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为“挣扎”
现在的生活状态算是吗?
不明白自己是否能再度被称作“人类”,不明不白的生活着,这算是“挣扎”吗?
抑或是,已经放弃之人无可奈何的选择呢?
就算因为抑制装置的存在,他的身体条件和旧时的“普通人类”无异,却仍不能自居为人。
只是习惯了饥饿与干渴的恶兽罢了。
大家都一样,只有心照不宣地欺瞒自己,和明明无能为力却想要做出些许改变,这样的区别而已。
“挣扎”着的不是“人们”,而是这个世界。
2
食物和水,若仅仅是想要活下去的话,这些也是最基本的东西,但也是“伊甸”这个规模不大的组织所缺少的东西。旧教和新教,究竟哪个才是这个世界所选择的正轨呢?或许没有人能给出正确答案,大家都仅仅是选择了自己认同的生存方式,并且为之付出罢了。
约修亚也是如此。在这新教的根据地,灵视之城发生预计三天三夜的停电的时候,他所在的旧教组织发出了搜集物资的指令,小规模,不许引起注意,不许制造骚乱,换句话说,只要逃的够快,这项任务的危险性并不高。
当然,旧教不足的不仅是物质,几乎是所有资源,包括人力。这次任务约修亚被安排为一个人执行。
“就算像我这么弱的家伙也可以做到,是这个意思吗?”
他这么想着,暗地里咬了咬牙,表情上却没多少变化——将心理所想全部表露在外是不成熟的表现,他是这么认为的。
约修亚举起枪,瞄准镜中透出了一个白发少年的身影——他坐在树上,似乎无所事事的样子,大概是在发呆吧,而至于瞄准他的原因,则是因为那家伙身着新教的制服。
新教徒,一个人,周围没有其他同伴,在灵视之城城外的旷野上,怎么看都是极好的偷袭机会——尽管这次的任务不包括减少敌方数量这一项,但长期以来积累的战斗经验,足以让约修亚面对新教徒时条件反射一般直接做出动作。
约修亚的手搭上了板机,与此同时,白发少年转过头来,冲着这边笑了笑。这样诡异的行为让约修亚原地一惊,他无法确认自己是被对方发现了,还是仅仅是单纯的巧合——这样的距离,如果对方能准确的发现自己的话,那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只是有一点无疑,白发少年那样的笑容让约修亚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抱着转移位置的目的,亦或者是别的什么情感,约修亚试图靠近那个白发少年——新教人多势众,更何况存在着搭档配对的机制,因此单独行动的教徒并不常见,这种情况,要么是有阴谋,要么是有隐情。
他绕到了树的另外一侧,隐蔽在附近的草丛里,隔着姑且算是能听到喊话的距离,重新端起枪指向那个白发的家伙。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约修亚用质问的语气向他喊道,然而对方没有丝毫回应,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或许是真的没有听见,毕竟约修亚的声音太小了。他并不擅长与他人交流,甚至到了简简单单的对话对他来说都很困难的程度。
“你是新教的人吗!独自一人有何企图!”
约修亚试图提高了声音,然而对于听者而言似乎是徒劳的努力。约修亚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表情变得有点难堪。
“好想死啊……”
他感叹道,声音小得没人听得到。顿了顿,他清清嗓子,提高声音,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
“姓名及所属!”
对方有反应了,约修亚心里一惊,却发现只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似乎在宣告自己刚刚睡得很香。正当约修亚恼火的时候,白发少年笑着发话了,很玩世不恭的语气。
“嗯?知道又干嘛?帮我立个碑吗?”
听到这话约修亚想立刻扣下板机,但当手指触碰到时,却又放下了枪。
“啊……或许吧。”他咬着牙回应道,音量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大小,而后,重新端起枪,瞄准,对方也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
“你是在小瞧我吗…!”这样想着,他的手指重新凑上了板机,却迟迟没有扣下,他发现自己在微微颤抖,这是因为愤怒——他不想承认自己畏惧着。
不是畏惧对方,而是畏惧鲜血,畏惧“杀人”,畏惧“死亡”本身——这些“人类”应有的情感还存留在约修亚心里,他自己也无法判明这是好是坏。
“你这家伙是不是新教的…!”
“你猜猜!”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无法开枪的事实,约修亚重新向他喊话,然而白发少年却径直从树上跳了下来,望向约修亚的方向。难掩的惊愕瞬间变成了不知所措,而后一直以来的恼羞成怒浮现于表情之上,自己却又无可奈何,一丝尴尬闪过,很快表情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平静状态——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白发少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手刀毫不犹豫地袭向了约修亚的喉咙。
血花四溅。
尽管约修亚确实向后闪避了,但白发少年的手掌仍然被他的鲜血染红了半边,毕竟,旧教的成员都配有抑制装置——不使用增幅药剂,他们的身体状况就与普通人类没多少区别,自然无法完全躲过新教成员带着杀意的攻击。
“小哥怎么了?只会望着吗?”
白发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约修亚表情的变化,由震惊错愕到自省悔恨,大概是在反思为什么错失了刚刚的狙击机会吧,白发少年舔了舔沾在手上还有温度的鲜血。
然后啐了一口。
“难吃。”
约修亚一只手捂住颈部的伤口,虽然新伤让他觉得生疼,但比起转化时期的黑暗,这样的伤势也并非无法忍受,他的另一只手伸向口袋里,捏住了旧教配给的增幅药剂——只要使用这个,平日里被抑制的受到诅咒的力量就能短暂觉醒,触发战斗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你这家伙是渴疯了吗……”
约修亚缓缓向后退去,对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随时准备着一触即发的战斗,然而他无法理解白发少年试图食用自己血液的行为——非向导的血液对他们而言是完全无效的,少年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
“你…”
白发少年看上去没有这个方面的特殊癖好,如此看来,对方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受新教的配给了——因为极度的干涸感而感到难以忍受,所以做出了这样的行为吗?
“你不怕死的吗…!”
新教徒只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守在岗位上就可以活得好好的,然而眼前这位少年实在不属于这个范围,约修亚想表达“你这种时候不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反而在这里,被新教其他人知道的话肯定有不得了的后果”,但是最终蹦出来的话却与此有千里之差。
“怕死?你才是吧?”白发少年笑着说出这句话,然而很快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我…”
约修亚试图抢白,然而“我”字出口之后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一直念叨着“好想死”的人会怕死吗?真的可笑,他这么想着,却隐约有一丝紧张感。
“你…不杀了我吗。”
心想了很多辩解的话,然而最后出口的,却又是大相径庭的言辞。
“你又不好吃~”
少年没有回头,转身走了,背影冲着他,挥了挥手。
“等一下!”
约修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他,他想着人不能吃,怀疑这个少年是不是饿到心智出问题了,想着对方或许是在开玩笑,逐渐自己陷入了混乱,他心里的想法太多了,一时间反而不知道哪个占上风。
“…今天主城停电。”
“如果想要食物的话,尽快。”
叹了口气,约修亚为自己最终说出了想表达的意思而感到十分庆幸。
少年停下了脚步,慢慢回头,约修亚看到了他的眼睛,闪着凶光。
“我不会回去的。”
大概有半分钟,少年像是刚刚想起来了一样,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3
“…树上有吃的吗?”
约修亚再次见到这家伙已经是从灵视之城返回的数日后了,白发少年仍然在树上,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这次半死不活的样子,整个人差不多是以吊在树上的姿势趴着。
约修亚向他问话,没有丝毫反应,比起约修亚声音太小,更有可能是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力了。
“想活吗。”
仍然没有反应,约莫半分钟后,约修亚感到自己的头上被两颗不太硬的东西砸中了,捡起来一看,是白发少年扔过来的耳塞。
约修亚理解到了——不光是少年仍然想“挣扎”下去的愿望,还有他的身份,他不跟随新教成员修复电站,而在这鲜有巡逻人手的郊外消磨时间的原因。
“……要来旧教吗?”
约修亚的话一如既往地没有被对方听到,于是他直接爬上树把少年抱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根从城中窃取的玉米,掰下来一把玉米粒,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然后他被咬了。
这是漆黑一片的夜晚——本来是想这样进行描述,但这完全不符合事实。
首先,从时间来看,此刻并非夜晚。
即使赫利俄斯和塞勒涅从来共享二十四小时的天空,在单单凭借肉眼的情况下,人们也仅能在清晨与黄昏时目睹二者同悬于空中。
交界线总蕴藏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黄昏是清晨的倒放,安德尔的作息时间与萨那西乌的大多数居民颠倒。为了融入萨那西乌的环境,安德尔有在尝试调整自己的生物钟。这是失败的尝试,至少在现在是。吸血鬼毕竟是属于暗夜的奇幻物种,想要改变自然定下的规矩显然并非易事。
安德尔站在研究所的门前,橡木制的门虚掩着,他有些不自在地敲了敲门。安德尔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研究所,对他而言,这不是陌生的环境,只是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忽视那钉在门上的金属十字架。
既然邀请吸血鬼来到自己的研究所,那理应将十字架取下,这才是善意礼貌的举动。不过那副十字架似乎已经钉死,实在不方便取下,这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在两声短促沉闷的敲门声落下后,屋内即刻响起了对敲门声的回应。安德尔推门进入了房间,他能承受黄昏时的阳光,但还是屋内要更加舒适。
“传说吸血鬼在没有得到屋主邀请的情况下无法进入房屋,这是事实吗?”
“你猜。”
“那我就只当这是个趣谈罢了。”
不知为何,安德尔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与道恩共享下午茶时的谈话。
在几个月前,安德尔收到了道恩发出的“协助编写魔法书”的请求。道恩说,编写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
安德尔一时间不明白道恩向自己发出这一请求的原由,但也还是答应了下来,就当是报答平日里那些免费点心与土豆泥的恩情。
“早上好,安德尔先生。”
现在并不是早上啊……安德尔看了一眼窗外,除了一颗立在窗前的树,并没有其他事物阻挡他的视线。会将树种在窗前也是怪事,这影响采光,但阳光被树叶切散,破碎地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斑驳树影确实好看。
仅仅一眼无法判断太阳是升起还是落下,但足以定位其在东方还是西方。安德尔确定此刻是傍晚时分。
或许是繁忙的工作让道恩产生了错觉颠倒了时间?安德尔想起了总是忙个不停的某位副教授,但并非教授的道恩似乎一直很悠闲。
“对你而言算是早晨吧?”道恩端来一杯红茶轻放在一张书桌上,点亮油灯,(研究所并未通电 试用魔法照明或许是个好选择,但道恩觉得,既然使用道具就能达到相同的目的,那不如选择油灯。)拉开凳子与桌子间的距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安德尔坐到桌前。
“请稍等。”安德尔坐下后,道恩暂时离开,从书架第二层上取下一叠整齐的手稿,递到安德尔手中。
安德尔被拜托核对手稿。道恩的笔迹飘逸但清晰,透露出的并非急躁,而是下笔时的果断自信。字迹不难辨认,可核对仍然算不上是轻松的工作。安德尔喝下一口红茶,接着将茶杯放远——可不能不小心将茶水泼到手稿上。安德尔仔细翻看起了手稿,用右手中的羽毛笔圈出存疑的部分,在某段文字下写下一小行批注,为了不与原文混淆,他刻意用了红色墨水。
在安德尔翻看手稿时,道恩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书写起了什么。
无人言语,与工作相伴的仅有笔尖在纸上滑动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与纸页翻动的单调声响。一叠手稿逐渐被安德尔从第一张,翻至末页。安德尔抬头,这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月已经随着纸张的翻动升上了夜空。
道恩仍在书写着什么。
安德尔对道恩写下的内容感到好奇,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偷看是不光彩的行为,而对方正在写的可能是暂时不公开的研究成果。
安德尔并不太了解道恩的想法。比如编写工作的协助者,比起来找他,寻求其他教师亦或请求教授的帮助显然要更加合适。
再比如这本正在编写的魔法书的内容。手势魔法并不是道恩研究的主方向,与道恩教授学生的课程比起紧密关联不如说是联系微弱。至少,在课堂上,根本用不到手势魔法相关的知识点,道恩本人也没能掌握手势魔法。但这也不像是心血来潮,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安德尔能推测出道恩为了编写这本书已经花费了漫长的时间来进行准备。他曾看见道恩坐在Lava的图书馆,堆在旁边的书高过了道恩的头。他从道恩身边走过,沉浸在书本中的道恩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安德尔并不知道,道恩甚至和来自观星社的魔法师进行了地下的学术交流。
最终安德尔只是轻咳了一声。
道恩放下了笔。
“我核对完了。有几个地方不太好理解。”
道恩双手接过手稿,红色的记号穿插在密密麻麻的黑色字母中又从中跳出,醒目的横在他眼前,要求他将注意力集中于此,不许移开视线。
“这个地方写的有些简化了,我再加详点。”道恩从桌上拿起笔,在纸上标注着。蓝色的墨水从鲜红上叠过,夹杂的部分转为乌黑。
“我在这里加一张图或许会更有助于理解?”道恩指着一处标记询问安德尔。
“确实会更加形象。”安德尔点头表示赞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讨论的话语声中流逝,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墙面上的影子也晃晃悠悠。
“那么就这样吧,”道恩将手稿重新按顺序整理好,“谢谢。辛苦了,让你陪我忙到这么晚。”
月亮已经高悬于顶空。
这个点是吸血鬼最活跃的时间。安德尔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接下了作为谢礼的黑森林蛋糕。
“这本书已经在收尾了吧。”
“对,在进行最后几次校对就完成了。”
这个答复意味着安德尔不用再因为受邀而面对那扇钉着十字架的门,至少一段时间内不用了。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我想连点成线。”
不明不白的回答。
在“我的血可不能作为谢礼“的玩笑后,道恩目送安德尔离开。
桌上堆放的书籍有些凌乱,道恩准备将其收拾好再回家。
他将点定位,收集,然后相连,理出干净清楚的直线,很快,他将得到成果。
这本书也是一个点。
连接的线条会形成画面。
假若幸运,或许终有一天,自己能得到一窥“魔法”这张庞大神秘而又美丽的图一角的机会。道恩这么想着,将短期内或许用不到的书摆上书架,熄灭油灯,离开研究所,走上了回家的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