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千
《进击的巨人》艾尔文·史密斯 x 里维·阿克曼
正文:
梅毒在兵团内部爆发了。
艾尔文神情严肃,蓝色眼中一如既往的冷静与严厉,他环顾了一周会议室,这份紧张感也感染了各分队长,连韩吉都没有发表些不合时宜的言论。
“按照计划,明天从第一分队开始检查。”
虽然调查兵团一直以来都习惯了死亡,但是无意义的死亡却是艾尔文拒绝的。
“如果要进行全员检查的话,检测试剂的数量是不够的。”
“以团员自主报名的方式进行,韩吉你来负责这件事情。过去三个月内,与调查兵团内成员进行过性行为的团员,三天内必须都到第四分队处进行梅毒检测。考虑到隐瞒的情况,对于参与检测的成员周围的人进行一定程度的摸排。”
“值得庆幸的是,得益于几年前耶格尔医生发明的梅毒的检测和治疗的方式,让这次事态不至于扩大。米可,这周将调查兵团完全封锁,外部人员进出必须有人陪同。”
“好了,没什么事情就到这里吧。里维,稍微留一下。”
艾尔文没办法去想象一些旖旎又艳俗的故事的起因和经过,毕竟这种有传染性的疾病这对任何地方都是个头痛的事件,调查兵团一直以来都人手不足,如果因为这种事情损兵折将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上任以来,新的阵型已经初见成效,但是他们的成绩还远远不够,对调查兵团的质疑从未停止过,这个时候出现了这种管理上的纰漏会成为政敌们攻击的痛点。这件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调查兵团相对封闭,如果可以减少影响快速解决这件事是最理想的。
“如果被上面那些肥头猪耳的大人物知道了,恐怕又有针对调查兵团的由头了吧。他们做别的不行,只有互相攻击是最拿手的。”里维留到了最后,他看着艾尔文皱着眉严肃的样子,开口道。
“确实是兵团管理上的疏忽。虽然我们有一些私生活方面的基本规定,但是大部分时候,对团员的私生活都没有干涉。我打算更新一下这方面的制度。”
“比如说?”
“比如说,严禁不安全的性行为。在军中性行为必须使用安全套,并向士兵们发放安全套。”
“你知道安全套基本都是中央老爷们玩具。你要发放这种东西的资金从哪里来?哪怕是猪肠子做的劣等垃圾套子,资金也不够吧。”里维啧了一声,既然艾尔文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他恐怕已经有了一些寻找资金支持和获得物资的办法,这个人只有脑子转得飞快。
艾尔文看着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里维,你果然对这方面有些了解。”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地下街的人也知道可以减少怀孕概率的套子的价值,来寻欢作乐狗屎老爷们也怕意外获得一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不是吗。”里维确实对这方面有些了解,尤其是他母亲曾经还是一名妓女,只是他不认为这
是一个谈论身世、互诉衷肠的好时机。
“我想你也许知道一些地下街一些这方面的供货渠道。”艾尔文既然有些想法,那么留下里维的理由也显而易见,“不知道你是否可以为我引荐一下。或者说,你懂的,我们不需要为缴获的走私赃物支付酬劳。”
“我知道了,这需要一点时间去摸清楚他们的仓库位置。而且地下是宪兵的管辖范围,这恐怕不是容易的事情。”
“下周我会去中央报告梅毒的处理结果,你和我一起去,到时候我们分头行动,你确认好仓库位置后,我会处理好宪兵团、准备好搜查令来和你碰头。”
“明白了,艾尔文。”
话题到这里似乎结束了,但是艾尔文的目光依然平静地望着里维,就像有没说完的话一样,这样欲言又止的矜持让里维感到了背叛,里维还没能意识到这种背叛感背后的缘由,他只是不爽地问道:“你的话说完了吗?”
艾尔文直视着他灰色的眼睛:“是的,我说完了。”
梅毒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还好无情的调查兵团团长有足够的威压来暂时制止骚动,但是这还是溅起不小水花。
除了疾病的困扰,显然,有一部分人会被热恋的情人告知“需要进行梅毒检查”,进而打破自己"只有固定伴侣,爱情忠贞”的认知,或者有一些人因为看到昨日还亲昵耳语的情人在检查的长队中等待而明白了自己的愚蠢,也有一些人直到第四分队的摸排才得知自己情人患有恶疾的事实,秘密的恋情和滥交的历史全都被迫浮上水面。马厩、廊下、训练场,几乎兵团的每个角落都此起彼伏着由梅毒检查而揭露的出轨劈腿三角恋的狗血桥段。不忠与背叛以公开的性病检查为起点加速爆发。
第一天的检查结束的时候,韩吉看着检查样本随即又开始异想天开:“莫布里特你说巨人会感染梅毒吗?虽然确实他们和我们生理构造不同,但是也有人与动物之间会传染的疾病吧?那么存在人和巨人之间互相传染的疾病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巨人没有性器官好像被传染梅毒的可能性不太大。不一定是梅毒,最好是有对人类无害却能对巨人造成死亡威胁的病毒那就完美了……”韩吉的话匣子一旦开启就停不下来,她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畅想的时候,里维站到了她的面前,“嗨!里维!你也是来检查梅毒的吗?我们今天已经把把血液样本打包好了,你可以明天再来。不过你的床伴是谁呢?让我来猜猜看!”
“啊?”里维皱着眉,“混蛋四眼,不要在那边喷粪了。给我看看检测的名单。”
“你要看检测名单做什么?是要检查一下你的床伴在不在上面吗?这可不行,这可是队员隐私,是不能给你看的。不过你放心吧,只要每个受到检查人员的床伴我们都会一一通知检查的。不用担心!如果你的对象真的在名单上,我会亲自来抽取你的样本!虽然说我主要是对巨人的血液样本比较有兴趣,但是里维那么强也是不错的研究对象……”
“对方如果有所瞒报怎么办?”里维打断了韩吉的喋喋不休。
“里维!你真的在兵团里有床伴啊!放心吧,我们会让他说出来的。”
“喂喂喂,你想干什么?不是我……”里维来不及解释自己的本意,就发现自己好像不慎被卷入了大麻烦。韩吉在接下来的两天,连续责问了很多人关于“是否和里维进行过性行为”这件事,虽然有莫布里特的阻挠和里维的毒打,但是兵长在兵团中空穴来风的风流韵事还是被传播开来了。兵长的床伴人数逐渐从一人变成了百人,对象的性别从女到男从男到女不一而足。
里维有意把屎塞满韩吉的嘴,只是流言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只能庆幸艾尔文给他安排了去地下街的任务,让他好离开兵团一阵子。
艾尔文来酒馆和他碰头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给达官贵人们供货的仓库,而艾尔文也如约带来了“搜查令”。
艾尔文脱下了灰蒙蒙的兜帽外套,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军大衣,他刚从总统那儿过来。
“你要这样去收缴走私品吗?他们可不会乖乖等你跑上去。”里维坐在椅子上,拿着红茶忍不住嘲讽道。
“我今晚来不及换装备,主要来是和你确认情况,明天10点,我会带着第一分队一起过来。”
艾尔文从口袋里拿出地下街的地图,里维介绍起了仓库周围的环境,他们花了两小时敲定了明天的行动方案,艾尔文收起了东西,开始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最近因为梅毒的事情,兵团里人心浮动,但是你的流言反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说实话我非常感谢,也觉得很抱歉。”
“你是在介意流言吗?”
艾尔文看着里维的眼睛,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不,应该说我很感谢你。我原本正在考虑马上进行一段时间的特训来转移大家都注意力,那流言帮我控制住了局势。现在有更多时间好好计划一下特训的细节了,特别这次我也’找到’了一些’支持者’,下一次壁外调查可以提上日程了 ,为此调查前的训练十分重要。”
“你这家伙还真是总是在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嗯,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好在梅毒的事情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总统那边对报告也没有说什么。”艾尔文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既然今天事情都做完了,来做。”里维没让他走,里维的脚,穿过桌子,抵在了艾尔文的小腹下方。隔着厚靴底,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对方慢慢胀大的那玩意儿。
流言也并不全是谎言,里维的床伴确实是在兵团中。
他们第一次上床是在一次壁外调查之后。壁外调查的结果一如既往的惨重,逐渐降低的死亡率在生命的湮灭面前无法成为借口,对调查兵团和团长艾尔文的指责从没有结束过,而艾尔文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对指责的动摇,这样的冰冷无情又为下一轮的狂怒添上了柴火。
总结会议上有反省有安慰,干部和团员们都理解艾尔文的付出,也明白新阵型的意义。但是艾尔文还是很平静地拒绝了大家都关怀,似乎并不在乎指责。会议结束后,里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挡住了艾尔文即将关上的房门,门后艾尔文的房间过于朴素,除了书橱、书桌和床以外别无其他,就连里维的房间中也总放着一些他喜欢的红茶,但是艾尔文却像是除了战胜巨人以外,别无私欲。
里维撑住门说:“艾尔文,来做。”
艾尔文有些冰冷,他的身体、嘴唇,都是像是刀刃一样凉,尤其是触碰着里维身体的指尖,让里维忍不住冷得打颤,只有他在里维耳边的呼吸,像是他从炙热的心脏中迸发的岩浆。他们从第一次起就总是做得很安静,只有呼吸声盈满了狭小的房间。
事后,艾尔文睡着了,他无意识地将身体靠在里维的身上。里维不喜欢在床上睡,只是他没能将这个快1米9的大个子挪开,于是他就这样靠着床板将就了一夜。
然后他们就成了床伴。
艾尔文一只手抓住了里维的脚踝,另一只手慢慢地解开了靴子上的束带,布料和皮靴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穿着这一身。当时我还是分队长。”
为了来地下街打探情报,里维换回了自己以前的衣服,然而里维不管是在地上还是地下都已经是闻名遐迩的英雄,隐藏身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该庆幸的是这里少了很多熟面孔,各个关节的掌权者也换了一茬,真的认识里维的人已经不多了。
里维这两天见了很多人,去了很多熟悉的地方。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穿着过去的衣服走在残破的街道,母亲、肯尼、法兰和伊莎贝尔、地下的天井,这一切都在他脑海中走过。
生命的脆弱大概是地下街和调查兵团唯一相似的地方。
而现在艾尔文,穿着他挺拔僵硬的正装,刚从总统府邸出来,到这最烂的地下街,和他做爱。
艾尔文脱下了他的一只靴、然后是长筒袜,他捧起着里维赤裸的脚踝,轻轻地咬了上去。
“你的脑子是都塞满了屎吗?”他的洁癖让他对艾尔文刚才的作为心生不满,但是他没有阻止。他们打炮的时候,里维不管嘴上说得多凶,总是极尽耐心的。
艾尔文没有理会里维的骂骂咧咧,他跪了下来,将那只脚放到冰冷的地上,又抬起了另一只,他继续将另一只靴子也脱下,柔软的皮革蹭过了棉袜,他卷下袜子,沿着里维的脚尖缓慢地亲吻,往上一寸,他就跪着向前一步,一直亲到了里维的大腿根部。
终于他从桌子下抬起头看着里维的眼睛,他那过于高大的身材佝偻着跪在在桌子底下显得虔诚极了,只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满着欲望,望着里维。
妈的。
里维抓起那头金发,仰起艾尔文的脸,弯腰吻了上去。
桌子被掀翻了。
里维跨坐在艾尔文的身上,赤裸的双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冷,这他忍不住蜷起了脚板,又或者是在艾尔文在他体内的搔弄让他忍不住蜷起脚板,这不是很重要。艾尔文抱着里维,将头埋在里维的颈间,他炙热的气息又一次拂过里维的耳廓,让里维忍不住更加主动地缠绕上去,两人的身体紧贴着融化在了一起。他们的性爱总是无声的。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交错响起,而喘息的尾声被亲吻吞没的时候,里维射了出来。
“艾尔文?”里维回过神来,艾尔文依然抱着他,没有松手,也没有抬头,这让里维没法动弹:“艾尔文,让我去穿衣服,我冷了。”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愚蠢。”艾尔文没有放手,低沉的声音从里维的耳边传来,也许是释放过后放松了下来,艾尔文的声音很轻,和他在兵团成员前热血沸腾演讲、或者冷静沉着的语气完全不同。里维忍不住想,这大概是他另一种真实的样子,被人类的希望和理想所封闭在内心其中一个艾尔文。
“我知道你是受到了下属的委托才去找的韩吉要名单的,但是我想还是应该说明一下。虽然我们的关系从来没有过什么承诺。但是……我的意思是,过去的三个月、以及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你。如果你没有别的……你不需要去查看名单。”
里维不快地挣脱开来——这对他来说很容易——他想说“有所怀疑的人是你吧?”他想起来了那天会议的最后艾尔文欲言又止的模样,那明明是艾尔文的动摇,他还记得那像刺一样的不快,现在反而是艾尔文来指责他?就像艾尔文知道的那样,他只是受人所托。虽然他们没有任何约定,但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艾尔文的“唯一”,毕竟他也不觉得这个男人有除了消灭巨人以外的别的心思。
只是里维的不快在看到艾尔文乱糟糟的头发的一瞬间融化成了叹息。他将艾尔文的头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金发。
“遗憾的是,我也是……只有你。如果你去做了检查,可能要浪费了。”
艾尔文再次抱住了他。
END
注:梅毒梗来自美剧《实习医生格蕾》。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惊鹊
原作:《哈利•波特》(乔治•韦斯莱x原创角色)
时间线位于双胞胎辍学后一年,女主的设定是第一次巫师战争时,被小矮星彼得杀死的凤凰社成员遗孤,家里和韦斯莱家关系很好,所以说和乔治弗雷德从小玩到大,在学生时代是个不大循规蹈矩的拉文克劳,在偶然发现邓布利多时日无多之后,被嘱托了一项卧底任务。
“你要去哪里,克里斯汀?”
乔治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沙哑,和难以压抑的哽咽。
我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或者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希望我回头看他——毕竟我们认识了整整十年,我轻而易举便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样子,也能料想到那双时常带着笑意的褐色眼睛,此时一定塞满了悲哀和仓皇。
我不自觉抿住唇,用舌尖刮过自己的上颚——这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动作,我手足无措,又不想被察觉时经常这样做——抵在牙齿和上颚之间,好像这样便能堵住某些情感不宣泄出来,以此来维持我摇摇欲坠的理性,我沉默着,把自己站成一块僵硬的顽石,却无端觉得手脚发冷。
我稍稍低下头,余光里就出现了被咒语割断的袍角,不规则的边角无力而狼狈地下垂。我强迫自己注视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从加入凤凰社的一刻起,失去便成了我不可避免的宿命,也从未想过当分别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我竟然会这么难过。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着又过了一会儿——这对双胞胎都是安静不下来的类型,以往就算他发烧生病,也总是顶着通红的脸,冒着被莫莉阿姨训斥的风险,拉着我说个不停。我们之间不是没有过沉默,只是细数过这些年的记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让人如此难堪。
“我尊重你的决定。”
乔治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他的鼻音已经掩盖不住,声音却很轻很轻。
属于我的乔治•韦斯莱,应该骑着扫帚飞驰在阳光下,他的脸上应该永远带着灿烂的笑容,就算是战争的阴霾,也不能让那笑容的光芒减弱分毫。
他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在这座阴暗压抑的老宅里,对一个明知要走的人仓皇挽留,不该在生意最忙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幻影移形回来,只见到一个狠心的、不会对他回头的背影。
我觉得内疚——这种感情并不是忽然出现的,而是自从我看到邓布利多枯瘦的手指,答应他最后关头的嘱托,并且知道短时间内必须家人朋友之后,便在我心底油然而生的。因为我即将离去,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丢掉性命,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如果问我害不害怕,我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没有人想死在十九岁,但总有些嘱托不容拒绝,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于是我用尽了我这一生所有的理智,和仅有的一丁点勇气,步伐平稳地向着门的方向走去,乔治似乎在我身后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可我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因为只要看了他一眼,今天我就走不出这扇门。
我终究是个没出息的俗人,只是运气太好,或是太过糟糕,接下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不过克里斯汀•沃伦是个一根筋的硬骨头——这或许就是邓布利多挑中我的原因,因为当真正离开的时候,我会害怕会担心,会内疚也会不舍,但我唯独不会后悔。
但我还是不敢回头,只能由死死绷着的信念之弦,拖着这脆弱的凡人之躯往前走。
我打开了老宅的房门,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不能回应”的念头是如此残忍而清晰,好像只要我说出一个单词,它就会被放大拉长,直到变成一个圆环,将世界圈在里面,之给我留下一片孤零零的虚空。乔治同样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尽管从情感上来讲,我确实希望他多说那么几句话,因为我爱他,而且舍不得他,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沉默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就在我转身关门的那一瞬间,却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所以最后我还是没忍住,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他的方向,却没有看见熟悉的人影——乔治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沉默地看着我走出这座凤凰社的临时总部,整个人都沐浴在路灯昏暗而细碎的光影下,孤身前去兑现一个有去无回的约定。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唯一的送别者。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此时却无端鼻头一酸。
格里莫广场12号随着魔咒的生效,彻底消失在我背后的那一刻,我忽然便明白了为什么他要站在阴影里,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事实上只要我有心细想,我母亲梅兰妮留给我的,足够的悟性和聪慧,便能让我洞察绝大部分的细节和人心。
可我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我对乔治这个人足够深刻的了解,因为我所解读出来的答案,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缠绕住我的灵魂,川流不息、奔涌而过的思绪在耳边疯狂地叫嚣着,轻易便组成了滔天巨浪,而后淹没我的五脏六腑,直教我动弹不得,呼吸不得。
冷空气逐渐汇聚成澎湃的急流,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沉默地涌动,发出叹息似的呻吟,右边的路灯在坏掉的边缘游离不定,光线时有时无、忽明忽暗,像是人在长跑后断续的喘息。
他生来便属于阳光,却站在黑暗里送我离去。
他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挽留我,却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因为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知道我一旦决定了什么便不容更改,也是因为他足够聪明,极大概率猜中了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匆匆忙忙要走的原因,而这些理由都不足以支撑他放弃挽留我的权利——我的父母早已在战争中死去,所以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权利,那个人无疑是陪伴我一路走来的乔治•韦斯莱——所以最为关键的理由,不过一个而已。
因为他爱我,他不想我难堪。
評論需求:求知/笑語
A
奥斯卡心情糟透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洁净的白布。那东西是医疗部的人硬塞给他的,浆洗到发硬的料子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喜的气味,熏得他直皱眉。伦敦一向的坏天气阴沉沉地压在黑发文员本就紧缩的心灵上,他瞪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在心里大声诅咒:诅咒魔女,诅咒猎魔人,诅咒差劲的天气,诅咒世间的一切——自然也诅咒楼梯最顶头高出的那一段木头台阶。
他想摔点什么,手边却只有新买的故事集。
他只能忍着。
如果不是那愚蠢的台阶和他那还够不上残废水准的腿……奥斯卡又开始咒骂。可这能怪谁呢?他刻薄地想,戴着粗呢帽挎着包的小孩都知道走路的时候就得专心走路,上楼时不要翻书,边走边看迟早滚下悬崖摔死。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倒平静些许,又能安稳待在床上了。
黑发文员无所事事,眼神落在书上。奥斯卡撑起身子,拿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故事集,他没什么目的地翻了翻,恰好瞟到心碎而死的丑陋怪物。双瞳异色的男人哂笑一声,心里头涌起一股厌恶,对现状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疲惫如浪潮一般吞没了他。
他干嘛就非得这么活着?
拉杰同他谈过这话。那时候他们喝醉了,用各自的语言嘟嘟囔囔,从塞满软垫的椅子里滑到地板上。奥斯卡,月亮的孩子问,怎么就偏偏是我呢?这肤色难道是我的错误吗?月亮想要属于她的孩子,她大可以找个维京人、找个高卢人、找个日耳曼人!她找个吉普赛女人干嘛——怎么就偏偏是我呢?我他妈怎么知道!奥斯卡把这话憋在心里,一方面他还坚持着自己那可笑的文明人的矜持,另一方面拉杰是他唯一的朋友,虽然他嘴上不会承认。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他回答,怎么就偏偏是我呢?已经喝到地上的白皮肤吉普赛梗着脖子看他,他看着他一黑一蓝的眼睛,很快又倒回地上,坠着金属亮片和串珠的头发浸在酒里,他呼出一口气,边呛边笑。奥斯卡知道对方产生了误解,他也懒得纠正。他从未对拉杰透露猎魔人公会的事,也从未倾吐过自己腿伤的来历。那些惩罚与发泄意味的抽打与抚摸着脊背的温暖混在一起,他从墙壁上的裂缝处偏过头,不敢真正去诘问。这些东西越沉越深,就像攀附在腿上的水草,拖着人一起往烂泥里落。所有的一切都堵着,黑发的文员不肯开口,他只有在阅读时才感到轻盈,似乎可以飞出窗外,借蜡做的翅膀去够云层后的太阳。
书可真好看,他想。黑发文员让苍白的手指拂过书脊,他的指头经过了封面上的花体字和那个作者。他喜欢他那些戏谑诙谐的聪明话,也喜欢他笔下的故事,那些幻想的故事……爱,爱与美。“因为爱比权力更强大”,他重复这句话,感到自身的疲惫褪去一点。
恨让他厌倦,也让他疲惫。过去奥斯卡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三幕悲剧,以灾祸为开始,以死亡为高潮;现在他只觉得好笑。他刻意忽略的那些细节、别过头去不看的事实都被当作燃料丢进老猎人传下的仇恨的火。这火要求他奉上自己的一切,它要他的生活、要他的情绪、要他的爱,什么好东西也没给他留下;等到火要烧没了,他才发现焦黑的木头底下堆着什么。
奥斯卡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书。他悄悄渴望着爱,睡着了。
B
玛丽戈尔德·沃伊德捏着查理的喙,看他扑腾翅膀。
“查理,”她说,“你知道我最近散步时见到什么吗?”
乌鸦摇摇头。
“现在的伦敦的确变化很大,”魔女不紧不慢地说着,“尤其是女士们,流行真是一年一个样——你也看到那些帽子上的鸟了,对不对?下次你再这么干,就在我的帽檐上待一个月!”
乌鸦扑腾地更厉害了。
魔女放开手,乌鸦首先飞到高大的衣柜上,又理了理自己蓬乱的羽毛,接着才嘎嘎叫起来:
“这不能怪我!那小子太怪了,上楼梯时摔昏脑子,几岁孩子才干这事!来了人把他架起来带走,然后放在铺着白布的床上……我可不敢靠太近,他那群同事见了我非得把我漂亮的羽毛全拔光!”
玛丽戈尔德抄起纸团砸过去,查理灵巧避开。
“别管了,玛丽,别管了!”它跳来跳去,“伦敦来了开膛手杰克,开膛手杰克寄了地狱来信,信上说不准还拿血糊了‘666’!管那神经兮兮的傻小子干嘛?——你东西都收拾好了,走吧!”
百岁的魔女没应声。她后退几步坐上床沿,转头看向窗外。
的确,我在找寻什么呢?十年前的真相在现实面前显得滑稽无力,她所设想过的每一种假设都燃在火里。我的出现真的是有必要的吗?她问自己。生活不会停下,她对挽回的试探也暂时看不出什么作用,而现在也并不是什么可以慢慢来的好日子。更何况奥斯卡过得还不错……
也可能我只是不敢再尝试。
想到这里,她再次起身:
“查理,带我去看看他。”
C
“你知道,最近有种挺时髦的说法,”拉杰曾对他谈起,“怎么说来着?啊,对了……‘梦是人无意识的愿望’,像不像那种祈愿的巫术?”
巫术。
巫术与恐惧、与欲望、与希望相连。这些深深埋藏于人类自己都尚未理解到的意识深处。
梦是人无意识的愿望。
他看到她,他奔向她,他们一齐笑起来。
玛丽戈尔德打开房门。
奥斯卡躺在床上,比在煤油灯下更苍白。他似乎做着梦。魔女走过去,借窗边的光仔细看着他,他异色的眼睛被眼皮遮着,头发搭在眉骨上。玛丽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手将奥斯卡的黑发别在他耳后,拿手指捏了捏他的耳垂,最后她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下祝福的亲吻。这是最后的告别。
她准备离开。
一股轻微的力道阻止了她。
梦是人无意识的愿望。
不希望接着巫术去实现什么,不期望魔女能带来什么,而是作为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诉说,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的希翼——奥斯卡盖曼对玛丽戈尔德的渴望。
黑发的年轻人汗涔涔的,他从梦中挣扎醒来,勉力揪住魔女的衣角。他一黑一蓝的眼睛望着玛丽,几乎是在祈愿:
“别离开我……
别抛下我……
别让我一个人……”
他看到她,他奔向她,他们一齐笑起来。他在梦里喊她——
“……母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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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放下帽子,摇了摇头。
“这样普通的帽子,没办法拿来当做线索。”他低下头,把木箱重重合上,刻意回避与伽利略对视。伽利略不免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叔叔追查了那么久都一无所获,诺曼要是一下子就能找到线索才怪呢。他看着诺曼满脸沉重,还以为他是在懊恼,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没事,别在意,我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诺曼勉强地笑笑,跟着伽利略走下阁楼。他的脑子里塞满了令人不安的念头,一会儿想着,干脆把这阁楼烧了算了,一会儿又想,回家之后就打包行李,连夜飞回山里好了。他心事重重地与伽利略道别,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一打开门,三条狗摇着尾巴欢快地前来迎接主人的归来。要是在往常,诺玛会挨个摸摸它们的头,打发它们回自己的窝里去,今天她却一反常态,蹲下身子紧紧地把法斯特抱在怀里,把头埋进它金色的长毛里面。
三条狗都慌了。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诺玛,在它们的眼里,她一直活力十足又无忧无虑,少有这种流露出脆弱的时刻。它们围着诺玛焦急地转来转去,去舔她的脸,舔她的眼泪,直到诺玛发出一声长叹,挨个抱了抱大狗小狗,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狗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啦?
诺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她躺在床上,坐在椅子上,坐在地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想,为什么是伽利略呢,为什么偏偏是伽利略呢。这是命运对她的捉弄,或者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犯下的罪行?
可难道复仇是错误的吗?害死她父母的人难道不该付出应有的代价?诺玛思考许久,终于得出结论: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贪心,已经沾过鲜血的手,不能妄想拥有平凡的幸福。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自己杀死的那对夫妻就是伽利略的父母,伽利略一直寻找的魔女正是自己。如果知道了这个,伽利略会怎么想?不要说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暧昧念头,就连他们曾经以为彼此之间牢固的友情也将要不复存在。
如果她不曾认识伽利略,不曾与他成为朋友,现在也不会如此痛苦。她回忆起曾经与伽利略一同度过的时间,发现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她知道伽利略住在佛罗伦萨,与自己是同乡,可却从未想过他就是自己的邻居,她知道伽利略今年二十岁,也从没想过那个男孩也是这般年纪。那天在威尼斯,风吹起她的帽子,落在伽利略头上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十五年前,她将一顶小得多的帽子按在了这个男孩的脸上。
也许她不是毫无察觉,只是不愿去想,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她唯一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如果纯粹用理性思考,她现在最应当做的就是收拾行李离开伦敦,回到布兰达身边,但她偏偏下不了决心这么做。
最近有许多魔女都在蠢蠢欲动,人类与魔女之间的战争说不准哪天就要全面爆发。人类的武器在魔女的面前胜算微乎其微,她不能让伽利略继续留在这里,作为猎魔人,他会成为魔女的眼中钉,而他偏偏又没有战斗力,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她本来想借着调查的由头,让伽利略跟自己离开这里,现在也不可能了。其他的事暂且放在一边,诺玛需要保证伽利略的安全,她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他,只能想别的办法。至于友情也好,爱恋的萌芽也罢,等一切结束之后,她也会将这一切全部舍弃,她是魔女,本来就不该跟猎魔人交朋友,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
诺玛走出房间,门口三条狗趴成一排,见她出来,快乐地摇起了尾巴。诺玛盯着它们思索了一下,对金毛狗法斯特说:“好孩子,去帮我做点事吧。”
伽利略有点摸不着头脑,诺曼为什么突然把法斯特送到他家里寄养?诺曼解释说,它和布瑞克最近总是打架,需要隔离一段时间。伽利略没多想,他向来不会多想,虽然法斯特跟他不太对付,但他一直很喜欢狗。法斯特也乖巧听话,虽然态度并不亲昵,但也并不给他惹麻烦。他把法斯特留在家里,在约定好的地方与诺曼碰面,今天他们要一起去华人街吃东西。说起来,诺曼最近总是约他一起出门,不知道是发了横财,还是单纯地玩心大起,不过管他呢,他馋华人街的肠粉很久了。
诺曼倒并没觉得伽利略推崇备至的肠粉是什么绝世美味,要说好吃,确实也算得上好吃,但远远比不上自家的意式红肠。他打量周围,多数是黑发黑眼的亚洲人面孔,也有不少本地人在这里吃饭。华人餐厅以便宜著称,附近的工人们经常来这里。伽利略一边吃肠粉,一边嘟囔着有朝一日要去肠粉的老家看看,诺曼本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也带上自己一起去,想想又作罢。
他们离开华人餐厅,在岔路口分别,诺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去。他远远地跟着伽利略,直到他进了自己家门才放心。今天也仍然风平浪静,没有魔女的袭击,也没有开膛手杰克,似乎开战的气息只是个错觉。
但诺曼没有放松警惕的念头。连伽利略都感受得到,他叫伽利略出门玩的频率增加了许多。他们去剧院看剧,去酒馆喝酒,去马戏团看表演,去湖边野餐。伽利略牵着法斯特,金毛狗在诺曼脚底下打转,用头去蹭他的腿,仿佛在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诺曼也不知道,他甚至不希望这样的生活结束,只是从布兰达和其他魔女零零碎碎的消息里,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魔女们渐渐地行动起来了。他们坐在红白相间的野餐布上,金黄的落叶落下来,落在金色的头发上,落到金色的阳光里面。伽利略问,怎么了,你最近有点不高兴。诺曼说没什么,布瑞克它……
它健康得很,却被诺曼假称生病,来掩饰自己的坏心情。法斯特听了呜咽起来,伽利略以为它为同伴伤心,伸手去安抚,却被大狗一骨碌躲开。法斯特仰面倒在诺曼脚下,任由他去摸自己的肚子。诺曼摸了狗,心情好了一点,转头发现伽利略在偷吃自己的三明治,气得跟他扭打在一起。
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十月就这样轻巧地滑过,转眼间到了十月的最后一天,万圣节前夜。
万圣节是鬼怪们的节日,传说中在这一天,鬼魂会重返人间,而现在的人们只把这当成一次盛大的游乐节日。他们在夜晚装扮成鬼怪的模样上街游行,小孩子们挨家挨户索要糖果。而对于魔女们来说,这样的节日意味着她们能够卸下伪装,以真面目示人,毕竟在游行的队伍里,扮成魔女的人可太多了。
诺曼向伽利略提及夜晚的游行,问他会扮成什么。伽利略神神秘秘,说自己有个了不起的好主意,一定会让诺曼大吃一惊。结果到了万圣夜,大吃一惊的反而是伽利略。
“天哪,你怎么扮成这样?”伽利略难以置信地看着诺曼,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个魔女,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戴着尖顶帽子,还拿着扫帚的女人,你不可能觉得她是除了魔女之外的其他生物。
“怎么样,是不是大吃一惊?”诺曼得意地欣赏伽利略惊愕的表情。伽利略猛地摇了摇头,脑袋上的草帽差点掉下来。他正了正头上的帽子,仔细打量起诺曼来,这让诺曼不免有点不安。
“你和你妹妹……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伽利略下了结论,诺曼总算松了口气。其实他不该扮成魔女出现在这里,但作为魔女堂堂正正出现在人群中的机会难得,尤其这次伽利略也在一起,如果不是万圣节,怕是根本没有可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伽利略的面前。他并没有穿自己作为魔女时的衣服,而是根据人类对魔女的印象置办了一套,想要借此掩盖自己的身份。他打量伽利略的穿着,今天他扮成了稻草人,身上绑了不少干草,勉强算是像模像样,就是走起路来掉渣。
“为什么要扮成魔女啊?我觉得吸血鬼很适合你,狼人也可以啊。”伽利略问诺曼。
“还不是你整天说魔女的事,我都听烦了,不如让你见识见识魔女的样子。”
“哈哈哈,其实魔女也不都是这样的,她们也不都戴这种帽子,也不是所有魔女都穿黑衣服……”伽利略又开始了他的魔女讲堂,诺曼后悔说刚刚的话了,魔女是什么样,还要伽利略给自己来讲吗?他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还时不时点点头,心里只想把伽利略身上的稻草给拆了,最好连里面的也一起掏出来。
伽利略不知道自己的兄弟正在想着如何把自己大卸八块,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一边谈天说地,一边跟着游行的队伍往前走。周围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穿着夸张的服装,狼人,吸血鬼,僵尸,魔女,幽灵,鬼怪们齐聚一堂,诺曼想,即便是人群里混进了几个真家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伽利略似乎也与诺曼想到一起去了。他朝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说道:“你看那边,那边有猎魔人在巡逻。今天这里这么乱,肯定有真的魔女混进来一起。所以现在许多猎魔人都在这里待命,以防她们突然搞破坏。”
“也许魔女也不忍心破坏难得的节日气氛。”诺曼替自己的同族说话。
“说不定是发现这里有猎魔人,不敢轻举妄动呢!”伽利略压低了声音,“说不定,我们旁边就有魔女混在里面……”
诺曼不免一阵心惊,好在跟伽利略在一起相处久了,这种事也差不多习惯了。伽利略对自己的朋友报以最真诚的信任,连诺曼的男性身份也没有怀疑过。越是这样,诺曼越想与他开开玩笑。他扯了扯自己的尖帽子,让它变得更挺拔一点,然后同样压低了声音说:“说不定,我就是那个魔女……”
伽利略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会讲笑话!”
诺曼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有点不甘心,虽然对他来说,伽利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但是……
“那如果我是魔女的话,你要怎么做呢?”
她想这样问,于是就这样问了。伽利略只是略一愣神,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把你抓起来了!”
“认真的吗?”
伽利略愣住了。诺曼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月光浅浅地照在他的尖帽子上,帽沿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竟然是个满月夜。伽利略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诺曼,而是一个真正的,穿着黑色斗篷的魔女。但他也只把这当做是诺曼出神入化的化妆技术,用力摇了摇头:“我当然是说笑的。你怎么可能会是魔女啊。”
“是啊,”诺曼轻轻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是魔女呢?”
布兰达来信,问诺玛怎么还不回家,语气比平时来得焦急。她说前阵子下山采购,听那里的人说有魔女显露踪迹,在村里杀人。布兰达不知道是否真的是魔女作案,只觉得形势不妙,希望诺玛赶快回意大利。
诺玛回信说自己还要在待上一阵子,不过心里也清楚拖不了多久。以布兰达的性格,诺玛要是再在伦敦待下去,她就要上门来领人回家了。她把信扔进邮筒,心想能拖一天算一天吧,要是布兰达真的来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不知是因为运气好,还是魔女们察觉了诺玛这个同类的气息,这段时间伽利略身边一直没发生什么险情,连诺玛也开始疑心自己的猜测是否会成真,但是日子还得照样过。法斯特仍然住在伽利略家,见到主人的时候它总是委屈地用鼻子拱她的手,满脸写着“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伽利略也问,诺曼推说布瑞克还没病好,延长了法斯特的“出差”。
关于诺玛存放在阁楼上的秘密,伽利略后来也鲜少过问,这让诺玛松了口气。她扯的谎一个接着一个,要是伽利略铁了心要一起调查当年的旧案,她不知道又得硬着头皮编出多少谎话。她打心底里希望伽利略再也想不起这事,好让她能在他身边多待上一阵子。
她白天与伽利略一同出游,晚上回家却总是睡不好。她想,伽利略那么信任她,可她却一直都在欺骗他。她夺走了他的父母,还妄图拥有他的友情,可以说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她欺骗自己,说是为了保护伽利略的安全,其实自己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伽利略真的处在什么不安全的境地吗?未必如此,开膛手杰克已经很久没出现犯案了,那些想要向人类复仇的魔女也离他们的生活很远,诺玛不得不承认,自己陪在伽利略身边,完完全全出于自己的私心。
唉,要是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好了,可惜诺玛也知道,所有的一切早在十五年前就无法改变,只留她一个人品尝这迟来的苦涩果实。
诺玛想过也许某一天她会在伽利略面前暴露魔女的秘密,可能是因为伽利略受到袭击,她迫不得已在他面前使用魔法——也许这个能用自己也是有魔力的人类来搪塞过去,不过伽利略肯定要喜出望外地把他推荐给猎魔人公会,到那时候就更麻烦了。或者是伽利略的哪个朋友怀疑诺曼的身份,旁敲侧击让伽利略帮忙取来诺曼的血,众所周知,指魔针对魔女的血液有反应。所以诺玛平时总是避免碰到尖锐物品,以免扎伤手指留下血液,她知道,妈妈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又或者,伽利略突然开窍,察觉了诺玛的魔女身份,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不觉得伽利略能察觉到这一点,毕竟两人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伽利略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在诺玛的想象里,伽利略总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用愤怒或是悲伤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大喊:“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然后他们吵架,不欢而散,从此诺曼再也没有出现在伽利略面前,一切总是这样结束。
她想过,可能这件事明天就会发生,可能永远不会发生,她和伽利略之间的所有情谊都会从此消失殆尽,虽然她也存有一丝侥幸,如果伽利略能够接受的话……但即便是接受了她是魔女的事实,诺玛还有另外一重难言之隐,因此诺玛不再奢望,只是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她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总是会超出她的预期。
诺曼走过圣诞气息浓郁的街道,神色有些晦暗。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家家户户却已经忙着做节日的准备,大街小巷似乎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但诺曼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开膛手杰克沉寂许久,终于又出手杀了一名魔女,按理说诺曼不应在夜里出门,但今晚他又与伽利略有约,不好不去,于是她挑人多的道路,小心谨慎地走。
他走进他和伽利略常去的酒馆,伽利略早早占了一张桌子等他过去。两人点了啤酒和小菜,聊起开膛手杰克案,又漫无目的地跳到别的话题,诺曼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懒散地拄着下巴听伽利略讲牛顿力学。伽利略正讲得神采飞扬,突然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指魔针:“我没听错吧,是魔女?”
诺曼猛地心惊了一下,他确定自己没有用过魔法,指魔针也发现不了自己的踪迹,但伽利略手里的指魔针晃了两下,竟然直直地指向自己的方向。伽利略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这玩意坏了吧?怎么指着你啊?”
他干脆跳下座椅,围着诺曼转了两圈,不知为何,无论他走到哪个方位,诺曼就像一块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着指魔针的指针。伽利略眼看着冷汗直流:“不是吧,这个肯定坏了,我得赶紧回公会让他们看看,这次会不会让我赔啊……”
诺曼在他转圈的时候也出了一身冷汗,他快速思考着指魔针突然起作用的原因,绝对不可能是他用了魔法,也不可能是猎魔人公会擅自升级了技术,难道是隐蔽气息的魔法出了问题?他酒醒了大半,听到伽利略说出“公会”两个字,更是迅速作出了决断。
诺曼站起身,一手拉过伽利略的胳膊,一手以极快的速度拿起酒馆角落里放着的一把扫帚,连扫帚带人一起拉出了酒馆。不顾伽利略大叫抗议,诺曼把他拉到了酒馆后面的小巷,自己跨在扫帚上,向伽利略发号施令:“上来,坐稳,扶好!”
伽利略摸不着头脑:“诺,诺曼,你喝多了吧!”
诺曼对他摇摇拳头:“少废话!给我上来!”
伽利略不情不愿地跨上扫帚,一边握着扫帚柄还一边嘟囔:“我看你也没喝多少啊……”
诺曼再度重复:“闭嘴,坐稳了!”他明显感到扫帚沉甸甸的,但这也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要起飞了!”
“什么?什么起飞?”伽利略话音还没落,就觉得自己脚下一空,耳边风声呼呼响起,转眼间他竟然坐着扫帚飞到了半空!吓得他一把抱住诺曼的腰:“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诺曼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抓稳了,我要提速了!”
若不是诺曼又飞得高了一些,整个伦敦大概都听得到伽利略的惨叫声。
大约两小时以后,诺曼终于肯让扫帚降落在一片树林里。伽利略颤抖着两条腿,从扫帚上下来,扶着树干想吐,结果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惨白着一张脸,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我是在做梦吗?刚刚我和诺曼骑着扫帚在天上飞……”
“这要是梦就好了。”诺曼板着脸说。
伽利略掐了掐自己,满脸的难以置信:“可是,你,你为什么会骑扫帚?你怎么会飞?诺曼,你到底是什么人?”
诺曼没好气地说:“魔女啊,还能是什么。”
伽利略大叫起来:“不可能!男人怎么能当魔女!”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是男人?”诺曼扯了扯领口,“还是说,你想亲自确认一下?”
伽利略后退两步,结果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你,你是……你不是诺曼,你是谁?”
诺曼要被他气死了。他早想到伽利略不会相信,没想到事情真的发生了,会是这么气人。现在反倒是诺曼要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魔女了,这可是他从没想过的。诺曼想了想,索性把这事放在一边:“走吧,捡点树枝去,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
他伸出手,在掌心里点了一团光当做照明,伽利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所以你真的是魔女?”
“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诺曼叹了口气,“还是先捡柴火吧,有什么问题,等火生起来了慢慢说。”
两人捡了点树枝堆在一起,生起了火。火是伽利略生的,他意外地有一点野营的经历。虽然生火对于诺曼来说是最不费力的,但他偏偏不愿在伽利略面前表现这个。
“你……真的是魔女?”伽利略烤着火,小心翼翼地问。
“嗯。”诺曼点了点头。
“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不会是想杀了我灭口吧!”伽利略瑟瑟发抖,跪地求饶,“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不像话!”诺曼恨不得给他两脚,“瞧你那点出息,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开始求饶了!我要是想杀了你,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那,那是干什么……”伽利略迷惑不解。
诺曼清了清嗓子,开始解释:“你好歹是个猎魔人,知道魔女会用隐蔽气息的魔法吧?我一直都隐藏着自己的气息,也没有使用过魔法,却还是被你的指魔针给发现了。我想有可能是隐蔽气息的魔法失效了……虽然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我暴露了自己的气息,如果有除了你以外的猎魔人找上门来就糟糕了,所以我只能找个地方躲一躲。”
“哦……”伽利略仍然迷茫着。他今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又太突然,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好不容易他才理解了诺曼的话,又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要是猎魔人公会的人找到你,问你有没有见过魔女,你会怎么说?说那是你的朋友诺曼,你觉得他不可能是个魔女。然后他们会发现你的指魔针没有任何问题,你说的话无疑是在包庇真正的魔女,你会成为袒护魔女的罪人。”
“你说的有点太夸张了吧……”伽利略嘟囔。
“我也要为我的安全考虑,当然还有你的安全,”诺曼说着,看向柴火堆,“自从开膛手杰克出现,魔女们受到挑衅,逐渐变得激进起来,本来是中立派的许多魔女也向激进派靠拢,开始残杀人类……你没什么战斗能力,又是猎魔人,我怕你被其他魔女杀掉。”
“魔女还分派系吗?”伽利略忽略了后半段,好奇地询问起来。
“当然了,她们可是斗争了几百年……”诺曼简单地给他讲了一下魔女之间的派系斗争,伽利略头一次知道魔女之间无法战斗,派系之间根本类似于人类之间的政治斗争,一时间忘了害怕。
“因为魔女之间不能伤害彼此,所以就算她们残害无辜的人类,我也无能为力。所以……”诺曼别有深意地看了伽利略一眼,“也就只能用这种手段。”
伽利略还是有点一知半解,但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其实是想保护我的,对吧?唉,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杀了。那个,天亮之后,我们就回去吧?”
“不要想着回去的事了,”诺曼悠悠地说,“我已经回不去了,现在回伦敦,指魔针肯定要响成一片。我也不会放你走,魔女一根手指就能杀了你,我不放心。”
“怎么这样!”伽利略跳起来,“我还有工作要做呢!”
“对,你的工作,给猎魔武器上涂装。那我就更不能放你回去了,伽利略,你要知道,我们其实是敌人,”诺曼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拳头却紧紧握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俘虏了。”
伽利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不知从哪来的绳索给捆住了手。诺曼牵住绳索的一头,对他笑了笑,那副样子,与他认知中的魔女别无两样。
伽利略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大叫起来:“好啊,诺曼!你一直都在骗我!”
诺曼心想,他果然还是这么说了。但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心痛,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两人气氛有点尴尬。昨晚伽利略赌气,一晚上没跟诺曼说话,诺曼也不想去解释什么,打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跟他说。
“要出发了。”诺曼说着,走向扫帚。伽利略满脸犹豫,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等一会儿。”
“怎么了?你还想跑啊?”诺曼有点好笑地问。
伽利略面红耳赤地说:“不是,你,你给我解开这个绳子,我,我上个厕所。”
诺曼忘了他还有这种生理需求,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他迅速把绳子给他解开了,也没忘放两句狠话:“你知道吗,我能变成狮子。如果你敢趁机逃跑,我会追上你,然后咬掉你的头。”
“……也太吓人了。”伽利略嘟嘟囔囔,走到一边上厕所去了。
解决了生理问题,两人骑上扫帚。伽利略问诺曼:“去哪?”
“非洲,亚洲,南极……只要是没有魔女和猎魔人的地方,都值得一去。”
“那么远!”伽利略吓了一大跳,“你是认真的吗?”
诺曼不回答他:“坐好了,准备起飞!”
这一次伽利略并没觉得有多害怕了,可能是因为诺曼放慢了速度,也可能是因为他习惯了,他甚至有心情来欣赏一下空中的风景。
“哇,你看!云简直就像一片海!我敢打赌,没有几个人看到过这种景象。”伽利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
“是吗,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诺曼经常飞行,看惯了天空里的景色。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没有那么尴尬之后,伽利略旺盛的求知欲终于战胜了内心的那点纠结,开始向魔女提问:“那个,诺曼,你真的能变成狮子吗?”
“骗你做什么。”
伽利略的语气有点紧张:“我,我想看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魔女变成动物。”
“你就不怕我吃了你啊?”诺曼觉得有点好笑。
“你自己说的,你要是想吃,早就吃了,”伽利略壮着胆子说,“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魔女为什么能变成动物,这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
“你要我变我就变,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囚犯,哪来的那么多要求。”诺曼冷淡地说。
“唉……”伽利略失落地叹了口气。
他们飞行了一段时间,诺曼又在一片树林里降落了。伽利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大概已经离伦敦很远了,根本是插翅难飞,虽然想找个机会逃跑,但诺曼似乎就连背后也长了眼睛,时刻注意他的动向。伽利略暂时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跟着诺曼去捡柴火,又去河边抓鱼,实际上因为双手被绑住,完全是在一边看着。
诺曼生了堆火,把鱼架在火上烤。他绑住了伽利略的脚踝,解开了他手上的绳索,免得自己还得喂他吃饭。鱼没经过什么精细的处理,也没有什么调味料,味道勉勉强强,两个人填饱了肚子,天色也暗了,便干脆在附近找了个避风的山洞,打算休息一晚再出发。
他们背对背躺在营火旁边。诺曼知道伽利略有话想说,他一言不发,静静地等。
“那个……诺曼,你还醒着吗?”
“嗯。”
“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个猎魔人了吗?”
诺曼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解释:“不是这样。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个猎魔人。跟你认识,交上朋友,也只是个巧合。”
“那你知道我是个猎魔人之后,为什么没有立刻杀了我?魔女不是最恨猎魔人了吗?”
“我从来不做滥杀无辜的事。”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扮成男人呢?”伽利略又问,“而且还……扮得那么像。”
“因为这样比较方便。女人做事总是处处受限制,而且没人会怀疑男人是魔女。”
伽利略“喔”了一声:“好有道理,我就没有怀疑过。”
“那是因为你傻!”诺曼忍不住骂他,“要是你碰上的是别的魔女,你早就被杀掉了!”
伽利略挠了挠头,他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事,脸色一下子变了:“等等,那你的妹妹……”
“我没有妹妹。”
“什么!”伽利略大叫,“那我见到的那位女士……”
“是啊,就是我本人,”诺曼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早该想到的。顺便一提,彼西妮也见过我,她当时就发现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如人家小女孩呢。”
“彼西妮竟然一点都没告诉我!”伽利略再度受到了打击,诺曼和那天的美丽女士竟然是同一个人!他挣扎起来,想挣开脚上的绳索:“诺曼你,你欺骗我的感情!”
“实在对不起,我也有我的苦衷。你是猎魔人,我不能让你知道我的身份。”
“这……我也能理解……”伽利略停止了挣扎。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了吗?”
诺曼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起在威尼斯时,她曾经对伽利略说过,自己会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他名字。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说:
“诺玛。我的名字是,诺玛。”
这之后他们开始随意地闲聊,聊起不曾被提起的魔女诺玛的故事。诺玛回避提起自己的童年,只说父母离世之后跟着亲戚一同生活,她们在森林里打猎,养猪,有时也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人类世界。诺玛被那样的世界吸引了,没有魔法的人类是怎样创造出这样色彩缤纷的世界的?她想知道,所以她来到了伦敦,成为了诺曼,认识了伽利略。伽利略问她,你觉得人类怎么样?她说,人类是很复杂的,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有时很坏,坏人有时很好,其实魔女也一样,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魔女和人类能和平地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伽利略说,他现在仍然觉得,诺曼是魔女的事情令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诺玛说我理解,你肯听我说话,已经是我想象中最好的情况了。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直到两人都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再度出发,走走停停,直到第三天的夜晚,诺玛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伽利略问。
“我们的位置变了。”诺玛说。他们身处高空,下方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头顶上悬着一弯新月。诺玛向南飞行,现在本该已经到达地中海上空,但她现在却感知到自己在北冰洋附近。伽利略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们该不会在不知不觉中环游了地球?”
“我飞得没那么快!”
“难道地球只有欧洲那么大?其他的板块都不存在?”伽利略震惊地提出自己第二个猜想,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你想什么呢!这肯定是魔法造成的啊!”诺玛都不想跟他说话了。伽利略发现魔法这个解释竟然能让他安心,不由得又开始怀疑人生。
“看来我们是逃不掉了,”诺玛喃喃自语,“不管是非洲,亚洲还是南极,现在我们哪里也去不了。想要找一个没有魔女,也没有猎魔人的地方,怎么那么难啊。”
伽利略看着有点低落的诺玛,不由得想安慰她一下,他突然灵光一闪,说道:“不是还有一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诺玛好奇地问。
伽利略指向他们头顶的新月:“没有魔女,也没有猎魔人,甚至没有人类的地方……不就是月亮上吗?”
诺玛错愕地抬起头,弯弯的月牙挂在漆黑的天空,像是谁的笑容一般。
話說這天下好書愛書之人眾多,中有一類專喜收藏那些少有知曉,祗可三四好友私下裡傳抄借閱之書者。
此類中曾有一《風流記》盛行一時,因書中多有淫穢之說,於舊朝年間便已被禁毀,如今祗有些許抄本隱於坊間。
此書說的是前朝年間曾有一極風流之人,此人名姓難考,祗知亦是出身自書香世家,便以風流子一號代之。此子家中二位高堂對其管教甚嚴,為使起安心唸書,在年幼時便買來大四歲的媳婦。因這姑娘容貌也算得上清秀可人,性格也老實勤幹,故安派她一邊伺候少爺,一邊收拾家務。
這少爺是生來的風流放蕩,小小年紀便已有了些不正的心思,時常或明或暗地向那媳婦示好。祗是那媳婦不知是天生的石頭性情,亦或祗是懼怕老爺夫人責罰,從不答應,而少爺也因怕父母得知動起家法,每次祗得悻悻回房自紓,不敢強要。
後到了一個中秋之夜,一家人吃了晚飯,老爺夫人吃多了酒,早早去睡了。風流子侍奉父母回來,又自斟自飲了幾杯,祗覺得夜靜人懶,無事可做,遂想起後院的媳婦,左右想父母既已睡熟,無人可管自己,便徑直去推了媳婦房門,要討一夜風流。媳婦起初仍是不肯,卻見那少爺一下跪倒在地,道是他月下賞夜卻見天邊一顆紅鸞星亮,定是上天有意要成全他這樁好事,說罷對著媳婦拜了三拜,滿口“姐姐奶奶”地討歡。媳婦見他如此,也不好再辭,祗得允了,這少爺當晚便未再回自己房中。自這夜之後,少爺夜夜趁老爺夫人熟睡後來同媳婦過夜,媳婦也再不推卻,二人將些抄本繪冊上的玩意兒俱耍了個遍,竟未曾被高堂發覺。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某日老爺喚來少爺要他背書,少爺竟是一字背不出來,原是他與媳婦見無人知曉,膽子愈發大了起來,日夜在房中戲耍,哪裡還記得讀書。老爺夫人因此起了疑竇,是夜睡下後不久便又起身,去了少爺房中卻見人不在,在院中找了一圈,便見著少爺與媳婦正在後院樹下的水缸邊行那不堪之事,氣得老兩口當晚便將媳婦打了一頓攆出門去,又將少爺鎖在書房,第二天請來個十鄉聞名的古板先生,日夜督促少爺讀書,把少爺看得好似個坐監之徒,總算安分了一陣。
年末入冬後,老兩口受不住風寒,雙雙病倒,祗能終日窩在炕上取暖養病,又因那先生回鄉居喪,家中更無人能管教得了少爺。未過數日,那少爺便不知從哪裡買來一個美妾藏到院中,又復數月前貪歡戀色,不思進取之態。
某日正當午時,後院二人已交纏了數回,最後竟一路肏著滾進了老爺院中。老爺睡夢中被院中傳來的陣陣淫聲浪叫驚醒,登時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噎在喉中難以吐出,被活活氣死在榻上,未過數日,便連帶著萱堂也一同駕鶴西去了。
自此後少爺再無人管束,愈發膽大妄為起來。正所謂浪子敗家,未出數年,家中金銀皆已揮霍殆盡,連田產房屋也盡數典當,僅餘一間偏房度日,連日常飯食亦難以為繼。少爺至此方有所收斂,將那美妾賣去妓院,得了二兩銀子,請回先生教書,居然真學出了些名堂。又過數年,便將那偏房也賣出,籌得銀兩北上遊學去了。
這風流子一路遊學,身上那點盤纏早已用盡,然他自有套辦法,靠著一副俊美樣貌和滿腹才學,再裝出副謙恭柔順的樣兒來,倒很能誆得住人,騙得不少年少不知世深的妓兒在自己身上倒貼金銀。風流子一路到了名城揚州,得知城中有一名妓,素好文雅,詩才號稱妓界第一,祗在守禮雅客樽前歌舞,那鴇母將她作親女兒般看待,歌舞之外向來閨房緊鎖,是以至今還未曾破瓜。
風流子財色之念即起,便又想把那套老法子用上,未得見面,已寫好數首文縐縐的浮雅之詞寄贈,偶爾去勾欄裡聽曲,也裝出副純良姿態,不與那妓女眉目相交。時過數月,名妓果然上鉤,滿心以為遇到個才貌相堪的良人,祗等著哪天攜手同歸,奈何盡把個芳心錯付,任著風流子予取予求。
如此這般便近了秋試光景,風流子以赴考為由離揚州,攜妓所贈百兩銀子而去。正所謂老天無眼,教此子得了頭名,金殿之上,天子御口,賜封駙馬爺,一身大紅官衣,高騎赤鬃大馬京城巡遊,好不威風,哪裡還記得那勾欄中人。自此後內有公主坐宮,妾妃侍榻,外有群臣恭維,僕從犬馬,真真個風流王爺也。
此書故事到此止,終究不過供世間卑俗浪子意淫之用而已,禁之該然。而禾老爺卻喜此書,欲演於台上,便令楊柳岸改作昆亂戲本。柳岸得了此書,刪卻其中淫穢之事,以風流子為王生,媳婦為謝氏,妓為紅鸞,公主為五福,不用美妾事,而另增神仙腳色,曰《紅鸞記》。
此《紅鸞記》戲本,頭二本唱王生與謝氏,以王謝偶遇紅鸞廟,王生誓娶謝氏與之白首同穴起,至王生為財而賣謝氏入娼館,後離鄉北上之事終,共八齣,曰〈偶遇〉、〈誓婚〉、〈大婚〉、〈夜誓〉、〈選妾〉、〈遊妓〉、〈賣妻〉、〈北上〉。三起四本,唱王生與紅鸞,以王生入揚州遇紅鸞起,因見其美貌而生艷羨之心,以詩文騙得紅鸞芳心,私許終身,至別紅鸞進京趕考終,亦是八齣,曰〈入揚〉、〈初遇〉、〈詩挑〉、〈閨思〉、〈答情〉、〈私定〉、〈誆情〉、〈贈別〉。第七本,則唱王生赴考事,述其得中頭名,御賜駙馬得配五福公主,因懼紅鸞上京尋他壞其好事,故以雞血偽造遺書,誆騙一良善書生帶書紅鸞,言其夫因落榜自死,棺槨已送歸鄉,要她自尋出路之事。祗二齣,曰〈攀皇〉、〈殺良〉。
以上七本,皆唱昆腔,而後十本,則為亂彈,乃唱紅鸞事,述其得知王生身故,悲痛欲絕殉情而死,後魂魄歸赴冥府受判,而閻王查其陽壽未盡,以冥府無她容身之所而驅之,又言那王生乃天生富貴命格,死後亦不歸冥府所管,紅鸞苦求無果,祗得復歸陽間,然其身已燒化,魂無所依,淒然飄蕩世間。此間幸遇一桃花道人,乃是天上紅鸞星君所化,下凡捉拿偷竊月老紅繩之仙官。道人憐惜紅鸞,收她為徒,一同遊歷。而此時京城宮中卻是淒涼一片,祗因皇帝最愛之小女五福公主病入膏肓,皇帝欲借大婚沖喜,然公主病情卻不見好轉,便許重金以求能人異方。
桃花道人攜紅鸞之魂入宮,見知公主已死,魂魄歸冥,便使紅鸞之魂借公主之軀重生。公主病愈,皇帝大喜,賜宴百官同賀,全國免稅三年以慶公主大婚。新婚之夜,駙馬王生頭覆紅蓋而待,已成公主之紅鸞與他交談,驚覺此人正是王生,方知自己芳心錯付,以至此淒涼境地,大怒之下拔劍欲殺。王生得知事情敗露,欲奪劍反殺,此時桃花道人出現,揭露其乃犯事仙官之身份,王生見狀化出原身遁逃,師徒追而不得,請來天兵助力擒之,紅鸞有一句唱詞曰:“若願為善,便是妖魔亦可敬;既是作惡,位封仙神亦當誅!”遂拔劍斬之,仙官惡行得判,戲至此終。
此戲紅鸞以莫言琴工昆部,賀喜官工皮黃部;桃花道人以青衣或老生應工,所本唱詞不同;王生本以丑應工,因禾老爺不喜,後改為生。再將皮黃部各齣名目錄下,共十二齣,文武兼場,曰:
〈閨房得書〉、〈情歸離恨天〉、〈冥府驅魂〉、〈遊魂三歎〉、〈紅鸞女拜師桃花仙〉、〈師徒遊仙〉、〈皇哭女〉、〈魂借〉、〈洞房重逢〉、〈恨癡情〉、大小〈逃捉判〉。
按柳岸所言,此亂彈本中紅鸞,全為喜官而寫,文唱武功,盡可施展,若他人則難勝(任)全場也。
另補一本演謝氏後事之《情關恨》,乃皮黃本,祗因太過冗長而從全本中擇出,然此齣唱腔淒美悠長,甚是動人,棄之可惜,故常以單折上演,世人亦多愛之。
以上即《紅鸞記》十八本也。
【首引完】
前回書開首說到,禾老爺要在花神山下大排戲宴,南城的乞丐爺炮仗花曾有打油歌一首,唱的便是當日盛況,歌曰:
二月十五花朝節,城外大街遊花神,
花神山上聚仙客,花神山下結賓朋,
仲春會迎衷春者,百花宴請拜花人,
春秋冬夏四方台,梨園群英闘奇芬。
其時禾園之東,花神山下,那花朝集市已熙攘了數日,各種花罈鋪子擺作了八卦陣,京城的做燈師傅皆拿出看家功夫,把花市裝點得好似天地同芳般,祗待十五點亮,造個不夜城出來。
正所謂東君開顏,天公獻瑞。初入十五這夜月明西天,一片清朗碧空,遊神隊伍備齊絲竹鑼鼓,帶著隊裱糊成的仙童仙女,文人墨客,抬著花扎的箱龕籠屜。那領隊的時不時打量月頭,算准了時間好緊著快慢,正好在日頭初升時到花神廟前。遊神隊的杠夫多是附近花農,一行人在廟前將貢品燒起,儺面巫師在火前跳迎神歌舞,待把供奉俱都燒化了,眾人進到廟裡恭恭敬敬地燒香磕頭,祈盼今年花市豐收。將東君與眾花神都一一拜了後,才又回山下花市收拾去了。
到了白日,這花市較前又更要熱鬧了十分。不單販夫走卒,那些京畿各處的許多大小商鋪,這日也都聚到此處擺起攤來,昨夜那些工匠師傅們便已把大小攤子都拾掇好了,幾個有錢的大店,竟把攤子蓋得跟房子一般,有墻有瓦還有樑,都是彩紙糊的,看著卻跟真的無二,好生氣派。首飾布匹成衣鞋靴之類莫論,便是文房本冊金器物什,甚至佛道用的八寶紙錢蠟燭,祗要能與個花字搭上邊兒的,在此都可見著。
集市一頭那排花架,正開著粉紅粉紫的花,叫聽花印社給佔去,擺了各種書冊畫報、版畫捲軸,前邊立了塊牌,印著雕花套色的“花朝專供”四個大字。另邊上是十三塊比人高的木牌,都貼著套色版畫,正中是“花朝十二伶”字,也是雕花套色,兩邊是柳岸所畫十二伶人繡像印稿,色是聽花印社按禾老爺之交代所配,濃淡清艷,各襯其貌。
集市另頭,是京裡幾個酒樓擺的場子,爐灶搭了有一長排,擺滿了大小桌椅,足有小二百桌,有的還圍著簾子,專供各種大小菜品。這邊最是忙碌,酒樓的那些小廝早忙不開,特從周邊農家找來幾十個勤快婦人專事洗完刷碟,才算夠用。邊上圍著各種點心鋪小吃攤,最大的兩個玉餟軒和素慧齋,專賣各種花朝專供的果品點心。至於茶湯酒水之類,禾老爺早已放下話來,凡來者有份,但請開懷暢飲,全由禾園買單。
酒場四方搭了四方台,寓一年四季。禾老爺一人捐了夏冬兩台,冬台唱的全本《長生殿》,台下坐者具是文人公子模樣,一邊品茶,一邊時不時搖頭晃腦指指點點說些甚麼;夏台則是花部的武行三小輪番演,聚集的一眾老少爺們兒吵吵嚷嚷,許多佔不到座的就層層圍在邊上,最是熱鬧。富商臻家捐了秋台,專唱正生正旦戲,也不知是不是臻老夫人的意思,這十齣戲裡倒有八齣唱的苦情,單是一齣《書房訴苦》就連唱了三回。正東的主台「八音獻春」則是眾人合捐所建,禾老爺給題的匾額,除了諸位老爺大人,還有許多舉子文人,農工商販都捐了錢,算是孝敬春神東君的。
請上春台唱戲的都是京中名班中的名角兒,就見眾伶人從邊上一串出來,在台下站了,然後是十二個花神扮相的自上場門出,在台上站定,朝眾賓客見禮。台邊一角報戲的是坊巷有名的唱家盲三爺,彈弦子踏鈴板唱了段《報花名》,報出台上諸伶的班號藝名,正是:
楊柳小生白楊柳,錦衣少年正風流;〔楊柳,戲班名,下同〕
金雪閨門紫芙蓉,好顏清歌六歲紅;
壽喜武生朱鳳生,掃劍彈琴向天歌;
賀家小旦賀喜官,寶月嬌荷眾心歡;
德勝花臉郝叫天,高門巨嗓叱佞奸;
春喜小旦小翠哥,白藕香中笑吟哦;
錦繡小旦裘璧君,裁風繡月織碧雲;
慶台閨門謝明珠,秦樓悲聲才郎誤;
榮升老生葉春霖,紫禁城上雄雞鳴;
富樂老生趙寶德,昇平署中講戲得;
和春青衣杜蘭蕙,大度雍容氣自貴;
保榮老旦嚴瑞芳,慈眉肅目坐萱堂。
台上正唱著,底下便有人議論道:“誒?咋沒見萬慶部的那些老闆們?”旁邊一人聽了,哂道:“嘿,這您還不懂?人那是給大老爺們唱堂會的主兒,哪能到這地方打對台呢!”那人聽了道:“不對,這葉、趙兩位老闆還拿過老佛爺的賞錢呢,人咋都來?”另人回道:“這葉春霖趙寶德都是皮黃班的,那是給咱們爺兒唱大戲的,能一樣麼。”底下正說著,就見眾伶人都一一回了後台棚子,那盲三爺又唱道:
正月柳郎驚夢回,二月楊妃花亭醉,
三月六郎敵寇追,四月貂蟬舞歌媚,
五月嫁魅醜鐘馗,六月西施浣紗配,
七月石宅綠珠墜,八月素秋旅雁飛,
九月陶公采菊歸,十月屈子離騷悲,
冬月明妃琵琶淚,臘月賽花傲冬梅,
四時仙女開天門,十二花神送春暉。
唱罷回轉,絲竹聲起,正是楊柳班兩位當家角兒的《遊園驚夢》。
戲且暫擱,先將那花神山說道來。此山不高不險,祗如平地上凸起一個膿包,本無甚稀奇,連名字也未曾有過。然不知何時,有好事人在此建了座小廟,種上各種花木,成了如今花神山之前身。那小廟少見香火,自建它之人去後,更無人灑掃,早成荒丘,至百年之後,才有禾老爺將這山包購下,拆去破的,新蓋了這花神廟。
此廟坐西朝東,以示迎拜春神東君,廟門前一面八字花壁,乃是四十多個徽州雕花匠用時半年方成,陽面刻的是錦簇花團捧著「萬艷歸春」四字,陰面是鏤刻精雕的十二月花時圖,每月各配了古人詠題詩一首。大門牌匾上花神廟三字,乃是自三王傳世之作中各取其一所得,左右一副對聯,據說是出自禾老爺的手筆,題的是:
千紅領袖司春主,筵君品香,作此瑤臺仙境客。
萬紫承恩乞艷奴,引子和月,封為碧海玉樓神。
頗有些香艷之味。
大門上請的兩位仙女門神,內中是一方庭院,四周廊墻花窗頗有些江南風韻,墻上彩繪的各種花神故事,還題有許多文士們的獻詞讚賦。
正殿為三開間,前設月台,台下香煙裊裊,邊有兩個穿粉地繡花法衣的道童侍候,殿門上雕的是各種吉祥花樣,將將開了中間兩扇使人祭拜。殿正中供一尊淨白的花神像,頭梳摶雲髻,身披觀音帔,衣襟半敞,婀娜身姿似透非透,翩翩羽衣如舞又飛,玉指輕拈一朵將開未開之牡丹,纖足微挪踏半灣漣漪春波,真可謂無聲聲更嬌,無風衣自搖,一看便知定是出自福建德化窯的天工之手。花神左右隨侍一對粉彩描金的男女花童,皆垂髫簪花的模樣,一者挎籃,一者捧盤,亦是生動可愛。神像後懸一匾額,上題七絕一首,曰:
無價琳瑯盈滿目,
飛衣搖佩掃香塵。
夜眠雲榻迎仙客,
解夢何需問鬼神。
暗喻此地主人身份。
神前供奉各種香花鮮果,另有疊疊詩文墨翰,乃是京師才子們所奉。一旁有幾個年輕道長,皆穿綠地繡花袍,奏金革絲竹之樂,祗為首那個穿的紅地繡金,手敲木魚唱花神祝誕文,皆是諸位才子們所填步虛之詞。再看南北兩間,各供著男女十二月花神的紗絹小像,周身以當令的絹花為飾,同有不少鮮花墨寶上供。
花神殿後有個鎖麟堂,帶幾間稍憩用的耳房,中間是個挺大的園子,被個春秋池隔作了東西兩邊,一曰點三春,一曰屬三秋。春園連著池子分出的小溪,種花樹芳草,秋園以細石鋪了滿地,高矮几錯落擺設,以各種盆景裝點。春秋池中一個小亭,以水中幾枝銅鑄荷葉相連,四周懸掛紗簾,簾內一人正在鼓琴,看不清是何模樣。池邊散落著幾套青石桌凳,有的桌面還鑿出了楚河漢界、縱橫方圓。堂中備了文房,一些不喜山下吵鬧的文人雅士都在此處遊玩品題,則又成另一番風景。
鎖麟堂後園有連廊曲折,隨流水一路而下,通向山腳的萬花樓。萬花樓四方皆開門,正門面對禾園之內,東門次之,北門連著鎖麟堂,南門連著一排倒座房,是給下人進出所用。樓中此時正唱昆曲折子,唱戲的是禾園裡蓄的家班,名喚「天華宴」。這天華宴中多是禾老爺從外邊戲班物色來的優童,本就是色藝俱佳的,再由班內的教戲師父一番調教,作得些許學問,與一般戲子自是不同。這天華宴另設女班,若非入幕之賓,是斷見不著的。
柳岸本就不甚聽昆戲,因覺無甚新意,不若亂彈新聲新事層出。這天華宴又是全憑禾老爺喜好做戲的,便是唱的新本子,亦不過是將古調替換幾個新字眼而已,加之禾老爺特喜小生小旦戲,天華宴中雖亦有淨末丑行,然全若龍套一般。柳岸覺得無趣,便藉口先行離開,本想繞去花市看戲,然四台闘春實一番胡鬧場面,曲聲互毆,哪裡能專心看戲;鎖麟堂雖安靜些,然與那些舉子們亦無甚話可講,見面祗覺尷尬。
柳岸如此想著,便起了先回戲云臺的心思,然再想這來回一趟要花費太多時間,又祗得罷了,便藉了方便,要尋個清靜處歇息。尚未出園子,見那邊幾個人,正是楊柳班的,山那頭花神戲剛唱完,便趕緊著過來,不敢稍有怠慢,走前的便是當家小生白楊柳,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見了柳岸忙來請安。
要說這楊柳班的白楊柳,實非白楊柳,而乃小白楊柳。他家師父正是楊柳班的第一代班主,如今已有五十多歲,早不唱戲,專心教授弟子,幾年前把自己的藝名白楊柳傳給最得意的小弟子,便是此君。禾老爺素喜昆戲,愛聽楊柳班的小生小旦,時常叫他們來唱堂會。然這楊柳班的名號犯了楊柳岸的諱,禾老爺倒是個看重人的,故而若柳岸在,便不叫他們。柳岸聞聽此事,寫了闋讚詞寄贈楊柳班,禾老爺知其深意,此後設宴不再避此諱,祗隱去楊柳二字,稱白家班,而楊柳班上下亦是知曉禮數分寸的,雖得其愛而全不恃此而驕,但凡去到禾園唱堂會,便是柳岸不在,亦祗以白家自稱。
小白楊柳另有個別號叫“二月春”,是禾老爺所起,取自唐賀監詠柳之絕句,於是便又引了個小字出來,曰玉妝。白家班當時收得柳岸寄贈之詞,所敬之詩便是玉妝所寫。柳岸贈詞到底不過應社之作,因而並未放在心上,卻未想玉妝之和詩,雖是為謝贈而撰奉承柳岸之作,內中卻可窺得玉妝對樂律之深諳,於曲詞又更有一番見解。自此後柳岸與他便常互遞書信,探討樂律之事。
今日於萬花樓偶遇,隨意寒暄了幾句,柳岸記得之前信中所言,便問道:“之前信中所說,你可考慮得如何?”玉妝道:“十三爺說的可是讓我寫戲論之事?”柳岸:“自是此事。”玉妝猶豫道:“蒙十三爺抬愛,我本無那個身份去推辭,然玉妝亦不過戲台下區區一幼學之童,何敢妄言戲理?”柳岸但笑道:“我說讓你寫,又未說讓你現在就寫。我看你對戲中所用曲樂等事頗有鑽研之心,倒可以在這多花費些功夫,想來定能別有一番作為。”玉妝聽罷面上一紅,道:“雖不敢妄與先賢相較,然當今世上,十三爺可算是大家,若論曲樂,您都不下筆,我一個戲子又怎敢造次,若傳出去,豈不是更讓人恥笑。”
柳岸哈哈一聲,道:“大家不敢當,祗是自古觀來,各朝皆有其最擅之體,漢有賦、唐有詩、宋有詞、元有曲、自前朝又有傳奇、小說。然要我論,我中華最集大成者,正在當今戲台之上,詩詞文章,歌舞樂白,無所不包,眾生百態,忠孝義節,盡在其中。讀書人學古體作法,非祗熟讀其文,亦當熟稔其理論章法,我雖不知這戲論能否啟後人之蒙,然定絕非無用之物。若你們這些真正唱戲的都不敢論其章法,那我們這些祗會看戲的,豈不更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之前你我二人書信相談,我看你似乎並無甚花雅門戶之見,若此論可成,想必對梨園各部皆有益處。”玉妝聽了,細一思索,便覺有理,卻又道:“若論樂理,當是萬慶班的月卿最有鑽研,十三爺怎麼不叫月卿來寫?”柳岸搖頭,道:“月卿之鑽研全在己心,他自有所成,卻難成章法而使他人可從。況他家父之事想必你亦有所耳聞,他便是有此心,恐也無力為之。”玉妝聽罷點頭道:“玉妝明白了,雖不敢就此應允,然爺此番話,玉妝會好好思量一番。”說罷二人便道了別,玉妝匆匆趕往戲房扮裝去了。
柳岸隨意晃蕩了一陣,實無處去,祗得又回頭來,正見文清與一個小旦在說些什麼,那小旦低著頭以袖捂嘴正哭,未等柳岸過去詢問,轉頭便跑開了。文清未追,回頭見柳岸走來,柳岸道:“那不正是月卿麼?怎會與你一道?”文清問道:“那是何人?”柳岸道:“便是萬慶班的小旦莫言琴,月卿是字,他的《漢宮秋》你是看過的,還說過好呢。”文清道:“原來是他,我祗覺面熟,不曾記得姓名。”柳岸便道:“你尚未說你二人呢,你說了什麼話,還把人弄哭了?”文清道:“怎是我錯?明月說禾老爺請你來萬花樓聽戲,我才從花市過來尋你,結果沒見著你,倒叫那伶兒給撞了。”柳岸奇道:“月卿為人向來謹慎,怎會如此莽撞?”文清搖頭,道:“我亦不知,祗他見我就哭,我本想安慰兩句,你便來了。”柳岸便打趣道:“莫不是文清兄你那副尊容,把人孩子給嚇著了?”文清聽了倒不甚在意,祗說月卿許是唱錯了戲被禾老爺責罵,柳岸卻道:“你若說喜官,我還能信,月卿是斷不會唱錯戲的。”文清道:“為何不會?人總有出錯的時候。”
二人正說著,裡邊就出來個人,見了他們過來請安,柳岸忙問了內中之事。原來月卿今日來萬花樓唱戲,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裝扮時竟把配鳳冠用的翠泡,錯拿成了苦條子用的銀泡。那人道:“而且插錯了哪兒不好,就錯在正頂尖兒,這不觸老爺的霉頭麼!”柳岸一時無言,半晌道:“禾老爺現在可還氣著?”那人道:“看面相還繃著呢,後台的都有些怕。十三爺,要不還是您去勸勸吧!”柳岸道:“我豈能勸得了禾老爺。”那人又勸了幾句,柳岸猶豫一番,並不太願此時進去,祗好道:“待我看看再說罷。”便打發那人走了,一邊暗自道:“莫不是他家那位老父又整出什麼名堂來了?”文清聽見,不明所以,見柳岸抬手比了個煙槍,心下了然,皺眉道:“可惜文忠大人當年一把大火,也燒不盡這滿城煙霞。”恨罷深歎一氣,又道:“那你可是要去探望月卿?莫忘了今日禾老爺是來請你聽戲的,可不好忤了他意。”柳岸笑道:“你倒是替他想得多,不如兄台親自去?”文清道:“那幾條胡同我向來不去的。”柳岸道:“月卿的香雪堂卻不在那兒呢。不過月卿那兒我也是向來不去的,拘束得緊。何況他有喜官、鳳生兩個結拜的兄弟,讓他們去便是了,哪輪得到我。”說罷又無奈道:“如此說來,我還真不如去討好討好裡邊兒那位老爺,求他能一時高抬貴手呢。”文清道:“我看禾老爺對那些唱小旦的向來寬和,真有如此嚴重?”柳岸搖頭道:“他這還真不如唱錯戲呢。”
邊往裡走,文清突然又道:“按你方才所言,那喜官也曾唱錯過戲?”柳岸瞧他一眼,呵呵道:“錯是真錯過,然憑文清兄你,卻還聽不出錯來。”文清道:“這是怎說?我雖不若你精通,然但凡熟戲,也能分出個好歹正誤來。”柳岸哈哈一笑,道:“那齣戲你正巧看過兩回。戲裡有段百字聯珠串當對的一百單八板,他對上了第一百又七,那打板的是老手,吞了那最後一下,你可聽出來了?”文清哪裡數過,愣住半晌,祗得搖了搖頭,也不再問,二人同入萬花樓陪禾老爺聽戲去了,此不贅述。
是夜,花神山下燈火通明,夜不宵禁,人群更多,許多女子也趁花朝節出來觀燈。或在轎中掀起紗簾一角,或用扇子半掩面頰,一些艷羨之人哪裡還顧得看燈,眼珠兒早不知隨著哪個窈窕身影去了。山腳有個玉鏡池,圍著這玉鏡池建著個園子,墻內用厚布帳子高高圍了一圈,使外邊人偷窺不得,乃專供女客遊玩之地。園內架了鞦韆,搭了歌台,也擺了各式茶點和姑娘們用的各樣胭脂首飾,任她們挑選,此處一切都交由酒樓的女眷們忙活。四方台那邊從早唱到晚也未見停,日落了山,人倒是愈發多起來,姑娘們不敢去擠,就都到這兒來。
此處登台的是禾園天華宴的女伶,還有外邊請來的萬慶班。這禾老爺雖然倚仗有許多錢財,倒也不敢越那男女大防,讓他們同台唱戲。園子裡搭的是兩個小台,中間隔著場面,並不打擂,左邊的唱完一齣,右邊的再唱,如此輪番,都是小生小旦之戲,最是悅目。
園中有個二層小樓,臨著池邊,正對著戲台,祗請大家千金上樓。觀戲閣中,京兆尹之女瑤蟾正端坐窗前,上身是藕荷色衫子,下穿桃紅鑲帶面裙,手拈一把小扇,半掩著面看著歌台風月之戲。旁邊伺候著二個老媽和一個丫鬟,因離著遠,便把紗簾都捲高了,方能把台上看得清楚些。要說這瑤蟾年方十四,在府中也算聽過幾回堂會,然都隔著個院子,難聽真切,更未曾親見。數日前禾園廣發請柬,迎眾閨門女兒來此同慶百花生日,這帖子自也到了京兆尹府中,她父礙於禾老爺顏面,這才初開閨鎖,使她今夜得以離府稍作走動。
方才坐在四面厚掩的小轎裡,雖聽著外邊各種聲響嘈嘈雜雜,然那兩個老媽一左一右跟著,也不敢掀起簾子看看究竟,直到進了這玉鏡池邊,眾客皆是女子,方才不必再遮遮掩掩,敢撤了圍身的帳子,微微放寬心來閒賞。便見台上一對生旦唱罷去了,又從另邊出來一個小旦,一身金銀繡的素白衣裙,緩動雙足,夜風拂了衣袖,好似遊仙飛雲一般。那邊琵琶竹笛悠長綿邈,台上人兒唱得旖旎婉轉,正是寒宮嫦娥清孤之曲。此時幾個彈音輪過,挑起台下姑娘們心中藏事,仿佛那台上人兒,正是自個緊鎖閨樓中分身。瑤蟾此回才算親見歌台景象,哪裡還顧得老媽回府的催促,眼兒心兒早就跟著台上仙子一道飄飄蕩蕩,晃晃悠悠醉了去了。
那嫦娥正是月卿所扮,今日方在眾人面前挨了禾老爺的責罵,已是羞愧難當,又惦記著家中那醉生夢死早不辯西東的老父,心中愈發煩悶,就著琵琶聲引出的一股子幽恨,竟是落下淚來。台下的姑娘媳婦們平日少有見過戲的,見他落淚,還以為是入戲深了,反叫起了好,更有甚者,平生出一種憐惜,也不禁抹起淚來。
此時月色正隱,歌臺對岸,小閣帘下,花燈高懸若天星落光,閣中氤氳霧鏡,似有仙嬛倚坐待宵,看未清面目,而朦朧遠色,亦不知自夜露眼霧中來,難辨分明。而自觀戲閣中望來,臺上仙子清麗素雅之姿,將園中璀璨燈火俱都掩去,仿佛天地不過此一人之歌臺,風月不過自她生之境象,正是:
歌臺目樓臺兮,若蟾宮桂娥之端坐;
樓臺聞歌臺兮,如雲河玉妃之垂吟。
一折唱罷,月卿便下了場,卻祗覺腳步虛浮,頭暈眼迷,久久也未回魂,本該再往郢雪臺去唱的戲,也讓跟包的去稱病辭了,兀自回了香雪堂。那瑤蟾坐在閣中,臺上歌樂不絕,聽來卻都如凡詞俗曲般,嚼而無味,便也依著老嬤的催促,回府去了。
欲知後事,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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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利亚放了我鸽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爽约,我们互相信任又彼此不放心。通讯不方便,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我来这里只是确保她放我鸽子不是因为她有生命危险。廉租房门牌上飘逸地写着“菲尔德”,“旷野”,她给自己取的姓氏,和她本人一样,令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倍感哀伤。
但放鸽子有放鸽子的好处,尤其场所不在图书馆咖啡厅,而是在年轻的舞会上,这种平日没事我也不会来的聚会。
鱼龙混杂的地方对我来说并不算特别友好,如果不是因为出任务,带着一身酒味或者叶子味道回家准要被阿尔伯特数落一顿。他是老妈子吗?琼阿姨都没他这么能管事。不过昨晚是个例外,他忙着准备上诉一起杀妻案,正巧我能邀请玛利亚一起溜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虽然她人没来,但我的最终目的完成得分毫不差,甚至还有些意外收获。
我敲响她的家门,无人回应。不得不说过了整晚都没给我一个说法,这让我有些焦虑。我现在就像被主人无意间关在门外的猫,奥菲莉娅告诉我流浪猫都精神过敏,莉莉成天挠门,看不见她就拼命地叫。
我在原地转。玛利亚曾经也喂养过流浪猫。孤儿院的母猫失踪几个月后回来生下了几只花色不同的小猫咪,没过多久它就因为体力不支过世。这些小猫和我们一样也成了孤儿。那段时间,玛利亚每天都偷偷从自己的早餐里剩了点面包和牛奶,带到后院里给那些小家伙吃,保证它们不会饿死。我跟她说可以带进宿舍养,藏在床底下谁也发现不了。
她抬头,似乎有些悲戚,说,如果养了,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为了打发时间我从她门口的信箱里抽出今晨的报纸。廉租房的门并不牢靠,之前来就注意到这个门锁简直是形同虚设,稍一用力就能马上叛我个私闯民宅。给同事增加业绩的事我不做。
新闻日复一日的无聊。我倚靠着栏杆,津津有味地看着最后一版上的相亲信息,感慨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离异带孩子富婆,我的意外收获——爱丽安娜出现在楼梯口。
嘿!我冲她打招呼,无巧不成书啊?
白天的爱丽安娜似乎对我有所防备——这不奇怪,昨晚刚认识的男性第二天就出现在自己家附近,换哪位女士小姐都会提心吊胆。她隔我很远,迷茫又谨慎地眨眨眼,看看我,又看看玛利亚的房门口,随后看上去表情柔和了许多。她也跟我打招呼,欠了欠身说又见面了瑞德先生,昨晚过得愉快吗?
我想想说那可太好了,我到了三十多岁,生日愿望还是没人管我,上帝让我如愿以偿了一晚上,只不过明天又要利用工作收回我的自由。
哈哈!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您说话真有意思。
我不否认这一点,把报纸塞回玛利亚的信箱,爱丽安娜饶有兴趣地问我和她的关系,我说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她摇摇头,走上前来,将双肘撑在栏杆上:“你和她看起来可不像一个世界的人,贾斯忒,习惯性撒谎可不是好事,我要怀疑你名字是不是真的了。”
一半一半,我耸耸肩,不过我确实是她朋友,出了事会被她拿来假扮男友的那种。
啊,原来那是您。她眼睛眯起来,笑意盈盈,手在空中上下比划,您知道的,这栋楼隔音不佳。
是我为了挽回玛利亚着急扯谎的那天,我还单方面挨了打,这段友情里我可付出太多了。
业务繁重啊贾斯忒,年轻女孩一定会喜欢您这样的。听得出来爱丽安娜在揶揄我,这该是结束话题的最佳时刻,我顺便为昨晚的唐突道歉。大麻,大麻,杜冷丁,杜冷丁,我从小生活在针管堆里。命运仁慈让我获了救,我总是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但她似乎没听到我说话,惊讶地看着楼下。她的角度能看到大门,有几个混混在门口斗殴,看样子我的自由要提前结束了。
冲下楼之后,我把揣在上衣内袋里的警官证亮出来大喊打输住院打赢坐牢。那几个混混一哄而散,跑路之前还不忘把他们的胖揍对象推向我。
我本来就没想去追,救人要紧。这年轻人不知道是因为喝断片还是被敲了脑袋,挂在我身上不省人事。
我费力地转身冲还在楼上的爱丽安娜招招手,让她转告玛利亚自己来过。我放下手的瞬间察觉到她的气场有些改变,我心里顿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如果我的怀疑是真实的,那我希望她永远不要让我知道。
照理说贾斯蒂斯·派力肯应该是很幸运的。我母亲告诉我他是他们学生时代挚友的孩子。刚来我家的时候他正举着巧克力脆皮雪糕。天气很热,雪糕融化得太快,我出门迎接他的时候,他在舔那流到手上的奶油,母亲把他推到我面前说:阿尔伯特,你有弟弟了。
母亲很偏爱他,我也不否认贾斯蒂斯比我讨人喜欢太多。谁能不爱他呢,一个男孩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脆弱。在决定收养他之后,父亲曾经三令五申让我不要好奇他的过去,这让我有些生气——从今往后可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人,我的家人,为什么不能了解?父亲叹口气,和我说,就算是一家人也有不愿公开的秘密。
后来在学校游泳课上,我注意到他前胸后背上横陈着两道丑陋显眼的伤疤。他倒是不介意被同学围观,得意地炫耀说是以前在路上见义勇为被歹徒捅了一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单纯的同学一听便信,他在学校里一夜之间就成了有名人。有天回家路上他突然哈哈大笑,问我信不信那个一听就扯淡的故事。我摇摇头,反问他真正的原因,他没收敛笑意,眉毛反而先垮下来。
这是我爸爸干的。他抛下这一句话,甩着书包先跑了起来,然后在大老远处停了下来,冲我招手,大喊:“哥!快跟上我!”
贾斯蒂斯总是这样快我一步。他好像从来没有适应期,在这里的第一天就是瑞德家的一份子。他亲切地叫我“哥”,帮着收拾房间做家务,拉着我去儿童公园打棒球,仿佛他才是生活在这里十多年的主人。
我实在不想明说我有些嫉妒他。
大概在高二,贾斯蒂斯第一次在我面前扯下社交面具。那段时间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暴躁得不像他本人,成天冷着脸在学校横行。父亲忙着处理工作,头上顶着装冰块的袋子签文件,突然他一捶手:罗德过几天要出狱了。
“罗德”是贾斯蒂斯的亲生父亲。我意识到那是很正常的应激反应,但他总是走神得厉害,一对一说话他都能魂飞天外。暑假的一天中午,我和他出门去超市采购。大概是想给他个惊喜,偶遇的同学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结果下一秒他直接把人掼到地上。动静引来了其他客人,我赶紧一边冲他使眼色一边拉同学起来。倒是另一位当事人马上接收到信息跟我一起打圆场,他一个人惊魂未定地靠在冰柜上,浑身僵硬。
我不得不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看总比不看好,我这样劝他,最后直接拽着他进咨询室的门。但他的状态看起来没有丝毫改善,最后装都不装,明着和我作对。我确实有错,我把他的创伤想得太浅薄了。冷战中途我和他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吃饭,他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觉得什么样才是正常呢,哥。
我脑海里思索了一番“正常人”样本才明白他说的意思,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害怕,他竟然心思深重到这地步,盘子里的意大利面都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说,贾斯蒂斯,没有人想要纠正你,你这是病了。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推开吃得一点不剩的盘子,宣告自己已经了结了晚饭。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不知道他和我父亲说了什么,后者竟然同意带他去认领遗体。两个人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我等不及想要对他的背叛兴师问罪,结果他却笑意盈盈地从身后拿出一张我梦寐以求的黑胶唱片,一副要与我言和的态度。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谁都懂。我稀里糊涂地收下了礼物,这件事就被他这样糊弄了过去,他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正当我以为可以结束,遗体火化的当天下午他不见了,还连带着他父亲的骨灰盒。我大概能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希望他改改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我的父母好像也颇为头疼,我只能一个人去海岸边找他。
他一个人坐在岸边隐秘的礁石中间,一边哼歌一边断断续续地拿起骨灰盒里的遗骨往海里扔。他察觉到我在笨拙地靠近,歌声中开始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海风很大,凑近我才听清楚他在唱《奇异恩典》。当他要扔下一块骨片的时候,突然冲下来一只海鸥抓走了那块闪亮的东西。他看着鸟飞走的方向一愣,突然又笑了起来。
哥,你知道吗,认领遗体的时候,叔叔哭得比我还伤心。他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他们不是挚友吗?”
我也坐下来,坐在他身边。我想我们两个确实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了,但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他,人长大以后是会分道扬镳的。真是神奇,我和他都不知道彼此出生头十年怎么过的,也不知道彼此父母的曾经,却一直生活到了现在。我正想回答,贾斯蒂斯突然站起来将骨灰盒中所剩无几的遗骨全都抛入大海。
“我只是奇怪,如果真的像我们情同兄弟一般,不管过了多少年,你无论发生什么,堕落到什么程度,我都会来救你,”他转身看向我,“我相信换成是你你也会这样做。”
这是真心话,这个谎话连篇的捣蛋鬼说了一次真心话,像是我和魔鬼做了一场交易换来的真心话。更奇怪的是,我竟然甘之如饴——疯子周围果然只有疯子吧!
但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离开我们想成为的那种人。我看着说完那些话立马就脸红的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