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主线穿插补充的短篇小故事,育种打卡系列
逢种
你可曾听说过两小儿辩种?
本无世事行于路上,忽闻两小儿争吵,互不相让。
其一人昂首指天道:“天有多变,二十四节气之分,故种豆靠天。”
另一人不肯相让,踏地怒喝:“地育万物,豆当万物滋养!”
此二人……
“停停停!”常泊在不止第几次路过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且不说应当是两小儿辩日,你不是着急收拾要带回去的东西吗?怎么出门一趟回来还讲上故事了?”
要说这时间过的是真的快,十几日过去,此次武林大会也接近尾声。这几日,已陆续有一些江湖客一一告别,辞行而去。下的人也纷纷忙碌于收拾行囊,只待准备妥当也将离开此地。
是以这些时日里右诡异常忙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给家里带点东西吧?总不能厚此薄彼!”这话其实说的在理,连徐凤都点头做赞同状,问题是出在数量。在无意中见识到右诡究竟准备了多少数量的“特产”后,常泊才意识到这人嘴上说的家里,怕不是真的涵盖了那楼里所有的姑娘们。
在某种方面来说,这件事真的是右诡能做出来的。常泊又能怎么样呢?幸好他自己的东西也并不太多,平时也都分门别类的放好了,便腾出空来,时不时也帮衬着右诡折腾两下。
今日里非常忙碌,不久前右诡又说要出去拿了东西,便匆匆出了门。不到一时半刻便带着返了回来,只是把包袱往边上一放,突然拉着徐凤和徐芳蕊讲起了小故事来。
“很奇怪是吗?”被这么一打断,右诡也不讲了,直接转过身来面对着常泊,“我也觉得很怪啊……可偏生我刚才真的遇上这邪门事儿!”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物,“喏!这俩小儿还硬是给我塞了一些!”
常泊就这么被拉着手,硬是和被粗布包裹起来的种子们来了个亲密接触。他甚至不信邪的伸手捻了捻,细嗅轻摸好一阵查看,确认了这是能发芽的育种——竟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常泊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拍了下右诡的肩膀,先去干自己的事了。
东西是要收拾的,事也不能耽误。只是眼瞅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右诡依然拿着这包种子,颇有些思绪杂乱的样子。这三人终究还是坐下来,寻思怎么商量出个解决对策。偏生这一包种子又诱得出些多余之事,三两句间多是无用之语。
“种吧!”最后还是徐凤听不下去,直接来了一记直勾拳。
“……便种下吧。”常泊跟着把话接上,“像之前一样将养着便是。”
“这话说的!”右诡虚伪的扬了扬嘴角,“楼里那些个花草都是姐妹们养着的,奴家可还没养过东西呢。”
看她这一副都懒得好好装的样子,转过来还是开始认真的思索起要怎么把种子种下去。“唉,养着就养着,那就想想办法随身带着呗。”右诡捧着那袋种子小声嘀咕。
常泊的耳朵多尖啊,听着她的嘀咕,略一思考:“既然如此,不妨起个名字?”
“没事闲的给种子起什么名字啊?”话里话外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于是常泊灿然一笑:“依我看,‘规’一字便不错。”
自从一句话打破了两人诡异的车轱辘话之后,徐凤便再次沉默,陷入八风不透的神隐状态。他本来已经打算起身离开,身子都微微抬起来一点了,却在常泊这句话出口以后立刻又坐实了回去。只因这个字一吐出来,明面上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徐凤却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
谁让他刚好坐在这俩人中间。算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幸好这会儿的右诡在脑回路的某些方面上突然搭弦儿了一下。“哦。”她垂着眼睛,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也行吧,那就叫‘归’吧,归来归去,总归也是要归家的。”说着还轻轻弹了两下粗布袋子。
然后她突然又笑了一下,短促却响亮。“归归哦!你可得努力啊!这名字都起好了,可得安安心心长大哦!”这一笑,右诡这个人的精气神又随着回来了,对着那种子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了几分刻意,透着几分认真,还有即将一同埋下的丁点希冀。
徐凤便侧头去看常泊,见常泊顿了下脑袋,终究没说些什么,那轻轻一下,也勉强算是附和了。
那这事就是揭过去了。徐凤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射了起来,他动作不小,一下子就把这氛围里的最后的一点凝重给惊散了。
怎么说天色也是黄昏,尚未漆黑,未到休息的时候,该准备的还要做,那前路该走也还是得走。
只是啊。
“唉!你说这能种出个什么来啊?”
*胡编乱造文言文预警。
-苦恨芳菲都歇-
敲开医馆大门时,正值深夜子时,前来开门的大夫举手投足十分干练,似乎习惯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到访,比起疼到睡不着才上门的张竹之显得从容许多。此事说来话长,从楠栝到别春路途遥远且险象环生,有矿场事宜在先,张竹之顺手就把治病拿药的行程排在后面。尽管不能带着浑身血气到矿场,但也不可急着找医馆,若让人传话到倪项的人那边,叫他们知道自己路上风波不停难免多生烦事。于是他带阿伽利叶和车夫一道,先在旅店处理了大小伤口,草草包扎过后让车夫和阿伽利叶自行找地方医治,自己去金钱卦别馆露面。
别馆位于三窟山中,离矿场不远,又是他所属门派,不用倪项的手下直接打照面也能让人知道自己前来——矿场的账册和信物,等张竹之去了,一样都不能少。乌合之众没了龙头便是一盘散沙,只要风声传过去,自会有明哲保身的人替他看管两样物品。掀开别馆的门帘迎面两人走来,一红一绿相映成辉,俊朗得极出挑,张竹之握在手心的刀还没放下,便直直对上。人在别馆是没外来的威胁了,可也不见得里面不能有啊。回想一路颠簸,张竹之心头闷火笑意也紧绷起来。却是蒋一先走过来打量他,琢磨些时候品出人心中不悦,便开颜欢笑,关系极好似的搭上张竹之肩头,脑袋凑过去低语:“掌柜的一路顺遂,我就放心了。”
换作平时,这算儿戏水平的挑衅,奈何方才死里逃生几次,张竹之没了按捺本性的耐心,眼睛眯起来盯着蒋一,像在寻思从哪下刀合适。正当此时身后那人整个揽过面前这位,拖着便要往外走。来人一身青松翠竹,脸庞生得白皙,眉间有道朱红细长的“天眼”,左边眉眼间点了颗痣,形貌明艳开朗,背着长弓和箭囊。唐不千只当看不见张竹之脸色阴沉,笑盈盈打了招呼,催蒋一趁早快些进山,免得夜里探路艰难。三人本都认识,同门之中就算彼此不熟也听过些事迹,何况张竹之和蒋一恩怨匪浅,唐不千又乐意同蒋一玩闹,这关系算是在蒋一身上打了个结。僵持片刻后张竹之先松口,不咸不淡回了句“借你吉言”,转身到别处整顿。别馆中各有琐事,无人在意这点插曲,唐不千目光驻留在人身上一会,忽然觉出张竹之身上有伤,再看那动作略显迟缓,身上衣物朴素,像临时换上的,便更笃定自己的猜测。
别馆外已是新雪初降的景色,这阵子进山是打猎采货的好时机,深秋初冬鸟兽归林,运气好了能抓到足够过冬的荤物,皮毛卖去也能折不少银钱。张竹之以为他们进山是为别春州的冬狩传统,却听见旁人讲山中藏宝,时有侠客入山求索,心底纳闷那埋骨之地哪来的宝贝?思量后想到崇山峻岭里多有龙脉,皇家墓葬爱选址其上,进了山倘若挖开一处,的确有金银财宝无数。之前谈及商行中一些隐蔽生意时和人讲到,小乘渡岭山高地险,寒江深涧,若是作为陵地,有水龙环卫群山作屏,很是霸气。该不会叫蒋一听去了?张竹之不认为那人冲动至此,却又觉得实在可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摇了摇头暂且抛之脑后。
他在别馆写了手信给矿场,去帮车夫整顿回程所需,一同坐车去沧东江岸附近接取本要送来的货物。车夫决定回程仍走陆路,沿途看看原先那些人怎么布置下来的,也好给大当家个交代。大当家指派的车夫本就不是专做策马赶路的,而是早些为商行护镖的人,姓韩名赭,身手矫健得倪老赏识,统领镖局多年,年过五十才退下来居后。大约以为张竹之不认得,又给派到他身边看护。因此车夫回程路上的安危不叫人担心,韩赭一定要留在别春等张竹之安顿好,张竹之只得依从,满口答应自己办完事就权当旅居。口头答应的事自然不会照办,看完水路送的货张竹之清点人员,下属报来仍折损几人,各让同僚稍回给亲属的慰问。倪项派来的人也一道来了,见张竹之无恙悻然欲走,被以洗接风尘的由头拦下,看管软禁在原地。忙完这些已到了傍晚,韩赭劝张竹之早点歇下,张竹之也实在困乏得厉害,早早便睡了。不料深夜翻身拉扯伤口,起来一看伤处往外渗血,疼得再睡不着,又和韩赭往白天打听的医馆去。
医馆名庚阳医馆,占地约摸算两三座小院,内设病坊和起居所在,临城郊山地边,位置偏僻生意却不见少。主持医馆的大夫叫穆兼山,只说这时秋冬交际,打猎受伤的也都在这儿医治。张竹之信得过韩赭的选地,没怎么细问便进内舍将上衣褪下,果真肩头的血红溢出来好些,把里衣染红大片,穆兼山给他包扎时叮嘱了忌口和补品,调侃说不如早晨去对面饭馆来碗酱骨,也能补上些。
张竹之心在别处,没有应答,张口便问:“穆大夫,虽说秋冬山匪下来得多,但这一路上实在是惊险,别春州平时有这样吗?”
“…你这伤不像山匪的手笔,”穆兼山道,“若是惹了什么人,在医馆避着也行,他们来医馆闹事得吃苦头的。”
旁敲侧击的问话用多了,头回见这样答自己的。张竹之愣怔半晌后转笑,摆了摆手表示无甚大碍,闲扯了几句山中打猎的事,又忍不住发问:“大夫看着像别春本地人…是医门弟子?应该对这儿很熟悉吧。”
穆兼山先答了他的问话,说秋伐冬裂鱼龙混杂,莫在里面落单,期间似有未尽之言,最后没了脾气,反问张竹之:“先生是哪来的人?该不会是清县令门下吧?”
“啊?不是……哈,”张竹之听出人揶揄自己盘话,兀自乐了会,摊开手道,“你看我像不像叫他们恨得牙痒的商户?穆大夫,我不善武,去不了猎场,倒不如说我是特地来求医。”
看穆大夫的手臂甚至比自己小腿粗,拳脚相当厉害,难怪方才笃定闹事之人必有苦吃。可性情不是迂回圆滑的,问什么答什么,不想叫人知道的直接绕过不言,张竹之不愿自己再无事生非试探人家,专心讲了大当家的病情近况,显像如何等等。穆兼山听完犯难,说这等病况延缓伤身之势尚可,想要恢复如初只怕难如登天,要是他那恩师在世,说不定能有办法。也就是人早过世了。晃眼间张竹之从失神回过来,只道良医难寻,改日再去长白丹求药。
“看大夫的年岁、在别春州时间应有很久,”张竹之转了话题,“可认识别春一带早年某位不知姓名,却声名不小的窃贼?”
穆兼山思索后说:“别春山中多悍匪,窃贼人数不少,但要说哪位符合您描述的……我倒的确认识一位,多年前已不再作案,恐怕被人忘干净了。”
“愿闻其详。”
“那人最后在东临州销声匿迹,我知道的不多,既不再出没江湖,应当是凶多吉少了。”穆兼山缓缓说着,话锋一转,“斜对门的会心居酱骨味道很好,您不如去尝尝,也算补了伤病折腾出来的亏空。”
又是酱骨。这家会心居可能有些来历,张竹之应了下来,便不再问,对穆兼山道过谢后在后院歇下。早料到病况会是这般,但真要这么做时,张竹之还是觉得五味杂陈,千头万绪盘踞着,闭上眼又见昔年的大雪,压断枝头,铺盖得满地素银。楠栝州的雪,从没有那么大过,他与大当家的隔阂曾也不见得如此横亘,只是一桩一件累积起来,好比地上积雪,一日不扫,数日成席。原本元珠不会跟黄三走,刘驰不会被人蒙着头骗,找个江湖闻名的人不至于搁到三五年后,连认识的人都少得可怜。起初入金钱卦,张竹之心里不服,从不觉得自己该居于江湖小辈的门派下,时日久后不再拘泥身往何处了,却仍放不下对至亲的怨怼。大当家同他喝酒、与他对弈,始终不答张竹之心底置放十年的质问:既然你四海皆友,为何独让师父一人面对恩仇?既然江湖情深义重,为何我非要落个亲故凋零?
醒来后医馆忙碌起来,穆兼山要给新来或养伤的人看病,张竹之同他告辞后和韩赭同往小乘渡岭后。近山林之处刚好离长白丹驻地近,离了向导进山危险重重,若要求药必先趁韩赭还在时,早去早回。路上韩赭在前开路,张竹之跟在后面,呼出的白雾在林子里转眼就散,起先韩赭还会说到商行早年的趣事,见张竹之一路不答,便不再自讨没趣,回头看时才见到张竹之眼中积郁,像又在想什么想得入神。韩赭想起来这小总账当初该算倪老领回来的,同当家二人感情至深是很好,可怎么如今和大当家就亲近不来?他一介武夫想不明白,走了一阵张竹之开口,语气和马车上时一样,不给商量余地。
“晚上我写了信,您拿上就回程,只给大当家看。”
“今晚?”韩赭嚷了起来,“不是我说,小总账,你他妈要不要命了?”
“我有把握,阿伽利叶还留在这儿。”
“那一个傻子能干啥?”
“别春州里,没人会再动手了,不划算,”张竹之似笑非笑,“矿场现在比我值钱。”
“你最后不还是得去矿场?拿着东西了不还得被盯上?回来路上咋办?”韩赭不可置信,抄着木棍杵在地上,大马金刀往中间站,似乎不理论出来他就不走了。
张竹之无奈,摇了摇头示意接着走,边走边说:“趁倪项的人还没回去,消息先给大当家,一来方便他办事,二来挫挫倪项那人,倪项得不到便宜自然就要看看秦家的情形如何,秦家也就被绊住了手脚。您早回去,我早省心。”
“说不定大当家已经知道了?”
“他不会主动为难倪项,看在倪老的份上谁都是这样。”张竹之淡淡回答,“我给他个动手的理由。”
二人一路到长白丹,见岩石高耸、树木参天,其间由石木左右搭建出一座几乎浑然天成的房屋,坐落山野中间。张竹之登门拜访,谈及求医时一老者前来接待,身后跟着个白发的小孩,老医师引二人入屋中,询问哪位是患者,听张竹之答病人不在此地后先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掏出纸笔记录病况。
“…我来求药不为根治,”张竹之道,“此病已根固其身……求药是为使人有片刻回春,叫他能同身体康健时一样行事。”
老医师顿时停笔,看着张竹之:“听您谈吐,应是患者的晚辈。”
“正是。”
“药方自然有,可这是以命换命之举,时常恶化的速度会比预估更快,”医师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巡游,“……定要如此,我便给你开这方汤剂。”
两人反应各异,张竹之点了点头然而韩赭当即拽住了他,这一次方才明白路上张竹之因何不言,原来起先就在想这法子。张竹之早有预料,叫人不愿听便出去,韩赭拎着上山用的棍子便走,留张竹之在屋里给医师道歉。屋中暖炉火炭烧着,有些燥热,小孩一直安静地在旁边,水蓝色的衣服宽大,脖子上挂着枚红绳串起的金钱卦的铜钱。医师见惯了生死,听张竹之心意已决便起身去抓药,让小孩给张竹之把脉看看。
医师叫小孩川古,张竹之也便跟着叫,可小孩不答话,只让他把手放在碗枕上,小手点在上面摸索。屋子里霎时安静不少,只有烧炭的声音噼里啪啦。十几岁的孩子沉默成这样的很少,张竹之回想着,一般年纪的时候大约只有自己那么不讨喜,但眼前的小孩生得素净漂亮,比起自己那副邋遢样子,还是好上许多。他也试着同川古搭话,被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盯着,盯了许久小孩又低头看药方,出声道:“写好了,劳心火旺,脾胃弱,都不严重。”
“唔,”张竹之觉得小孩大约不需要人来搭话,捏着方子细读,小声地说,“…看着也不是什么毛病,还得吃药啊。”
“药不苦。”川古说。
张竹之没辙了,笑起来:“不是这个问题……罢了,我听小大夫的。”
屋外的草药味儿愈浓,到了午饭时候又多出些荤菜的肉香,韩赭就在外面站着,时不时拍掉身上的雪,天上飞鸿叫了一声过去、又来一只叫。药方和草药包给拿来了,医师叮嘱些事项,一并抄在方子上,看过川古开的药后指点小孩几句,将两页纸和整摞草药交给他们。来的路上韩赭话多,回去时一句也不说,他不说话张竹之更为沉默,两人换了位置一前一后走,走到半路韩赭长呼出一口气,奋力踹了脚旁边的树。树上抖抖索索掉下大片落雪,盖在了张竹之头顶和肩头,也掉得韩赭满脸都是。年过半百的人皮肤黢黑,晒痕斑驳不齐,雪落在皱纹间被挤了挤,再落下去,韩赭的脸几乎整个皱到一起。
“你他妈怎么想的?”
张竹之回过头,覆盖的雪滑下去,露出长发和深色的衣裳:“……按他所想的想。”
“他有说过要吃这种药吗!”韩赭吼了出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拿这方子给他?”
“我给他,他可以不吃。”不知是雪地里冻得还是如何,张竹之的声音发颤,“韩老,你问我怎么敢抓这丹方,为何就笃定了他周辞必然会服这剂药?”
两人相顾无言,张竹之转头继续往山下走,韩赭站了会加快脚程跟上。正午耀阳满照树林,长青木的针状枝叶上塞满了雪,被晒得熠熠生辉,雪地白得透出浅蓝,宛如悠云下山,天光在地。走出去的脚印显眼,还有不少野兔野鸡掠过的痕迹,和路边杂草混成一团。韩赭提着草药包,忽然又开口,说那小大夫给的药方记得吃上,让张竹之想说些什么,最终住了口。的确大当家当年有机会治病,只是一拖再拖,拖成如今这幅样子,韩赭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说那病自大当家儿时就有了,到楠栝州那场雪再恶化,无非是受着风寒。大夫每次都说静养,大当家每次回不到时候,还有事要办,办了十年之久都没个停歇。
话里话外是让张竹之别像那人一样拖延出顽疾,本以为张竹之不答,忽的听见身后那人说,我又不是他,哪来的亲故给我糟蹋。想去看张竹之的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好似说了件平常事,两手拢在嘴边哈气捂热,把给自己那张的方子塞进怀里,映着阳光仔细看过另一张,折了三折卷起来,与另一封信放一处。
三日后楠栝州来信,信曰:
张竹之拜承
近来安好?
至别春不日,大雪载道,恐迟时误事,令韩老携信速归,多应犒慰。至事有三,大都得罪尊前,言之无状,惟君海涵。
一事西南宁府,冒名作伪,屡预行中言长利短,潜谋不轨,当明察良时,还宁于故;二事新仇旧恨,他年结怨如寒霜附骨,芒刺在背,其缘由错乱如老树盘根,然伏树十年已久,纵余有金石之利,失机难断;三事医门求药,非得春之灵丹,乃性烈效短、回光返照之措,见君欲复骁勇,僭越独断,难医求讨催命禁方。
三番冒渎尊前,一为恩故,二为事遂,凡事不成则在晚辈秉权擅行,惟望君似昔年放浪形骸、不拘一格。此去江山万里,生民如芥,别春严寒苦,白日饮酒取暖,念及君好酒又为痼疾所累,不由感怀。
肃此,敬颂崇安
竹之 顿首
-第一章·完-
1985年 冬
丹尼尔·奥苏利文走进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时,有个小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那孩子看上去还不到十二岁,黑发高高束起,穿着镶铜扣的黑色毛呢大衣,像是刚从哪个寄宿学校里溜出来的。她坐在丹尼尔那张不舒服的旧皮椅子里,办公桌在她面前大得有些滑稽,桌面上堆满了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剪报和文件夹。
果然不该在办公室喝酒,看来他又忘记锁门了,幸好这地方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丹尼尔只是咕哝了一句:“这可不是玩侦探游戏的地方,孩子。”
“我知道。”女孩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档案,“我是来找你的,奥苏利文先生。”
“好吧,好吧,那你又是谁呢?”
“你可以叫我艾莉卡。”她回答,“我为弗兰克·莱利而来。”
“……你是弗兰克的女儿?”
弗兰克·莱利,老搭档的名字像冰水一般,驱散了丹尼尔脑子里残余的酒精迷雾。两年前的那个雪夜,正是他在小巷中找到了弗兰克的尸体——背靠着砖墙,双手被电线反绑在身后,子弹从前额射入,颅骨在冲击下碎裂,喷溅在墙上的脑组织和血液仍未凝固,沿着砖缝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道暗红色溪流。
直到脱下警服,丹尼尔都不清楚警局有没有联系上弗兰克的家人,只知道他确实有个女儿——从越南回来后不久,他就跟妻子分了手,孩子也被母亲带走了。弗兰克很少提起她们,只有一次,他给丹尼尔看了一张从科罗拉多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用彩色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爸爸”。
那张明信片曾被仔细放进相框,如今它又去了哪里?
“我很抱歉,”除了一句空洞的抱歉,丹尼尔还能如何回应?“弗兰克是……”
“他是个好人。”女孩放下文件夹,庄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却不像在谈自己的父亲,更不像个孩子在说话。“但我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才来的。”
这孩子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丹尼尔说不上来为什么,然而一股寒意攀上脊背,甚至让他本能地摸向了外套下的手枪。
“你想知道什么?”
“他死前留下的东西。”女孩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丹尼尔,“那份名单,我知道你还在继续调查。”
她的眼睛是澄澈的淡蓝色,犹如冬日黎明无云的天空,寒冷、寂静而遥远,丹尼尔却在其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眼睛里燃烧成灰烬。
那些从越南归来的人也有这样的眼睛,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像弗兰克一样,像许多他曾经认识的人和亲手逮捕的人一样。那些人的灵魂依旧被困在丛林和凝固汽油弹的火焰之间,他们把战场带回了家,然后整个生活都被焚烧殆尽。
然而那双蓝眼睛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苍老,绝不可能属于孩子。那是从命运尽头返回人世,又被迫戴上孩童面具的死者的眼睛——
“瓦尔基里!”
在他来得及拔枪以前,小女孩外表的怪物已经动了起来。下一秒,丹尼尔就被脸朝下按在了桌面上,右臂被反折在背后,肩膀咔哒一响,让他咒骂出声。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瓦尔基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带上了一丝笑意,“你在开门时就已经死了。”
“你他妈到底要什么?”如果这小怪物不是被派来灭口的,她还想得到什么?除了那堆没人在乎的档案和空酒瓶,丹尼尔·奥苏利文一无所有。
按住他的手稍稍松开,几张新的剪报被放到他眼前,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死亡,受贿警官,黑帮份子,地方议员……每一个都曾出现在弗兰克那份名单上,每一个都被割开了喉咙,窒息在自己的鲜血中,正如过去数十年间流传在北美和老欧洲的那些故事,报纸用轻佻的口吻将凶手称为惩罚者,黑暗天使,但时间和地点跨度太大,不可能是同一个杀手所为……不是吗?
“是你。”丹尼尔可以确信,“一直都是你。”
“还有我的盟友们,弗兰克也曾是其中之一。”瓦尔基里放开他,礼貌地后退了几步,好让他站起身。“现在轮到我来完成未竟之事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丹尼尔转身面对自称艾莉卡的瓦尔基里,那双蓝眼睛澄澈得几近无情,似乎正提醒着他砖墙上的血色壁画和弗兰克破碎的头颅,以及他浸泡在酒精和愧疚中的两年时光。“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个很成功的连环杀手了。”
“问题在于,要把那些还活着的找出来。”艾莉卡坦然地接受了嘲讽,“我可以自己行动,但那样太慢,可能会有更多好人像弗兰克一样死去。我已经迟到了两年,不能浪费更多时间了。跟成年人和执法部门打交道时,你肯定比我更有优势。”
“这就是弗兰克以前为你做的?为你调查目标,制定计划,还有我所做的一切……”丹尼尔几乎为这种荒谬的感觉嗤笑出声,“我以为这是为了捍卫正义,可事实上——我们是在帮你杀人。”
“正义不仅来自法庭,侦探先生。所以,你建议我们从哪儿开始?”
201X年 秋
军刀斩断形似脊骨的黑色荆棘,然后刺入地下,干净利落地切断根系。荆骨随之枯萎凋零,崩解为黑灰,渗入泥土,留下焦油般的痕迹。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只有一条半腐坏的铜头蝮蛇尸体。
“幸好狩骨还没有成形,丹尼尔,把打火机扔过来。”
“真他妈见鬼了,死棘怎么会出现在公路边上?”
丹尼尔已经走下车,谨慎地站在灵装的影响范围之外,将打火机扔给了艾莉卡。
“不知道。”艾莉卡倒出些许燃油,用枯枝引燃火焰,蝮蛇尸体迅速燃烧起来,如同死棘一样化为了灰烬。“但它们离人类越来越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也是你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你的?”
“唉……算是吧,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
她抬起头,眺望着秋日黄昏余晖中的原野。枯黄的野草在微风中起伏如波浪,锈红色河水反射着白昼的最后一缕光线,河岸的芦苇丛化作摇曳的暗金色线条。
对岸红河城的霓虹灯已经亮起,光芒在楼群之间闪烁不定,将城市转变为色彩斑斓的迷宫。
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提醒她目的地就在前方,命运就在前方。
那声音曾在军营中的临时祭坛前布道,曾在巴黎街头向民众朗读人权宣言,百年之前,也曾同样在她耳边低语西伯利亚,通古斯河。
“上一次是1908年,结果你也知道。但这次范围更广,没准全世界的瓦尔基里都听到了呼唤,也许……”
通古斯的裂隙带走了“将军”,也带走了许多她曾经熟悉的人,凡人,瓦尔基里,那个时代最勇敢的人。
“也许红河城会变成第二个通古斯。”
“如果这是裂隙即将出现的征兆,可能会比通古斯规模更大——”艾莉卡把军刀收回多功能工具包,“我觉得你应该先回芝加哥去,把我送到这儿已经够了。”
“现在是赌场旺季,”丹尼尔与她一同眺望着闪耀的霓虹,“再加上那么多瓦尔基里,黑帮,邪教,骑士团,你确定能一个人应付这局面?”
“还有奥贝伦德,我也联系上了另外几个朋友。”
“但你们现在都是小孩,不是吗?而且其他瓦尔基里能闻出你们,总有些事是你们不方便去做的。”老侦探只是耸耸肩,“别担心,我们连80年代都熬过来了,事情总不会更糟了。”
“这可不好说,直到今天我们不都还在被迫适应扮演父女这事吗?”
艾莉卡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丹尼尔望向她时,微笑中却有一丝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我已经老得能当你的祖父了,艾莉卡。”
很快我就能当你的祖父了。丹尼尔曾经玩笑般说道。那时他刚刚步入中年,岁月还没有将他的头发染成灰白,也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这么多刻痕。在艾莉卡还来不及察觉时,三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勒梅尔神父”被推上断头台时还不到三十五岁,自那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他的灵魂被困在不会成长的孩童躯壳中。艾莉卡从未有机会老去,只有世界在她周围不断变迁,相识的凡人在时光中日渐苍老,就连那些曾与她一同见证骑士团最初的日子的归往者也在陆续凋零,或许终有一日,她回过头,会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现在这个时候,“奥苏利文父女”的掩护身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他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再维持一段时间又何妨?
“谁知道呢?也许你就是个老混蛋,在全美各地留下了一打私生子。现在你打算给小女儿多少创造点美好回忆,带上她来一场疯狂的冒险之旅——真是个好主意。”艾莉卡摆了摆手,“别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扔进赌场,老头子。”
“主要是你的钱。”丹尼尔高声大笑,似乎终于被逗乐了。“不过,事情发生在血注的地盘上,城里肯定有不少眼线,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看到我们一起行动。”
“那就这样吧,我先进城看看,你在附近镇上找个旅馆,之后我们再找机会会合。”
“你最好快点找到小熊,趁那小子还没惹上大麻烦。”
丹尼尔没有争辩,回到他那辆大切诺基上,调转方向驶向旅游地图上推荐的历史小镇。艾莉卡背起工具包,向着跨过红河的老桥走去。
“你有事想说吗,朋友?”
在锈迹斑斑的“欢迎来到俄克拉荷马”铁牌下,有个戴着圆眼镜的小女孩微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艾莉卡之前就感觉到了瓦尔基里的存在,对方并未试图回避,显然是在等着她。
“晚上好,我是‘诗人’杜兰德。”女孩的英语带着些许法语口音,“更常用的笔名是拉维蒂。”
“《街垒上的黎明》,《雨中广场》……”这个名字唤起了艾莉卡一些远去的记忆,在1871年春天,署名拉维蒂的诗篇曾散布在流血的巴黎街头,被公社战士填入大革命时的曲调,成为了街垒上的战歌。“《致死者的信》。我喜欢你的作品,可惜以前没能见到你。”
“其实我见过你,在流血周的街垒上。”听到她的法语,诗人眼中带上了一缕怀念的笑意,“那时我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很多人向我说起过巴黎的死亡天使,遗憾的是,那是公社最后的日子了,我没有机会和你交谈。现在,你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
“现在?”
“我正在记录瓦尔基里们的故事,虽然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但有些事不该被遗忘。你曾经是谁,为何会在那里与我们一同战斗,如果能有机会聆听这些往事,那就是我的荣幸。”
她曾经是谁呢?三十四年的生命,两百二十年的徘徊,曾经的一切都早已随着第一共和国一同消逝,只有记忆仍像鬼魂般萦绕不去。
“那就边走边说吧。”艾莉卡走向进城的路,诗人走在她身边,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路灯的光芒在她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曾是卢西恩·勒梅尔,里昂的裁缝之子,按照我母亲的心愿,小儿子应当侍奉上主。大革命前,我是朗格多克团的随军教士,一年两百里弗尔的圣职俸,算不上什么让人羡慕的工作。”
烈日下尘土飞扬的旷野,雨中泥泞的道路,冬日里结着薄冰的溪流……曾经的他身披随军教士的黑衣,与士兵们一同行军,在临时搭建的祭坛前主持弥撒,在帐篷里倾听忏悔,为受伤和患病的人祈祷,替不识字的人写信。来不及一一为垂死者行临终圣礼时,他只能穿行在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上,高声诵读赦罪祷文。
“那些年很少有对外战争,但起义的火焰已经在法兰西四处蔓延,军队总是以国王的名义被派去‘平息叛乱’。”
鲜血流淌在荒芜的田野上,在城镇的街道上。
那段日子里向他忏悔的士兵更多,他们哭泣、咒骂、请求宽恕。他们是木匠的儿子,织工的儿子,农夫的儿子,却被命令去镇压那些和他们父亲一样的人。
我们究竟属于哪一边?朋友从他手里接过剩下的半瓶便宜红酒。
你是军官,是贵族,你属于权力。
那你呢?朋友发出一声冷笑。你是教士,是天主的仆人,那你相信这是祂钦定的秩序吗?
“几年后我被召回了巴黎,没过多久那个朋友也回来了。我们在咖啡馆里为手艺人和士兵读伏尔泰和卢梭,也读小册子和讽刺诗,那时我们经常吵架,还和别人打过几架,白丝带,暴民,还遇上过一伙近卫骑兵,幸好,维奈桑团的兄弟们当时在场。”
当他们跳上桌子高喊“为自由”和“维奈桑的兄弟站到我们这边来”,混战彻底爆发。桌椅翻倒,杯盘应声碎裂,围观者发出喝彩和呐喊,墙上国王的肖像在混乱中被扯下。直到两支部队的军官带着市警赶到,他们才跟着人群从后门溜走。
“请问一下,”诗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你干这些事的时候穿着教士服吗?”
“当然没有。”
“我就知道。请继续。”
那段时光过得很快,几乎令人目眩,变革之风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他和朋友依旧经常吵架,然而在三级会议上,在网球厅宣誓时,他们都坚定地站在一起。
然后,1789年的夏天来临了——
那一天,他站在人群的边缘,烈焰的边缘,目睹旧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听。朋友在他身边说道。他确实听到了,炮声有如教堂的钟鸣。
“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们见证了议会成立和王权终结,当时我们还年轻,总以为可以在新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一段时间也确实如此。”
该是时候抛弃那件黑袍了。他的朋友重新倒满了两个酒杯——不是他们以往分享的便宜红酒,而是阿登产的起泡酒,作为对新生共和国的庆贺。共和国比教会更需要你,外交委员会说他们的门随时都为你敞开。
一个塔列朗难道还不够吗?
1792年秋天,他们刚刚在阿登击退了普鲁士人,迎来了法兰西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却还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同桌共饮。
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的布道。过去一千年里教会给予了受苦的人什么?只有毒药般的希望。在新政府里,你可以做得更多。
可他们需要相信,相信神与他们一同存在于苦难。强迫他们在教皇和革命之间做出选择只会撕裂这个国家。
一个人不能服侍于两个主人,勒梅尔,你不可能既选择革命,又服侍教皇。
我服侍的不是教皇和国王,我服侍于苦难。
“那么,后来呢?”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诗人终于开口询问时,她们已经踏进了红河城的霓虹迷宫。夜风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要带走故事的结局。
“后来,我的朋友把我送上了断头台。”
本来好像应该是序章。但既然写了一句话一章主线那也能算一章(强行)。
……怎么又是我拿到剧情第一棒写到最后一棒啊摔!
(为了阅读体验,下接剧情的链接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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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尼亚提着行李走出机场,发现埃利亚斯一只脚踩在越野车的脚踏上,越过车顶向她挥手。
“……怎么是你来接人?”热尼亚爬进副驾驶座,这也是唯一给她剩下来的位置。埃利亚斯在她坐下之前把原本放在那上面的一大包未开封士力架随意地甩到后座,而那里早就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各种补给品:从食物和水到轻便的手斧和结实的尼龙绳索。在侧身扣上安全带的时候,热尼亚注意到在一摞包装完整的橙色急救毯底下,还压着两大盒崭新的12铅径霰弹枪子弹。
“怎么,不够格?”埃利亚斯笑着扭动车钥匙点火,“还以为骑士理事会的顾问应该够资格给诺贝尔奖获得者*接机了呢。”
“别这样。”热尼亚警告似地剜了她一眼,但嘴角边浅淡的弧度证明她没真被这个老笑话冒犯到。埃利亚斯大笑着松开离合,越野车顺滑地拐出停车场。
“所以,波士顿怎么样?”机场快速路在正午时分不算拥挤,埃利亚斯轻松地把速度提到了80英里。路缘外侧一团团低矮的球状灌木飞快地向后掠去,留下模糊的灰绿色影子。
“挺好。”热尼亚用最短的词概括了她的问题。在被骑士团的紧急征召叫到红河城之前,她正在那里参加由希帕提娅基金会主办的一个学术论坛。“……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吗?”
埃利亚斯噗嗤笑出声来。
“你们俄国人从来都不寒暄的是吧?”她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热尼亚,碧蓝色的眼珠里满满都是戏谑。
“也寒暄的。用俄语。”热尼亚平静地解释。
“我不好说‘所有人’,特别是对你们这些凡事都要讲精确的科学家。”埃利亚斯稍稍收住笑,调了下姿势,把手肘松松地靠在方向盘上,“但至少那些有能力签发征召令的大人物们肯定全都听见了。你什么时候见过骑士团行动如此迅速统一?”
热尼亚没有接话,她的目光平直地落在前方,沉思般地微微皱着眉,这使她童稚的面容平白无故地增添了几分不太和谐的神色。
“上一次还是1908年,一样的开局:莫名其妙的‘召唤’,然后是通古斯的那条大裂隙。哦,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经历过……”
“不,我没有。”热尼亚摇了一下头,“那时我还在……帝国医学院念书。”
“那也没什么。你没错过任何有意思的东西。”埃利亚斯耸了耸肩膀,沉默在两个瓦尔基里之间持续了几秒,直到埃利亚斯重新开口,“那时我还很年轻——作为瓦尔基里的年轻,我并不明确地知道在骑士团上层里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发生过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骑士团几乎被撕裂成几个部分。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有的在那场探索里,也有许多在那场探索之外。‘将军’失踪之后很多人离开了骑士团,我们的人数一度锐减到无法维持理事会的规模。混乱的状态至少持续了六七年,然后你知道的,战争就来了。”
热尼亚垂下眼睛。她当然知道那场战争,1917年的冬天,她就死在那里。
“没有别的东西比一场战争更容易吸引死棘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场更大的战争。有些人相信是通古斯的那次裂隙带来了两次大战,哈,他们完全是倒果为因。要不是因为战争带来的惊人死亡,这些混进来的死棘也许并不会像得到了养分那样疯狂地生长,而我们或许也不会像当时那样失去那么多同伴和战友……”
埃利亚斯的声音显而易见地低了下去,热尼亚犹豫片刻,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埃利亚斯冲她笑了笑。
“没有关系,至少我们讽刺性地因为这个而获得了一些团结,不论是在瓦尔基里这边还是在凡人那边。我希望这一次我们能表现得比上次要好——或者不如说,我们必须得比上次表现得要好。不说别的,如果真的会有大裂隙发生的话,红河城比通古斯的人口可要多上几千倍。那会是场噩梦。”
对于灾难的预想令两位瓦尔基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埃利亚斯的车里没有播放音乐,因此当对话停下来的时候,只有隔音良好的现代车窗外隐约的车声,和空调系统若有若无的风声。
埃利亚斯叹了口气。“提前担忧也解决不了将来的问题,只能说随机应变吧。”她振作精神,露出开朗的笑容,“说起来,你是第一次来红河城吗,热尼亚?我这里有一些旅行贴士分享给你。”
当热尼亚带着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跳下车门,走进酒店,这位骑士团长驻北美地区的负责人之一俯身拥抱了她,像个俄国人那样亲吻了她两边的面颊。
“再说一次,我很高兴你能来。如果遇到任何问题,记得联络我。”
她知道埃利亚斯说这句话是发自真心,但她没想到问题来得这么快。
直到在酒店房间里安顿下来,热尼亚才有工夫打开那个贴满了层层叠叠警示标识的盒子。里面装的是她的灵装,通过正式手续申报和托运。自从世界进入新的一个世纪以来,她的灵装几乎一直都使用这种方式运输,安全、便捷而且高效。这种现代化的方式在此之前从未出过差错,所以她也未曾想过,当她打开灵装医疗包,随意地检查一下装备的时候,会赫然发现原本应当在里面的一把手术刀不翼而飞。
热尼亚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皮包,除了手术刀之外剩下的三件灵装完好无恙,皮包本身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托运盒上最新的那张标签纸在被她撕开之前也是完整的。她回忆了一下上次她检查自己的灵装,还是几个小时之前,在波士顿洛根机场的特殊接待处,当着监控探头(和坐在探头背后的机场工作人员)的面亲手把它们封进这个盒子里。
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应当在红河城机场检查过灵装再离开的,但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比起丢失灵装可能带来的不便,把灵装遗落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会给凡人带来的影响更值得重视。热尼亚没有迟疑地拿起电话接通航司,要求查明丢失灵装的下落。客服听说与灵装有关,态度很谨慎,承诺第一时间把调查结果反馈给她。
倒也不能说他们违背了承诺,只是当热尼亚接到那通“反馈电话”的时候,航司的售后服务经理用优雅的假笑和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们反复检查了客机装载前后和货仓内部的监控录像,确信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中绝无任何人靠近过被托运的灵装(到底会有哪个嫌自己命长的凡人会想靠近灵装呢?售后经理话术精湛地暗示),运输的全程均在符合行业标准规程和可追溯监控记录下进行,他们认为她的灵装不是丢失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里,建议她询问机场方面。
热尼亚沉默地挂掉电话。她不喜欢这种官僚的腔调,但无可否认航司的推论也有其合理性:凡人无法长时间忍耐灵装的接近,理智正常的人不会只是因为好奇就冒着生命危险去摆弄这个小盒子。而倘若有人动了歪心思,想盗取灵装卖到黑市上(热尼亚听说有些收藏家会对这些“特殊商品”开到一个很惊人的价格),那他大可直接拿走盒子里全部的灵装,而不是单单取走其中的一件,把其它的还留在原处。这事情很奇怪。
她还是决定给机场打电话。不是出发时的波士顿机场,是落地的红河城机场。在又仔细挨个检查了一遍盒子上的封签之后,热尼亚留意到最新一张日期显示当天下午的封签底下压着一些没撕干净的残胶,她动用作为瓦尔基里的能力隔着签纸读到几个模糊的数字,日期和时间的尾数跟面上那张一模一样,但条码残存的几个数字并不相同。她核对了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丢弃的登机牌,上面黏贴的行李标签纸上的编码与下面那张吻合。
有人更换过这张封签,而且多半是在航班落地后。
然而红河城机场的电话比航空公司的更难接通,经历过十几分钟漫长的坐席繁忙等待音乐、悦耳但机械的拨号跳转提示,最终接起她电话的接线生把她的电话转给了行包管理处,后者在几句话后又转给了货运物流处,接下来是无人接听的特殊事务处,最后又转回客诉处理办公室的时候,热尼亚的耐心早已经消耗殆尽。
“女士,”她尽量维持住语气上的礼貌,“我是一个瓦尔基里。如果有一件灵装自己长了脚满世界乱跑,恐怕我才是最后一个需要担心的人吧?”
客诉部的经理口气虚伪地赞扬了她的社会责任感(而不是幽默感),然后表示他们对她的损失无能为力,建议她报警。
热尼亚在放下电话的时候嘴唇无声而快速地移动了几下,拼凑出几个不怎么雅观的俄语单词。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把窗帘放下,又倒了一杯水喝掉一半,寄希望于靠这些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官僚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她被迫要遇到的时候不会生气。
最后她还是拎起电话拨给了红河城警局。因为一些社会责任感,大概如此。不过这次她遇到的接警员倒是训练有素,记录、提问与未来的回访告知都完成得十分专业,稍微安抚了一下她的坏情绪。
带着事情总算有些着落的疲惫感,热尼亚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深夜11点43分,她已经在这件小事上足足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于是她决定在洗漱完毕之后像凡人那样躺下休整几个小时。明天她得给埃里亚斯打个电话,尽管通常来说她不会是主要的战斗人员,可在这个当口谁也说不准裂隙会在哪里突然出现,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里提到的本地帮派对于这些突然大量涌入的陌生瓦尔基里恐怕也不会有多友善,她需要借一把开了刃的灵装备用。一支匕首,或许大一点也无所谓。但不是现在。
热尼亚很快地沉入睡眠。今夜的梦境异常安静,不再有那诡异的、来自百年之前的呼唤的声音。
距离第一场她在三天之后将会知晓的杀戮,还有11分钟。
警方如约来到她暂居的酒店回访是在她落地红河城的第四天。当时她正在和巴黎五大医学院的一个老同学通视频电话,对方希望她帮忙会诊一个疑难病例。脚步踏在酒店铺了地毯的走廊上轻柔得几近无声,但她清晰地感知到有一位同类正在接近。
“不,卢卡。我的意见还是更倾向于方案二。”她简洁地说,“但我需要先下线了,有人找我。回头再联系。”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蓝牙耳机,起身走到门口,门铃恰在此时响起。热尼亚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其中那位男性对她过于迅速的响应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眼神,但他身旁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少女只是笑眯眯地举起证件。
“红河城警局。我是凯蒂·哈特,这是我的搭档连姆·汤普森。早上好,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前来就您的灵装丢失一事做个确认性访问。请问我们可以进来吗?”
无懈可击的礼貌。热尼亚点了点头,侧身让两位警官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表面看起来比她还要年幼的瓦尔基里警探用余光不着形迹地将整个房间溜过一圈,随后挂着甜甜的微笑,在热尼亚为她让出的茶几边沙发椅上坐下来,打开手里的文件夹。
“很抱歉今天没能给您带来好消息,我们暂时还没有您灵装的下落。——哦,您也请坐下吧,医生。我想连姆不会介意站几分钟展示一下他的绅士风度。”
凯蒂用文件夹的一个角随意地指指茶几对面的位置。房间里只有这两张椅子,这意味着除非坐在床沿上,在场的三个人当中必然有一个要站着。热尼亚原本打算自己坐在床沿给汤普森警官腾出个位置来,可凯蒂这么说了,连姆只好挺直腰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站着。
“……我能理解。”热尼亚坐进那张空着的沙发椅。这纯粹是客套话,她其实不太理解为两个徒有小女孩外表的前男人让座算什么展示绅士风度。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她难以理解。
“我看看,您丢失的灵装是……”凯蒂掀开夹板上的前两页纸,“一把手术刀,对吗?”
“是的。”
“所以是怎样的一把手术刀呢,具体来说?”
热尼亚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在报案的时候提供了灵装的申报编码,根据这个你们应当能够查到对应的报关文件,包括详细的尺寸和照片。”她在想怎么用尽量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以为这些最基本的内容你们应当早就知道。”
“唉呀,航空公司,你知道的。当他们想向你推销旅行套餐的时候,你的一切个人信息他们都能知道;但当你想从他们那里挖出一些信息的时候,他们的嘴就会紧得像鲍鱼一样。‘客户隐私!无可奉告!’他们这么嚷嚷着,即便你是警察局来的也是这么一套说法。除非你遇到的是刑事案件并且手里还拿着一摞合乎流程的搜查令。”
凯蒂语调轻松地说着,漫不经心地翻动板夹上的文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姆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前抬起眼睛看一眼热尼亚,在她的目光迎上去之后又移了开去。
好吧。热尼亚想,他们现在总算开始干活了。总比完全不干的好。
“是一把老式、固定刀片的手术刀。长度是16.3厘米,刃长2.8厘米。刀柄很细,刃片接近三角形,形制和现代理解的手术刀不大一样。看起来或许更像雕刻用的笔刀。”
凯蒂嗯嗯地应着,用笔忙碌地在板夹上记录着什么,甚至没顾上抬头。“那你平时都用它做什么呢,医生?用来做手术吗?”
如果不是因为确切地知道眼前这位洋娃娃一样的少女是自己的同类,热尼亚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戏弄自己。“它是我的灵装,警官。”她把重音咬得颗粒清晰,以免自己的俄语口音带来任何误解,“意思是它是一件武器。尽管听起来不像剑或者是长枪那样体面,但我确实曾经用它处理过若干死棘。它完成得很好。”
“噢,可惜啊。”凯蒂抬起头来,笔杆灵巧地在她手指间打了个转,她耸耸肩,笑容依然甜蜜而讨喜,“我的意思是,多可惜啊。很少见这样小巧又锋利的灵装,不是吗?不仅是死棘,它切开任何东西都又快又轻便,切断一条肋骨可能都不需要半秒钟……”
她认真的吗?
“警官,我想你对我的职业可能有很大的误解。”热尼亚板着脸,“我是个外科医生,不是屠宰匠。”
“哦,我的错,医生。”凯蒂笑得很真诚,你很难对着这样一张甜美的笑脸生气,“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我的思路跳跃得太快了是吗?他们都说我有这样的毛病,别介意。但既然我们提到了这个,来顺道帮我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吧,好医生。你一定是最专业的。”
她转过手里的文件夹,向热尼亚展示夹在上面的几张照片。她没有做任何预警,那上面的画面足以吓坏任何一个猛然看见它的人,即便是生前身后见过无数战场和灾区惨状的热尼亚也没忍住倒抽的一口凉气。
“……我也不是法医。”在沉默片刻之后她谨慎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医生。”凯蒂笑吟吟地安抚她,“我们只是想从无利益相关的第三方那里获得一些意见,你有权利拒绝。”
热尼亚垂下眼睛。照片上的受害人是个瘦削的年青白种男人,模样凄惨地横躺在一滩血泊中央,一道刀口从他的锁骨中央略微歪斜地延展到小腹,另一道在胸骨的下缘打横切开,皮肉翻卷,暴露出切面清晰的断骨和挤成一团的内脏。要是她还在医学院,这样毫无意义且草率的刀口会让教授大声斥责对于“静默教授”的不尊重。然而你不能指望一个杀人犯知晓感恩。
“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所以我们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伤口。你怎么看,季米扬诺娃医生?”
热尼亚叹了口气。“不大可能是骨锯。”她尽量就事论事地说,“骨骼的切面太过光滑,没有任何骨屑或者崩裂的痕迹。也不太像是电刀,那会在伤口附近留下灼烧的痕迹。普通的利器更不可能在几乎没有撕裂伤的情况下平整地划开肌肉、软骨和骨膜组织,这个切口干净得像是用手术刀……”
她猛地停住,震惊地抬起头望向凯蒂。瓦尔基里警官的笑容没有消失,翡翠一样碧绿的眼睛弯弯地盯住她,就像蹲在洞口守株待兔的一只猫咪。连姆移动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现在他站得更近了一点。
“……所以,我现在是在接受质询吗,警官?”热尼亚慢慢地问,抬起下巴,不避不让地迎上两位警察的注视。
然后凯蒂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不。当然不,医生。”她说,把双手在胸前搭成小小的金字塔形状,“你不是嫌疑人。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无懈可击的好名声,和零犯罪动机。”说完她转了转眼珠,狡黠地勾起嘴角:“除非你想分享一下德高望重的无国界医生毫无理由地突然想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残酷冷血的连环杀人犯的心路历程。”
“连环杀人犯?”热尼亚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对。”凯蒂爽快地承认,“截止到今天早上为止,已经接到报案的有三件。雷同的作案手法,时间间隔太短,不足以成为模仿作案。”
连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就咽了回去。
热尼亚花了点时间接受自己遗失的灵装成为了杀人工具——而且甚至不止一次——这个冲击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还要问我那些你们已经知道了的信息?”她沉声问。
“交叉核对。”凯蒂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对丢失的灵装做一个确认性回访。好消息:我们确实得到了一些关于它的线索;坏消息:还没有找到。”
在热尼亚来得及回应之前,凯蒂干脆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向她伸出右手:“感谢您对警方的配合,季米扬诺娃医生。如果案件有新的进展我们会及时告知您。要是您发现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随时联系我。”她用左手把一张名片按在茶几上,随后招呼连姆一起离开。
“……就这样吗?”
在走出哪怕是最敏锐的瓦尔基里听力范围之外后,连姆谨慎地开口。
“就哪样?”凯蒂掏出手机,点开地图APP。她记得最喜欢的甜甜圈连锁品牌在附近有一家分店。
“那个俄国医生的不在场证据没有那么完美,她完全有可能从没有监控的出入口进出酒店。这并不能排除她的嫌疑。”
“凶手不是她。”凯蒂把手机揣回兜里,“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能确定。她不是那种类型。”
“可你打算跟侦缉队说什么,总不能直接说‘她不是那种类型’吧?”连姆伸出手挡住她随手推开的旋转门。
凯蒂把两手插在兜里,施施然在酒店门口朝左转。“我早就跟侦缉队说过,别管瓦尔基里了,干出这件事儿来的一定是个凡人。”
“何以见……哎啊啊啊你干什么痛痛痛痛!”
凯蒂拍了拍手心里不存在的灰尘,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地看着连姆龇牙咧嘴地小心活动被她毫无征兆地突然扭到背后的右胳膊。
“瓦尔基里想杀人的话,可要比那利索多了。记得那些尸体上的淤青、脑袋背后被台灯杆敲打的痕迹、手腕上的塑料扎带?毫无必要。两根手指就能按住的事。更何况她是个外科医生。你瞧见她看照片的眼神了,让她动手的话能给你割出一张标准的象棋棋盘来,误差不会超过一毫米。”
“好变态。”连姆揉着肩膀,衷心实意地发出评价。
“而现在的情况呢?很无聊。”轻车熟路拐进店门的凯蒂快活地扑在柜台的玻璃上,苦恼起甜甜圈的口味选择。
“嘿,你怎么能管这种事叫无聊!”
“凡人的事就是挺无聊的。”
“种族歧视吗,这算是?”连姆抗议着,看凯蒂笑逐颜开地踮起脚尖,接过从柜台后面递出来的盛得满满的纸盒子,“何况就算你说的是对的,这也不全都是凡人的事。至少凶器可以确认是灵装……不对,凡人拿着灵装来杀人又是为什么?嫌命长吗?”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叫侦缉队查去呀。”凯蒂从盒子里拣出一个巧克力蔓越莓口味的,心满意足地咬了下去。也许是吃到喜欢的东西心情大好,她把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弧线。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要命的凡人,确实比普通杀人犯有点意思。”
热尼亚在那张沙发椅上坐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那张被留在茶几上的名片上,凯蒂·哈特,红河城警局,那上面写着,还附有一连串电话号码。但她事实上并没有在看那些内容。她在想被带走的那几张照片。
粗糙的、野蛮的刀口。即便医学院一年级的新生也不会留下如此颤抖的刀痕,毕竟它的目的是杀戮,而不是拯救。
但那个杀人犯用的是自己的那把手术刀。那把和自己一起在西伯利亚森林里醒来的手术刀,那把陪伴了自己百年,杀死过不少死棘,救援过一些朋友,还不曾像现在这样远离她身边的手术刀。
她拿起手机,拇指在点亮的屏幕上来回滑动。在通讯录上写着“埃利亚斯”的那一条附近停留了很久之后,她下滑名单,找到标记为Игор的名字,犹豫片刻,随后拨通。
振铃响了很久,但没有久到断线。接通的时候对面没有马上说话,但她听见沉沉的、浓重的呼吸声。
“伊格廖卡,”她静静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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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剧情:蛇工的绝赞打戏米切尔宅一锅乱炖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47000/
【注】
* 无国界医生组织于1999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但这个老笑话的笑话程度约等于恭维在AO3发布过文章的我本人是雨果奖获得者。(们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人难以理解.jpg)
** 标题来自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单曲Неперелетная(不迁徙的鸟儿),感觉这首歌也很适合所有的瓦尔基里。
(链接:http://music.163.com/#/song?id=29744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