啦,再比如他有对儿要从头到脚掌握孩子穿搭的父母啦——他现在不太在乎自己的模样,连后脑勺的伤都没有好好收拾,还是她告诉的他有血痂。
看起来真疼!
菈弥亚缩缩手指。舞者垂着头蹲在她身前。他乌漆的发根像鸟儿的羽管般扎出头皮、严密地护着头皮,然而头上仍旧鼓起了两个显眼的肿块。这伤让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想必这一下痛得厉害,可他不哭也不叫,仍像箍在框里般规规矩矩地做事。现在他蹲在地上,便把双手搭在膝盖,如是坐起来会把腰背挺得笔直,听说可能附近有危险,还要给刚结识的落难客做护送人,保护她回到房间去。
她想摸摸那伤,又觉得实在难过。
他是怎么长大的呢?她在田埂里放着风筝跳着舞的时候,他是不是就在被教导要按规则做事、被要求“遇到痛苦忍忍就好啦”,他小时候也是一样地擅长克制自己吗?唉,她是个不喜欢苦味儿的小孩,生病的时候常把药片含在舌头底下,找机会偷偷吐在手心再喂给贪吃的小狗,为此挨过好几回批评。他定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一看就会很有气魄地该吃药吃药、该挂针挂针,一定常被夸奖是乖孩子。
……可痛了就哭,高兴了就笑有什么需要被阻止的呢。菈弥亚出神地想。人们高兴了会笑、心里难过了要哭,这两件事情不是同样的吗?笑声和泪水都是“我”的一部分,为什么要只允许前者却排斥后者呢!
“既然已经结痂了就随它去吧,过几天应该会自然恢复的。感谢你给我送吃的,真的十分感谢。”深蓝头发的舞者直起身,又拘谨地低下头,关心起她有没有应对危险的能力。他说这些的时候自然得很,一看就真没对伤口太挂怀,可菈弥亚反倒有些想哭——他受了严重的伤,怎么却对自己那么地不在意呢?
“我跑得很快,所以没有关系!”菈弥亚咬咬牙齿、偷偷地和他赌气。她比人家矮了一头,脸颊一偏就把表情藏了起来。是呀!这气是没有道理的,来得不明不白。
“这样我就放心了……如果遇到危险一定要快点跑。”差点没命了的舞者还在叮嘱她。
菈弥亚气得差点儿走路都同手同脚。
走廊里的灯还没恢复电力供应,他们走在黑夜里,只有白色的衣服和皮肤(只有断眉的皮肤如此)折出一点光。舞者走在前面,他的身体不乱摆,肩膀也很稳,菈弥亚循着他脚掌落过的地方走。这次她听得更清楚,同她想的一样,他每一步都是相同的节奏。
她突兀地想。我该问他会不会跳舞!他不高也不胖,但我们还是该脱掉鞋子去草地上,然后如果他不会,我就教他慢三拍和布鲁斯。
这两项着实也不是她的强项,可她突然就想看那双脚在方寸间回旋挪移。
他跳错的时候会气馁吗?跳得高兴了会笑吗?一具空壳在她的脑海中被构建,笨拙地在她身前来回踱步,而后魂灵充盈其中,轻捷地朝她鞠了一躬发出邀请。
接下去菈弥亚该牵住那只手构建舞步,可她看着对方的背影,陡然止了步——要是他原本就会跳呢?
【那你就教不了他、不能邀请他跳舞啦!】
轻捷的魂灵散去了。
菈弥亚望着他走得稳稳的背影,眨了眨眼。
舞者的轮廓几乎立刻就要化进夜色了。
天!他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有任何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的这一时、灾难偶然性地将她带来他身前。他们多半不会有太多交集,她不必教他舞蹈,他不用送她回房间。
可这片刻装不满菈弥亚的眼。
*
她想要更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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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节预告
受“断眉”所托,菈弥亚找到“侦探”,对他的伤口来源进行推理。
另一方面,在白天的探索中,菈弥亚与其他人一同进入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别墅,在那里,她好像惊扰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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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水
评论:随意
一、第一次的飞翔
这是一片茂盛的森林,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只有稀疏的阳光能够透过伞一般的树冠落到地面上,在这样浓密的森林里,处处都是潜伏的危险,毒牙、利爪,甚至于空气本身都可能致命,因而很少有人敢于走进这种地方。
但今天有人来了,非但来了,还来了许多。
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向前跑着,他身上的皮质短衣未曾经过软化步骤,硬结地套在身上,让他上肢的动作略有些僵硬。
一群人远远地追在他身后,他们手里都抓着投掷用的短矛,腰上坠着木制的箭囊,背后还背着短弓,神情愤怒,步伐迅速。
照这样追下去,他们很快就能赶上前面的那个人,领头人三步跨上一根倒下的巨木,转瞬间就张起了短弓,黑濯石打磨的箭头闪着恐怖的黑光,下一刻,他就会让这束光射入仍在亡命奔逃的那家伙体内,因为只要是射击活着的东西,他都从不会失手。
那人回过头,神色愈加惊恐,连忙俯下身左右晃着逃跑,然而这样做只会拖慢自己的速度,让其他人更快地把他追上,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追逐着他的人们脸上也已经浮现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一头比巨木还要粗壮的猛兽从领头人的脚下窜了出来,地面上的泥土与残枝断叶先一步飞出,仅在一瞬间阻挡住了领头人的视线,然后他就被一片猩红的黑暗所吞噬了。
其他人也发出了惊慌的呼声,然而这猛兽不会放过任何人,他们知道自己逃不了,充满了恨意地扫了一眼已经趁机逃走的人一眼,随即纷纷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与这猛兽对峙了起来。
他逃了,逃得比之前还要卖力,因为这几乎是他唯一能逃走的机会了,他一直在奔跑,跑到自己的肺已经在沉重的呼吸压力下往气管里泵出血沫了都未停下来,一直到太阳西沉,夜色笼罩住了整个天空,他才在一片悬崖边上停了下来。
他已经无路可走了,但已经逃了这么久,那些人理应已经追不上他了。
是的,即使是遇到了那样强大的猛兽,他也相信那些人将会将其杀死,然后继续追上来,因为他见识过这些人狩猎的能力。
但他们也会损失很多人,如果那个擅长追踪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死去了,那他就有机会逃走。
可惜,那人还活着。
他的气还没有喘匀,那些人已经包围了上来,他们杀死了那头猛兽,又一路追逐了这么久,但直到他们主动走出丛林,都没有发出半点的声音。
逃不走了,没希望了,左右两边都被人封住了,唯一的退路又是一道天堑,他苦笑着,颤抖着伸出手,朝着他来时的方向拜了三次,很显然,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他转过身,在他们讶异的注视下往悬崖之下跳了下去。
这是人类第一次的飞翔。
他们跑到崖壁边上看着他下落,他张开着双手,似乎在拥抱着逐渐远离他的天空,他身上硬结的皮衣在狂风下鼓了起来,像是两张翅膀,带着他在空中划出了一片圆弧,并最终坠落进了谷底里的一片湖泊。
没过多久,他从湖中探出了头。
他还活着。
这些追击者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愿意从这里跳下去,他们敢于与那样强大的猛兽战斗,却不愿意试着飞向天空。
因为他们知道,这必死无疑。
那个逃走了的家伙还活着,但他马上就会死去,已经没有必要再追了。
于是他们走了,他看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消失,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会有人来追自己了,他游到了湖边,躺在细软的沙滩上,仰着头看着逐渐被夜幕所取代的天空上闪烁着的星星与月亮。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在天上飞翔的感觉,于是向星空伸出了手,徒劳地挥舞着。
在皎洁明月的映射下,他黝黑的皮肤上泛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红斑,这些斑纹散发出了强烈的热与疼痛,随即鼓起,破裂,流脓。
他的全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着,而他在这些衰败结束之前就已经死了。
二、天空祭祀
祭司没有名字,因为他是一个祭司,他的名字就是祭司,且是这个国度唯一的祭司。
雨水与风都属于天空,而风调雨顺是一个国家能够存续下去最重要的保障,因此,人们必须祭祀天空。
然而祭司已经很虚弱了,他已经没办法再主持祭祀活动了,或许他可以,但代价就是付出自己的性命。
天下已经大旱了三年,民生凋敝,到处都是饿死的百姓的尸骨,就连王都快要吃不上米饭了,为了让他们活,他必须死。
可他是最后的一个祭司,若他死了,以后怎么办?
国王亲自带着办法来到了祭坛,那是三千个还未断乳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多半已经饿死了,还没有饿死的也都快了,这种时候谁也养不起孩子,把他们送到这里,至少还能博一个未来。
毕竟就算是饿死了王,也没人会把祭司饿死的。
在国王与祭司的注视下,新祭司的选拔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些孩子虽然大多还有些瘦,但面色都算红润,因为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吃得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饱,而把他们抱在怀里的士兵们则无一不是面黄肌瘦,有那么几个就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了。
但他们都稳稳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他们知道,自己怀里抱着的是希望,是这个国度存续下去的希望。
而祭司看着他们,眼里饱含着歉意,他身边的王曾是一个无肉不欢的健硕之人,精健的躯体却也已经饿得萎缩了,只有眼里还闪耀着些许的光芒。
这都是自己的错,太阳还未运行到合适的地方,但他已不愿再等了,他不愿那些士兵再抱着孩子站在毒辣的阳光下了,只是,王拉住了他的手。
“不可意气用事,我们等。”
于是,祭司只好继续与王并肩站在祭坛上,等待着太阳缓缓爬上最高处的天空。
或许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了,又或许是难得吃饱,这些孩子们被陌生人抱着站在热烈的阳光下,却没有任何一个在哭,他们都安心地躺在士兵的怀里,伸手把玩着铠甲。
一片肃穆中,偶有笑声传出。
终于,祭坛上树立着的日戟投下的阴影消失了,日上天顶,祭天起。
祭司把手中的神杖杵在地上,孩子们脱离了士兵的怀抱,朝天空张开了手,上千个嬉笑着的孩子被抛起,又再稳稳地落进了士兵们的怀里。
他们还在笑着,似乎想要士兵们再次把他们抛向天空,但很快,他们就不再笑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们放声痛哭,难得吃饱的肚子让他们的哭声连绵不绝,一阵阵的哭声连在一起,似乎把整个祭坛都引得震颤了起来。
孩子们破裂的皮肤上渗出的血把整个祭坛染得鲜红,哭声愈演愈烈,祭司握紧了手里的神杖都难以抗衡,他看着在阳光下红得发艳的祭坛,眼里却闪现出了素净的蔚蓝色。
那是他被选为祭司的时候看到的天空。
祭司倒退了半步,被王伸手扶住,王依然稳稳地站立在地上,他的眼里还闪烁着希望的光,他知道这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必须要有的牺牲。
然而血染的祭坛上逐渐流出了浑浊的黄,那是脓血的颜色。
哭声渐去,三千个孩子都死去了,却没有新的祭司从中诞生。
王晃了晃神,颓丧地垂下了扶着祭司的手。
“先开始祭祀吧。”
祭祀不知如何是好,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只希望自己能为这个国度最后一次带来丰沃的雨水,待到来年谷丰草肥的时候,再选拔新的祭司吧。
“也好。”
王点了点头,他往后退了几步,把祭坛让了出来。
祭司挥舞着手中的神杖,唱起了呼唤风雨的歌,跳起了迎接风雨的舞蹈,随着他的歌舞,似有微风吹来,却只是将祭坛上混杂的脓血味道裹挟在一起,在炽热阳光的烘烤下,祭司的眼也迷了,口鼻也难以呼吸,他只好强撑着唱完一曲,将神杖扔向天空,而自己从九丈高的祭坛上,一纵而下。
若是年轻时,就算是这样的高度他也能够安然落地,然而他老了,又或者他此时已经无法相信自己还能唤来风雨。
没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们只能看着祭司像是一片破败的瓦片一般摔落,被他拍散的血泊就是他的断肢碎肉,又在原地积蓄起了新的血泊。
祭祀,失败了。
祭司是天空的使者,当他们跳跃而起的时候,是向天空祭祀,所以他们不会像常人一样被天空责罚。
本该是这样的。
可现在的祭祀,他的皮肤就像那些孩子一样的溃烂流脓,他的内脏像那些孩子一样的迅速衰败,虽然他的全身都已经在坠落中碎裂了,但杀死他的,依然是来自天空的诅咒。
他仰头看着天,看着趴在祭坛边上的王,不知是否离得太远,他已经看不清王眼中的光亮了。
祭司死了,他是遭受天罚而死的,可他的死并没有抚慰上天的怒火,在他死后,全国上下狂风不止,却没带来半点雨水,反倒把云推远了,饥饿的士兵们无力征战,边疆接连失守,敌人却也不愿占领这片枯败的大地,他们一路杀进了王宫,抢走了一切能抢走的财宝与食物后就离开了。
敌人没有杀死这个国家,因为在他们动手之前,这个国家就已经饿死了。
从此,这世间再无祭司。
三、溃败
这里原本是远离战争的大后方,机枪大炮打不到这里,但现在,已经不远了。
帝国的战事岌岌可危,唯有这里的研究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才有逆转局势的可能。
基利安左手捧着一个铝制的小箱子,右手拿着通行的许可证,着急地从重兵把守的大门穿过,他得尽快赶到实验室去,然而总是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军官从他身旁走过,他不得不停下来紧抱着箱子向他们敬礼,由于他们从不回礼,按照规范,在这些军官走开之前他都必须一直保持敬礼的姿势,还有几个人似乎故意像是乌龟一般慢吞吞地走两步停一会儿,让基利安平白浪费了大把的时间。
而他半点都抱怨不得,至少不能让人听见,否则纪律检查委员会一定会收到举报信的。
一封不需要任何证据的匿名举报信就能让他被临时撤职,若是这样,直到处分结果批复为止他都不能再进入这个集中营,一般来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纪检委员最终都会将他复职,但考虑到那些官僚的办事效率,他至少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无法继续为帝国效力。
往返的车费也没人报销,这也很重要。
一直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他才走过了这短短五百米的距离,随后连忙冲进了实验室,把箱子放到了实验桌上。
“我说真的,基利安,别忙活了,我们在做无用功。”
卡尔正坐在放着显微镜的桌旁,双脚搭在桌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无论是什么样的工作,都是在为帝国服务,”基利安毫不掩饰对卡尔的不屑,帝国已经到了危亡的关头,他竟然还能安心无所事事,于是基利安又再拿起箱子快步走到了卡尔身旁,用眼神与话语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不想做的话,你可以离开。”
“离开?我还能到哪里去?这里已经是最糟糕的地方了,”卡尔并不在意基利安的态度,也无视了对方真正的意思,只是站起身把椅子让了出来,“这地方就剩咱俩了,其他有门道的人都调走了,能耐的人也不会过来,你看,就算是为了伟大的帝国,也没人愿意在这里服务。”
“管好你的嘴巴。”
“得了吧,你不是那种会打小报告的人。”
基利安冷哼一声,在显微镜前坐了下来,他尽可能不去想其他的问题,深呼几口气之后从箱子里拿出了预备好的组织切片专心研究了起来。
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他立刻就忽略了外界的种种,一心沉溺在了人体玄妙的活动之中。
但是,正如他们过去的几个月里反复经历的那样,一直到太阳落山为止,他都一无所获。
他需要检视活性切片,然后又把切片放入特制的机器中进行抛射,然后又再次检视,当然,每一次这些细胞在经历了失重的刺激之后都会遭到免疫系统的攻击,表现在外界来看,就是人的皮肤溃烂、流脓,内脏迅速衰败,即使是大脑与神经细胞都无法幸免。
而检视这一过程的目标,就是找出真正导致这一反应的源头,然而在他反复进行这一实验的过程里,卡尔始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眼旁观着。
虽然他对目前的境遇与组织的安排颇有不满,但他倒也希望基利安能发现点什么,此时的他就在仔细思索整个实验的过程,想要找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也就在基利安终于把所有组织切片都检查了一遍,无可奈何地准备离开的时候,卡尔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扫到了一台因为年代久远而被放在了角落里,如今已经落满了灰尘的老旧设备。
“超敏反应需要反应素,”卡尔当即站起了身来,“我们要找到反应素!”
基利安被他吓了一跳,本以为卡尔如此激动的表现是发现了什么,没想到却只是这样的一句话。
“如果你已经丧失了过去的记忆,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找反应素,”基利安不满地推开了卡尔,径直往实验室外走去,“而且已经找了六个月了。”
“你还想去哪里找?皮肤、血液、肌肉、内脏甚至大脑,我们已经把能找的所有地方都找过了,不是吗?”卡尔一把拽住了基利安,不顾对方恼怒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找得到这种反应素。”
“你想当逃兵吗?”基利安的脸色阴暗了下来,“只要帝国需要,我们就要一直找下去。”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卡尔伸手指向角落里的那台老式显微镜,“我们找不到,是因为我们的设备不允许。”
基利安只对显微镜扫了一眼就摇着头移开了视线,“我们用的已经是最好的设备了。”
“不是最好的,我们还有电磁透镜啊!”卡尔再次抓住了基利安的肩膀,“超微结构在那玩意儿面前就像是脱光了的处女一样干净,只有靠它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反应素!”
基利安依然摇着头,但他刚打算开口时,激烈刺耳的防空警报就响了起来,基利安反应极快,拉着卡尔就要躲到墙角边去,但卡尔反手拽住了他。
“他们不是来轰炸我们的!”
说着,卡尔拉着基利安跑到了实验室外的空地上,此时周围的士兵、军官们已经忙作一团,只有他俩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东面的天空,很快,两架满载荷的敌军战机就从他们的头顶划了过去,但并没有飞出多远就遭到了从西方赶来的三架战机的抵抗,为了摆脱围堵,这两架战机在天空中展开了大幅度的机动动作,但堵截者也不甘示弱,这五架战机在天空中来回蹿腾,很快就有一架敌军战机被击毁,另一架战机之后慌忙逃窜。
但它的飞行动作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扭曲,在天空中喝醉了酒一般歪斜着晃荡,紧随其后的三架战机中也有两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最终,这三架战机都在一段滑行后直接坠落进了几公里外的山林之中。
仅存的唯一一架战机调整好了态势,向着他来时的方向飞去了。
基利安看着战机坠落的方向,久久无法说话,不同于有过实际从军经验的卡尔,他一直都是一个纯粹的研究人员,虽然刚刚的混乱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伤害,但这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感依然深深地刺痛了他,更何况这种敌军出现在帝国大后方所带来的震撼也是极度强烈的。
“电磁透镜是现在最高端的显微镜,就连首都研究所都只有一台,”卡尔回国了神来,“我们几乎不可能申请得到。”
“放心吧,他们会想明白的,”卡尔的目光注视着西方,那是他们首都的方向,“你和我都知道帝国需要一支不会过敏的空军,三百里外的那些长官们,也知道。”
结果显示,卡尔的猜测是对的,帝国军已经处于难以挽回的劣势中,任何一种形式的帮助都是他们所需要的,又或许不会过敏的空军实在有着太大的诱惑力,总之,在由基利安起草并经由卡尔修饰的申请书上交后,一台几乎全新电磁透镜显微镜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被送了过来。
若是放在平时,这点时间甚至还不够把他们提交的事务性请假申请移交给直属上级的。
当然,一同来的还有三位带军衔的研究员,其中一人还是个政委,名义上他们将会配合卡尔与基利安的工作,实际情况稍有些复杂,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将有机会解决失重性过敏这一人类自诞生以来面对过的最严重的医学问题。
具体的工作内容与之前几乎一致,即全面检视人体活性组织切片在经历失重过程后产生的变化,并找出引起这一变化的原因,只不过工具变成了电磁透镜而已。
由于人体在发生失重性过敏时几乎所有的身体组织都会发生过敏反应,他们实际上只需要在任意一种细胞中找到了反应素,就可以直接与其他的细胞组织进行对比,进而得出结论,而电磁透镜的工作效果极其出色,远超两人的预想,所以即使远道而来的三位研究员积极性欠佳,卡尔与基利安也都非常乐观。
当然,具体的工作内容依然非常繁重,毕竟哪怕最简单的细胞里都包含着大量的结构,其中大部分结构的作用依然是未知的,他们还需要逐个排除,这需要大量的时间,所以政委几乎每一天都会重复一句话。
“帝国等不了那么久了。”
事实上帝国并没有等待太久,卡尔很快就找到了几个可能性非常高的疑似反应素,并经过反复对照后确认了唯一的目标,在各个人体部位的组织经过失重反应后,所有的细胞中都发现了这种新生成的物质,这一发现是令人振奋的,他们甚至因此收到了元首的贺电,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为了彻底验证这一反应素的效应,他们还需要再做一些必要的试验,于是两人结伴前往营地,在走向营地的过程里基利安都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卡尔意识到,对方的状态在最近几天里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这是相当反常的事情。
“你怎么了?”
卡尔直白地问了出来,而基利安却只是摇着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卡尔只好放弃,转而打开了营房的大门。
这是一间非常肮脏的屋子,内部空间很大,但都被拥挤的两层床铺占满了,床上或坐或躺着许多目光呆滞且衣着褴褛的人,他们都是些低贱的下等人,这些令人恶心的种族遍布整个欧洲,正是为了将这些令人作呕的血脉从神圣的地球上清除出去,才有了这一场伟大的战争。
他们之前所有的研究素材都是从这些人身上取来的,这或许是他们如今能为这个世界带来的最高的贡献了。
看到他们进来了,坐在门口的治安员连忙起身敬礼,两人都没有搭理他,沉默着走到了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检视着床上的贱民们,片刻之后,两人又再领着一个西伯来人走了出来。
在很久以前,这个过程需要花费多一点的时间,因为总有人不愿意配合,非得被毒打一顿才会乖乖配合,毫无疑问,这正是他们血脉低劣的证明,但他们现在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再吵闹了。
也就在这时,卡尔终于开口了。
“这是人类身上最恶劣的疾病,可以轻易地夺走任何人的性命,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们正在做一件伟大的工作,”卡尔有些不明白基利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语气,“这不就是你之前所希望的事吗?”
“我相信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最高贵的民族,”基利安指了指身后的西伯来人,“而他们是另外一个极端。”
“当然,这没有任何问题。”
“但我们都会因为失重而过敏,这难道不奇怪吗?”基利安正说着,一位军官从两人身前走过,他于是拉着卡尔往角落里走了两步,低声继续道,“我本期望着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到任何的病因,或者导致我们超敏反应的反应素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可结果呢?在这种病的面前,我们跟这些劣种人一样的。”
“这只是一种病而已,证明不了什么。”
“所以我忍不住去想,到底还有多少种病是我们每个人都会得的?”基利安咬着牙低下了头,说出了他最难以接受的结果,“答案是几乎每一种。”
“听着,你的想法非常危险,不要让任何人听见,”卡尔一把拽住了基利安,逼迫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的双眼,“我不管你现在的想法如何,帝国需要我们的研究成果,所以现在,你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说,和平常一样跟我一起完成工作,听明白了吗?”
基利安点了点头,卡尔于是放开了他,左右看了看周围之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率先迈步走向了另一个房间。
在这里,他们将要尽可能快且多地获取这个西伯来人身上的活性组织切片,在通过他的细胞提取出足够多的反应素之后,他们又会把这些引起失重性过敏的反应素注射进另一个已经选定的西伯来人体内,以观察其是否会因此产生过敏反应。
根据现有的资料来看,这一场战争在他们开始试验后不久就已经结束了,当他们得到撤离的消息时,卡尔则刚刚完成了一份研究报告,在这份报告中他详细阐明了一个失重性过敏具有传染性质的理论,这一理论要求所有的低劣种族都必须被清除,否则再高贵的血统也会遭到污染,进而染上失重性的过敏症状。
据称,抛开有关传染性质的理论以外,卡尔因为发现了失重性过敏的反应素这一项突破性的研究工作而多次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提名,但由于他亲自参与种族屠杀、反人类的实验方法等劣迹,他所有的提名都遭到了否决。
至于基利安,他在战争结束之前就已经被秘密警察逮捕,从此不知下落。
四、无形的战场
“长官!”“稍息,进展怎么样?”“一切良好!”“很好,宇航员准备好了吗?”“已经完成全部准备工作,正在待命中。”“好,通知外宣部,全体准备发射,等等,先给我接通总书记。”“是!”许志忠在指挥塔上遥望出去,巨大的火箭竖立在八百米以外的发射井里,虽然尚未启动,却已经展现出了强大的力量和威严,这是承载了整个国家梦想的人造物,它将使得这个国度的人民站起来,让他们的心灵抬起头,让他们敢于在列强环顾的危机中自信、且坚定地走向宇宙。走出去,然后不可阻挡地走下去!总书记的专线电话已经接通,许志忠怀着激动的心情,拿起了电话,准备请示。可就在这时,坏消息来了。十五分钟后,许志忠带着大批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发射基地医务部。刚进门,等候的医生随即起身准备敬礼,但许志忠率先一步摆摆手示意他免了,随后紧问道。“情况怎么样?”“都脱离危险了,但还在昏迷,尚无醒来的迹象。”许志忠扭头看向一旁的医务主任,对方摇了摇头,却被许志忠一把攥住了肩膀。“别给我打马虎眼,这种重大问题之前怎么没有汇报?!”医务主任被吓了一激灵,眨么着眼看了旁边的医生一眼,对方回避了,他先低头抿着嘴,而后一咬牙仰头看向许志忠。“之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危险迹象,宇航员训练时也没有任何异常。”话倒是硬气,但许志忠扭头一指病房,医务主任就又一次软了。“我……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查!仔细查!三天,不,一天之内必须给我一个答复,不然你就亲自去跟总书记解释吧!”许志忠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玻璃后是宇航员,玻璃上是一副倒影,倒影里是一个试图崛起的大国波折的宇航梦,许志忠莫名产生了伸手去戳一下这玻璃的想法,他因此愣了愣神,随即扭开头大步走出了房间。工作人员连忙跟上,拥挤的走廊随之一空,面面相觑的医生与主任却感觉更加透不过气来了。十三个小时后,在各路顶尖医生的诊断下,宇航员发病的原因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综上所述,每一次训练都会在他们体内留下一部分的失重性反应质粒,多次累加后对机体造成了大量负担,进而引起休克反应。”说话的人是赵沪刚,医学院院士,也是国内在失重性过敏这一课题里最有资格发言的人物,对他的判断,许志忠也不敢轻易反驳。“但是他们本身就是在轻量失重过敏的人群里精挑细选的精英,而且经过了严格的脱敏性训练,三个月前在座的诸位也亲自审阅并批复过他们的训练数据,为什么,还会出问题?”说到后来,许志忠还是忍不住敲了敲桌子。“现在不是找谁担责任的问题,我们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当务之急是把宇航员送上天,这你不反对吧?”赵沪刚身旁的曹锐发话了,他向来是个直脾气,最不待见许志忠等人的官僚作风。“好,我们解决问题,你们找到原因了,那解决方案怎么做?”“加大脱敏训练。”“你没看数据吗?他们现在的状况不是脱敏能解决的,再加大是谋杀!”“那你说怎么处理?我们还上不上天了?”“必须药物性治疗,赵院士在这方面有经验,您说两句?”“咳咳,纯粹的抑制性药物已经很难再取得突破了,这需要很多时间进行进一步研究。”“成立紧急研究小组,抗过敏药物和脱敏训练并行,这是唯一的出路。”许志忠坐在一旁,冷着脸看着这群医生左一句有一句的争论,脸色阴晴不定。许志忠的秘书在这时匆匆走了过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联众国外交部发文,对我国载人航天事业的波折表示遗憾……”“啪!”许志忠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大骂了一句“落井下石!”他再看一脸为难的秘书,知道还有下文,缓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说。”“他们已经完成了载人航空的全部准备,将于十三小时后进行发射,邀请全世界一同观看网络直播……”秘书没再小声说话,在坐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会议室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他们看着彼此,默不作声,却似乎都听到了某种东西悄然破碎的声音。许志忠站起身来,看向同样站起了身的赵沪刚。“十三个小时以内,有把握吗?”赵沪刚摇头。许志忠深吸一口气,点头。“我知道了,诸位,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也不再要求你们赶这个时间了,客观问题不是主观意愿能解决的。”“可是总书记那边……”“我亲自去跟总书记汇报,责任是我的,你们安心继续做研究,稳妥为上,这些宇航员……我们损失不起。”说完,许志忠慢步走出了会议室,留下的众人却也依然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天,举国上下的愤慨与失望都沉入了明亮刺眼的阳光之下,而灯火通明的热闹与喧嚣,属于大洋彼岸的那一头。 联众国火箭发射基地。
万众瞩目中,火箭成功升天,全国上下已经陷入了狂欢的海洋,但发射基地里的所有人依然屏着呼吸,紧张地盯着屏幕,半点也不敢松懈。
因为成功上天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困难依然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头上高悬着。
三个小时后,总统亲自赶到了发射基地。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
总指挥叹了口气,随即挥退了其余人等,把一封文件推到了总统面前。
“这是发射总计划,按照预定规程,接下来需要您的签字。”
“计划我都看过了,现在的问题……”总统本要把文件丢到一旁,但总指挥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文件上,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后,总统才重视地把文件摊开,仔细地查阅了起来,片刻后,他震惊大过于恼怒地抬起了头,“你们竟敢……”
“一切为了胜利,我们别无选择。”
总统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拿着文件的手轻轻地颤抖着,许久才无可奈何地翻开了最后一页,写下了签名。
“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我明白。”
一天后,由于转播技术出现故障,宇航员出舱漫游的画面无法进行转播,并且宇航员在随后的返航中做出了错误的操作,使得着陆仓以错误的角度切入大气层,着陆仓以最大速度坠落到了太平洋深处,尸骨无存。
所有宇航员被追授联众国最高荣誉的雄鹰奖章,国会广场上将会树立起他们的雕像,这一天也被定为国难日,举国哀悼。
虽然不至于圆满,但他们的载人航天事业,终究是成功了。
三个月后,大洋彼岸载人航天成功的影响已经逐渐减弱,而大洋的这一头,气氛依然十分紧张。
在今天之前,紧张的原因是自己已经落后了一步,他们必须尽快找到能够彻底解决失重性过敏的方法,而今天之后,他们紧张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经我们的研究发现,第七染色体中的一段DNA在经历失重刺激时会释放特定的蛋白引发失重性过敏,并在这个过程中产生失重性反应质粒,因而失重性反应质粒只是失重性过敏的产物,而非来源,如果我们以这种质粒为目标去进行治疗,得到失败的结果是理所应当的。”
说话的人是赵沪刚的学生,他在刚刚的几分钟里已经向会议室里的众人简述了他们发现引起失重性过敏真正原因的过程,极为罕见的是,整个会议室里的人在这位后生发言的过程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扭动腰腿,没有叩桌,更没有咂嘴嗤笑。
即使他是赵沪刚的学生,这种待遇也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好,你们找到原因了,但我不关心原因,我只关心这病到底能治不能治?”
许志忠问的是学生,但他的眼睛却看向了赵沪刚,一方面,他已经把这些事务完全交给了对方全权处理,即使是找到了真正的原因,也只需要对他单独简报就够了,不必叫来这么多人,另一方面,找到了原因应该是好事,这些人的脸色却是难以言喻的微妙,这很难不让许志忠多想。
“能治,当然能治,切掉这段基因就什么毛病都没了。”
说话的是曹锐,但话语间充满了揶揄,许志忠看向他,但还没开口另一个医生就说话了。
“编辑人类基因是违反科学伦理的,而且后患无穷,我们不能开这种有可能污染全体人类基因库的先河。”
“别跟我绕圈子,说结论,”许志忠对着会议室里的众人扫视了一遍,他已经明白了,这场会议分明就是为他一个人开的,“到底能不能治?”
“不能,而且全人类都有这一段基因,所以永远都治不了。”
这一次是赵沪刚开口了,他的话有着足够的份量,可载人航天这项事业的份量更大,许志忠紧皱着眉,两份重担压在他的身上,即使老练如他,也难免要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联众国又是怎么把人送上天的?”赵沪刚的学生突然问道,“难道他们在人身上搞基因编辑了?”
赵沪刚摇了摇头,“基因编辑也要从受精卵开始,他们的宇航员平均年龄三十一岁,他们不可能在三十年前就发现失重性过敏的真正原因。”
“那他们……”
“根本没有人看见过他们宇航员出舱的画面,妈蛋!为了和我们竞争,他们把宇航员派去送死!”许志忠猛地朝着桌子锤了一拳,“这群恶棍!”
“好了好了,反正咱们也就这么几个选项嘛,要么选基因编辑,承担风险,要么就别治了,这个天也别上了,”曹锐敲了敲桌子,冷声道,“实在都不行,那就学西方。”
于是所有人又再转头看向许志忠,无论如何,也确实该做出一个真正的决定了。
“我做不了这个主,”犹豫再三后,许志忠还是颓丧地低下了头,“我需要请示总书记。”
闻言,众人都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催促什么,而曹锐则走到了许志忠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指挥,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咱们要做的是国家兴亡的大事,”曹锐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毕竟,一切为了胜利嘛。”
在许志忠的眼里,曹锐脸上的笑容并不是出自于恶意,却令他感到了一股难言的厌恶,因为那是一种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却不需要自己去操心,大可以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微笑。
他能理解,如果换做是他,此时恐怕已经笑出声音了。
但,理解并不能让他的感觉好上哪怕一点点。
五、海里的星星,山头的月亮
一老一少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无垠的星空,头顶上闪烁着的繁星点点都是来自过去的光线,它们呼吸般的节奏,似乎在诉说着某一个时光中的片段。
这些片段飞向了星河,而星河,又将它们送还。
曹向东坐在桌前,认真地翻看着桌上的书,偶尔拿手指扫着书上的内容,嘴里也跟着轻声念着,他看得很慢,也很认真,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没有丝毫的兴趣,十几年来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今天,略有不同。
“曹向东。”狱警拉开了曹向东监房的铁门,“有人要见你。”
曹向东并没有回应,直到狱警不耐烦地用警棍在铁门上敲了两下,他这才收回了手指,又把这一页的边角折起,然后放心地合上了书。
“他们终于来了。”
五分钟后,曹向东随着狱警来到了会见室,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坐在桌边看着他的人也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人。
“说吧,什么条件?”曹向东还未坐下,就先开口道。
“这就是你跟老同学打招呼的方式吗?”即使多年未见,凯文也还是习惯不了这位老同学的性格,“我甚至想过你在这里见到我感动得哭出来的样子,看来有些东西即使进了监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好,老同学,很多年没见,你胖了,”曹向东的表情丝毫未变,“如果你只是想跟我打个招呼,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去你妈的。”
半小时后,曹向东签下了一系列的合约后获得了保释出狱权限,只要他表现良好,他的犯罪记录也可以被注销,正式成为一清二白的自由人。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会有人能保你出去?”在通往监狱大门的路上,凯文不由得问道,“原谅我的直白,但以你的情况来看,几乎没有出狱的可能。”
“因为即使当年的我们输了,也是最接近成功的那几个。”
“十几年了,技术迭代了不知多少次了,你还能相信你是最优秀的?”
“不,我只是相信他们总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
“原谅我依然接受不了你这种态度,假定一切的努力都会失败,是最大的傲慢,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比你聪明的人多得是,你会失败不代表别人也会。”
“但他们还是找上了我,”曹向东瞥了凯文一眼,“顺便一提,我也接受不了你的态度。”
“你……”凯文语塞,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追了上去。
两人很快就离开了监狱,此时的门外停着三辆车,都是军方牌照,四名持枪的士兵站在前后两辆越野车的左右两侧,凯文先朝他们摆了摆手,然后带着曹向东走向了中间的轿车。
两人在车上沉默了很久,或许还是想跟老同学好好聊一聊,凯文随便找了个话题来打破沉默。
“对了,你那个盒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的父亲,”曹向东说着,摸了摸他出狱时就一直抱在怀里,上车后也一直放在自己腿上的盒子,“他十年前在另一个监狱里自杀了,我要求他们把骨灰送到这里,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也好给他上上香。”
“呃,”凯文再度语塞,“我很抱歉,兄弟。”
“不,没什么,我早在一开始就告诉过他们,要做,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他们似乎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幻想。”
“给他们一点尊重吧,他们是英雄,即使我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也是英雄,虽然现在还没有人会认可,但历史会认可你们的。”
“不被认可的英雄就是罪犯,这正是我所说的最坏的打算,”见凯文还想再说点什么,曹向东继续说道,“人只能活在现在,一百年后被再多的人崇拜也改变不了他死在监狱里的事实,你知道吗,我和我父亲见的最后一面就是在我们被捕的那一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的样子,他说对不起我的母亲和爷爷,也对不起我,是的,没过多久爷爷就死了,我母亲也自杀了,再之后他也自杀了,而我连他们的葬礼都无法参加,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英雄,那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但如果我们做的是对的,那他为什么会对不起我们?”
“老兄,这很复杂。”
“这一点也不复杂,我们做的事很重要,重要到在一切结果发生之前就必须先选择接受,他们只是没能接受这个结果而已,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说到这里,曹向东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或许,我们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母亲吧。”
在这之后,沉默再次降临,也没人愿意再将它打破了。
太平洋某岛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在巨大的港口上不断进出,人员、物资源源不断地进入着这个在地图上看不到的小岛,港口附近的岛面上已经建成了大量的建筑,还有更多的地方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施工。
文员、研究员、士兵、政客,各路人马往来不息,热闹非凡。
在一个新建成的会议室里,来自世界各国的代表齐聚一堂,他们将在接下来几天的议程里集中讨论出至少一条能够让人类飞向宇宙的可行性方案,作为不同领域的专业代表,曹向东与凯文也落座其中。
凯文在会议上的表现非常突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与会场内的一众大佬争得面红耳赤,把好几个与他相同专业的老学究骂得狗血喷头,对军方与政界人士也毫不留情,而曹向东则一如既往地维持着沉默,不管别人争得多厉害他都只是默默地翻着手里的书,偶尔出声念诵出书上的内容,也绝不会影响到哄乱的会场。
一天的议程结束后,凯文再次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约着到岛上专设的酒吧喝两杯。
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酒吧对他们完全开放,虽然有每日的定额,但除了少部分高端酒品以外都能免费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在会场上的表现太过突出,别说喝酒,现在想找个人聊两句都难。
总得而言,虽然性格大相径庭,但两人在社交领域的成就都差不多。
“我说,”在对与会人员之愚蠢的话题上独自表演了十分钟之后,凯文终于想起了曹向东,“你怎么一点都不积极的?要知道,这一次会议的结果一旦确定,以后再调整的空间就很小了,你好不容易出了狱,有了这样的机会,就不想好好表现表现?”
“没这个必要,除非他们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蠢,”曹向东喝了一口茶,“否则像是我这样的重罪犯,在结果确定之前连通知都接不到,更别提给我现在的自由。”
“就算项目确定了,没有资源你又拿什么来做研究?”
曹向东摇了摇头,甚至嗤笑了一声道,“我做不来你们争夺话语权的这一套,再说了,你们西方人主动撕毁协议的本事,历史已经证明过很多次了。”
“嘿!别拿这事攻击我!”
“好吧,那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这个项目,当初就是我爸带头去争来的,看看我们最后得到了什么。”
“你……唉,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真心话。”
曹向东不回话,只是举着手里的茶杯对他晃了晃,凯文无可奈何。
不过他最终还是逼着曹向东喝了两杯真正的酒,当然,为了照顾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酒吧里也有白酒,于是曹向东用老白干告诉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酒。
为此,凯文再次试图与曹向东争论,曹向东也继续保持着沉默,每当凯文说得差不多了,就不咸不淡地顶上一句。
没过多久凯文就喝得大醉地被安保人员带走了,曹向东问酒保要了一瓶老白干,又带着三个杯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两人双双因为宿醉而错过了当天的会议。
再往后的会议里,也再不见曹向东的身影。
二十多年前,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地方甚至还没有普及电话,两个雄霸一方的国家却已经在计划着飞上太空了,当然,他们最终都失败了。
那一场持续多年的无形战争消耗了无数的资源,虽然都没有让彼此完全实现自己的目标,却也在侧面促进了相关工业的发展,计算机、动力系统、材料学、机械工程学等等的产业在海量资源的支持下飞速地进步着。
那一场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它的余辉时至今日依然在所有人的身边闪耀着,各种高端的技术逐渐普及民用,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享受到了技术进步的红利。
让人类飞往太空这一目标在这二十几年里早已被人类所摒弃,毕竟人类上不去就算了,造些自动化的航天器上去也可以,而且相关技术已经成熟,实现起来几乎没有难度。
前往月球,前往火星,前往更深更远处的太空,全都交给了自动导航为主人类远程操控为辅的航天器材去解决,人类几乎放弃了亲手掌握宇宙的梦。
但,事态总会变的,随着人类社会生活质量、物资丰富的程度整体性提高,地球的环境也在不断地恶化着,虽然目前还没有达到过不下去的程度,但居安思危,那些富有远见的政客们知道,只要掌握了能够通往宇宙的技术,就能掌握全人类的命运。
从前的载人航天是较量,是威慑,但无关生存,从现在开始,他们是为了人类在整个宇宙中的稳定存续而努力,这一需求,也就显得迫切了许多。
在高度迫切的需求下,一些从前无法接受的选项也会变成必要条件,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这一点,哪怕这些人代表着人类心智的顶点。
“首先,这是一项对全体人类极其重要的工作,我希望你们能够用合适的态度去面对它,尽全力取得突破,”说话的人是米歇尔,他是联众国的遗传学专家,曾凭借其在转基因作物、转基因小鼠等领域的突破性研究获得了包括诺奖在内的多项奖项,是目前这个项目的主负责人,他特意朝曹向东瞥了一眼,继续道,“但我要提醒一句,我们必须恪守科学伦理的界限,无论目标有多么正确,也决不能以错误的方式去实现。”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一位来自大洋洲的专家举起了手,“我为什么要跟一个毫无集体精神、突破人伦下限的罪犯一起工作?”
“我有一个提议,”不同于以往,曹向东主动合上了书,他扫视着在座的各个专家、教授,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米歇尔身上,“为了用正确的方式实现正确的目标,我们不如就地解散,如何?”
“曹,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建议你不要说。”
“不,我要说,而且要明确地说,”曹向东站了起来,“我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一套了!”
“闭嘴,你这……”一位北欧的学者也站了起来。
“不,你闭嘴!你们都给我他妈的闭嘴!”曹向东把手里的书重重的拍在了桌上,“听着,我不在乎你们是怎么想的,也不在乎你们想在这里得到什么,我来这里有且只有一个目的,工作!我可以容忍你们的闲言碎语,也可以忽视你们的无端指责,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影响我的工作,无论是谁。”
最后一句,曹向东再次把视线转向了米歇尔。
“你太狂妄了,”米歇尔说道,“你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资格?”曹向东笑了,“那我就跟你们说说资格!”
曹向东从怀里抽出了一叠纸质资料,亲自把发到了现场每一个人的手里,就连会议记录员都拿到了一份。
资料的标题,是《关于失重性过敏的传染性原理》。
“这是……”刚刚的北欧教授在拿到资料的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还没看就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吗?”曹向东扫视着专家教授们,看他们都只对资料扫了一眼就丢在一旁的态度,脸上的笑意愈发冰冷了,“当年那位纳粹说得一点没错,失重性过敏的本质就是逆转录病毒的转播所致,这些小小的病毒把这段恐怖的基因植入了我们的染色体里,把我们永远地禁锢在了地球的表面上,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深入进行过人体基因编辑的研究,那么在座的诸位,又是怎么知道的?”
现场沉默了,曹向东收起了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和你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被判了刑,而你们没有,所以如果你们还要像之前几天的会议一样地搞学术政治,恕不奉陪,”看没人说话,曹向东坐了下去,再次打开了手里的书,“如果你们要讨论具体工作,请继续。”
经过这一波折,会议很快就结束了,曹向东也终于得以投入到了切实的研究工作当中。
这也意味着,对人类的基因编辑工作首次以官方做为背板,开始公开地进行了。
“我跟你说,我的设想在技术上绝对没有问题,是那帮老家伙在拖后腿,”凯文抱怨道,“人类都准备上天了,这些人还是抓着陈旧的技术观念不放手,简直愚蠢透顶!”
在忙碌地工作了两个多月后,凯文再次邀约曹向东一起喝几杯,三杯酒下肚,凯文就熟练地把话题引向了他憋了许久却无人倾诉的领域。
“我听说人体冷冻的项目已经有突破了,”在出于尊重给了对方十分钟的时间之后,曹向东还是不得不转移了话题,“好像跟你们有关联。”
“对,这项技术前景很大,”凯文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只要能实现,咱们就可以靠人体冷冻技术度过难度最大的升空阶段,只要这个阶段不用保持人造重力场,绝大部分的问题甚至不需要我们去解决,它自己就不存在了。”
“看来从目前的进度来看,我有理由认为你们的方法更好,全程保持人造重力场是一个很有挑战的想法,但技术上是有可能实现的。”
“老兄,没什么好不好的,只要成功了,任何方法都是好的。”
“不,你们的技术实现意味着任何人都能上天,而我们的技术……”曹向东顿了顿,“为了规避污染人类基因库的风险,也为了避免他们被我们传染,被基因编辑过后,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将与我们完全隔绝,而上天的也会是他们,不会是我们,这只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闻言,凯文再为自己倒上了一杯。
“算了,咱们还是别聊工作了。”
曹向东点了点头,然而一旦不聊工作,凯文的话题就无法被控制了,好在关于自己的同事到底有多愚蠢的这件事上,两人难得地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一夜,相聊甚欢。
但在之后近两年的研究工作里,两人的项目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重大问题,彼此再也抽不出相合的时间,最多也就只能在基地里偶尔遇到时再聊上几句了而已。
“那后来呢?”曹莉莉躺在奶奶的怀里,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问道,“爷爷成功了吗?”
“不,他们都失败了。”
邱姗摇了摇头,曹莉莉翻身回来看着邱姗,小小的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疑惑。
“那爷爷是怎么去的呀?”
“爷爷呀,他睡了一觉,就到了。”
这一天,米歇尔的情绪非常低落,在强行以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了六个月之后,他还是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人类的基因编辑,太难了。
即使这里已经聚集了全人类最顶尖的遗传学家,他们依然无法攻克这一个已经被发现了近三十年的问题,即——如何才能在不造成严重问题的前提下,让人体不再对失重产生过敏反应。
这个问题的解决需要分为两步,第一步是让人不再因失重而过敏,第二步则是让上一步不要产生其他的严重问题。
而现在,他们连第一步都还没能迈得出去,再具体一点,他们连让经过基因编辑的胚胎稳定存在都难以做到,无论他们以何种方式尝试,绝大多数的胚胎都会在发育期出现严重的问题,最终自发地崩溃,一部分甚至连胚胎都无法形成。
在米歇尔的计划里,他早在一年之前就应该已经完成了移除失重性过敏基因片段的工作了,如今的他早该着手于让这一过程变得更加稳定,并且更加具有可控性与操作性的工作了,但人类的基因是如此复杂,稍微改动一点点就会产生完全无法预测的状况,至少,在失重性过敏的基因问题上是这样的。
仅仅只是出现未知的结果尚不算太大问题,问题在于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这就像是一个猴子在通过一款专为拥有八只手臂的生物所设计的电脑,来游玩一场有着十六只眼睛才能看明白的棋局,这棋局的内容需要这只猴子掌握三十二门不同的专业学科才能理解,而它的对面就坐着这盘棋的发明者,它却必须在一头雾水中赢下这一局。
这是何其的艰难,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它以为自己搞懂了一点点规则,又会在下一步中得到一个与它的预期完全不同的结果,对手的反击也莫名其妙,它几乎是在胡乱地挪动着棋子,然后胡乱地输掉棋局,再来一次。
哪怕是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输,都成了一种奢求。
这就是米歇尔不得不面对的困境,也是人类基因编辑组的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你完全可以放心,这只是一次私下的谈话,”米歇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最近大家的工作状态你应该有所了解,我们的工作陷入了困难,所以我想跟你谈谈。”
“这场谈话仅限你我?”曹向东问道。
“不,我会跟组里的每一个人都谈一谈,但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们谈到的内容。”
“这倒不必,”曹向东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随后露出了复杂的笑容,“反倒是我,有一些别的事想要跟你谈谈。”
“哦?”米歇尔流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曹向东的表现不由得让他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之前的猜想或许是对的,“你想谈什么?”
“我知道你应该已经跟他们每个人都谈过了,能否先告诉我一件事,”曹向东附身向米歇尔靠了靠,虽然声音不高,但却让米歇尔再度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压迫,“他们是怎么想的?”
“根据我的原则,我不能透露他们的观点。”
“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观点,我只需要知道他们的态度,当然,也包括你的态度。”
“什么态度?”
“你们认为,我们的项目还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这是事关全人类……”
“不,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曹向东打断了米歇尔,认真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告诉我,你,你们,在这两年毫无收获的研究之后,还认为这是一个能够简单解决的问题吗?”
米歇尔愣住了,他从曹向东的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这是让他难以接受,却也难以反驳的东西,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最后,他缓慢而又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真的该好好谈一谈了。”
曹向东说道。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低着头,他们或者随意地坐着,又或者佯装正经,但显然都已经神游天外了,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且沉闷。
不久后,米歇尔带着曹向东走进了会议室,但他们并没有为这间会议室带来任何的波澜。
“各位,我想,已经是时候了,”米歇尔敲了敲桌面以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们的研究已经进入了难以突破的关头,我们尝试了几乎所有能够尝试的方向,几乎一无所获,我想,在如此困难的项目上,已经容不下我们再坚持什么信条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米歇尔的声音出现了克制不住的颤抖。
“米歇尔,别再说了,你还不明白吗?这已经不是什么信条的问题了,”李用双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他的情绪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处于极端的低落状态了,如今似乎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自古以来,那么多的人研究过这种病,可我们得到了什么?每当我们以为自己取得了突破的时候,就会发现其背后隐藏着更加复杂的设计,这就像是一把精妙无比的锁,把我们牢牢地锁在了地面上……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破解如此精密的结构,就算是自然,也绝对做不出这么完美的构造。”
“哦,得了吧李,难道这是神的诅咒?”坐在李身旁的米勒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不,我要说!”李张开了双手,他的眼里泛着血丝,情绪激动,“不论是谁让我们得了这种病,我们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想想吧,他们的能力很可能完全超越了我们认知力的极限,而他们很显然不希望我们飞到宇宙里去,这次只是过敏,下一次呢?!我们不能再研究下去了!”
两人为此又再争论了几句,但很快他们就达成了一致,那就是不论原因是什么,他们都没有必要再继续研究了。
这是一条找不到结果的路。
米歇尔看着会议室里依然沉默着的大多数,他们的神情已经给出了他们的意见,实际上,如果不是曹向东刚刚告诉他的方案,他现在也会带着和他们一样的表情。
而他现在非常后悔,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过去的自己不要去找曹向东,至少也不要让自己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我可以让胎儿存活八个月。”曹向东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会议室立即陷入了凝结般的沉默之中,所有人都万分讶异地看向了他,本有人打算出声反驳,因为别说八个月,他们之前连让胎儿存活一周都相当困难,然后他们突然都意识到了另一点,曹向东刚刚是和米歇尔一起走进会议室的。
而米歇尔看着他们,缓慢地点了点头。
“二十一年前,我们第一次成功地使移除了失重性过敏基因的胚胎存活时间达到了一个月,很快,这个数据就不断地突破,一直达到了八个月,”曹向东走到投影仪旁站定,自嘲地笑了笑,“实际上,如果我们当时没有被捕,这个记录应该能更长一些。”
“二十一年前?如果你当时就能做出这种成果,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李摇着头,满脸的不信与不屑,“别扯淡了,你根本没有这种技术!”
“我对你们实在是太了解了,”曹向东拿出一枚U盘插进了投影仪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在我的眼里,你们都是些愚蠢又傲慢的家伙,我也知道你们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择手段,但我还是得承认,你们算不上什么恶魔。”
说完,曹向东关闭了会议室的灯光,用投影仪播放起了U盘里的内容。
内容里有图片,有文字记录,也有视频,这些信息记录的,是一个又一个尚未发育完全但已经有了感知能力的胎儿,他们在肢体、器官缺失的情况下,经历着的皮肤溃烂、内脏衰竭等极端痛苦的挣扎,最后的一段里,一个已经八个月大的胎儿出现在了画面上。
它的右侧颅骨塌陷着,堆积的皮肤遮盖住了他因没能发育完全而显得比例失调的右眼,他的肢体还算完整,但都存在着比例过大或过小的问题,皮肤上覆盖着大片不同颜色的斑纹与疤痕,胸口的一部分皮肤缺失了,裸露出的纤薄肌肉下隐约可以看出下方正在缓慢跳动的心脏。
他对着镜头伸着手,似乎在和镜头后的人打着招呼,脸上挂着一个怪异得几乎算得上恐怖的笑容,但,这终究是一个笑容。
画面定格在了这里。
“我的方法能够让胎儿存活更久,但如你们所见,这样的胎儿依然是不健康的,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必须要承受各种各样的痛苦,而为了研究继续进行,我需要让他们尽可能长地去承受这些痛苦,尽可能地用这样的身体活得更久,也因为他们短暂的寿命,我还需要让更多的他们不断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曹向东打开了灯,会议室里的学者教授们依然沉默着,他们的双眼在柔和的灯光刺激下,不断地涌出着酸涩的泪水,而曹向东神色如常,“在这两年间,我和你们尝试过所有的道路,除了这一条,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你是个魔鬼!”李大喊了一声,一边用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一边用另一只手指向曹向东,似要开口指责,却又不敢再直视曹向东的眼睛,最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米歇尔,“这是个邪恶的项目,你们每个人都会下地狱的。”
在李之后,又有几个无法接受的人离开了,米歇尔并未阻拦他们,默默等了一会儿之后,他看向了还未离开的人们。
“在开始之前,我希望你们都能先预约好自己的心理医生。”
从这一天起,人体基因编辑组的保密等级被提到了最高级别,所有的成员都不允许以任何方式与外界进行联系,仅能单方面获取外界的信息。
为了确保研究人员的心理稳定,每个人都配有两名专门的心理医生。
经过五年的研究之后,到底有多少条生命在这个基地里短暂地存在过,又再痛苦地消失了,米歇尔已经不记得了。
“237个。”
曹向东说道。
“我只是不愿意去想,”米歇尔叹了口气,“他们都叫你冷血的恶魔,但我想,你或许只是比我们要有勇气,也比我们更敢于面对自己的罪恶吧。”
“不,”曹向东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我只是随身带着实验记录而已。”
米歇尔哑然无语,只得干巴巴地提醒了几句实验记录不能带出实验室云云。
没过多久,两人一同来到了发射基地,一台巨大的火箭已经伫立在约一点五千米外的空地上了,这是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火箭,也是最有希望的火箭。
在这雄伟人造物的映衬下,一个高而壮的身影向两人快步走来。
“嘿,兄弟!”凯文又发福了不少,他喘着粗气用一阵小跑冲到了曹向东面前,狠狠拽着曹向东一把就揽进了怀里,“好久不见啊!”
“你又胖了,”曹向东的后背被凯文拍得生疼,他艰难地推开了对方热情的怀抱,上下打量一番后说道,“要把你送上太空,至少要多浪费300千克的燃料。”
“得了吧你,”凯文笑了笑,又再转向米歇尔,随意地与其握了握手,“你好,米歇尔,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今天真是适合来一杯的日子,可惜我不能喝酒,不然真想跟你好好来几杯老白干!可惜我还有任务,得先走一步了,”凯文拍了拍曹向东的肩膀,扭头往发射中心跑去了,“等着看我的表演吧!”
“希望他们能成功,”米歇尔叹了口气。
“希望吧,”曹向东远远地看着远处发射架上伫立着的庞然大物,回想起了他爷爷曾给他讲过的故事,那故事似乎非常遥远,但似乎又如此近在眼前。
米歇尔拉了拉曹向东的胳膊,他这才回过神来,一同向着发射基地走去了。
两天以前,天文学家通过专用探测器确定了七个距离在二十光年以内的恒星系中疑似存在生命,在天文距离上,这个范围已经相当的小了,这意味着宇宙中适宜生命存在的环境比人类预想的要多得多。
而整个宇宙中目前存在着多少拥有生命的星球,恐怕就会是一个更加恐怖的数字了。
这一发现是令人振奋的,即使一部分悲观主义者认为这意味着无数恐怖的外星人也存在着,但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一发现直接为人类展现出了一个美好的宇宙图景,在这片无边的星河之中有着取之不尽资源,以及无数可供生活的乐园。
另一方面,也正如凯文在七年前对曹向东说的那样,这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有可能成功的人绝不止他曹向东一个,在基因编辑计划缓慢进步的这五年里,人体冷冻技术已经基本成熟,全程人造重力场计划也几乎完成。
这两个计划分别在这两天里进行了独立的地面试验,均未发现任何问题,于是最终决定在今天进行升空试验。
这个计划相当完善,用冷冻技术将人体冻结后,人体各项机能是几乎完全暂停的,这意味着失重环境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而人造重力场的安全性也早已得到了验证,整个发射过程完全安全可控,几乎不存在任何问题。
包括凯文在内的所有宇航员与科研人员都会进入冷冻仓,在升空的过程中全程保持冷冻状态,升空程序由全自动程序与地面人员共同操作,升入绕地轨道后再与已经于一年前建成的空间站进行对接,冷冻仓接入人造重力场后,所有成员会苏醒,然后进行预定的各项试验。
只要他们成功了,就意味着全体人类都可以在不引发失重性过敏的前提下升入太空,基因编辑组的工作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了,也正因如此,他们今天得到了离开基地的权限,参观发射试验,也算顺便放了个小假。
曹向东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个试验能够成功,一方面,凯文作为人造重力场的设计者,他会与宇航员一同升空,曹向东并不希望这个难得的朋友发生什么意外,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到太空上去看一看。
但,事与愿违。
发射的过程非常成功,冷冻仓也顺利接入了空间站,人造重力场立即启动,当空间站的重力与地表一致时,冷冻仓内的所有人都自动进入了苏醒程序,在整个基地所有人的注视下,宇航员、研究员等逐个醒来,他们高兴地看着彼此,与地面上的所有人一同发出了兴奋的呼声。
凯文看着镜头,大声喊着曹向东的名字,高呼着我们成功了,我们……
他停了下来,其余人也都停了下来,有人开始用力地拉扯着身上的衣服,他们裸露出的皮肤表面开始出现了大面积的红斑,随后迅速地破裂,流脓。
这是所有人都很熟悉的过程,一旦开始,就意味着他们将在短短的几分钟以内极度痛苦地死去,凯文再次看向镜头,露出了意味莫名的苦涩笑容。
基地总司令伊德关闭了画面与声音,地面上参观的人们纷纷抬起头,虽然视线被遮挡了,但他们此刻都看到了天空。
那是一片深邃的,黑暗的,永远无法逾越的天空。
会议室里只坐着寥寥几人,伊德坐在首位,米歇尔、曹向东单独坐在一边,另一边是人造重力组与人体冷冻组的负责人穆兰尼和长谷川,曹向东的目光总是不由得看向穆兰尼身旁的空位,那本该是凯文的位置。
“我们的目的地已经有了,飞船也有了,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起航?”伊德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在坐的几人,但无人回应,他许久才忍住了把桌子掀掉的冲动,“你们研究了这么多年,到底都研究出了些什么?!”
“还存在着很多实际性的困难,”米歇尔已经苍老了许多,低垂的头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高昂了,“人类的基因太复杂了,一点点微小的改动也会带来复杂的变化,这需要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那你们呢?”伊德看向穆兰尼。
“人造重力场总体来说技术难度很低,从实验数据来看,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穆兰尼把问题甩回了米歇尔的头上,“至于为什么苏醒后会发生过敏,这不是我们的研究内容。”
“也许……”米歇尔擦了擦汗,“冷冻环节还存在什么纰漏。”
“放屁!”长谷川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点就爆了,据说在人体冷冻项目进展顺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本国注册了一家航空公司,想要借助冷冻技术和自动巡航的飞机来开展航空客运业务,这是人类第一次有希望将飞机做为交通工具来使用,虽然飞机还没造好,但他的公司已经上市,并且收获了海量的投资,如果这一次的试验顺利的话,他恐怕很快就会成为世界首富了,也因此,他现在的情绪非常非常地糟糕,“我的技术不存在任何问题!”
“都闭嘴!”伊德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往桌上捣了一拳,“你们都是学生吗?!我要的不是追究谁的责任,方案!谁来给我一个可以执行的方案!”
会议室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之中,伊德无可奈何地看向米歇尔,到了这一步,人体基因编辑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但米歇尔没有说话,只是苦涩地移开了视线,并摇了摇头。
伊德叹了口气,这个会议已经没有必要再开下去了,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开始构思辞职信的措辞了,终于可以卸下这份重担,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就在这时,曹向东举起了手。
“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这其中米歇尔的目光尤为惊恐。
“曹,请不要再给我一个更可怕的方案了,”米歇尔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已经找不到新的心理医生了。”
“不,不会的,这一次的方案非常健康,”曹向东顿了顿,“但这需要全世界的配合,而且我无法保证是否有效。”
伊德认真地审视着曹向东的双眼,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说吧。”
“首先,除了人体冷冻项目以外,人体基因编辑组和人造重力组,全部解散,”曹向东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桌面上看着众人,“其次,对全世界的所有人进行基因测序,找出未携带失重性过敏基因的人。”
“这是行不通的,”米歇尔失望地摇了摇头,但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失望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方案在这几年里已经有人提出过了,但是即使有人的基因突变刚好移除了这一段基因,他的胚胎也会在发育期受到母亲的影响,被母亲体内的失重性质粒感染,进而获取这一段基因,这世上不可能存在未携带这段基因的人。”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曹向东从桌上的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里面密密麻麻地夹满了标签,以及从别的地方摘抄来的纸条,“世界各地都出现过有关于“不会过敏”的人的传说,而这些传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些原本不会过敏的人最终都会因为过敏而死去,在传说里,这通常被解释为受到了上天的责罚。”
“真的吗?”长谷川嘲笑道,“我们要把希望放在传说上?”
长谷川本打算多说几句,但伊德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安静,只好咬着牙闭上了嘴。
“我认为,他们并不是没有携带失重性过敏的基因,而是在胚胎阶段只遭到了非常轻微的感染,他们体内的大部分细胞都没有携带这一段基因,所以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基本不会受到过敏的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染会逐渐扩散到全身,当感染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本不会过敏的他们就会在极易导致过敏的场景下发生过敏,最终导致死亡。”
曹向东说到一半的时候,米歇尔已经想到了点什么。
“你是指……”
“没错,”曹向东直起身,朝米歇尔点了点头,“我们要对全世界所有人的生殖系统进行基因测序,找到每一个生殖系统还没有遭到感染的人,提取他们的生殖细胞,培养完全不携带失重性过敏基因的试管婴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穆兰尼插了一句,“试管婴儿也需要在母体内发育,这你怎么解决。”
“根据我最近的了解来看,联众国的一家医疗机构已经开发出了非常成熟的人造子宫技术,只要我们能找到合适的人,剩下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曹向东说完,会议室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但是这一次,他们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沉闷状态了,成功的希望逐渐在他们眼中浮现,伊德也把脑子里构思了一半的辞职信丢了个彻底。
“你有多大的把握?”
“五五开,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好,就这么办,”伊德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能理解为什么要解散人体基因编辑组,解散人造重力组又是为什么?”
“因为如果真的找到这群人了,他们就将成为全程操作宇航飞船的宇航员,和我们一样会过敏的人将全程处于冷冻状态,直到他们抵达另一个星球才会在星球表面上醒来,已经没有必要再为他们去设计独立的人造重力环境了。”
“不止如此,为了驱动庞大的人造重力场,我们的引擎功率非常高,只要能把人造重力模组移除,这部分功率能够让飞船获得更大的加速度,用更少的能源更快地抵达目的地!”
穆兰尼已经开始了粗略的计算,一旁的长谷川也忍不住和他讨论了起来。
“还是需要为宇航员留下最基本的人造重力场,不然他们的肌肉和骨骼强度会出问题的,但他们在大部分的航行时间里也能进入冷冻状态,所以只需要一个非常小的重力模块就够了。”
看着这一幕,曹向东不由得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热烈讨论的氛围了,这是相信自己能成功的群体中才会出现的场面,他暗自朝天空竖起了大拇指,希望凯文也能看到这一幕。
事实证明,曹向东的猜想是正确的。
本以为找到一两个都算不错的了,没想到不出三个月就有一个又一个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被送到了基地里,他们的体内都含有失重性过敏基因,但他们的生殖系统均未遭到感染,实际上他们找到了更多人选,但一部分人因为年龄或者各种理由而拒绝签署合约,最终总计有133人通过了身体检查,抵达了为他们专设的基地。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的生殖细胞将被多次提取用以试管婴儿的培育,这些婴儿将在一个与普通人完全隔离的园区内长大,并接受成为宇航员所必要的学习与训练,直到他们的年龄达到要求,他们就将驾驶着人类的梦想,开往另一个星球。
也从这一天开始,宇航员这一称谓,正式成为了人类中独特的、拥有着飞往宇宙这一权限的种族的名字。
“你看,大自然给我们设置的密码,还是得交给大自然自己来破解,”曹向东靠在阳台边上,远远地看着远处正在建设的隔离园区,“我们的傲慢在自然面前,不值一提。”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至少找到了飞向宇宙的方法。”
曹向东摇了摇头,坐到了一旁的桌边,他看着面前的米歇尔,感叹着仅仅过去了几个月,这位德高望重的遗传学家就已经迅速地衰老下去了。
“咱们已经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曹向东说道。
“不,我确实没必要了,但你不同,”米歇尔拿出了一封信函,伸手推到曹向东了的面前,“这是新的委任令。”
曹向东打开信看了一眼,无奈道,“原来你今天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的。”
“这是一个好机会,在那里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能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但我知道,”曹向东把信放回信封里,又再推回了米歇尔的手边,“我们都知道,为了能到宇宙里去,我们做了多少无法被容忍的事,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接受这种任务了。”
“你做的事无论对错都是组织的决定,错不在你,”米歇尔没有接过信封,他站起身来,与曹向东最后一次握住了手,“你再考虑考虑吧,但无论结果如何,祝你好运。”
米歇尔离开了,曹向东看着摆在他面前不远处的信封,眼光闪烁,那是逃离这个世界的机票,但他知道,逃离并不能免除他的罪责,从二十多年前他决定要参与到人类基因编辑的工作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没人能免除得了这种罪恶。
“因为这是组织的决定,所以错不在我,”他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米歇尔刚刚说的话,笑了起来,“我还真是受不了你们西方人的价值观啊。”
最终,曹向东还是接受了任命,他此刻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了保证他的身体机能,他立刻进入冷冻仓,等所有宇航员成长到了适合的年龄之后,他将在冷冻的状态下一起飞往距离地球最近的适宜星球,然后与一同被冷冻的同行者一起在新的星球表面建立营地,并展开全面的研究工作。
顺便,他也会把父亲的骨灰洒在那里。
在这段时间里他曾被多次唤醒,其中第一次是凯文等人的尸体在预备宇航员们的帮助下成功送回了地球的时候,他亲自参与了葬礼,还为凯文抬了棺。
但其余的几次多半是他们在大规模的庆典或者纪念日的时候,为了噱头而把他唤醒的,通常,他会为此大发脾气,因为这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除了第三次唤醒例外,因为那一次,他与邱姗相遇了。
邱姗抱着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的孙女,仰头望着天空默默地算着日子,如果顺利的话,他应该已经快要到了。
想到自己已经老去,而他还停留在和她相遇时的年纪,她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快意,她能想象到他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醒来的时候会做什么,一定是如以往一般坚定且明确地去工作,这个画面让她的心里暖洋洋的。
那个脸上不露声色,心底里却潜藏着沉重枷锁的男人,虽然不甚完美,但在她死去的时候依然会是她爱上他时的样子,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γcep恒星系,距离目标行星还有3天行程。
宇文和朋安手拉着手在船舱巨大的观景窗旁看着,这是他与她的第9次苏醒,每一次他们俩都会来到这里,用飞船自带的深空望远相机拍摄目的地的照片,但在之前的几次拍摄总是只能得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只有一小团晕开的光点悬浮在画面上。
这一次不同,照片上呈现出了一颗飘荡在星海中的浅绿色星球,只要再稍微近一点,他们甚至可以用肉眼去看清这一切。
“你是更喜欢这里,”宇文捏了捏朋安的手,她的手柔软,却又有着一股他说不清的韧劲儿,直到搞清楚怎么回事儿之前,他都想要一直地捏下去,“还是地面上?”
“我都喜欢。”朋安笑着张开手,让宇文能够随意触及她手掌的各个角落。
“选一个吧,”宇文干脆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双手上,却不再动了,“选一个吧。”
“那就这里吧,我喜欢这里。”
“我也喜欢这里。”
两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些人真可怜,”宇文指的是冷冻仓里的那些人,“他们永远都见不到我们见过的东西,那么多漂亮的星星,他们只能在地面上远远地看着,要是大气层厚一点的话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我们就不可怜吗?”朋安笑着看向宇文,“他们在地面上看到的那些东西,我们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呀。”
在目前的情况来说,宇航员是不能降落到地面上去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因为抵达新的星球之后有许许多多的工作需要去做,为他们建立一个可以完全与其他人群隔离开的生活区域,是其中优先度最低的一种。
而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得太久,飞船上装载了很多冷冻仓,新的基地走入正轨之后,他们就会带着另外一批人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恒星系。
这意味着或许在未来的几百年以内,他们这一代将会是唯一在地面上生活过的宇航员。
“我们以前看过啊地面的样子啊,”宇文昂起了头,“但他们永远都看不了天上的东西。”
“那我们的孩子呢?他们去不了地面呀。”
“那怎么办,”宇文嘟了嘟嘴,“那到底谁更可怜啊?”
“都一样,”朋安把手从宇文的手里抽了出来,在观景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我们会羡慕他们,他们也会羡慕我们,我们有星星和月亮,他们也有高山和海洋呀。”
“星星和月亮,高山和海洋……”宇文嘀嘀咕咕地念叨了几次朋安刚刚说的话,学着朋安的样子也划了一个大圆,“好呀,你看,这都是我们的星星和月亮!”
两人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一会儿,朋安又再拉着宇文的手,一边笑着一边跑远了。
寂静无声的宇宙中,一点毫不起眼的笑声,在微微地荡漾。
这是他们拥有过的星星和月亮,愿你我,珍重还拥有着的高山,和海洋。
鸣谢:感谢橙子在医学方面对我提供的许多帮助
作者: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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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睁开一只眼。
他张望四周。仅有的光线来自废弃厂房破碎的窗户与虚掩的大门。从一些锈蚀摆设、黯淡色彩可以辨认出,这大概是他晕过去前曾瞥到一眼的那处建筑,就在街道对侧,身影躺在荒草深处。现在草地上大概留下了一路拖痕。
他被绑紧双手,吊在横梁下边。这样想擦一擦自己的脸,确认现况,都做不到。只有晃一晃脚,可引起小小的摆动。
“搞得这么原始?还老套。”
“因为这里就一把完整椅子。”坐在他的正前下方,L回答。
“真是感谢。但好冷啊。虽然在室内其实要好一点,没那么冻,但还是——很冷啊。”K打了个哆嗦,骨肉神经在体表上绷紧的弹动,细节都暴露清楚。“看起来你也没有,把别人外套扒了给自己保暖的必要。我的衣服里应该也没任何值得抢的东西。”
“你的风衣内侧有四排入鞘的匕首。”L踹了一脚脚边皱成一团的布料,连带地上一些零碎配件,传出一串金属哐啷响。“留着裤子是给你留一点自尊。我只没有彻翻你的头发,但如果这成了漏洞,我还可以补救。”他抬了抬手里的手枪,搁回膝上。
“最好别干。我还得感谢你,这下方便多了。黑衣服总是很怕晒。”
L的视线抬更高一点。“你一侧的颅骨都被砸塌了,还能在这儿这么说话。”
“你见过被撞瘪一角的车壳是怎么修理的吗?不用操心这个,气压足够,没有穿洞,过几小时它就会恢复原状。虽说那一下是着实痛啊。”
K顿了顿。盯着下方的人。
“让我猜猜。你的样子看着不白,也不黑。虽然带着这么一大堆可口——可怕的危险品。私仇?”
他拽着绳子,往上提了提自己的身体。不用太警戒,他引体向上的能力完全比不上运动员或动作片,只显得自己生沉。
“私仇。”
“我没算过我无意中结下了多少仇。不过你应该是追来的里面最厉害的一个了。”
“无意?无意地在繁华街区人群中间,制造谋杀与大爆炸?”
“有的人就是住在那种地方不动窝么。我毕生所求,第一是好好活在地表上,第二就是和平与清静。那种动作波及太广,太容易惹祸上身了,我也不想的。不像你:你的钱肯定足够做最顶级的修复手术,而你只是揣着它,把火力超市逛了个够。我不建议什么‘留着伤疤警醒自己’,毕竟大部分时间看你的脸、妄自揣摩它的,都是路旁的陌生人。”
“不是那个。不是主要的。那只是一次差之毫厘的失败,这是教训。是更之前的。你敢再说一次‘无意’‘波及’试试。”
“那又是哪一件事?我真没印象,我记性很差的。”
“现在有权提问的应该是我。”
“好吧。”
K相信他自己躯壳的坚韧性,再沉重几座大厦,被重力扯断也是不可能的。但也太容易产生僵硬和酸痛了,所以他小幅度地活动着关节。握一握拳,摆一摆脚。待在地面上的人如同一座雕像,都仿佛反射出了金属光泽,在阴暗里微微发亮。
“你的动机是什么?”
“我说过了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地表上生存下去。没别的了,也不为谁,受谁指使。我太特殊了,只能这么辛苦地求生。”
“特殊人种会得到应有的监管照顾的。”
“我没了解过数据,但我就自己扯一句吧:不去监管的,不服监管的,不可能监管的,至少是八成。我们还没有被发现、研究与定义,录入查阅手册。其实本来,遵循自订的规则也能正常生活,但我太特殊了。牵线的手松开后,我的胃口比同类大百千倍。靠他们那套,我活不了。”
K叹口气。“谁不知道呢?血族可以获得定期冷藏食物的给养;合成犬科有专门划分出的自然保护区,还有专业人士教育;强大的变异怪物都能获得一个条件最为舒适的房间,免得它们心情不好了惹事。至于我,我又不吸血、吸生命力吸魂魄。我只想安稳地活在地上罢了。”
L:“安稳地……”
K:“但从一开始,这事就掉进了死循环。我也在很艰难地挣扎啊。那座图书馆已经清空了,我本来打算等到爆破结束之后——但我撑不到那个时刻了,没辙。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它,我也觉得很尴尬。”
L:“你将‘让巨大建筑瞬间消失’的现象描述为‘吃掉了’。”
K:“没错,我吃了。不不,在那之前我是都确认过里面没有人了的,我才没有那种癖好。”
L:“但在第四十一次,两年前,你‘吃掉’了一整座度假酒店,从停车场到后花园。”
K:“唉,我记得那个。当时我也是情势紧迫;而且我哪知道在那种寒冬里,那里还能有旅客?”
L:“当时那里只有两名季节性留守。”
K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新闻照片。观察L的长相特征。
L:“带着他们几岁的小女儿。他们到现在依然是‘失踪’状态。就这点,都还有人不信。认为他们是收了愉悦病犯/行为艺术家的钱,不过自己偷偷溜走了罢了。甚至认为,搜寻更应改为通缉。”
K:“原来如此。其实我吃下去时就感到味道不对了。人类的口感总是很明显,很难描述,你只用知道,那让人想马上清洗舌头……但那一次的味道又有些?但尝出有问题时,我早已咽下去了啊,有什么办法。”
K:“噢。对不起。”他低一低头颅。
L:“你根本没歉意。就算你真诚地说,也没任何用。你能让消失的东西回来么?”
K笑了。
“非要说,可以啊。但我毕竟是‘吃掉’了。依我对普通人心理的理解,也许不还给你对你更好一些。不过我现在也想这么做;维持这么个姿势,被我自己的沉重折磨得够呛啊。”
他被注视着,摆了摆身子放松一下。脸上浮现出的神情,像是一个努力打呵欠又没打出来的动作。低头、张口,露出牙齿。
不够亮堂的空气里,传过难看清的重物猛然砸地的声音。
L站起身,双手都攥紧武器,低头看过去。
三厘米的黑色小方块,卡在自己的重力制造出的半坑中,将水泥地砸出一片裂缝。丝微映着金属的光芒。
他没有走很近。第二块、第三块紧接着砸下来。
“这是历史止于三百五十年的当地标志建筑。当时刚好在那附近,而且还是很早的时候,所以是一时自暴自弃地想道‘反正要干,不如干票大的’!”
“这是刚建成剪彩了十天的崭新大厦,包括周围一整圈还没投入使用的住宅区。没什么,只是我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土地上冒出这么一栋玩意,包括这座企业。……气味还没散尽的合成材料,难吃程度赶得上人的一半。”
这一块大小不变,尤其清脆,映亮,陷入地中尤其深。
“同一城市、同一条河上的三座钢制桥。金属是最漂亮、最可口的,我的最爱。但这种纯金属建筑,不是交通要道就是艺术性地标,太容易惹出大事了。更多的时候只敢看着它们,啊啊真是遗憾。”
一块相比稍不规则的白块掉下来,从已堆起的几个方块上滚下去。用眼睛看,质地变得更像骨。
“我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哦?所以第四十一次以后,我不碰建筑了。搜寻同类很简单,凭借我们微弱散发的特殊气流。我普通的同类保有的质量很小,平均大概就是这么一座厂房的水平。但我可以以量取胜。而且发生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引发那么大的爆炸,这种事只有那么几回罢了,不到二成吧。”
簌簌落下近十个白块,在地上滚动一阵,互相撞击。
L:“你刚刚还嫌弃人类的口感。”
K:“不一样的。真要直接吞掉,可能差不多。”他现在全身都显得放松许多,“我刺穿他们的皮,然后他们发生爆炸。那个水平的爆发气流其实伤不及谁——然后我捡走他们身体里除却气体仅剩的骨头,当作晚餐。在这个组成上,我自己还要更极端一点。”
L盯着几乎要被埋在地下去的第一个方块。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了。我感兴趣的答案我也有了。真是场愉快的聊天。”
L猛然抬头。上方的人形已经脱离吊挂的状态——没有脱离束缚,暂时还没有。只是受力发生了变化;他在漂浮。
他扯着绳子,缓缓攀升。
“建议你别开枪,如果你不想另一只眼也被炸没。让爆炸变得伤害性巨大的是火,在街头啊,像是香烟与电流之类。”
另外几个黑方块砸落地面之后,他已经与自己的双手平齐。他张口,捏住齿间流出的一片黑色薄刃,十三架飞机与七条游艇。用它轻松割开绳子,接受来自地面,压抑着无法升高,于是横铺满地的怒视。枪口依然指着他。
“所以呢,我其实向你推荐弓弩那类装备。我自己也试过,但后来发现距离隔太远,就不方便回收我本来的目标了。”
他从裤子口袋摸出一盒火柴,原本无威胁的。现在自由的双手可随意点火。将小小摇曳的火光往脸前收拢,一口吞下。
上升的速度缓缓加快。
他像一条蜥蜴,倒伏于厂房屋顶之下。用利刃刺穿那薄薄一层铺设,不紧不慢划出一个走形的圆。圆板掉在地上,阳光等候多时般扑进内部。他像回归自然一般,呼吸清爽的一口气。
“就这样,”挂在那洞口处,他低头对地面上说,“回头再见了。等我能有运气遇到一架飞机,不走运就是卫星、空间站——噢,飞机上会有满满一舱的人。那没办法。我只是想安稳活在地上啊,从来都是。”
“你要知道,”他眨眨眼睛,“我也不愿意的。犯了事就会被追;为了成功逃走,就得抛掉犯事得来的东西;那样就站不住脚了,为了维持生存,就只能继续去干。我坚持求生,就得困于这样的死循环。要是对我穷追不舍,就像现在这样,你看这一地;实际上你是逼着我再去做更多。二次消化的建材、骨头,都好吃不到哪去的,知道吗?”他一甩手,薄刃划过L仰视的脸颊。
手被束缚得久了,有点不灵便。K感到那道划痕要比自己打算的深许多。它像切开了硬质果实的一侧。……在脸侧制造出了一道缺口,平静,可见一定厚度。谁都听见了伤害发生时,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薄刃插在地上,几片碰撞造成的灰色碎屑与发丝一同往外飞溅,光泽闪烁。
……他们最后对视了几秒。
K笑了。
(“金属可是我的最爱啊。”)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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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要求:笑语/无声
全篇5887字。
个人觉得这玩意儿都不配称其为文……所以不给我算分也没关系的.jpg【自厌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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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队伍外面单独找到琉璃——或者说,暂时被用这个名字称呼的年轻女性——确实有些难度、但倒也不算是无迹可寻。毕竟她不像是侦探小姐、会自信又迅速地一有机会就走单;这个看上去完全像是哪家富商千金的姑娘,至少目前来说,不安、依赖集体的特点还是有的。
神尾礼耶在脑里顺了一遍以上的想法……抱着刚刚掠夺来的应急物资、在食堂外围不远处找到琉璃时;有些庆幸、又对自己的猜测更添信几分。
她看起来还是需要帮助,那就没来错。
“琉璃……琉璃小姐!”为了不吓到她,礼耶控制着音量和声调,尽量温和地询问着:“您饿吗?需要布丁或者冰淇淋吗!”
少女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回应礼耶小声的呼唤,可能是在发呆。那双暖棕色的杏眼慢慢地游转过来、在自己的面容上聚焦的时刻,礼耶有一瞬呼吸一窒……面前的人,确实客观上拥有一副足以得意的容貌。五官端正秀丽、比常人白净许多;压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间的双眸、某几个角度看上去颇像是竖瞳,却也不显得多凶锐。
有点像猫,还是刚刚睡醒的那种。礼耶一面在脑中模糊地构建对比图,一面用双手托举食物向前递去、希望对方能收下。
未曾想,琉璃看到恭敬递来、包装完好的甜点,毫不掩饰地立刻皱起双眉,撇了撇嘴,满脸嫌弃地摆了摆手:“不喜欢,我不喜欢吃甜的………”
礼耶愣住了。
——世界上居然有人不喜欢甜食,来真的?
失礼又自以为是的想法只在她的脑中存在了一瞬,就像是从房檐上滴落下的雨珠那样很快滑走消失了。也许偏见还会固执地存留着,但眼下显然并不是开始讨论食味爱好的好时机。
“是吗,那如果我找到其他食物再给您。”礼耶平静地轻轻点头,将伸出准备要递交物品的手收回、自然垂在身侧。冰淇淋的包装塑封上渗出了点点水珠、在夏季并不算低的气温中,水很快弄得她的手湿漉漉的。
她不愿给人添麻烦,因而也不必再多过问。被拒绝的话,食品就会留给更有需要的人——依旧能帮上谁的忙,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叫人意外的是,琉璃这下反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竟反而抢先絮絮叨叨起来:“你也要少吃啊,有很多细菌的!!”
她看起来居然很认真(这倒是少见),成功地让礼耶本就存有的困惑超级加倍了。后者斟酌着语句慢慢开口,视线在琉璃和好不容易得来的珍贵食物间来回游弋。
“虽然如此,但眼下情势所迫……”
总觉得不该从这里开始解释啊,难道大家不都是遇难者吗?礼耶越发地搞不懂、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直白又诚挚地问出那句话:
“——您完全不饿是吗?”
“不饿……!”
琉璃的反应很快,仿佛某种战斗本能(可能需要长期的言语对线来磨炼)。但很是不巧……就像是故意为之一般,在她掷地有声地宣言完的瞬间,薄薄衣料包裹之下的腹部——传出了‘咕噜……’的声音。
在两人都迷之沉默的此刻,这声音可谓格外明显,仿佛在昭告天下刚刚琉璃同志撒了一个极易被戳穿的可笑谎言。如果这是某种综艺节目(真希望是),现在应该及时配上鼓掌声和夸张的罐头笑声了。
声音的制造者和接受者都同时看向了琉璃的腹部……前者分外无语地低头看了看肚子,眉头微皱,撇了撇嘴,似乎是进行了一番艰难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叹着气回绝了礼耶的好意:“不行……这玩意儿就是饿死也不能吃……”
“为什么…?”礼耶的脑回路一时还是没能拐进大小姐的思维圈,在她的心中完全不存在‘落难者因为脏和嫌弃所以不吃东西’这种概念。本能地,她不经掩饰开始流露出担忧的眼神:“您对布丁里的牛奶和砂糖过敏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不能吃……”
琉璃显然也不太擅长撒谎,不如说她大概没有为了礼节和气氛装作认同对方话语的这个功能。所以她虽然没有开口,但满不在乎的神情和微微摇动的脑袋已经告诉了所有人答案。
礼耶叹了口气,她开始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在学校的时候,每当她行使职责、对班上的不良分子进行说教时,气氛也总是会朝着这种大家彼此都很烦躁、却谁也不能走的感觉发展。也许是意识到了这点,她的礼貌和温和渐渐被更本质的、想要说服和指引他人的那一面占据,语气也愈发严肃:
“但……如果不是的话,当下应该保证自己的生存。有时候也只能忍忍了。”
“虽然大家…学姐她们都说过您很可疑。但我只觉得您的状况很令人担心……还请不要太轻视自己身体的信号。”礼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在光弧和倒影间看到了自己极尽认真的神情:“我会给您尽量找更多能吃的东西的。”
“……你,在担心我?”沉默了片刻后,琉璃眨巴着眼、疑惑地歪歪头:“你想帮我生存下去?”
“……是的,我想帮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生存下去。”
这确实是真心话。神尾礼耶不是不知道如今在这片土地上,这种言语显得过于天真了些。但回想起粘稠、胶着的血海,回想起头歪眼斜、惨死在飞机座位上的尸体……她还是无法自抑地感到悲伤和后悔。尽管客观上,谁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但在当下的每个瞬间,她都不想放弃努力、不愿再次被那种深沉的无能感包围。
“我想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带着十足的坚毅,少女直言道,同时认真地朝着琉璃点了点头:“所以——对。我确实想帮助您,尽可能地。”
“……好奇怪。”
虽然是早能料到的回答,但礼耶还是因为这简单的否决而有些许失落。不过琉璃似乎并不是对着她说的,只是嘟嘟哝哝、自言自语了一阵,才又转向面前的女孩,继续她的问话:
“……可是明明很多人连自己的照顾不好,你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生存下去吗?”
“我认为大家一起才能更安全、相互支撑着生存下去。我们会互相照顾,帮助他人警惕环境、寻找并平分食物。”礼耶一面说一面抬手比划解释着:
“当然,以上这都只是我的想法。您瞧……侦探小姐的意见就是不应当盲信她人,她喜欢单独行动。”
谈到这里、回想起昨夜的“精彩瞬间”,礼耶还是止不住地又想笑、又想摇头。鬼鬼祟祟的独行侠没能料到整个宿舍都因为伤病、紧张、或是兴奋而难以入眠,被在门口逮个正着——之后的半个小时就像是某种运动场角力,坚持要独行的侦探和坚持全体出门的月岛学姐互不相让、僵持不下,辅以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闹。托她们的福,整个宿舍除了百筑鸣神月(天哪,她真的有足够坚韧的意志和足够困倦的状态)外、清醒程度可谓是逐级递加;不断有只穿内衣甚至不着片缕的姑娘从被窝里爬起来、积极地给混乱的场面添砖加瓦。
到最后侦探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睡下时,原先连彼此的名字都叫不太出的陌生姑娘们,也意外地因为这场无疾而终的夜游而彼此混熟了许多。可谓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事实上,她的伤口是大家帮忙救治的,她昨晚也给我们提供了应急的食物——”还剩半块的巧克力糖球还安静地待在口袋里,另外半块则分给了饥肠辘辘的如月爱:她初中时唯一的朋友。礼耶往口袋的方向瞄了一眼,心里再次涌起对侦探的感激:“所以您瞧,我们还是在彼此支撑。”
至此,发言人神尾礼耶的论据和论点皆陈述完毕了。她微微低头、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而琉璃听完这段简要的论述,则是“嗯、哦”地点了一下头……明显是在走神。在礼耶正叹着气想要提醒她这样很不礼貌时,她徒然踏前一步、歪着脑袋凑近礼耶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啊?”
太近了……!而且话题也跳得太快了!
礼耶再度愣住了。而一句话暴露了自己之前根本没有认真听大家自我介绍的琉璃,带着理直气壮的表情、定定地盯着礼耶。还未等到后者回复,她即刻又抛出了一个让人初听大脑放空、极难回答的疑问:
“遇到困难叫你你会出现吗?让我不会受伤,让我活下去?”
——随传随到那是召唤兽吧。怎么听着都不像是在描述人类啊,这位小姐。
腹诽的时间相较往日多了不少,礼耶也很惊讶自己脑内居然能连续不断地冒出这些念头,仿佛有两个小人在话筒旁一唱一和。难道和爱酱重逢太过欢喜,自己终于也要走上漫才职人的道路了么……
虽说想是这么想,但教养和礼节还是让神尾礼耶不会将这些在脑海中飞窜的语句脱口而出的——至少‘现在’还不会。她眨了眨眼,就像开学时竞选班委那样挺起身子、认真鞠了一躬:
“居然忘记自我介绍了…太失礼了。我叫神尾礼耶!16岁,东京学芸大学附属高校的高二生。嗯,关于您刚刚说的……这样承诺您的话太绝对了,我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但是,我会尽全力……尽己所能地保护大家!”
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注意琉璃的神情,礼耶像是为了辩白、或是证明决心一般,拉开衣领展示了肩颈、腰侧和手臂上的伤口,都是些细微的擦伤,很多已经愈合了:
“我在空难中受的伤比大家轻很多,而且因为志愿是警察,学过一些急救和应急处理。”在提及‘警察’时,连礼耶自己也没有察觉,她的语气变得充溢着向往和尊敬。“总之……只要琉璃小姐您信任我,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您的。”
“噗……你好认真啊!”
一直安静听着礼耶发表讲话的琉璃终于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抬手自然地揉了揉比她还高的女孩的头:“警察啊……那你现在已经很有警察的气势了!”
“……请,请不要嘲弄我!”虽然做好准备会被嘲笑,但完全未曾料想对方会直接上手。被揉了一把脑袋的礼耶大脑放空,僵在原地,片刻后绯红的羞怯之色爬上她的脸颊。正值这时,又听到对方后半句像是夸赞的话,连舌头都没重新捋顺就赶忙回答:“……是、是吗,真的?……谢谢您!”
看见开始脸红、手足无措的礼耶,琉璃笑得更欢了:“这就是嘲弄吗?那你的反应好有趣!我很喜欢!”
“……是我做了什么令人困扰的事情吗…?”礼耶哪被这么逗过,一时间被堵得几乎要说不出话,脸越来越红、眼神中也涌起难以掩饰的迷茫:“……还是说您这是在欺负人?”
“欺负人……?”听到这话,琉璃似乎是更来劲了。她笑眯眯地朝前伸出双手,摆成了一个像是马上要被铐住的认罪姿势:“如果是的话,你作为警察的话要抓我了吗?”
“不、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您不仅在嘲弄我,也在嘲弄警察吗!”
礼耶终于是反应了过来,久违地被在言语上如此冒犯,她像只受惊的年幼河豚般鼓起脸、摆出愠怒的架势,开始酝酿话语想要传达自己不高兴的情绪……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发出第一个音节,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琉璃就完美打断了她的技能读条——凭一只戳在礼耶脸上、涂着精致金色指甲油的修长手指。
她像是在逗弄小动物、或是玩儿很有弹性的玩具那样,带着笑轻戳礼耶鼓起的脸:“小警察真是喜怒哀乐都提现在脸上唉~”
“……姑、姑且现在还不是警察。您叫我神尾或者直接喊我礼耶都可以……”
这一套肢体接触加上前所未闻的称呼,可以说是对她特攻的组合拳。神尾礼耶直接整个人僵住了,刚刚想说的话登时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好不容易憋出几句支离破碎的回应,声音还越来越小,气势上就整个落了下风:
“……警察是,很光荣的职业。还请您尊重一些……我也是还不够格的。”
琉璃愈加放肆的笑容就像是要锁定在脸上,输入16字密码才能撤销似的。她看上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也完全不在意对方真的不开心了,自顾自地喊着、甚至哼出了调调:“小警察啊小警察~♪”
欢快的语调从穿着暴露的女性口中蹦了出来,面前的金发姑娘则是拳头握紧又松、松开又握紧;任叫一个旁观者来问,都铁定猜不中这实际上是她们的第二次对话。礼耶无意识地开始换着姿势站立,双脚在地面上剐蹭着,颇有些要跺脚的烦躁意味。但如果真那么做了,一定会被嘲笑得更厉害吧。想到这里,她鼓起脸憋住了气:
“……您…非要这么叫的话……您开心就好。”一时间,礼耶竟徒然有些不太确定……那真的是愤怒或者烦躁吗?古怪的情绪在心中咕嘟咕嘟冒泡,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激起水花。她的语调终于失去了一贯的礼貌温和,细小的尖刺在喉管中颤动、从尚还稚嫩的声音中迸射出来:“实际上今天早些时候我就好奇……您难道是哪里的公主吗?”
礼耶凝视着琉璃的眼睛,试图从猫一样的瞳中捕捉到哪怕一丝愤怒、感到冒犯的情绪;她需要看到这个,即使这瞬间她没想明白为什么会需要:
“因为感觉您相当地…养尊处优。”
听到这句毫不遮掩、在礼耶心中属于是非常强烈的指责的话语……琉璃只是歪了歪头。这个瞬间,忽地,礼耶感觉到自己输了——从刚刚开始,这一切感觉就毫无来由;但失败依旧令人郁闷,而世界就像面前的这位一样、从来不讲道理。
“公主吗?听起来娇滴滴的样子……”琉璃咂了咂嘴:“我不知道哎,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如果是真的,养尊处优的日子也不错嘛”
“……是吗。”
礼耶憋得都脸红了才把一句“您难道不娇滴滴吗”咽了回去,在对话中居然全程维持了礼貌,太好了!琉璃则明显没能看懂对方的神情,但也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迷惑:
“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养尊处优的生活吗?”
“……”
这不是一个回忆过去的好时机。
但这句话就是不合时宜地、毫无道理地勾起了一些尘封的瞬间。过于沉闷的高大宅邸、身着黑衣形形色色的大人们、武士刀、挂架、巨大的罗盘……
还有庭院里,回眸冲着自己露出笑容的……黑发蓝眸的‘她’。
……
礼耶花了一小会儿才把无关的繁杂思绪赶出自己的脑子。
但她确实如琉璃所言是喜怒哀乐都不经掩饰的诚实小孩,因此这瞬间面色的阴沉一定也显露了七分。在琉璃终于收敛笑容,准备开口落下新的问句前,礼耶终于是回过神来、开始迟缓地对前一句话作答了。
“会有的,这样的人。”她认真地点点头:“沉浸在已有的东西中而不去努力的话,对认真生活的人很冒犯。”
“但我不是……责备或是要诋毁您的意思。我不了解您,现在您也不了解您自己……因为失忆。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想法……如果能帮上您什么忙的话,我会很高兴。”
‘请让我帮助您’‘请问您有什么需求’这样的意图在反复重演之间,就算是再粗神经的人也该被提醒着意识到了。琉璃用手摸着下唇,短暂地陷入了思考——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般,又开始笑得眉眼微弯:
“既然小警察觉得我是公主的话,要不帮我打扫房间吧!你看,打扫房间是很危险的,一不留神就会被拖把砸到,被脏水溅到……所以,小警察是不会让我受伤的对吗?”
虽然要求本身不能算离谱,但这个后续的理由补充实在是站不住脚,还颇有些故意挑事的嘲讽意味。琉璃定定地看着礼耶,似乎有些期待刚刚还在忍怒吞声的小孩会怎么回答。
“……扫地吗。我明白了,之前和大家刚刚一起整理过厨房。”出乎意料地,礼耶没多说什么,甚至感觉好像松了口气:“没有其他需要的话,我没问题。”
“如果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话,也可以叫其他人帮忙啦,越干净越好嘛~”见到自己丢出去的脏活累活居然这么快就被照单全收,琉璃露出了堪称是志得意满的笑容:“那就这么说定啦。走吧!”
“——诶,就现在吗?d……”
一句‘等下啊我们还要探索……’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完第一个音节,刚刚还在戳自己脸颊的、涂饰着精致金色指甲油的手就握住了礼耶的手腕,拉力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一路朝着酒店的方向。
‘……算了。’迎着午间卷挟了太阳热度的风,神尾礼耶恍惚地想。‘我这样,也算是能帮上忙了吧。’
至于要不要回握这个带着自己乱跑的“小公主”的手……这个问题就太难了,还是下次再考虑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