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啾!”來幸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感覺好冷啊。”他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一些,愜意地窩在枕頭上看著煙斗先生在書桌前工作的背影。這個噴嚏也沒能破壞他今天在和煙斗先生散步回來的好心情,他吸著鼻涕,悄悄在心裡回憶今天所見的景象,好像等不及要將那片被燈光照亮的櫻花寫在稿紙上了。
“都說了要穿大衣,這不是感冒了。”煙斗先生的背影與書桌上的燈光融成一片。來幸瞇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向對方說話。
“不是穿了嗎!這肯定不是感冒,而是被人掛念了……”
“哦?這是被誰掛念了?你父母嗎?”煙斗先生在桌前活動了一番筋骨,甩甩他的手腕,“買點別的東西吃吧?老吃米飯可是會得腳氣病的。”
“說是那麼說,可是沒錢啊。對了,煙斗先生,你覺得愛戶嶺這個名字怎麼樣?”
“還不錯,挺好的。”
反應太冷淡了吧,說說喜不喜歡嘛。來幸失落地摸了摸枕頭的一角,有些埋怨起煙斗先生對這般重要事情的冷淡。這可是我想了很久的名字呢……
“真的?那我就這麼叫你啦。嶺先生、愛戶先生……adore!”他在最後大聲說出來他在那個名字裡面所埋藏的意義,期待起對方的反應。
煙斗先生——現在是愛戶嶺了,在桌子前抖了一下。
“小孩子……別亂說。你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嘛?”
“當然知道啦,不僅知道,我還要告訴我的名字來幸可以念做英語的like。”來幸說完,又開始為自己在外國人面前班門弄斧自己那夾雜著日本方言口音的英語後悔。他側過身去,好避開煙斗先生的反應,“睡覺了睡覺了,晚安,嶺先生。”
“晚安。”
“嗯,晚安……”
“怎麼了?”
“睡不著……!”來幸又翻了個身,他看到嶺從桌前起來,走了過來。
“我來給你講睡前故事。躺過去一點。”
來幸乖乖給對方讓出來能坐的地方。嶺俯下身坐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遲疑了頗久。
來幸催促道:“快講吧快講吧。”
“那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某個男人生來就有作為榜樣模仿的長兄,還是說算不上長兄呢?總之對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吧。這就是故事的開端。”愛戶嶺緩慢地說著,來幸看到嶺那雙溫柔的眼睛在煤油燈下閃爍著十勝石般的光芒。不知名的火燃燒起來了,來幸抬頭看向自己的書架,正好瞧到放在書架頂部、好好保存起來的煙斗。
“他被當做長兄的替代品,被人們冠上了長兄的名號,名跡流傳於世。自己做過的事情也好,自己沒做過的事情也好,全部都被賦予了長兄的人生才有的意義。貴族,商販,平民,農人,奴僕……”
“長兄現在在哪裡呢?”來幸插嘴道,期待地等著故事的後續。
“不是這樣的,他的心裡有一部分在那麼喊著。我是不同的,我應該是與那個人不一樣的……然而,並沒有任何人理解,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法說出口。被人期待的感覺總要比不被人期待的好。他就這樣與人們維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然後啊,某一天,叫著兄長的名字的人們請求男人道。”
來幸聽到了自己的胸口傳來砰砰的心跳,愛戶嶺輕淺的呼吸聲穿過厚重的棉被,送到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透過愛戶嶺的話語,看到了那個年輕、被人們誤認為是兄長的男性。
被人當做他人的替代品,一定是很痛苦的事。
“‘你能為我們做一件小事嗎?’比起來請求,人們的語氣更像是在質問,‘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更懂得如何討好權貴?如果是你的話,無論是怎樣的貴族婦人,都會忍不住瞧上一眼吧?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很快地籌到足夠的錢吧?’……人們這麼說著,將他推上了高臺。”
“或許他曾經還說的上是討權貴喜歡,也或許他的樣子還算引人注目,但是只有那件事……只有金錢,他是確實做不到的。就這樣,他最終與人們失之交臂。意識到男人並非是兄長的人們,就這樣撤開了雙手……無論如何曾經努力去扮演他人,那個人最後還是沒有辦法討人喜歡。”
來幸看到嶺的雙眼被一團不定性的霧靜悄悄地凝結。而後,一種令人不安的瘙癢抓住了他的胸腔。自己並不了解愛戶嶺啊,他意識到這件事,感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淺薄而愚不可及。對方不叫愛戶嶺的時候、對方不是自己的煙斗的時候、對方擺在貨架上的時候、對方擺在貨架之前的時候,這些全部都是松平來幸所不了解的。
“就這樣,他被遺忘在那裡,經歷漫長的等待。隨後,故事結束了。”愛戶嶺吸了口氣,揉了揉來幸的頭。力道很輕,但能感覺到對方的手指傳來的些微溫度。
付喪神也是有體溫的啊。來幸想。愛戶嶺沒再說話,只是為他掖上了棉被。
“嗯……”來幸想說點什麼,但他知道對方并不期待自己的話語,那股叫他覺得模糊而難以言說的感情,僅僅通過吞嚥的動過就能從舌尖上壓下去了。最終他鼓起勇氣,輕輕拉住對方的衣角。
“我可以要晚安吻嗎?煙斗先生?”他問。
“你幾歲了,小孩子一樣。”
“那麼,我可以給你一個晚安吻嗎?”來幸又問。
“請吧。”煙斗撩開了他額頭上的劉海。來幸象征性地、像母親對待自己那樣吻了嶺。
“我睡覺了,晚安。”來幸滿意地看到煙斗揉搓著頭髮,給自己捧起來自己的鼻子,“希望明天我的感冒就好了。”
感冒並沒有在第二天消失,反而更嚴重了。
來幸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一團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團病怏怏的氣還在向下走,頭腦也不怎麼清楚。狹小的房間在來幸看來就像燃燒來了一般扭曲,身體也是,無論是不是裹了被子,還是不停發冷。這種不適感催生出一種惰性,讓來幸不想起來。大概是發燒了吧。來幸想。
他很熟悉這種情況,每逢生病,最後都會發展成這樣的局面。雖然說不上什麼大問題,但父親就是以這作為來幸體弱多病的依據,不讓他出門。
不想起床……但還是要去打工。來幸想著,還是強迫自己起來穿好衣服。不工作的人沒飯吃。他提醒自己道。
“嶺,我出門了。”來幸向著在書桌前不知道在鼓搗什麼的嶺說道。
“你的嗓子怎麼啞了?”
“好像嚴重了一點。”來幸咳嗽了一聲,戴上自己唯一一頂帽子,“怎麼樣,戴得正嗎?看起來像不像紳士?”
“你先別去工廠了。”他聽到對方的腳步聲近了——一隻大手覆上他的額頭,付喪神的體溫傳達了過來,“你發燒了。”
“不行。好不容易找到了要我這種人也能賺錢的地方,不去工作怎麼行。”來幸嘟囔著,輕輕推開對方的手。腦子亂成一團,“我走了。不吃早飯去還來得及。”他給自己套上大衣,在地板微弱的傾軋聲中匆匆出了門。嶺原本想攔住他,卻被他躲開。
“真的別去了!”
來幸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窩火,或許是胸前那團叫人難受的霧氣讓他開始迷蒙了。他躲過嶺,快不下了樓梯。村上太太還在和家人吃早飯,並沒有注意到他。來幸就這樣上了街道。
路上的行人也變得不識相起來。來幸穿過擁擠的人群,但卻屢屢碰到陌生人的手背。七點的最後一班車算是勉強趕上,來幸和其他乘客擠在一起,等待火車慢悠悠地邁向洋火工廠。
像往常一樣,工廠的大門敞開著。製作洋火並不需要什麼技術,來這裡工作的工人多半像來幸一樣,沒有什麼長處。這份工作也收入低微,但比什麼都沒有要強一些。來幸回想起自己在逃出家門前曾經幻想的生活,雖然原本也曾預想過東京的生活會很苦悶,但多少對外界保持著一絲少年幻想。計劃總是高於現實所能帶來的境地。
他坐在桌前,包裝著火柴。工作單調又無趣,所有步驟只是像不停地向前滾動車輪一般運作。他擦拭了一會兒額頭上的汗,工廠很嘈雜,卻聽不到人聲。來幸在昏暗的燈光下分好火柴,他感到自己的頭腦緩緩下沉,如同浸泡在水中。
越來越冷了。
“怎麼沒精打采的?”來幸聽到身旁傳來了工頭的聲音。起初,他沒能明白過來對方是在和自己對話,直到成年的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想起來。
“我不知道,可能就是狀態不好而已……”來幸聽到自己那有些刺耳的嘶啞聲音,唯恐對方識破了拙劣的謊言。
“感冒了,先回家去吧,明天好了再來。”
“可是工作……”
“我和他們說一下,不會扣你的。其他人能幫你做了你的份。”
來幸有些不知所措地接過這份好意。他支支吾吾地謝過了對方,帶上自己的隨身物品離開了工廠。不知為何,得到了對方的承諾讓他的腳步變得輕快了起來。現在還未到來幸平日下班的時間,街上冷冷清清,見不到什麼行人,只有出來買菜的家庭主婦在被樹蔭遮蔽的小道上閒聊。
回到村上夫婦的洋宅時,來幸想起他早上對煙斗先生生了悶氣。希望煙斗先生他不在意才好,要是他生氣了,就對他說抱歉。來幸這麼想著推開了洋宅的門。
愛戶嶺在樓梯上等著他。
“怎麼回來了?”
“在工廠裡叫人趕回來了……”來幸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經能想見對方笑起來的樣子。
但煙斗只是搖了搖頭:“我就說你這樣不行吧。”
來幸支支吾吾著上了閣樓。他脫下大衣和帽子,上了床。嶺叫他快點睡覺,自己則去樓下做了些什麼。身體還是很冷,但已經比早上時舒服不少。來幸裹著被子,迷迷糊糊地想到——煙斗先生是沒法被人看見的。隨後,他就在昏昏沉沉的知覺中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愛戶嶺正坐在來幸身邊,讀著不知什麼報刊。閣樓的頂部傳來被雨水敲擊的一串聲響,嶺點了燈,讓室內還算明亮。
“燒已經退了不少,要喝水還是喝粥?”
“喝水。你會被別人看到的,想想一個水杯憑空移動向閣樓,那樣我就要被當成妖怪啦……”來幸嘟囔道,卻還是接過嶺遞來的水杯,小口喝了起來,“煙斗先生會生病嗎?”
“會吧?沒病過,所以我不知道。來,吃藥。”
來幸感到自己臉上燒成一片,他囫圇吞下嶺拿來的藥,靠坐在床上。他想象屋外的雨水打在屋瓦上,又跳起來,最後全都匯聚成涓涓河流,滲到地下去。
“好好躺著,買藥拿的是你的錢。”嶺又說道。
“那就好,不然我會愧疚的。”來幸聽從對方的指示,安靜地躺了下去。
“我也沒錢啊。”
“我知道啊,不是我在養你嘛!”
“好好,你厲害,你可厲害了。”嶺應付似的說道,來幸卻分明看到對方的嘴角掛著笑意,“快睡吧,吃了藥馬上就會想睡的。”
“我這不是在躺著呢嗎?嶺好像媽媽哦。”
“是嗎?應該是爸爸吧。”來幸聽到水杯被放下的聲音——然後是翻找書桌的聲響。
“不要爸爸。”來幸小聲說道,他拉上被子。閣樓的燈火還亮著,從書桌那邊傳來鋼筆莎莎的聲響。從閣樓狹窄的窗戶那兒,淌進來了半遮的月光。
“那我就當媽媽吧。睡吧,我就在旁邊。”
“嗯!”來幸窩在棉被裡,“晚安,我可以要晚安吻嗎?”
對方停頓了一下,來幸閉著眼,想到自己的要求或許太過分了點。他聽到自己的呼吸已經歸於平穩,身體也沒那麼冷了,到了明天,感冒或許就好了吧。他盡情享受著被對方照顧的這刻,直到感到額頭被對方蜻蜓點水吻了一下。
潮水般的暖意吞沒了意識。
“都多大人了還要晚安吻。”他聽到愛戶嶺這麼笑道。
☆写写童话减压 5k字 有点长
☆基本是冷吐槽 画风和花那边可能不是一个世界线
☆借用了星星神!擅自幻想了一下职场关系希望没有太ooc()
☆最后用了一段跟花聊到的剧情 交棒了兔交棒了!
丨
*标题和引言来自Alpenglow - Nightwish
*第一段化用了克卜勒超新星爆发
*流星雨是一月初的象限仪座流星雨,据花说是今年最大的
Alpenglow/染山霞
Once upon a time a song was heard
Giving birth to a child of Earth and verse
--~*~--
这世界上有很多星星。
星星有蓝的、绿的、青色的、粉嫩粉嫩的,当然也有最朴实的荧光黄色的。星星会笑,会哭,会吵架还会和好,互相喜欢的话就谈个恋爱,分手了还会在银河边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切都简单的很。白天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借着太阳的光满地乱跑,黄昏将至的时分就看星神踱步过来,一群不省心的小家伙们立刻刷拉一下列好了阵势,你扯我我扯你,比划着人类的坐标调整站位,给北面架着望远镜的学者看一个完美的北斗七星。旁边牧夫座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是流星雨要来了,但哥们几个谁都不想动,更懒得打扮一下迎接横冲直撞的流星大队——
说到底,他们只是星星嘛。
挎着银色步枪的年轻人从晚霞中走过,一头浅栗色的碎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发尖点在深灰色的衣领上,风衣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扬起,像是行走在风里。
他没有行李,全部身家不过是手中的这把步枪,与战争用的火器不太相同,看不出型号,枪筒很长,侧面刻着一连串的星形纹路,隐约能看到些微光从缝隙之间流出,他的手指从枪身划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根有一层薄茧,垂下的时候自然弯成了一个握住扳机的姿势。
是用枪的人。
经过蛇夫座的时候他的枪托忽然微微颤抖起来,男人抬起头,半谢的霞光和星空就全数倒映在了眼睛里,其中一只是更深邃的蓝色。瞳仁的深浅虽然不同,看起来倒不觉得违和,此情此景下甚至生出几分凛冽的好看来。
是用枪的人,却不像是个用枪的人。
眯起眼睛确定位置,年轻的男人朝山头走去,顺手就卸下了枪。他从衣服里面摸出一片泛着光的瞄准镜,熟练地卡到枪上,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对着漫山的星空举起了那把并不致命的武器。
“抱歉,你不该呆在那儿的。”
眯起左眼扣下板机,男人幽蓝的眸子猛然亮起,一瞬间连群星的光芒都盖了过去。
咻——
枪管里射出了一束光。
没装弹匣的步枪猛地撞到他的肩膀上,后坐力大得吓人,刚发射过的枪管滚烫,枪身的星星纹路次第亮起,又在同一瞬间沉寂了下去。
远方的天际间,那束光线击中了蛇夫座中金红的一颗明星,它的光芒猛然炸裂开来,仿佛一场极小型的流星雨,或者引燃的花火,光点自夜空中噼里啪啦落下,一下就消失在山野的另一边了。
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擦拭着自己的枪,年轻人将它重新挂回肩上,掉头朝山下走去。距离日落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哪里也没有太阳和它的神明的影子,星星布满了天空——
满山的霞光却骤然而起。
澄澈的桃红色从山顶的边缘一路向下,顺着群山的纹路点燃了大地与夜空的交界线,像是倒射的极光一般用金色编出了丝绸的质感。背向那霞光的男人因为突然盛大的光芒而转过身去,在空中划出微小弧度的发尾就被映成了同样的桃红色。
他愣了一下,随即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大概在人类社会有个名字——染山霞——而非那颗坠落的星星落入海面的余辉。
“不想消失吗。”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也不是他第一次射杀星星。于是年轻人转身离去,背影逐渐融进合拢的夜幕里,隔了一层雾气,很快便看不分明了。
在这片被魔法和神话浸染的土地上,现实和幻想的交界早已被无限模糊。这个时点还尚未发达的科学体系之外,总有谁要搭建起这个世界,然后以人类习以为常的方式让它照常运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世界上有神明八百万,还有射杀星星的人。
从老师的手上接过这把枪的时候枪身还光滑无比,现在已经刻满了星星们的墓志铭。男人想这大概也是某种形式的证明,证明他的双手并非沾满鲜血,却依然无法洗净,能将整片大洋换做一片殷红的,只有身后通透的染山霞而已。
那次之后,尽管当日的霞光早已弥散殆尽,青年的发尾却依然保留着被点燃时的粉色,每一缕发丝都亮得透明,像是某种灼烧过后留下的疤痕——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颗金红的星星在死亡之前爆发出了怎样的光彩,又是怎样竭尽全力地点燃了世界。人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这样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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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文纳尔·加拉西亚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接到了工作。
他用老黄历的笔记本写下经纬和日期,因为近视而不得不凑得很近,然后在合上本子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死星星。有两个孩子跑到了他的披风旁边,比赛起了用镂空花纹做踏板的攀岩游戏,于是自诩园长的流星雨之神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披风自然的垂到地上——另一边的衣角很快又被抓住了。
“别扯了,过几天你哥哥有工作,少缠着他一点。”
朝半大的小星星解释着另一位常客不在这里的原因,伊文推了推眼镜的边缘,从桌边下来去收拾散落一地的星屑。这些孩子们虽然麻烦很多,但感觉不坏,即使是犯了什么错误,也总有比杀掉它们更好的解决办法的。
……应该。
和星星们不同,流星出生的时候是没有名字的,而且前者所谓的“名字”在人类社会里似乎用一些货币就可以买到——或者用功勋和荣耀换取——总之,不像人类或者神明拥有的名字那样,持有某些对本人而言还有一定意义的分量。
伊文纳尔的姓氏是加拉西亚,在某些语言中是星系的意思。
所以,他想,自己大概永远也无法和这些星星们脱离关系了。
“流星幼儿园”的“园长”先生没有用名字称呼孩子们的习惯,因为他觉得那样对它们不太尊重。执行同一个星座的流星雨的不一定是同一批流星,不同星座的流星雨也可能出自同一批急于出差的年轻临时工。总之,人类的那些辨认方法或许能定位出一两颗足不出户的恒星,但面对轰轰烈烈的流星雨大军就实在有些乏力了。再者,流星雨的神明没学过人类用的那些名词,最多记住几个常去的坐标,每次离萨斯恩的星座们都保持着一定距离远远开炮,因为近视的原因一半时间还看不清楚下属们都在打谁……
所以他通常喊这些小家伙们都是不带主语的。
伊文纳尔一开口,那些流星们就知道谁是在喊谁。
这大概也算是某种天赋了。
收起记录工作的笔记本,流星雨之神把挂在披风上的几颗星星放到肩头,打算去跟自己的“上司”报备一下这次的工作。按说这次算是每年的定番,其实没有特别通报的必要——
旧年末新年初的时间,历来都是要大闹一场的。
按照人类的历法计算,每年一般都会有三场时间相对固定的流星雨,而这次恰好卡在了新年的时间,又是规模相当大的一场,向来都有小山一样的愿望满天乱飞。手下的流星们尽职尽责地一批一批表演远距离扑街,流星雨的神明就只能追在后面举着披风挨个兜住迎面撞来的愿望,然后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用小纱布包收好,没看住还会被少女虔诚的许愿砸在脑门上——
谁说做神仙很轻松的?
想到这里,伊文伸手去清点自己的装备数量来。这些星空色的纱布小包也算是萨斯恩配给的作业工具了,倒不是对方对这些材料有什么斤斤计较,只是申请太多根本没有材料制作,而且材料的多少全看一场流星雨能有多少收成。
和负责世界运转的神祇们不同,流星雨之神如是想着,像自己这样可有可无的存在,全靠地面上人类的信仰来维持。尽管没有人会单独去信仰什么“流星雨之神伊文纳尔”,但他还算运气不错,一入行就捡了个铁饭碗。毕竟,朝着流星许愿的传统根深蒂固,一年大点的都有四十几场流星雨,光靠这些就够开自己的薪水了。有时候还能有点多余的信仰拿去给星之神的星落特效充个值,二人工作室相当和谐。
什么,你说这听起来也太寒碜了?
没办法,做神明和做人类一样,各有各的难处嘛。
流星和恒星不太一样,所以严格来说伊文和星神的管理范围并不冲突,两人也算不上什么上下级的关系,但流星雨的神明就是习惯将对方摆在自己“上司”的位置上。毕竟萨斯恩任职的时间比他长得至少以万年计算,单称前辈听起来都没什么说服力。
伊文不知道对方到底干了多久,但他想应该是个很长的“天文”数字(看,是个冷笑话)。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转而言,控制星辰的神明是不可或缺的,但,就算是没有伊文纳尔的日子,流星雨还是会照常落下。
……只是不太遵守交通规则,容易造成伤亡罢了。
那个时候人类中还有狩猎星星的人,用发射光线的枪将不该存在或是注定毁灭的星星击落。之所以要让人踏进神的领域去干涉这一切,是因为那样的事情,毁灭自己造物的事情——
神明无法承担。
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为了给人们一些东西去爱,而人类则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毫无负担地将那些美好的存在全数抹杀。如果神不去做,他们说,那我们就自己来吧。
所以,曾经,必须有人要射杀星星。
伊文纳尔有一次跟萨斯恩谈起这个话题。他觉得对方应该知道些什么,星神看起来也确实是思考了,最终却歪了歪头随口打了个太极就这么晃了过去。事后伊文反思了一下,认为对方大概什么都知道,但对他而言有其他的东西更为重要。
为了和这位并不多言的上司进一步搞好同事关系,流星雨之神曾经向对方索取了他随身携带的棒棒糖,结果很明显地失败了。于是事后他又反思了一下,认为自己应该是送棒棒糖的那一个。人际交往真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对方并不那么想跟你交往或者成为你的顶头上司的情况下。
感慨归感慨,他还是要将失败的过程写在另一本记事本里,然后用任何可以的机会再次打扰星神独处的时间。
因为他总是想起射杀星星的事情,而这种不协调感令他很不舒服。
……不知为何,伊文纳尔·加拉西亚总觉得自己以前应该也不是个擅长与他人相处的角色。
丨
1月3日。
伊文纳尔翻开笔记本,上面被自己的字迹写上了这个日期,还有一些对他而言有定位意义的坐标。人类的那一套对神明来说不是很受用,毕竟从上面和从下面看的方位完全不同——
而且他也看不出地球是圆的。
算好时间,收拾好东西,他招呼起这次出任务的流星们,挨个清点好行李在身后排个一排,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银河边走过去。领头的流星雨之神难得地穿了全套正装,连指甲都涂了颜色(请相信那和人类的指甲油功用不同,这个是空手抓许愿时的救命符),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
身后的流星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活像是去郊游的小学生,但伊文纳尔早已习惯了这个场景。这次之所以如此正式,其实是因为还有别的原因更加困扰——
昨天,总是帮他调眼镜的星星和自己的女朋友吵了一架,现在正在冷战中,连流星雨都请假没来。平时碍于那孩子而碰不到单片眼镜的小家伙们一拥而上,硬生生把留给自己控制镜片清晰度的金属丝给别断了,于是他现在只是挂了一副没有丝毫帮助的幻境片儿,眼前迷迷糊糊的,连路都快要看不清楚了。虽然说凭着记忆也能找到辐射点,但他实在有些担心接下来的事情,毕竟一路上右眼一直在跳,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虽然是神明,但伊文纳尔还是有些迷信的。
走到辐射点的正上空,似乎是称作“牧夫座”的星星们懒洋洋地出来迎接他们,不过比起欢迎或者凑热闹,更主要的是把守住自己的房子,不要让哪个不长眼睛的流星给撞飞出去(不,并不是以前经常发生这种事情)。他眯起眼睛辨认方位,于是自己的军队一下就乱成一团,大声地叫嚷起来。
“这次砸谁,这次砸谁?”
“一看就是新来的,没规矩,听闪老大说啦。”
“老大我们砸谁,砸谁?”
“诶我悄悄给你说,老大眼镜坏了,这会儿估计正在翻地图……”
“那就是哪里都能砸了!砸了!”
“砸了!砸了!”
“我想砸个麻麻~”
“砸麻麻,砸麻麻——”
伊文纳尔从厚厚的星轨图里抬起头,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半句,身后的流星们已经一哄而散,险些连他手里的纸都一并撞飞了出去。好容易站稳脚步,他一摸口袋,这才发现自己带着的愿望收集袋也少了一个。
“你们,那是我的——”
一脚踏空,流星雨的神明绝望地发现自己正越过云层,朝人类的世界落去。周身的景色迅速更迭,唯一不变的只有身边飞速冲刺的流星大队,以及它们之中若隐若现的那个纱布袋子。慢了几拍,在看清地面上的庭院的时候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这不是人类的世界。
下一秒,原本似乎是一颗高大植物的位置被流星毫不留情地劈成两半,随后更多的流星蜂拥上去,那脆弱的植物很快就变成了一团黑色的东西,大概是烧成了灰烬,然而伊文纳尔实在是无暇去顾及这些了——
在他面前,尽管无法看清具体细节,但的的确确是站着什么人。对方的愤怒燃烧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不需要矫正视力也能清楚地捕捉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它们是和自己一样,左右有些不同的颜色。
脚尖踩到地面上,伊文纳尔废了一番功夫才让自己不要迎面栽倒下去。对面的人,不对,神,有着一头明亮的栗色长发,隐约能看到有什么彩色的斑点随着他的动作从发间滑落,他又朝自己这边迈了一步,五官基本能看——
随后,攥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打在了流星雨之神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