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昏暗中,身体被其靠着的坚硬固体平面所带动着,有惯性地前后摇晃。仿佛是海浪,又仿佛是潮水一样。忽然,视野的外侧亮了起来。
原来是车窗啊。透明的玻璃外,星星们大量地群聚着,因此看上去成了一片模糊的白色,在遥远的宇宙里浮沉着。很快,它们分散开来,好像亿万只荧光乌贼被冻结成晶体、又仔细地切分成小块,再遍洒在银河的水里一样。不,不是星星分散了,而是她离星星越来越近,以至于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它们。
白鸟朦胧地意识到,这是一班以银河为铁道的列车。在眨眼的瞬间,她感觉车厢内的氛围变了。一双如同摩根石般无机质的眼睛,正从那片黑暗里凝视着她。而蓬松微卷、有着月光颜色的长发,同样指明了这位乘客的身份。即使恍惚入神,先出声的也是白鸟:
“……上弦同学?”
真是奇怪,她们应该身处于一场revue中,但谁的手中都没有武器。好像只是两个旅人在各自的途中相遇,共享碰巧乘上的同一节车厢。
“渊上同学。”笼罩在八月蕾身上的那层阴翳随着正体被判明而逐渐散开,又或者只是被掠过车窗的星光照亮,“这是你期许的舞台吗?”
在那无懈可击的笑容下,有某些暗色的东西蠢蠢欲动。白鸟熟悉这种笑容,在她被期许成为「渊上白鸟」的时候,最先学习的就是这一种。因此,她仿佛被什么催促着开口:“我想这里是舞台,但期许它的,应该不只是我一个人吧。只是没想到,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你……上弦同学。我确实很想和你聊一聊。”
八月蕾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你想说什么呢?”
“半途加入一个华族世家,学习自己从未学过的一切,作为唯一的小姐生活,是不是很辛苦?”
这话太过直接,不是渊上白鸟的作风,对平时无甚交集的人问这种问题,甚至可以说失礼了。八月蕾沉默了一下,白鸟却说了下去:“因为我也是这样活下来的,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一样。”
“这是我没有听过的事。”她只能这么回答。旁人的痛苦终究不会加在自己身上,光是维持现状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白鸟也十分克制地说:“我也没有告诉很多人。”
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宣讲出去的事,如今却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为了倾听对方的真心,首先必须要自己足够坦率才行。星体在她们身侧的车窗边掠过,仿佛闪着永恒的光辉。八月蕾看向车窗,没有接之前的话,开口问:“你知道这列火车向哪里行驶吗?”
“我不知道。或许会开到银河的尽头吧。”白鸟同样看向窗外,视线短暂地投向闪耀着蓝白光芒的银河河岸,银色的天之芒草仿佛已布满了天空。每当虚空中有可以称之为风的扰动传来,它们就随之摇曳。
八月蕾在车厢的桌面上摊开了一张黑色的纸卷,仿佛是用黑曜石做的:“我这里有一张地图,上面只画了各种颜色的三角标,还有站点的名称。”
白鸟仔细地看了过去,将之与窗外的景色对应起来。天之原野中青色、橙色或各种颜色的三角标闪着美丽的磷光,微微晃动着,倒映在无边的银河之水里,变成彩色的星云。忽然间,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整个人都贴上了车窗玻璃:“啊,龙胆花开了!我要下去摘那朵花!”
“已经来不及了,它被火车甩到后面了。”八月蕾依旧低头看着地图。一大片盛开的花丛在白鸟的眼前经过,仅仅只是烙下一点残像,就悄然地远去了,如同一场骤雨。白鸟怔怔地望着窗外,数过眼前的每一朵花;水仙、紫阳、龙胆、堇、樱、芒,在短暂的一瞥中纷乱而鲜妍地聚拢在一起,其颜色竟能与天空争艳。而在青白色星屑堆积而成的小岛上,屹立着一座耀眼的十字架,仿佛在为谁而哀悼一般。八月蕾忽然毫无预兆地说了句话:“妈妈会原谅我吧?”
那不是一个问题,因此白鸟只有沉默。但她无法不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想,啊,我的母亲现在一定就在那遥远的、看起来如同微尘的橙色三角标附近。
另一名少女的自言自语声,仍在她的耳畔响着:“只要妈妈真的能够得到幸福,我什么事都会做。可是,对妈妈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幸福的事呢?”
在八月蕾身上发生的事,白鸟只能勉强猜测一些。她尽量不让话语那么尖锐,小心地问道:“你的幸福,不会成为她的幸福吗?”
“或许我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差别。”
这是八月蕾在回到上弦家之后才发现的事。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嫁给一个男人,后来以为自己需要做到最好才能让本家承认。然而,相比起她在的时候,母亲的待遇竟然更好。简直就像在说,她是不被需要的……一样。
“我不懂什么叫作幸福。可是啊,不管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只要它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管是上高山还是下陡坡,都是在一步步接近真正的幸福。”白鸟低下头,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为了得到真正的幸福,要尝遍一切疾苦……吗。”八月蕾再次看向了窗外。群星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也遮住了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
白鸟看向地图,错过了这句话的真实意思:“马上就要到天鹅站了。”
“嗯,会在十一点整准时抵达。”
与八月蕾说的一样,列车在一座镶嵌着巨大时钟的钟楼前停了下来。时钟的盘面之上,被烧成蓝色的两根铁制指针正锐利地指着十一点。在白色的、像蛇一般蜿蜒前行的道路尽头,有一片晶莹的沙滩。白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八月蕾走在她的身后,却好像比她看得更远:“这些沙子都是水晶啊。中间还燃烧着小小的火焰。”
不,或许不只是水晶。每一粒沙子都是由宝石变化来的,它们有的还具备原本的形状,有的已经被磨去了棱角,甚至裂成细小如尘的粉末。在这巨大的闪耀的坟场里,她们蹲下身去,从无数不同的颜色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抹。终于,白鸟捧起了一颗明澈的红宝石。它原本是菱形的,却在无数的碰撞中生出了尖锐的四角,因而就像一颗星星。而在八月蕾的两只手里,分别有两枚菱形与八角星形的粉色摩根石,仿佛足够圆滑,又足够锋利。
忽然,从那座钟楼附近响起了催促发车的铃声。她们刚刚一前一后地踏进车厢里,还没有坐稳,列车就已经在一片苍绿中开始了行驶。好在,宝石依然在她们的手心微微发光。白鸟摊开手掌,展露出那抹鲜红,声音却是柔和的:“你和我一样迷茫,不是吗?”
八月蕾攥紧了拳头,让八角星锋利的尖角陷入掌心,以问题回答白鸟的问题:“事到如今依然在战斗的意义是什么,你知道吗?”
“或许是为了取得内心的安宁吧。”
这是白鸟现在最真实的回答。即使闭上眼睛不看,堵住耳朵不听,捂住口不歌唱,过往也会再次追上来,以她最为恐惧的面貌。所以,她无法对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无法对他人的悲鸣听而不闻;她必须歌唱。
“那你取得了吗?”
好像这是一个参考般,八月蕾追问下去。尽管她也看得出来,那摇曳的火光是多么焦急、多么迷茫、又是多么难以延续。银河对岸的绿色橄榄林一步步退出她们的视野时,闪着的光芒竟然令人潸然泪下。由天鹅站的钟楼奏响的钟声,也在火车的轰鸣和风声中渐行渐弱,只剩下微弱的声响。在那抹绿色即将完全消逝的时候,她看到了满天的候鸟。它们张开雪白的双翼,朝着一个美丽而恐怖的深渊飞去。仍留在地面晶莹的沙砾上的,只有一只尾羽低垂的孔雀。
白鸟默然地抬起头,看向孔雀那只平静得近乎悲哀的眼睛。她在心里说,真是抱歉。我依然不够坚定。
明明知道列车是无法停下的,就像细沙与水流会从指缝间不可扭转地漏出,最终无法追回。她终究不可能抓住流泻的时间,只是漂泊在世界的流水之中。
“我没有找到安宁下来的方法。”
白鸟只能这么回答八月蕾。在隆冬时节,乐曲停息的时候,无论是五月的誓约还是其信证,都将不复存在。这句回答落地的时候,仿佛降下落雷一般,火车驶过的原野突然烧得一片通红,高低不平的建筑已经被赤红的火海所吞噬,滚滚浓烟烧焦了桔梗色的天空。桥梁在人群的挤压下断裂了,活生生的人们从断口落入河水,从远方看去,并不比一只只蚂蚁要大。倒塌的桥梁砸落下去,于是有些人再也没有机会把头露出来。活的人沉下,死的人浮起,一条河流的水,反倒成了大火的帮凶。
从前是幻想入侵现实,现在,现实入侵了幻想。白鸟无法从那片惨象中移开视线。那团火现在也在燃烧啊,在她心中,在无数人心中,留下经年都无法愈合的伤疤。
“马上就要抵达南十字星站了。”八月蕾从座位上起身,“我需要在这里下车。”
白鸟惶然地跟着站起,伸手挽留道:“等等!还没有开到终点站,至少不要在这里结束,我们都是为了不致滑落,才不得不向上攀登,不是吗?”
“维持现状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不必前往明日。”八月蕾已经走到了车门边。拉开门的一瞬,呛鼻的烟雾就涌了进来。白鸟毫无防备地咳嗽了一阵,几步追过去,仍然不肯死心:“就没有什么……能让你幸福的办法吗?”
“你说服不了我的。”八月蕾在门边投来最后一瞥,随后跳下了车,“而且,你也救不了所有人。”
没有犹豫的时间,在她眼前的也是一个活着的人。白鸟跳出车门。原本握在手中的那枚星星,忽然烫得像烧起来了一样,飞快地生长起来,延展出灼热的金属部分,刀刃红得近乎熔化。声音与景象都在一瞬间化为静止,火焰化为漆黑的残渣。八月蕾手持两把环刃,与她立在冰湖的两侧。低头是深不见底的渊薮,抬头是一轮冰雪般的上弦月。
炎渊与冰湖。天鹅与天鹅。为了追求幸福而想要做到最好,与只有做到最好才配获得幸福。白鸟想,我与你是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啊。
即使无法得到拯救,即使无法拯救别人,即使没有战斗的意义,歌声依旧响起,舞步依然踏落。十数年的歌唱,十数年的舞蹈,早已刻进她们的身体之中。仅此一次,舞台允许停滞,允许逃避,允许彷徨。她们可以藏身于黑暗中,用月亮代替太阳,而不必前往明日。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会醒来的梦而已。只要还活在时间中,就无法以自身的意愿拒绝前进。环刃与胁差终于斩落。两枚纽扣相击,继而飞散开来,一枚融入银河之中,一枚落入冰湖之下。舞台外真实的天幕,已经迎来无慈悲的黎明。
白鸟恍惚地睁开眼睛,知道八月蕾不在这里。此处仅有残响,并无回声。
随着莫芒狼狈逃出,米拉克的故事告一段落了。
欢笑、泪水、过去的日子仿佛一场狂热的梦境,又像秋日风中桦树林的喃喃呓语。春日节的舞蹈、白树花海飘然落下、阴暗壁炉管道中的攀爬......近如昨日,却恍若隔世。
曲终人散,又是春天。
海风吹拂而过,船舶穿行浪中,就像是一年以前一样,她还记得那天的云雾怎样腾起,踏在甲板上的舞步又是怎样与浪花起伏。
但是这次,航向却截然相反。客船的船头向着南方,载着她回到了人生的始发地,回到了那片暖水海洋的温柔怀抱中。
热风下的维特奥拉庄园,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雕花白墙、尖耸高塔、廊柱和穹顶,屹立在花坪之上,华丽而堂皇。
......
这里是一座白色的奢侈囚笼。
“伯爵大人,前任伯爵重新掌权不久就病逝了,您又这么久才回来继承,现在真的不是什么好时候...我们建议您最近不要出门,谨防刺杀...”
“伯爵大人,您领下的两名子爵都对您的信函置若罔闻,甚至暖岸领子爵以抗击海盗为由组建私兵,您看...”
“报告,南方大公爵来信了,她对您领内今年的税收很不满意,要求您....”
“伯爵大人,绿崖海岸遭到了台风侵袭,灾后重建工作得由您...”
“伯爵大人,最近的流言对您相当不利...”
“波洛乌伯爵,我们考虑到您的年龄和您对领地的责任,建议您立即和同阶之人通婚,确保您有子嗣继承爵位...公爵大人向您推荐以下人选...”
“伯爵大人......”
政务如此繁重,她和她的姐姐都从未想过:波洛乌伯爵的头衔带来的不仅仅是那座儿时的庄园,其属下领民领地的诸多事宜、其头上大公爵的无形压迫,每一样都沉重千斤。
当初父母把她们送出这片温暖海滨的意图,莫芒如今才终于知晓。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成为笼中鸟,被关在这处名为伯爵领的金笼中。
“波洛乌伯爵只是南方大公爵属下的玩具,并不像任何一个伯爵那样拥有实权。”流言的确是真的,莫芒感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绑上了名为头衔的丝线,在责任与权力的逼迫下,成为一具木偶,在南方大公爵的牵拉下僵硬的起舞。
莫芒总是梦到米拉克镇。
音乐、舞步、美食、还有她熟知的朋友们。米拉克已经不在了,但她还是很想他们。
不过梦醒后,只剩下喋喋不休的事务官、心怀鬼胎的下级贵族、和堆积如山的事务。
终于,莫芒受够了这一切——她只是想回到那片儿时的草甸,而非踏足暗流涌动的贵族社会。她以命换命得到的宝贵时间,绝不能浪费在这样的事物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普通日子里,
一纸密信从维特奥拉庄园送出。
一条商船从南方海岸出港。
波洛乌伯爵就此失踪,杳无音信。
“致:彩虹雨号船长,D·A
想必你早已听闻我继任伯爵之事。身为长生种的你目睹过维特奥拉庄园的一切兴衰,虽然现在你不再效忠于波洛乌伯爵,但我有一个真挚的请求:请你带我走吧。
莫琳从未真正接手行政事务,她不曾料到我如今的处境是怎样悲哀:我恨透了这一切,尸位素餐的大贵族、繁重的事项、血腥的阴谋。维特奥拉庄园是一座囚笼,一座富丽堂皇的囚笼,我即被囚禁于此。
自我回到这里后,我不曾有一天清闲下来,去那片我们曾欢笑过的草甸上,在南方热烈的阳光下休憩......你一定还记得,我尚年幼时,你是怎样带着我们姐妹在偌大的草地中奔跑、又是怎样在树林的荫蔽下沉眠——而我如今,却没有有丝毫闲暇时光回到那片乐园中,就连它是否还像曾经一样茂盛,我都全然无知。
莫琳和我说,我应当像鸟儿一样自由翱翔,但如今,我只能被囚禁在这座我们曾热爱过的黄金鸟笼中。
所以带我走吧,整个南方领,只有你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有你能在我溺毙于这金砂泥潭之前将我拉出。曾几何时,是你的船带着我驶出这片大海,载我开启新的旅途。而现在,我请求你再一次将我带离这里,就像我的母亲当初所做的那样。
我知晓你的彩虹雨号将于近日启程前往北方大洋,请将我藏匿在货舱中,让我跟你一起离开这片令人悲伤的暖水海洋吧。
在旧日的旅途中,我于北境结识了一位真正自由飞翔的小鸟,只要我能搭上你前往北境的船,我就能...再次振翅高飞了。
不必回信,倘若你同意我的请求,就在出航前夜于桅杆上挂起蓝色灯,我在尖塔上能看见整片海港。
如果我看见了你的信号,我就会溜出庄园,前往卸货港,我已托事务官放出了我将前往郁金香子爵领赴宴的消息,待到他们发现时,我们将早已航行在大洋之上。
你的航运与业务绝不会受此事影响,我向你保证。
我不知道在二十年前,我的父母是怎样请你将我们带走的,但是现在,请再帮助我一次吧,我永远欠你一个人情。
愿你万事皆好 莫芒·冬青果。”
数月之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希薇娅看见了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她们相拥在一起,就像上次在米拉克相遇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