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照旧黑暗一片。耳边是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水流淌的声音。数道尖锐的痛感横穿了身体,让那些细微的小伤口不值得被在意。
但是,感到痛就意味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白鸟仰面躺在地上,喃喃自语,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双腿折成原本不应该有的角度,口中全是铁锈的味道,视野从全黑变成全红,大脑仿佛仍然在经历整个世界的震动。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她看不清,也分不出是谁。是谁都好,不要发现她。她唯一不想要的,就是“继续”。
但事与愿违。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双眼被蒙着,身上盖着一层轻薄的布料。疼痛比之前清晰了无数倍,不如说她就是被痛醒的。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白鸟试着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要命。她试了好多次,才说出代表水的音节;没用多少时间,一杯水就递到了她的唇边。
白鸟稍微集中精神,去听递水的人说话。但对方只是让她好好休息。后来,她才逐渐从身体的痛感与护士的闲谈中得知了自己的病情:肋骨断了一根,两条腿都骨折了,其他都算小伤,会随着时间愈合,而双腿即使愈合也不能再进行舞蹈之类的活动,最好连久站都不要。她不能再登台了,真是可惜。护士们感叹着,但她其实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在她昏过去之后发生的故事被拼凑出来。据说,当晚是芒班的常夏院同学发现了意外坠楼的她,并第一时间通知了老师,医务室做了最基本但十分正确的处置,让她可以保住这条命。等到她痊愈了,应该去感谢他们。但她其实并不想感谢。
据说渊上家父母在和学校商量赔偿事宜。渊上白鸟是不会自杀的,一定是学校的安全工作没有做好,没有保护学生。白鸟听了,有点想笑;但因为笑起来会牵动伤口,她只是弯了弯唇角。在那场大地震来的时候,她就更想笑了,于是真的笑了出来。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就没必要先走一步了。伤口传来钝痛,但她又一次活了下来。而另一件讽刺的事是,正是因为渊上家父母在地震发生的当时还在学校,他们得以在坚固地矗立着的教学楼里活了下来。来通知她这一喜讯的人有些多嘴,说,像宅子里的人就都死光了。他没注意到白鸟的手指发抖。他不会想到,谁才是白鸟真正的亲人。
后来,白鸟听说九条家为她的治疗提供了一些帮助。说实话,她以为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他们还打算履行婚约。这和她的幸存一样,是可以称之为奇迹的事。尽管哪种她都没有渴望过,但和那时一样,她没有选择权。一个可以约等于残疾的女人,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办法呢?命运继续推着她前行,朝着鸟笼的方向,不可回头,绝对不可回头。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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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夜,腥黄的雨,没有月亮。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越织越密、越下越紧,宛如蛛网一般的黄雨。
黑色的树影在雨中扭曲地私语,嘈嘈切切,切切嘈嘈。细耳去听,那树音也是扭曲的、嘶哑的、如鬼魅般听不分明。
倏忽一道闪电——
世界快速闪灭。
在那惨白的一瞬间,坟地里的衰草绷直着向上、向上,此刻它全然没了草的纤弱,硬挺着如不甘的僵尸的手,恨不能死死拽住那闪电,叫它照亮一切,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是唯一的荧光。好教周遭的梦里的梦外的人都看看,看看哪——透过离离衰草,透过黄泥石沙,透过蛇虫碎卵——地底下尸首的胸腔,那被河水泡得饱胀的鲜红心脏正渴饮着渗透下来的雨,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咚的音律。
咚、咚、咚。
咚、咚、咚。
我从床上惊醒时,下意识看向客厅的方向。
有人在敲门。
“给您放门口了——”
传来遥遥的呼喊,我也提亮嗓门应和了声,这才松下身子,汗津津地倒在床枕上,好一会儿才神形合一。等到梳洗完毕,走到门口,先是通过猫眼往外小心一探——什么也没有。我暗笑自己被一个梦吓到了,打开门,忍不住惊呼一声——鞋柜上放着一大捧玫瑰,深绿色的包装纸,外罩浅绿色的纱网,中间用浅黄色缎带打上一个纤细精致的蝴蝶结,衬得玫瑰愈发娇艳。满怀欣喜地将其抱起,好沉!玫瑰中间插了一张喷了香水的粉色卡片,捻起来,低低地念着——
遗憾情人节当日不能陪你左右,特买玫瑰聊表心意。
脸不住地发烫。
咬着下唇,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幸好正是午睡时分,走廊外没有人。这么一大捧玫瑰,太招摇了,若是让左邻右舍看见,指不定明天传成什么样。又略遗憾,没人路过,这捧花只能自己欣赏。单身女子被人送花,虽容易招致风言风语,但总归是件荣耀事。
将它抱回客厅,窝在沙发上,脸贴着花束,蹭着柔软的花瓣,好似接触到情人亲昵的抚摸。馥郁的玫瑰花香幽幽地钻入身体,熏得身体都泛出美妙的红。
忍不住埋怨起来,百货公司就这么忙?情人节也不叫人放假?只顾着自己的业绩去了。又想,怎么买这么大捧,有九十九朵么,实在是浪费——小小一束足以。只恨自己第一次恋爱,不会养花,拿这捧热烈的浪漫束手无策。
我从中抽出一朵最艳丽的修掉刺剪去一截茎,在镜子前对着头发比划,最后简单扎了个丸子头,将其插在侧面。左欣右赏,会不会太招摇了?却又暗自得意。一切收拾好后,我前去上班。
一路上都是挨挨挤挤的情侣,手挽着手肩依着肩,遇见这样的,我加快脚步从旁傲然穿过,不屑露出半分羡慕,长他人士气。也有吵架的,女子背过身去,男子不耐地哄着,我便一步分作三步偷偷旁听——两手空空,活该被骂,女人真该擦亮眼睛!
平时不过十几分钟的上班路程,今日竟走了快半小时。踏进百货公司,冷气从头罩下,我的心也一下子空了。说不羡慕是假的,无论吵也好甜也好,总归是两个人在一起。哪像我,男友是百货公司的经理,我又在百货公司下属的饰品专柜做销售,两人忙到一块去。他所在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在一楼,偶尔他会出来倚着走廊的扶手,看向我的方向,我在下面朝他笑,这隐秘的见面令我感到欢喜。
我们的相识简直是浪漫小说里的情节,雨天借伞,一来二去便相识相知。他是我理想的男友类型,光是一双多情的眼睛就令我心跳不已。更不消说我们在文学上有许多共同话题,我爱尤瑟纳尔的故事集,那神秘清隽的想象与戛然而止的故事令我神往不已,可每当我将其推荐给其他友人,得到的无不是敷衍着的“有空再看”。唯有他不仅读了,还与我爱着同一个短篇。在收到送回的书本,看着里面写着批注的便利贴时,我的心流淌了一地。此后我便主动出击,追到男友。因此,当我得知男友比我年长许多时,我虽惊讶(我以为他至多比我大五岁),却也很快接受。当他低顺着眉眼,用那一汪秋水的眼睛望着我说“我在这里无亲无友,你给予了我不少慰藉”时,我的心酸得发皱。这个可怜的、英俊的大龄男人!我迫不及待去爱他。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敢相信。
刚到柜台,同事小朱便眯着一双翘眼,指着我头上别着的红玫瑰,也不说话,只是娇伶伶地笑。瞧她那样子,说什么都藏在眼里了!我作势要拧她的脸,她才挥挥手变回正经样,擦拭展柜的玻璃去。只是眼睛是时不时往我这儿瞟。我受不住,朝她矜持地点点头,小朱立刻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见她马上要开口问个没完,我立马假作要清点库存溜之大吉,随她怎么想去,我有更要紧的事。
时钟已经走到六点五十七分。我在盯着分针,心里跟着熟着:五十八、五十九、七点!
我满怀期待地看向柜台对面,那是一家临广场的咖啡厅,通体的落地玻璃,能无遮拦地看见里面忙碌的店员,柜台里摆放着精致的蛋糕切件和妙龄女郎风姿绰约的背影。没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店门。门上的电子铃都会响起好听的音乐,咖啡混着甜点的香气从开合的门里散溢出来。我看着她靠近柜台,微微倾身跟店员点单。那位店员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面红耳赤。我想她一定是笑着的,红润的唇角微微陷进去,那是一个迷人而危险的弧度,就像陷阱中的红苹果。
我透过玻璃凝视着。
那位笨手笨脚的店员再次开口——“您要喝点什么?”
——意式浓缩。我想象着她开口的样子。
她每周三七点都会来这家咖啡厅,点同一杯意式浓缩,接着坐在靠窗的位置,也不喝,就这么消磨时光。来这里的女郎多得是,她美得独具一格。永远梳得饱满的乌黑光丽的秀发,搭配一身旗袍——她似乎格外偏爱绿色,墨绿的旗袍贴在身上,幽幽的绿光随着身体的幅度摇曳,使那轻薄的布片活过来似的,人人看它,它也看着人——丛林深处的绿蜥蜴一般滴溜溜地盯着你——一种令人呼吸一窒头皮发麻的美。所过之处一片辛辣潮湿的植物气息,地上仿佛都蜿蜒出一苔藓。
我曾暗自猜过她的姓,徐姓太俗辣,陈姓太中庸,叶姓太轻薄,配不上她那有分量的美。自那一天——我清晰地记得,或许很多人也同我一样清晰地记得——那是九九年八月二十五日七点整她推门走进咖啡厅,那时我正在给一位顾客介绍耳环,目光却越过展示台、透过落地玻璃落在她的侧脸、她的背影、她纤细的脚踝。我看着她坐在窗户边,周围的人的目光隐隐如鬼火罩在她身上。
那时我刚认识男友不久,见到这样的人,第一眼便自惭形愧。真是奇怪,我因为一个陌生女子感到自卑,或许是因为和男友的进展太顺利,又陡然遇到这样美丽的人,心里便忍不住泛起疑虑,他身边没有这样的人么?他为什么会和我走得近?越是想,眼睛越不自觉地追逐着她,渐渐地脑海里竟然不再是男友,而全是她的轮廓。我向来唾弃追着人看的色迷迷的男人,但现在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这让我面红耳赤。此后每个周三七点,或早一些或晚一些,她都如约而至,周而复始。我想应当姓周,周女士,zh——ou——周——我在心里念着,嘴里念着,越念越觉得是了,以至于我同她第一次搭讪,不小心将“周女士”脱口而出,惹她讶异。
“你知道我的姓?”
我大窘,只觉得有火星子从耳朵烧到心脏。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晚上八点左右,闪电突至,滚滚闷雷紧随而来,不消一会儿,大雨倾盆。她坐在窗边看外面形形色色狼狈躲雨的人。间或有人上前,手里拎着散,似乎是在询问是否要一同出行,她摆摆手把那些人打发走了。我只看了一眼便忙于眼前的工作,因下雨,不少人趁着躲雨的空档顺便看看耳环项链等首饰打发时间,只有我和小朱两人,忙得团团转。当晚的成交量不少。直到我忙完了,再望向咖啡厅的方向——那里已经开始打样,灯只留下在她周围的几盏。此时她显得格外寂寞。
雨还在下。
等我将一切盘点完,咖啡厅已经打样,她静静地站在玻璃外面看雨。百货公司里的灯也暗了下去。她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让小朱先走一步,自己攥着伞上前——
“一起走吗,周女士?”
“你知道我的姓?”
她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得柔和,带着一点讶异,好似暖风熏得游人醉。我几乎无所遁形。
我们一起走到车站,交换姓名,此后便是沉默,只有雨声、风声和来往车辆的轰鸣。黑暗把一切感官放大,我能嗅到身侧传来的暖烘烘的香气,她喷的什么香水?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真想问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偶然碰上随即分离的肩膀,如春柳拂水,泛起涟漪。
在我所等的公交即将到来时,我将伞留给她——“你用吧。”
她叫住我。
我回头,头发在风雨中凌乱,并不能看清她的身形。
香气扑面,脸上的发丝被拂去,我下意识屏住呼吸,顺着她的动作仰起脸——她靠得极近,我被她黑夜中依旧明澈的双眼摄住了心魂。直到眼下传来尖锐的疼——短短一瞬——又很快变为轻柔的抚摸——
“我今天一见你,就觉得你像极了我的……妹妹,”她顿了一会儿,声音发飘,“你让我感到格外亲切。”
指尖向下,一直到我的手腕处,她拉过我的手,一声轻微的细响,手腕被冰凉的金属贴上。 “这是我妹妹的手链,一直保管在我这里。你和它有缘,它是你的了。” 我素来没有戴饰品的习惯,陡一戴上,手腕觉得有千钧重。
旋即,那股香气连带着指尖的温度离开了我,她已经轻飘飘地后退。冰凉的雨滴落在我发烫的脸上。“车来了。”
公交车灯照亮了她的脸,美丽的、苍白的、惊心动魄的。
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我匆匆忙忙投币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上倒映着我的脸,雨水打湿的头发被她抚到耳侧,眼下有一枚弯而锐利的指甲印。
回到家,打开灯,对着灯举起手腕,那串手链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好似她雨中的一双冷瞳。我竟生出了被她牢牢注视着的错觉,这让我脸热心跳。
到下一个周三。从早上开始我的眼睛就时不时地看表,看一次在心里算一次距离七点还差多久。我从未觉得一天如此漫长。 越接近七点,我越是感到焦虑,小朱用手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戏称“你的眼睛都快长在钟表上了!”我惊觉自己似乎着了魔,悻悻然低下头,心里祈祷着最好有客人来,让我分散注意力。只是在服务客人的时候,我的眼睛又忍不住咖啡厅那边瞟去,看看她今天来了没有。我强迫自己回神,打足十二分精神应对眼前的客人。
等到我休息时,她已经施施然落座在以往的位置,身边斜架着长柄伞——是我们上次一同使用的伞。恰巧她也回头,在她看我的瞬间,我第一反应是躲避她的视线。我多么像一位猥琐的男客啊!好一会儿我才肯抬眼,发现她还看着我,嘴角如同鱼钩一般微微凹陷,我是那甘愿上钩的鱼儿。
今日是情人节,她一个出人现在咖啡厅。她的男伴呢?她的男伴也抛下她为工作忙碌奔波吗?她有男伴吗?她也同我一样感到寂寞吗……我顾自陷入思绪,却不知何时她走到我所在的柜台前,她似乎有些近视,微微弯腰,细细地看着展柜里的耳环。带着卷儿的长发从一侧垂下,她用手撩着,一幅合宜的仕女图。
“这一款红宝石耳坠很衬您今天的旗袍。”
她抬眼,并不看我手中的耳坠:“你别着的这朵玫瑰好看。”
她的手虚虚地伸过来,轻纱罩面一般停在我耳侧,迟迟没有落下,我的心随着她的动作兀自快了许多,说话也磕绊起来:“这是男友送的……你的男伴肯定也为你准备了比这更美丽的花束。”
她收回手,抬头望上看了一眼——
“他今天忙,”神色意味不明,“我收不到了”。
我为她打抱不平,这么重要的节日他居然缺席,继而开始嫉妒这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男人,他拥有这么好的女友,却不肯为她从工作中抽出身来,甚至不肯送她一捧花。这是何等鱼目的人!
她开口,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他有一双多情的眼睛。你见了就会知道的。”字如毛绒滚珠,从我手臂滚过。
我将玫瑰取下来送到她面前。她将脸往旁边侧了侧,我顺势别在她耳畔。
“你男友送的,不要紧么?”
“家里还有很多,”我差点咬了舌头,“……你值得更好的,我是说,希望你不要寂寞。”
她仿佛才看到我手中的耳坠,捻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说:“帮我戴一下吧。”
她比我略高一些,我走到她身侧,请她坐在转椅上。 我将她的头发撩至耳后,冰凉的发丝从我手背滑过,如幽幽的蛇吐着信子。用手拈起耳坠——不知怎得,小小的耳坠几次从我手里滑落,我感到窘迫极了,脸也开始发烫,不敢呼吸。她的香水与上次那个雨夜是同一款,使我仿佛置身于雨林,被野蛮的香气熏炙着。我握着耳坠的手微微发抖,半天也没戴好。她的手覆上来,很自然地从我指间顺走耳坠,也不看镜子,就这么戴了上去,尖尖的勾子穿过她的耳洞,也穿过我的心。
她站起来买单欲走。我叫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下周这个时候,你还来吗?”
真是一句废话。
她从随身拎着的小包里拿出香水放在柜台上,推给我:“谢谢你的玫瑰。”
走前,她看向我的手腕,似乎只是闲闲一问:“今天没带那串手链?”
我下意识捂住——我怀揣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日日佩戴着手链——她既然送我,我又喜欢,为什么不能戴?可到底是怕被她发现,每此她到店时,我都忍不住将手背到后面去,生怕被她发现了,又要回去。这很没道理,没道理东西送了人被要回去,可我就是忐忑,做贼似的。
我便跟她讲起昨天的梦。这是很不应该的,甚至有些冒犯,我们并没有熟悉到可以互相谈论梦境的地步——这比同睡一张床还要私密,意味着精神上完全向对方打开。但鬼使神差地,我讲了——梦里那样的夜晚,那衰草离披,那凄凉坟地。那梦境令我头晕,以至于早起时疏忽了床头放着的手链。
她静静地礼貌地听着,头微微侧着,我一边讲一边想,她会想些什么呢?这个梦实在是没头没尾,她会觉得无聊么?会害怕么?我应该讲些别的令她高兴才是。
她走后,我拿起香水做贼似的躲进休息室,往脖子上喷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包裹着我,给人以耳鬓厮磨的错觉,想到这,我又慌忙把香味打散。我搞不懂自己的心了,我说什么、想什么全然不由我自己决定,好像有什么茫茫然之物摄住了我的心魂。在这最不该的时刻,我想到了男友,许许多多的事情如万花筒一般在我的脑海里旋转变换,越不去想越是要浮现,好像水上飘着的塑料球,怎么也按不下去,令人神晕目眩。就这么昏沉着昏沉着,我已然回到家,窝在沙发里,手里把玩着那一小瓶香水。香气浮沉中,男友突然开门,我下意识把香水塞进沙发缝里,抬头看他。望着他下巴处青色的胡茬——他曾经有过胡子么?再细回想,却只能想到磨砂玻璃似的脸,我竟然已经对他的脸陌生了。
男友走近,我下意识往旁边坐。
“你买香水了?”他往日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变成了水中的鹅卵石,寡淡无味。
下一个瞬间,我面前的这位英俊的男人的脸一下子变了——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的怯懦到有些丑陋的表情,顺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藏在后面的香水的一角。
女人的第六感真奇妙,在一瞬间我便想通了很多事情。
原来她感到寂寞是因为我。这样的想法既令我感到痛心,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滋味——一种短暂的头皮发麻的欢欣。紧随而来的是愤怒,对面前男人的愤怒,我盯着眼前的男人,我盯着他,他一句话不说。那一刻我明了,他并不打算向我解释一切,只是低垂着眼睛,像无数次使用过并得到奖励的婴儿一样滥用自己的脸蛋,企图令女人心软,以此逃脱自己的罪责。他依旧是英俊的,但这样的英俊如画皮,而我,有那么一瞬间依旧为这画皮而晃神。他是懦弱的,我也是。
我请他离开。他走时,还停留在门口回头望。在电灯的点缀下,那真是一双多情而莹润的眼睛。我毫不客气地关上门,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最终脱力地蹲坐在门口。他也曾用这样的眼睛望过她吗?她又是如何回望这双眼睛的?想到她——她是否还沉溺在这双眼睛中?可他背叛了她!她期盼着他回去吗?我想到她灯光下寂寞的身影, 一阵冷一阵热,她一定什么都知道。她会怎么看我呢?在他与我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她怨憎过我吗?一想到她可能因此而对我产生怨憎,我就想把自己卷起来,缩到最小,再变成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现在他回去了,她的寂寞会消失吗?她之后还会去咖啡厅吗?我们还能再见面吗……这些念头如大字报在我的脑海里旋转跳跃,放大缩小,令我头昏眼花,气力尽无。
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在门边睡着了,第二天去工作也心不在焉,擦拭饰品时险些把它砸在地上,好在小朱及时从我手中抢救下这些“受害者”。她看我状态不对,勒令我去坐着休息。我真想把时钟拨到周三。
分针与秒针像棍棒,缓慢地熬着时间这一大锅麦芽糖。我是掉进去的老鼠,被煎熬得皮滚毛裂。
我望着咖啡厅来往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是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冲进那个人的办公室,质问他人在哪里。
我怕她不来,又怕她来,更怕她不是一个人来。
她一个人走进咖啡厅。依旧是意式浓缩,依旧坐在窗边,依旧很寂寞。她的爱人——可以这么说么——回到她身边,但她的寂寞却比已往更甚。往日丛林的繁茂与生命力被黑色的长裙吞噬,远远看去如夜色下的衰草。
为什么她不高兴?为什么她感到寂寞?我走上前,脚步越来越快——
临近却又慢了下来。
我是以什么身份去问?问到了又能怎样呢?我想做什么呢?我问的这些真的能帮到她吗?
但还是开口,话转了个弯:“你是他的——”
她伸出左手,我看到左手无名指根处的一截皮肤略白。
心下了然,随即问:“他成功回到了你的身边,你不高兴吗?”
她看着玻璃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以为我会高兴。在我跟他结婚时,我也以为我会高兴。”她的眉头蹙起,似乎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呢?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我摇摇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离婚?”
她笑了一下,一下子锐利起来,两眼灼灼,带着一丝不甘心:“为了得到他我付出了太多。”
我想了想,跟她讲沉没成本,企图劝她及时了断脱身。她只是听着,什么表情也没有。一直到我口干舌燥,停下来时,她才轻轻地、轻轻地咧开嘴,声音似雪:“你不知道我付出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朝我勾勾手:“跟我来。”
她叫了个的士,去距离这里七公里开外的一座山。那是这里有名的坟山。
下车,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这几天一直在下小雨,进山的路湿软泥泞,两旁的野草有半人高,争先恐后往路中间挤。此时天色已晚,阴风阵阵,野草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时不时能感受到皮肉被草隔开的细痛。我不识山路,走得跌跌撞撞,她却如履平地,一袭黑衣似幽魂游荡,直直往坟墓边飘去。要不是她是活人,我简直要怀疑自己被鬼魂精怪所引诱,要骗去肉体凡胎。我叫住她,问我们去哪儿。她的声音被风从远处送来,她说去见她妹妹。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即将坚持不住要放弃时,她说到了。
夜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只凭借感觉,感到自己被野草包围。风声渐紧,草与草撕咬着,发出刷剌剌的声音。
“你跟她长得真像。”黑暗里,一双冷手猝不及防抚上我的脸,指尖在脸上逡巡。我下意识瑟缩,却没有躲开,只是屏息等待,“就在这儿,她这儿有一颗小痣。已经消了啊。”我眼下一紧,那道指甲印永远刻在我的心里。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聚拢精神细看,是她蹲下来拨开野草抚摸面前的墓碑。
“我的妹妹先爱他——”她缓缓开口,“接着我也爱他。他只能属于一个人,怎么办?”
“怎么办?”
“他这样一个懦弱的人,用一双眼睛骗了我们,在我们之间犹豫不定,我只好逼他一把。我的妹妹死了,可他却跟我说他心里放不下我的妹妹,真是搞笑。”
“妹妹是怎么……”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拧紧了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云层褪去,一轮薄月探出头来,月光下,她的背影格外瘦削,声音也细骨伶仃——
“溺亡。”
“你说她一个怕水的人为什么会去河边,又为什么会溺亡?没有人救她吗?怎么会有人忍心不救她?”她抬头看月亮。旁边的野草在她脸上形成的阴影,像一湾黑色的泪。
她并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寥寥数语讲得不清不楚,我听得不明不白。我想她或许只是想跟人说说话。
“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梦见她?她不肯见我么?”
她没有等我的回答,自顾自站起来离去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在咖啡厅出现,我也没有再见过她。打听了一下,在百货公司就职的男人也已经离开了。
某个晴朗的一天,我去花店让店员帮我包了一捧适合祭拜的花,搜寻记忆里的路线,再次来到梦里的那座坟前。到那里时,我看见坟前已有一大捧郁金香,看样子是这几天刚放的。我蹲下来,看了一会儿,起身准备走时,起风了,坟墓周围新长出来的草发出刷剌剌、刷剌剌的声音,好似从地下冒出的雨。
感情真是奇怪,我到现在还偶尔会想起她,想起她黑夜里伶仃的身影,想着想着,夏天到了。
奥林波斯山一片喧哗,十二神齐聚于山脚下,厄瑞克透斯在多岩薄地上所建起的城池前。这城邑如今虽然鄙陋,然而他日必将成为最光荣的城邦之一。十二神中的两位,为争夺这座城市的命名权,一直吵到了主神宙斯面前;于是主神择定了这个日子,为他们进行裁判。所有城池的居民都站在广场上,手持各自的一块陶片;他们有权决定,要尊奉哪一位神祗。
“我是克洛诺斯与瑞亚之子,海神、地震之神、风暴之神,神圣的波塞冬。”乐乐浦世凪站在神座左侧,几乎与她登高的三叉戟立在地上,甚至还有水滴从尖端落下,折射出虹光。
“我是宙斯和墨提斯之女,智慧女神、战争女神、艺术女神,光辉的雅典娜。”渊上白鸟站在神座右侧,仅持一柄胁差,而非女神那柄战无不胜的长矛与用美杜莎的头装饰的盾牌。
两人的目光相撞,却是白鸟先动了。她将刀尖插入地面,立即有细嫩的新芽从土壤中长出,迅速地抽条长叶,在开过一茬细小的白绿相间的花儿后,结出椭圆的绿色果实来。
“这是橄榄。”白鸟优雅地举起一只手,让枝叶沿着自己的手臂向上生长,“它的树干是优质的木材,果实既可以吃,又可以榨油,是和平与丰饶的表示。我允诺你们幸福与自由,让你们健康且强壮。”
人类们默不作声,而小小的波塞冬动了。她以与外貌毫不相称的力度,重重地将三叉戟刺向地面。土地立即裂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海水蔓延而出,翻卷的雪白浪花化作一匹与其同色的骏马,额头上有一颗黑星。白马悠然地踏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蹄印。
“此乃我之馈赠。”世凪傲然地举高三叉戟,海水仍从尖端近乎锐利地落下,“跟随我,仰望我,尊奉我,我赐予你们在任何一场战争中的胜利。”
白鸟稍稍皱了皱眉。对于一个有大量的河流、并且靠近海案的城邑来说,海水称不上礼物,而马匹也有些不便。按照原典来说,自己也该是赢的那个。想到这里,她抚了抚橄榄的叶片,笑道:“我的礼物比你的更好。战争只会带来痛苦,而人类应在自由与幸福中长大。”
“那么就投票吧。”世凪看向她,眼中并没有任何白鸟以为会存在的东西。期待、了然、凶狠、平静,都不存在于那片绿色中。
宙斯扬了扬手,赫尔墨斯宣告道:“此刻即是裁判之时,向那两个罐中投下陶片吧!这座城邦若是归属于雅典娜,便叫做雅典;若是归属于波塞冬,便叫做波塞冬尼亚。”
标明雅典娜的那个罐子里,很快就积了一大堆陶片。白鸟朝世凪投去视线,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还能表现得如此平静。这座城市会被称为雅典,是已经确定的事实。难道说,世凪会重演那一幕吗……“波塞冬一怒之下淹没了特里亚平原,将阿提卡沉入海底”?如果是那样,她也准备好了应对。
两个陶罐很快就被装得半满了。不需凭借主神的权能,凡人的肉眼就判断出哪边更多:是属于雅典娜的那个。白鸟上前一步,准备迎接自己的胜利,却听到赫尔墨斯清朗的声音喝道:“根据投票结果,将雅典娜放逐!”
如遭雷击的同时,白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雅典的陶片放逐法。被放逐者无权为自己辩护,就连苏格拉底都无法幸免。
“为什么?”她看向那些投票的女性市民们,刚刚她是以多么欣慰的眼睛看着她们投下罢黜自己的一票,“你们竟敢放逐你们的女神!”
有些人背过身去,而一声尖叫传来,几乎刺痛白鸟的耳膜:“我们又不想死!”
波塞冬是战争之神。那涌出的海水就是威胁:如果人类不尊奉他,那么他将带来痛苦与死亡,以无穷无尽的战争毁灭城邦。
白鸟一时怔住,随即咬着牙从橄榄树干中拔出了刀,青枝碧叶轰然倒塌:“明明我和你们才是一边的!”
“雅典娜,你想反抗父亲的权威吗?”世凪将三叉戟正了过来,明明比她要矮,看她的样子却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是宙斯的女儿,你属于他。她们不是属于自己的父亲,就是属于自己的丈夫。”
“难道你甘心接受这一切吗?”白鸟刺出一刀,满怀怨毒与愤怒,“嫁给某个完全不了解甚至没见过的男人,冠上他的姓氏,然后一生都被绑在他的家里,死了都要和他葬在一处吗!”
“嗯,对我来说,那就是幸福哟。”
这完全是世凪真心的话。她几乎是诚恳地劝导着白鸟,连攻击的速度都放得很慢:“这样一来,其他的家人也能幸福哟。”
白鸟怒号着,掩藏秘密的理智终于被烧得一干二净:“他们才不是我的家人!我只是作为替代被养大的,庶民出身的女仆而已!”
“这样哟。”世凪的眉毛动了动,“那么,你应该感恩哟?现在的生活,比之前的要好很多吧?就算想要反抗,也只是小孩子的胡闹哟。”
——那根弦绷断了。白鸟完全放弃了闪躲,把全部的心神都投到刀上。更快、更快、还要更快,否则不足以斩下闪耀,斩断自己周身的束缚。世凪娇小的身体,此时变成了麻烦的障碍。直到三叉戟的尖端将她的披风钉在地上,背靠地面的白鸟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侧腹与脚腕留下了数条狭长的伤口。她感觉不到痛。愤怒依然在胸口燃烧着,尖叫着——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看,又弄伤自己了……”世凪低下头打量着那些伤口,从三叉戟刺下的裂口处,咸味的海水再度涌了出来。海神继续说着:“你现在有的一切,都是渊上家给你的哟。没有钱的话,就没法上学。为什么享受好处的时候不说呢?被你替代的那个人,要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一定也会满足哟。”
海水充满了整个舞台,水面还在不断上升,很快就淹没了平躺的人的头颅。世凪看向水面上的倒影,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稍微冷静一下吧,她无声地对水下的白鸟说,但却没有看到任何气泡冒上来。咕咚、咕咚。白鸟咽下一口又一口海水。好苦,好咸,如同泪水,不能一饮而尽。水体压迫着她的全身,好像要把她压碎了。无法呼吸。好想流泪。好想抛弃所有的悲伤。如果可以变得透明、溶化在水里的话——
白鸟切断了自己的穗带,从水中坐起身体,被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继续朝下淌着水珠。如果说刚才是不想放弃闪耀的话,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心情了。披风顺着水漂远,她没有投去任何视线,甚至并未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一句话,就沉默地乘着电梯离开。
电梯一路将她带到顶楼。幻想的舞台上留下的水迹,也在回到现实时被蒸干。
空气没有水那么沉重,允许她在最贴近天空的地方歌唱。今夜无星无月,人工湖的水面上却波光粼粼。白鸟张开双臂,带着纯然的喜悦与抛下一切的轻松感,向着如同他人口中描绘的未来一般闪闪发光的、广袤无垠的黎明,踏出一步。
下坠、下坠、飞速下坠。今天的电梯比往常更长,好像也更热。地下明明是结着不化的寒冰的。一道旋转楼梯在白鸟面前铺开,台阶一直向下延伸而去。舞台像这样开始还是第一次。她惊愕地看向四周,完全下意识地感叹:“这是什么……”
没有声音回答她。但作为舞台少女的本能告诉白鸟,想要进入舞台就要继续朝下走。铁色的四壁已经映出了红色,那种暴烈的、蔓延的、炎热的红。就像是金属被投入铸炉一样,属于舞台的神秘炼金术。
脚下忽然传来了声音。她低头看去,锻屋火花已经在那里了。那么,这里就是由火花为主的舞台,名副其实的锻造过程。以熔铸以淬炼,使演员完美无缺。
“不愧是……锻屋同学。”
正在走下台阶的火花在第一层平台上驻足,回头望向她:“怎么了,渊上同学?你的表情可不太好啊。难道是在害怕吗?”
恐惧火焰是人的本能。白鸟当然也是普通的人类。她的回答虽然快,但显得中气不足:“我早已准备好投身于火了。”
即使再多次准备、再多次告诫自己,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胆怯。因此火花怀着饱满的期待祝福她:“啊啦啊啦,那就再闪耀一些吧。”
随着下降,崭新的服装已经替换了院服,熟悉的武器也被握在手上,锋锐的程度正与意志的强弱等同。杀死金属,使其蜕变;斩下闪耀,使我的星光更加明亮。
白鸟的手指紧了紧,仿佛在对不知名的人宣誓:“我明白。我明白的。我们为了到达舞台上,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两席纯黑的披风在光与火中飞扬,火花抬手,向白鸟送出平举的一刀:“来吧!在这场白化中洗净自己,让我看到你再生的样子!”
作为对这一礼节的回应,白鸟将自己的胁差搭了上去,推测起剧本的主题:“这里的设置……简直就像迷宫。米诺陶诺斯会在结局等着我们吗?”
铮的一声,刀刃彼此分开。火花持刀而立,话语先一步刺破了白鸟的真心:“你又开始退缩了。这样唱出的歌可不好听。”
白鸟甚至没有办法反驳她,因为确实如此。但是,她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为了此前名为渊上白鸟的存在,她继续向下奔跑。
“我会一直歌唱下去。只有这件事,哪怕痛苦,我也——”
身后的对手已经跟了上来。火花用字面意思上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从一侧对白鸟发出呼喊:“够了,这种乏味的东西就不要拿给观众看了。要登台了!快拿出崭新的你来!”
她们踏上了第二层平台。炼金已经到达了黄化的步骤,火焰的幕布拉开,但两人仍在热气蒸腾的炉中。向下只会越来越热,越来越痛苦。舞台所见证的痛苦已经够多了,渊上白鸟在其中并不特别。何况,她在revue中展露的几乎也全是痛苦,再宽容的观众也会感到无聊。火花并未看过那些剧目,却做出了完全正确的判断:“如果你不能炒热场子,就由我来锻造你吧!”
火花兰与花火在她的刀间闪耀。所谓武器,就是用来伤害之物。而既然来到这个舞台上,就不能说自己无辜。被对手的战意所点燃,白鸟终于冲上前来:“我才不会改变自己的形状!”
“看起来稍微有点精神了嘛?”太刀的刀镡卡住沿着刀刃一路划下的胁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火花笑完,又皱了皱眉:白鸟出刀的时候完全缺乏保护自身的考虑,是那种可以称为不要命的打法。不是对手之间彼此过招,是困兽在笼中死斗。这不是火花想要的舞台,或许也不是白鸟想要的。所以,火花开口问:“为什么你总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你有听说过那句话吗?困难与折磨对于人来说,是一把打向坯料的锤。”白鸟反问回去,瞳孔里的光摇曳着,像宝石在光下才能看到的裂纹。
火花记得下句,因此顺畅地将话接了过来:“打掉的应是脆弱的铁屑,锻成的将是锋利的钢刀——但你表现得可不像这句话。”
不如说、她马上就要碎掉了。作为共演者,火花能感受到,那份痛苦是如何塑造舞台,又是如何成倍地叠加回来,让那具身躯越来越沉、越来越痛。与温度的控制无关,金属的原料混入杂质的话,也可能炼出一堆废渣。白鸟一定也意识到了。
“即使没有被锻造成兵刃,我也有我的办法——我要回到上面去。”
这就是她如今唯一的方法。火花看着白鸟一步步登上楼梯,收刀恳切地问:
“明明再下一层就要到达地脉之星(position zero)了,你却要向上吗?”
白鸟并没有回头:“我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从炉顶直接跃下,比要经过出铁口的你快得多。”
“啊啦啦?底下可没有防护措施哦。”火花惊异地仰头,虽然在舞台上受的伤会恢复,但痛都是真的。甚至因为会刻入精神,比肉体上的痛还麻烦一些。
“但我有我的翅膀。”
白鸟已经走到了上一层平台。火花只来得及劝阻最后一句:“锻造还没有完成。”
“已经足够了。”
火花叹了口气,知道白鸟已经走到了炉顶。心中充斥着自己的声音时,是不会意识到外界如何的。那抹青蓝站在火红的边缘,展开了一对洁白的翅膀。火花飞快地朝下层跑去,但白鸟的坠落确实比她更快;那对翅膀上的羽毛一片片散落开来,仿佛一场小雪,没入火焰就毫无声息地消失了。火花向跳动的烈焰伸手,从尚未凝固的铁水中,将背负骨架的白鸟拉了起来。
“真是的。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火花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不如说语气中充斥着浓重的悲哀,不只是为了白鸟,还有绝对无法实现愿望的自己,“伊卡洛斯啊,你的翅膀不是黑铁,而是白蜡。”
“原来这就是我的罪。”白鸟垂下睫毛,火花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与口型,也无法追问出任何答案。能看清的只是,白鸟左肩那枚纽扣终于不堪重负地融化,落入火池,像一滴金色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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