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实现愿望,但或许可以原谅,亦或者记录。
尤尔娅·马尔蒂今日起得很早,细致地整理仪容并戴好头巾后出门。不过她并没带那个装有镰刀的武器,只是习惯性佩有枪和匕首,因为她并不是因为狩猎或委托外出,今日她有邀约。
几日前,她收到了一封信函,印戳源于教会,但信封上的名字不来自她任何认识的朋友。对方自称恩斯特,是教会的一名神父,想要同她聊一聊圣女米娜的事情——他的措辞恳切理性,并不像是什么好事之人,所以在短暂的思考后,尤尔娅答应了这个请约。
于是他们约好今天在广场碰面。尤尔娅顺手买下两个红果,把汁水甜蜜的其中一个咬碎吞入腹中。另一个则被视作“礼物”,被她带给那个伫立在阳光下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们在最后一通书信中互相描述了外表,而在临近猎人工会的地方有一个神父也是稀奇的,要让尤尔娅一眼认他来并不难。
她向着对方走去,在将近时开口:“您便是……恩斯特先生?”
对方生有一双清澈的眼,看到她时似乎略有些惊讶。这倒也正常,尤尔娅知道自己相当异类,一个修女去当猎人,从描述就能窥得叛逆的面貌,但阿尔文先生曾评价她温和内敛,加上由玛歌修女指导出的礼仪,她看起来应当在教堂的圣像下跪伏祈祷,而不是佩一把刀。
“您好……尤尔娅·马尔蒂小姐?”
“是我。”
客套和寒暄先行出场,尤尔娅带着微笑将红果塞进对方手中,比起礼物,她只是说这是路上随手买下的东西:“请别介意。”
“哪里呢……”
短暂的停顿后,东道主发出邀请:“太阳很大吧?再这么下去人肯定受不住,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哪里吃点什么,休息一会?”
对方显得意外,似乎在思忖今日是否带够了钱。但或许是太阳确实太过毒辣,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这里居住也有几年,尤尔娅还是知道哪里有物美价廉的小酒馆,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吵杂。但因为时候还早,屋内倒也算冷静,只有几个闲汉从早到晚喝酒、大喊大叫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口中还念着已经死去的儿女。
尤尔娅越过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带恩斯特在一个小角落坐下,邀请对方尝尝这儿的培根。他们在老板娘点完单离去后对视,最后是恩斯特开了口:“正如之前信上所说、我在记录圣女的故事。”
他们的声音在醉汉的吵杂中有些含混,需要细细聆听。
对方用沉默回应了这个开场,但眼神温柔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相较于纸上的记录,恩斯特本人并不算善言,他斟酌构思着词句,将它们转化为语言吐露。
“我很好奇米娜圣女的事情,而我听说您是她的好友,也许您愿意跟我说说?”
尤尔娅缓慢地颔首,眼神却落在恩斯特因为局促握紧的红果上。在阳光下红似鲜血的果皮折射光芒,仿佛她好友美丽璀璨的红发。她死于一场蓄谋已久的献祭,死于一群人的狂欢,尤尔娅·马尔蒂本可以这样开口,说不定面前的神父会真的如实记录,然后把她的愤怒留于后世,变成火焰烧毁那些狂信的信徒与每一个刽子手……
最后她这么说:“米娜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她只是这么说。
尤尔娅已经可以很平静地与他人谈及自己的曾经,她并不希望将负面的恶意加诸米娜的故事。在她的心里对方永远都是那个微笑的、对她伸出手的姑娘。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出身并不太好……您明白的,圣女一般都是孤女,米娜也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您也许见过他,米路,他很乖巧,我和米娜都很爱他。”
尤尔娅平静地叙述:她与米娜共同长大,她们一起晒太阳、她去给米娜偷摘阿尔文的花草、米娜为她和米路做点心、偶尔偷懒被玛歌修女发现被骂、她的父亲骗两个姑娘和一个小孩去帮他跑腿之类……
八年过去,她的记忆依旧清晰,可以将每一件事数如家珍。米娜就好像她生命中某种美好的代名词,不需要咀嚼就渗出甜美,将整个人生染透作一场梦境,即使梦醒了也不会遗忘。
“你非要说,米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念书很好、照顾弟弟很好、对朋友很好、长得很好……但这些事情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能做得到。她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女。”
她只是个死于十八岁的姑娘,没有任何前缀和头衔可以掩盖这点。如果你想要记录,那可否请你记住这一点?
恩斯特仔细聆听,偶尔问及一些细节。他的双手略有一点颤抖,似乎有火燃烧魂灵与腔喉。他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圣女是最为神性的,事业是最为伟大的,但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代称下,她们每个人都是平凡的、会欢笑也会与任何相同年龄的姑娘一样烦恼。只不过那些姑娘会长大,而她们却将在短暂的生命末尾被冠上神名,融化进群体,那个时候她们就只是圣女,变得恢弘而璀璨。
现在在他的面前是长大的姑娘,而从她微微眯起鎏金般的眼眸中,伫立着圣洁的圣女。她们同样年龄,却一个前进、一个永留,让恩斯特明白书籍掩盖下的真相有时候残酷且现实。
他并不会否定神,只是有些话语几乎冲破喉咙:“尤尔娅小姐……”
米娜圣女。
女子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他在那里看到一双蓝色的眼。
“我并不是因为神而这么做……”
“只是不希望你们被遗忘。”
沉默蔓延开来,恩斯特恍然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由得语塞地红了脸。不过尤尔娅很快笑了起来,她将点好的小吃推给对方,用轻快温柔的声音接话:“我不会被遗忘的。”
恩斯特略微讶然。只听对方继续说:“因为您在记录圣女不是吗?那我将会作为米娜的朋友被您记录,不被遗忘。”
同样的,你所记录那些鲜活的灵魂,将以你的笔留在人世,成为未来人们记忆中的、不被头衔掩盖的纯粹的少女。
“其实这个时候说可能有些太晚,不过我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您去记录这些是件很好的事情。曾经没有人去记录圣女的故事,您却愿意这么做。这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想法与信念的人才可以做到的,这也是我愿意答应您的邀约的理由。”尤尔娅诚恳地说道,伸出手指轻轻推动桌上因恩斯特太过激动有些摇晃的红果。或许恩斯特并不知道,她在听闻这个消息时是如此感谢面前的男人,甚至几乎为之涕零。
“人的记忆终究会逝去,但是书会留下传承。我们的知识源于图书,我们的故事留于笔墨……圣女是至高无上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真的看见他们……包括教会的一些人与……曾经的我。您真是位温柔且有意志力的人。”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因为那些“无聊”的故事变样,恩斯特似乎感觉惊讶,却又被鼓励。他向面前这位曾经的修女表示感谢,又被对方塞入了红果。
“我们先吃点东西,都要冷了。”尤尔娅笑着说。
小酒馆的味道倒也不错,略冷的汤食抚慰心灵,吃光的餐盘摆在他们的面前,昭告这场交流或许要落下帷幕。
“最后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于是,尤尔娅问。
对方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词句:“我有一个好奇……您是为什么离开教会呢?”
“我看您并不是……讨厌教会。米路他都留了下来,您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吗?因为我在逃避。”
女人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她的话语显得相当坦率且非常理性,甚至因为说的是自己泛出了冷酷的色彩:“因为我发现我还爱着教会。爱着所有人。所以我逃跑了,啊,请不要误会,我并不觉得这份爱对不起米娜。可是我没办法承受第二个圣女死在我的面前,那会让我憎恨、讨厌,将这份感情毁灭。是的,仅此而已。”
“只是个很自私的理由而已,不好意思。”
她轻轻敲击着桌子,声音放得很轻:“我在米娜去世后的很久自我折磨,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有些东西只有远离才能够更加好地去爱着。您对于圣女心怀愧疚而开始书写,我无法接受所以离开……就是这样。毕竟,就算发生了这种事,我还是很喜欢教会,所以我必须离开。不去摩擦,就不会感情撕毁。”
既然无法实现愿望,那么她选择原谅。
她没有资格替米娜、米路原谅任何人,哪怕米娜憎恨一切、包括她自己,尤尔娅·马尔蒂也只会将手腕置于刑具,任由对方切断。她活该因为没有救到米娜被永远诅咒。所以她只是替自己原谅,原谅自己的憎恨与懦弱,原谅自己的逃避和无力。她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友人,所以才能接纳自己仍然爱着教会;她原谅自己所有的失败,所以才能站在这里,不憎恨那些狂信者;所以才能离开教会,爱着所有人。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能等来面前这个人。
她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与恩斯特先生不同,您愿意直面这一切,以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去改变,但可能我现在做不到……我真的很佩服您。”
“有些事情愿意去做,愿意去聆听,就强上许多人。那么,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去。我在这里向您表示敬意,并祝您从此一路平安,永远顺遂。”
尤尔娅·马尔蒂起身,向着他行礼,那是一个郑重而尊敬的礼仪。
愿您一路坦途,这位愿意爱着圣女的圣人。
作者: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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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入职“狮鹫”,一家主打持枪仿生人的私人军事承包商,很快副官和军需官都配备齐全:金发的少女,身体矮短,不比一张办公桌高多少,比起出厂时的性别设置,更像战时街上腾跃卖报的少年,每天仅得微薄的薪水,用来买烟或是和伙伴相聚。每个像我这样的菜鸟都会在模拟战役里拾获使用手枪的仿生人(某种程度上称为战俘更为恰当),狮鹫没有生产军用仿生人的权限,民用款也仅仅占据零星的几条流水线,型号通用的另一重意思也就是物资匮乏。我和我的副官站在拨给每一名新晋指挥官的大概车库那么大的后方指挥部,和仿生人相比,这里唯一会被发薪水的橙发女人显得肢体圆润、柔美,为我一项项介绍全息地图和其他指挥功能时始终抱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指挥官,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
“格琳小姐,名字在我的人事资料上写着。”
“据我所知,很多人在简历上造假。毕竟世道艰难。”她说,视线埋在翻开的夹子里,与我搭话,幸而她飞快地念出被我记录在系统里的姓名,“雷纳德(Reynard)先生?奈特(Knight)指挥官?”
“雷就可以了。”
相信我的表情足以让她确信。又或者作为人类,她早失去一次一次试探的兴趣。在我点过头之后她便匆忙离场,留下我和全息模拟地图面面相觑。
我清了清嗓子:“副官。建造区域在哪里?”
理论上说我需要在短时间内拉起几支小队维护几大战区的边界,甚至去捡垃圾也行,狮鹫的铭牌就是打扫战场的准许证。但现在是深夜,裂隙中的基地黑沉沉,确保没有清醒的夜猫子人形游荡之后,我躲进了修理槽中。
匣舱门彻底锁闭之后,灯光会从内亮起来,首先检测视觉功能是否离线。破损后仿生人所体验的就像一个浓缩了所有急救措施的集装箱,细小的毛刷从皮肤上滑过,激光从三个方向旋转着溶融伤口,给替换的新件打蜡,眼罩的位置过低,我得扯着它一直捂在脸上,以防强光将镜头烧毁。目前麾下仅有几个年轻女孩,将经过许多改装而变得僵硬的身体塞进这不到1.8m的空间中仍然艰难,但谁叫这是我目前想到用来修复自己的唯一方式呢?
无论用百分之多少的内存来创建伪装装置,这具躯壳的底层逻辑仍是警用的,因此我能看到红色标识和绿条,前者标识着全视野内需要警戒的潜在危险性,后者逐渐填满空隙,而后隐去,代表我近一个月内生存无虞。补充电池液体的管道从小腹上拔出,罐底有一层沉渣,狮鹫的货正如仿生人口口相传,还算纯正。
核污染在头十年耗尽了五大洲百分之八十的人口,仿生人则一跃成为污染区位居前列的替代品。指挥官么,通常只用坐在车库里舒适地判断局面,为麾下的仿生人小队贡献战或逃的本能。一开始队伍人手紧俏,我还穿过厚重的防护服,抵抗本不会对核心造成危害的离子束与辐射尘。无论指挥官这职业的待遇如何,狮鹫的“员工”们,民用、扩展组件、可持枪,听起来简直和最初的仿生人没什么区别。
“指挥官,你来到狮鹫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制服挺括的黑发女人拆开一袋压缩干粮的包装。她是我们的联络员,格琳的老朋友。当天中午战场态势复杂,格琳为我们取回午饭,尴尬的是指挥室只有两把椅子。她怔了一下,推辞的速度没赶上让出位置的我。现在我扭头看向问话人,同时计算四个可选回答的危险系数。任何表现都会造成认知的远期波动,一旦有人察觉到我除指挥官外的那个(真实)身份;但我希望这和他们无关。毕竟我可以把仿生人送上前线,然后任由他们去死。
但她不成。
“在内地……算是当过几天警察。”我说。
格琳把眼睛瞪大了,惊讶的微表情;我默默记下细节:“指挥官,你出身内环带?”
“简历上都写着。”我咀嚼出几个字。
“那怎么会来狮鹫这种偏僻的——”
“我喜欢机器女人。”这次的危险程度相当险恶,我迅速回答。众人神色各异。第一梯队队长独眼儿噗嗤笑了:“哈哈,我就说,他哪里像个工作狂啊!”
并把模拟战斗报告摔到桌上道:“指挥官,谢谢你没有对我妹妹下手。”
独眼儿是个爱拆装自己的家伙。经历了四场合战之后,我所有的战役积分刚好够换着她。就民用的水准来说,她是一台罕见的狂战士。拥有一段独特的嗜酒代码,还得是高浓度的杰克丹尼,养得起她的指挥官起码要月结工资对半开。独眼的左边眼睛被黑箱模块严密罩住,下巴勒着一副骷髅口罩,除此之外表情灵活性格豪放,时常口出惊人之语致使人类的两位出现了漫长的沉默。门边上,独眼的三名妹妹,狮鹫的精锐队员也是一片文雅的死寂。独眼对此丝毫不觉,扫了扫盘子,说:“我很满意,继续保持,指挥官。”
尽管仿生人军队在我身边说笑、与我擦身而过,同样是他们留在战场上的残肢成为一种随处可见的补丁。从人造皮肤的开裂到贯穿伤,四肢及头部炸毁,甚至失去闪存核心,只能重新出厂……血液根据型号分成新旧多种颜色,在光线照射下极易变质成为沉淀的铁锈。多数仿生人青睐压力血袋,能在连接成功后将全部人造电池液一瞬间打入干瘪的线路,迅速补回战斗力,唯一的缺点是它只与很少的型号接口兼容。
战区笼罩着迷雾,常规分成探路者与后继火力两种队伍,而在夜间,穿透辐射尘的照明灯也能致盲胆敢参与其中的人类。深夜,黑暗笼罩车库,我缩在电脑前,凝视荧幕上浓缩成点与线的战斗。时间向前推,越过我入职的日期,时间悄无声息地反向解链,封存的档案上标志着残缺的蝴蝶翅膀。光标点击,放大。短发的背影,看不清脸,完备着女学生的瘦弱,脚下躺着一具赤裸的仿生人机体。抓着小臂拖行在雨里。某段无人经过的小路,有人违章倾倒垃圾,再过数十分钟,垃圾竟已经悄悄跑走。袖章是某位仿生人杀手过去数年间的标志;我甚至能够调出独眼在编入狮鹫,成为小队队长之前的历史。相比其他量产型号来说,独眼的战斗日志完美无缺,她没有任何理由或借口这样做。狮鹫的数据库中或许藏匿着数千万个理由或借口,单凭我无法将他们在短时间一一对应。
狮鹫的数据库链接着全世界大多数仿生人的监狱及坟墓。
“模拟战结束了,指挥官。”
有个声音在门边上。
半分钟后灯光洒下,矮个子一脸错愕地松开她的膝盖;她身后闪动着“任务结束”的显示器在重新合上的门前勾勒出一副夤夜暗杀的填色卡。时间足够我把图像切到监视器上。
“咳咳——有什么事吗?”我被压在地板上的脸不再扁平,后腰也逐渐放松。挣扎途中连忙发问。
“哦!对不起指挥官,指挥官对不起,模拟战刚结束,我还以为你没在,是别人溜进来了!”矮个子把我搀起来,有些胆怯地重复。我们毕竟不熟,未交谈过,空气里好像弥漫着硝烟味。空气里确实有硝烟味,尽管我的配枪还没来得及被打开保险。
我想了想:“你是来拿这个?”将一盒绷带取在手里,摇了摇,确保还有存货之后放进她仍有些颤抖的双手。
“其他人都还在修理室。”矮个子无精打采地说,模拟战斗耗尽了她关节附着的机油,行止时嘎嘎作响。她盯着手里的绷带条(仿生人专用)看个没完,轻易就能从这么一团未散尽的硝烟当中嗅出结论,我主动出击:“这次模拟战役,你们作为一个整体,配合得很出色。”
“……指挥官这么认为吗?”
矮个子肩膀向下垮塌的幅度停止了。
“当然了。”
“指挥官,我给你贴一下吧。”她说。锐利的双眼此时又自上而下扫向我的脸——仿生人在狮鹫基地内不允许持枪,至少进入指挥部时,面对非危险/陌生对象,面对人类,仿生人的火力模块会被自动上锁。只有可能是错误报警。心率、血压、后备计划。当然还有意愿。如果她在暗示任何伤害性的可能,我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沟通。我仍需要主动解除报警。过时的职业路线在眼底作响,红色警示框将矮个子的脸框进去,斜着扣上“可疑”的标签,同样的红框也在独眼和零星的其他仿生人身上体现;作为安全离线的,恐怕是目前唯一能够开机的警用型仿生人,这份即时生成的报告已经无法上传到任何数据库中。
我从她手里抽回举着的绷带贴,小心没有碰到她任何一块皮肤,装作仔细检查:“人也能用吗?”
“是啊!”她猛点头。那双利眼又趁着机会羞涩地缩了回去。
“指挥官,你知道……像我们,也有从后勤换到外勤的……我的型号可能不适合上战场。嗯……这话队长一直不让我对其他人说,哈哈……”
“等价交换吧。”我说,“是狮鹫的人事把你派到了这里,证明你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
“不……我更不希望是这样,指挥官。”
我的表情一定是呈现了太过逼真的不解,她又解释道,“我是做人类临终之前的修理工作的。”
“仿生人无法攻击人类。不过成群的就不一定了;之前那场军变,在发生之前也有迹可循。”内环区认识的挡箭牌挤眉弄眼,仿佛通过谈话能够吸取其他人的稳定。这是不可能的,人类之间不能单凭触摸就能够得到所有讯息,我躲避他曲起的肘关节,追问他军变是怎么回事,逼迫他回答究竟为什么痛恨仿生人却要为其维护。他厌烦地说:“反正我要所有经手的低等货都投进火炉里烧掉!用在这些东西身上的技术,哪一条是叫他们用来打仗?”
在战场上,同样需要熟练组合仿生人的仿生人,为同伴安装能源,装卸破损的组件,甚至替他们按下关机。就在抱着模拟战斗的小队所需物资,向他们宿舍走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你曾经负责过军用型号的组装吗?”
矮个子向我摇摇头。
仿生学的副产品。纯正军用,体现军方与个人迥异的概念武器,那些坚硬的外骨骼,多足、多肢、面部平滑,甚至省去头颅,无需任何除火力改装之外的模块配置,因而在战场上可以无限制开火直到弹药和电量都耗尽。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当所谓的模块被制造并安装时,它发挥的通常是和名称完全相反的功能。
狮鹫的中坚力量由无数民用仿生人组成。住在车库里,每天玩单机游戏似的延续生存日期,半年期满时所发生的小插曲我仍记得十分清楚。那天独眼就像每一天那样率队逡巡战场迟迟不归,格琳放下电话听筒,她口齿清楚、声音甜美,夕阳(假的)透过车库的玻璃窗(假的)照射在她脸上,她的表情写满了四个大字:如虎添翼。
“雇佣兵?”我问。
她用平时穿打包带的那种利落朝我叹气道:“准确叫法是‘特勤小队’,同一句话你今天都问了三遍了,指挥官。”
难以理解的概念在进程里滞留。我望着对面:“你的意思是他们并非狮鹫的型号,只和狮鹫有金钱关系。”
“我们不都是吗。当然,还有你的队员们……”她叹息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拥有他们。狮鹫拥有。”
格琳清点所有的东西是否需要补充,“是的,狮鹫拥有她们的专利。”
“所以,你说的特勤小队。她们不需要指挥就能够自行战斗吗?”
“怎么会不需要?”她反问道,“她们不正在与您汇合的路上?”
我无言目送她快步离去。
仿生人在狮鹫是有工资的——固然使用的钱币和人类有所相异,能够购买的也很受限于前线运输的强弱。雇佣兵则游走于各个分区之间,视这些实际存在的限制为无物。仿生人是否正根据杀死的同类的数量而升级?
直升机机舱门开启,陌生的蓝发仿生人在靠后的位置抱臂冷笑,而格琳扬声叫我的头衔:指挥官,来认识一下。于是我上前去,和特勤小队的话事人握手。那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女性仿生人,灰褐色长发,横贯眼皮的疤,裸露人造皮肤内部的结构。我忽然想到矮个子送我的,浅蓝色,几乎不会使伤痕增厚的敷贴;疤脸冲我微笑。
“这个啊,”她指着自己的眼,“是我的勋章哦。”
所有选项都关闭了。我决定不再过问。
临行前夜撞见一出官司:独眼被小丑撕咬(蓝发仿生人眼睛下面用颜料画着两颗泪珠,并且表情从未讨好过任何人)。意识到有人在场时,独眼奋力把小丑推开,换我夹在两对互相瞪出火的仿生眼睛中间,成为毫不称职的一贴绝缘胶皮。
于是转身向加班走去:“我还有些没完成的事……”
“没有人想被你看着做,指挥官。”小丑擦了擦嘴,喊住我,脸上是熟悉甚至怀念的表情——符合典型仿生人对人类的厌恶。但她的眼中并无多少对生的渴望,我转而注视她的表情,试图找到安全性的证据。绿色,绿色,还是绿色。很快结论得出,她完全不符合应该终结的对象。
“量产型?”我说。同出一条线路的量产型有几率绕过检测。
“只有机体是。”小丑高傲离场。
我拍拍独眼的肩膀:“你们认识?”
“算是吧……现在看来什么都没有了!”独眼抓着头发,很没有办法地蹲在地上。
好在第一代仿生人就能够进食人类的食物,连摄取热量的比例都被设计得近似人类。相比之下,后续出厂的民用仿生人被强化了无害性,以及非人类的特征异常——例如完美的左右对称。毕竟最符合人类心理预期的那批仿生人曾在革命中藏匿并引爆了核武器,而作为人类社会宣称中最好的工具和补救,警用型仿生人未能及时阻止寒冬降临到所有人类与仿生人头上。十多年前,辐射尘铺满城镇的角落时,为每一位警用型配备的人类搭档也在其中逐渐沉默。
“你不会有事的。”说谎是我能够做到的渎职的极限,十年前,没有让仿生人的语言更富感情的软件可供下载。我听到破损硬盘吱嘎作响,回忆留下来,留在一块无法处理的硬盘分区。
需要我保护的人类已经失去了百分之七十的体液。找到他时,他坐在曾经被称为“家”的掩体后方,再无可能依靠双腿移动。我能够稳定开机的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他垂着头说:“RK9,你是被你的程序要求这么说,是吗?”
“如果没有人类的命令,我将无法前进。”
他低声说:“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别管我了。指挥……你不用人指挥逃生,对吧?”
“错误,仿生人没有生命。”
“滚一边去!”
得到了夹杂着咳嗽声的怒喝。显然,我的笑话没能达成任何安慰效果。
“这很艰难。”我承认道。
我蹲下来,在镜头已经被强射线流毁损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看清他的脸。
“听着,孩子。活着就没什么容易能做到的事。”
我抬起头,对着狮鹫基地的镜子,看见RK/警用型仿生人/头像框呈现需要抹除的红色。
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严密处理残渣。基地之内,一半空间堆满了压缩干粮,循环水灌到了最大水位以上,在空调风和冷凝管线中晃晃悠悠地浮动。
透过金色流动的酒液,我看到一颗金褐色的眼睛,“大部分情况下,你给我的感觉不一样。和基地里其他仿生人。”
“指挥官,你指什么?”
“情绪化。更不稳定。更像人。”
“哦……这事啊。”独眼用她那独眼看了我一眼,“可我不是人,对不对?”
秘密交换到此就可以停止了。我谨慎地伸出两个指节,圈成环,弹弹她递过来的杯子。
“它被叫做车库,是有原因的,指挥官。”独眼站在基地扩展开来的外台上,风把她的大辫子往一边刮。我们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注视彼此。
“目的地是哪里?”
我们要对付的仍然是仿生人军队,而且更加自行其是。
“敌人携带电子病毒。不要被他们入侵。”
有人举手提问:“什么样的病毒?”
疤脸一直望着外面,此时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感染不是你们需要考虑的事啦,敢死队员们。只要在打光最后一个人之前,能够不彻底输给对面,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我会尽力让所有人回去。”
我说。
被打断的疤脸报以嘲讽的冷笑声。
所以我们身处一场仿生人的僵尸病毒风暴之中。单人基地是可移动的,几十甚至上百辆相似的移动堡垒正在向东开拔,赶向真正的,或者最终的,战斗地点。军需官的来电在基地联络线路上响彻,我按下接听键:“你好,格琳。”
END
*仿生人装人的故事
- 是没什么味道的短段子,存在十分勉强的血腥/暴力描写,但如果对此类要素非常过敏还请注意一下……
- 请了倒霉的猎人群演。对不起,辛苦了,请安息。
- 应该是在主线开始前有那么十几年的事。
他以为自己能赢,很多死人都这么想过,但他的确以为自己能赢的,否则谁会去接那种诡异的私人任务?猎杀教会的吸血鬼猎人,甚至不必取回良药……成功后的报酬就有平时的数倍还多。
他需要钱,要多到能倒进木桶,把两个人都埋起来,所以明知风险还是选择加入,然而这种事往往就像吃苹果。你看到对方吞下去,就以为自己的这一半也是没毒的。
猎人后退着。介于他的一条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将词换为“挪动”或许更为贴切。黎明将至的天空他见过许多,就连在那阴沉沉的郁蓝色下哀嚎、哭叫的吸血鬼都看过不少,却唯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敌人。
无言的、漠然的。无论被施以怎样的语言与利刃都仍会继续靠近,仿佛在变为尸体后依然行走的这段人生中,她唯一的目标就是行至他的面前。
然后就是死。
这一认知如此清晰、顽固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一整套油画工具正自行在他的瞳孔中栩栩如生地作画,颜料里有太多红色。他感觉到自己一直都在粗喘,因为吸血鬼上一次靠近时直接折断了他的右腿,尽管它现在神奇地没有什么痛感,但猎人知道那只是一种错觉。
大脑认为你现在不知道这件事比较好,它正忙着奖励你呢。已经很努力了,活到现在,甚至还朝她丢了只自制的爆炸弹。所以就让我稍微屏蔽点疼痛吧。
吸血鬼捂着脸坐在巷口处,左半边的身体血肉模糊。似乎是小臂的什么东西藕断丝连地与上面牵扯在一起,晃晃荡荡的恶心极了,又令人提醒吊胆它什么时候才会掉下来。猎人能听到她颤抖的喘气声,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个没有呼吸的东西怎么会喘气?一具没有死亡的尸体怎么会有痛觉?
他等待着。黎明的天空变得愈发灰白。这是条死路,但巷子对面却没什么高大的建筑。他没有钱,所以他早就没有了圣水,要是他有,他也就不必来接手这种任务。如果对方能被他多拖延住一会,或许阳光还来得及替他做完他没能完成的任务。然后他就能回家,失去一条腿,但带回很多钱。
吸血鬼抬起了脸。
在那一刹那,光攀过背面的街道,从巷口对面的房顶上越过来,甚至不显得有哪里光辉灿烂。吸血鬼脸上的伤比肢体愈合得快很多,猎人看到她的一部分眼睛已经长好了,牙齿也没有露在外面,戳穿面颊的骨头好像也没之前那么尖。她几乎是有点茫然地将视线往他这边晃了晃,然后就回了头。
十一月的阳光十分阴冷,却不妨碍它照亮一个不打算躲避的人。她侧过脸时,毁坏的那半面被转了过去,只在剩下的脸上留下了一丝近乎怀念的神情。随后她又转了回来,仅仅片刻,脸上的伤口便已经愈合了,只剩下一丝嘴角的裂痕与未曾擦拭的血迹。
吸血鬼背对着阳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为什么……不用圣水?”她说话很吃力,还有一点嘶嘶的风声,她咀嚼词语的方式就好像她不明白文字的含义但是却会读。吸血鬼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那条摇摇欲坠的、手臂间的连接已经恢复得更加完整,现在它看上去没有那么容易掉下来了,但小臂还是十分无力地,随着她缓慢的步速一下一下地拍打在侧身,顺着手臂滑落的血,滴在了他的脸上。
她比光先一步走到了猎人的正上方。他已经完全不害怕了,就连她蹲下时也一样。无法阻止,无法反抗,因此恐惧也是没有必要的。
而且他们确实不怕阳光。他想到了在开始之前听过的告诫:关于教会猎人的情报。实在是……太不搭了。
吸血鬼将仅剩的右手盖在他的脸上,近乎轻柔的黑暗中,她悄然开口。
“——嘘。”
只有噗嗤一声。
她肚子饿了,损坏的肢体还要一会才能长回来,可是天一亮,人类就要出现,热热闹闹地占满所有角落,尸体却不会和吸血鬼一样自行化为灰。萨曼莎在猎人的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苦恼地瘫坐在地上。她不想收拾,可对方一心一意冲着她来,就算不想也只能杀死……然后就得面对一摊对事后处理而言最糟糕的烂摊子,其麻烦程度就和复原一群小马跳过踢踏舞的水果摊差不多。不只是避免围观者的目光的问题,但要是仔细看,还能瞅到虫子在上面爬呢。
和故事里不一样。有时候她也会好奇,那些童话里的英雄也得面对杀死的巨魔的、恶龙的尸体吗?啊,她有点逃避现实地想,一整座城市那么大的龙!腐烂起来想必一定非常壮观。
又或者他们是英雄,所以会有人来帮忙。
萨曼莎用一只手在尸体上翻找。很多猎人会带着身份牌,刀口舔血的生意里到处都是死亡陷阱,没有人会在那里竖好“下有尖刺,小心踩踏”的木牌子。身份牌能保证一些后来者不必努力分辨被尖刺戳了好多窟窿、不管谁住进去了都准漏风、还指不定要漏点别的什么的头颅。她能感觉到胃部又在一抽一抽地疼了,真希望她同样烂了好多窟窿的抹布胃能多坚持一会,坚持到她今天去找西比迪亚重新烙印,好让它长回成一块好抹布。
阳光缓缓爬上尸身,静静地越过腰部,漫过咽喉,在那附近点出一点反光。萨曼莎伸手去拽,到手的却只有一条项链,末端的小盒子上镀着廉价的金粉,很多都已经掉落,露出底下脏兮兮的铁锈色。
萨曼莎不擅长应对这种精巧的机关,尽管用一只手拼命小心,卡扣还是肉眼可见地损坏了。这里面装着一个女孩的画像,质地不佳,笔触生疏,女孩的脸还被画得有点扁。
“……是谁?”
吸血鬼觉得她有点像刚刚的猎人,但声音刚刚落下,男人的模样就已经在记忆中摇摇欲坠,好像在梦里翻开的书,或者从池塘里捞出来的日记本。你知道那里曾经写着很多字,但无论怎么看,现在都只剩下了晕开的墨痕。相似的脸,相似的血,相似的触感,全都混淆在一起,唯独压碎颅骨的声音始终令人牙齿发酸。
她坐在清晨的阳光中,试图回忆刚刚杀死的人的脸,却连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那种绵软粘稠的手感,长久而黏腻地粘连在她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