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十月底,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呼吸间透着冰冷水汽的空气一下子顺着喉管冲进肺里,就像是忽然窜起的火焰从身体里升起,蜷曲跳跃的火舌瞬间堵住了空洞的气管,灼烧混合着窒息的感觉让尹洛不由得捂住嘴狠狠咳嗽起来。
刚出门就被空气呛到,尹洛平复着剧烈的呼吸暗自想着,今天可真是倒霉啊。
伸手扯了会儿斜挂在身上被同一个实验室的同学笑作“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古董”的墨绿色布包,他深深呼吸试图让冰凉的气体唤醒自己还有些迷糊的大脑,顺便冷却今天从起床开始就跳动得有些快的心脏。
过速跳动的心脏导致身体内血液含氧量下降,各个器官得不到充足的氧供给,四肢莫名沉重,大脑一片昏沉,某个区域的精神却高度集中,太阳穴一下一下鼓动着,高声尖叫着刺痛神经。直觉叫嚣着不安感,胸口弥散着好似会有某种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一般的焦虑,尹洛却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期待还是害怕。他自嘲地抿唇,倒是觉得现在的感觉和以前每年体质测定时跑一千米时站在起跑线上的感觉差不多,虽然最后能够及格,不过总分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他再度深深呼吸,试图赶跑脑中吵吵闹闹的杂乱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路边的景色上来。
天空是难得的干净,泛着冰霜般的淡淡青色,东边是一轮微红的朝阳,接近太阳的天空被阳光刺目的白所掩盖,稍微远离一点才能看出浅浅的橘色,却又很快过渡为微微带有些许凉意的粉色,和通透的蓝晕染成一片。
无风无云的晨间,布制的鞋踏在坚硬的石板路面上激不起一丝声响,枯黄了许久的树叶慢慢悠悠从枝头打着旋飘下,树下堆积了不少在这寡淡的世界里堪称浓墨重彩的落叶,日渐光秃的枝桠不知何时已经从夏日浑厚的深褐褪成了水洗一般的浅棕,黑色的鸟扑棱着羽翼落在细长的枝上,长长的尾羽摇动着像是某种奇妙的舞蹈,枝桠轻晃间让人担忧脆弱的枝干是否会就此折成两段。
科技楼两边在盛夏还开着月季的花坛现在只剩下光洁坚硬的泥土,早被挖去的土地上连坑洞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一层浅浅的霜。大楼外壁如久放的书页泛起古旧的黄色,边角处还有剥落的墙壁能看见内里灰黑的水泥,新安装的玻璃大门清楚地映出来往人群漠然的表情,晦暗到让人几乎分辨不出砖石与人的区别。通风太好的楼内只是稍微减缓了外界冷空气入侵的脚步,温度却是没升高多少的。明亮整洁的楼内与楼外可以称得上是“历史厚重”的外观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也是正常的嘛,尹洛暗暗想着,毕竟比起外表,还是内里更加重要些,前段时间装修后连他所在的实验室都舒适了许多,只是墙壁被粉刷得惨白惨白的,晚上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更加阴森,不得不说和各种逃生场景有几分相似。
尹洛的实验室在地下一层,和他一个小组的成员在隔壁找了间空屋子,并把桌子也都搬了过去就当成了办公室在使用,最近还新增了一张躺椅,现在是连午休都可以不用回去了。
“师兄!早上好啊~”推开门冲尹洛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青年是去年新进的研究生,到现在在实验室已经待了一年多,一直跟着尹洛做课题。说是尹洛带着他做课题,实际上由于某些原因,实验室的同伴们都不让尹洛碰仪器,所以与要动手操作仪器的部分都是那研究生完成的,尹洛的工作就是算数据,找资料,设计步骤,写论文啊等等不需要碰到仪器的部分。
“师兄,这个是昨天晚上测到的数据,我可是一直守到了凌晨三四点来着……”说着研究生就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他冲尹洛摆了摆手:“师兄你先看看吧,我去补眠了。”
接过研究生手里的U盘,尹洛淡淡“嗯”了一声,他一直不擅长与人交流,即使没有镜子他也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僵硬又刻板。
身后的门被轻轻带上,“啪嗒”一声落了锁。尹洛像平时一样拿出了电脑,插上电源,将U盘里的数据和图像读入电脑,一行行符号与数字在眼镜上反射出惨淡的荧光。伴随着键盘敲击的声响,他渐渐放空大脑,全心全意沉浸在这个由数据构成的庞大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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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是轻轻的敲门声,门内果然如预料一样毫无动静。研究生驾轻就熟地旋转把手,令人欣喜的响动过后,门向里打开了。
房间里端坐着打字的年轻人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略略比普通的短发长上那么一点儿,据说是这个人嫌弃理发店太麻烦而自己剪的。研究生偷偷笑了一下,哪里是嫌麻烦,其实只是单纯地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而已吧。那人厚厚的镜片总是会反射出各种光,让他的面容一直掩盖在眼镜下,让人瞧不清楚,比如现在,电脑屏幕上飞速闪过的各种数据字符给镜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荧光,过于复杂的式子让研究生看得有些头晕。
摇头赶走纷乱的思绪,研究生定了定神伸手拍了那人一下,咧开嘴笑了:“师兄,还在忙呢?”
尹洛被突然出现的拍打吓了一跳,即使那动作很轻,他还是不禁全身僵硬顿住了。
“师兄?”见尹洛没有反应,研究生好笑地重新叫了他一声。
“……嗯。”尹洛应了一声,紧绷的神经放松的瞬间,脑海里纷杂的数据公式渐渐散去,之前一直堆积到大脑某个角落里的五感似乎也回来了,他这才感觉到空荡荡的胃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瞟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错过了饭点的胃袋呻吟着渴求着食物,尹洛只好先灌下一大杯水填一下,已经放凉的液体顺着喉管直直地灌注入胃里,凉意瞬间传遍了四肢,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看到尹洛瘫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抖了一下,已经很熟悉这位师兄习性的研究生了然地点点头,自然而然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压扁了的面包递了过去:“师兄你又没吃饭吧?喏,这块面包还能填填肚子。”
尹洛也不客气,点头嗯了一声就接过了面包拆开包装吃了起来。
“啊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研究生一拍脑袋,“之前我来的时候碰到老师了,他让要你去找他一下,就在办公室里。”老师就是指带着尹洛所在实验组的导师。
尹洛很快解决掉了这顿时间堪比下午茶的午餐,转身便上了八楼。导师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楼的八层,每次他站在电梯里听见拉着电梯厢的铁链嘎吱作响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操心这古老的电梯会不会掉下去,但事实证明它还是挺靠谱的,至少在尹洛乘坐的时候从来没有出过事故。
尹洛导师所在的办公室并不是像一般人想象中一个教授该有的干净整洁,相反那间屋子十分杂乱,漆得雪白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和简报,窗子旁边巨大的白板上也用磁石订着不少写满了字的纸张,旁边还用马克笔画着标记和各种图像,书柜和桌子一样乱,好在这间屋子楼层较高,看起来还算明亮。
比如此时此刻,导师顶着一头发际线日渐上升的光亮脑门从满桌的纸堆间抬起头来,温和地对尹洛笑笑,就算作打招呼了。
日常对实验进展、学业情况等的问话过后,导师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到:“尹洛啊,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去做理论呢?我这里还有几个课题,都很适合你啊。”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尹洛本能地回答到:“不用了,我想做实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仪器总是会那么容易坏掉,即使每次得到的数据都那么不尽如人意,他依然不想放弃。
“啊……那就没有办法了。”导师小声自言自语到,随即脸上又挂起了过于温和的笑容,如果是他带的其他学生在这里,肯定能看出导师的不自然,然而在这里的是尹洛,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发觉,依旧端坐着等待导师的问话。
“尹洛啊……学校有一个交流的项目,对方是一个叫做‘MC’的研究机构,和我们学校签订了长期合同,希望能够有学生去交换生活一段时间。”导师顿了顿,看着尹洛,“我这里刚好有一个名额,打算派你过去,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MC?Modem Codec?Material Control?Maneuver Control?Multicarrier?Magnetospheric Constellation?难不成是大学?简写为MC的啊……难道是Montgomery College?Mercedes College?总不会是Marin Catholic吧? 尹洛默默想着,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加利福利亚那里的天主学校和学校有什么交流项目……
导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再仔细看时发现尹洛像往常一样瘫着脸,坐姿端正一动不动,厚重的眼镜隔绝了外界探究的眼神,让人无法辨析表情神色。明明尹洛看上去一本正经一副正在仔细思考的模样,但导师莫名其妙就是有种“啊这个人是不是走神了果然还是走神了吧”的感觉。
“咳咳。”实际上导师自己手边还有工作没有做完,尹洛本身也不是一个能说话的人,再等下去恐怕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于是他便轻轻咳嗽两声示意尹洛注意过来,“既然你没有什么意见,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嗯……嗯。”尹洛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见尹洛答应,导师高兴地笑笑,眼角边的皱纹又多出了不少。他语速稍微快了些介绍完那家机构是做关于电子设备方面的研究,实验室的材料或许对那家机构有用处,签订合同的话或许还能得到一笔新的科研资金。另外由于MC研究的是很前沿的设备,大部分没有面向市场,或许尹洛还能够亲自体验一番最新的科技。
最新的科技啊……尹洛走出导师办公室的时候,脚步罕见的有些飘忽。能够继续做实验,还能够碰到最新最尖端的仪器,接触最前沿的理论——这些毫无疑问对他都是极具吸引力的。有研究表明,人在面对害怕的事物时会感到紧张、心跳过速、血液上涌、四肢发软,但这样的反应与身怀期待鼓起勇气、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困难而充满信心时的反应是一样的,说不定早上的奇怪感觉就是后者呢。
这么想着,尹洛走路的速度都快了些。
地下一层的屋子窗户在墙面的上边,窗沿几乎贴到了天花板。几缕仿佛秋日般清浅的云絮悄悄蔓延出来,愈发冰凉的天空如烟波般淡薄,一片飞鸟的剪影从窗台一闪而过,带起扑簌的羽翼摩挲声渐渐散去,所有的响动又归于沉寂。
❀01❀
西格蒙德在店里工作已经近三个月,看他默默的练习着怎样制作花束的样子,泰伦斯不由得想起了当时招聘店员时的情形。
“本店的薪资是按小时计算,每周结算一次。试用期三个月……不,两个月。如果彼此都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签正式的合约了。”
“时薪差不多是这个数,正式聘用的话会增加一些。不知二位——”
“那个,店长先生。”
“请说。”
左边的年轻人打断了泰伦斯的话,向他提问道:“我作为经验者也是这个薪资吗?”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经验者和无经验者的待遇是一样的?而且这位先生看起来……”
“詹姆斯先生。”听着年轻人的话,甚少发怒的泰伦斯感到了一些不愉快,虽然他和刚才无差,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容,但却能从他身上感到愤怒的情绪。
“我不认为一个会如此轻易通过外貌来评价他人的人能够照料好这些脆弱的花。”
“您认为您能制作出让客人感到满足、幸福、快乐的花束吗?”
“……你!”
“还请您到别处去高就,本店只是小小的花店,似无法容下您这位‘经验者’——”
年轻人似乎感到了难堪,他粗暴站起的动作甚至带倒了凳子,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花店。看不见年轻人的身影后,泰伦斯感到有些头痛的揉了揉额角。等缓过劲后便有些歉意的看向了一直安静等候的西格蒙德。
“让您见笑了。”
“……并不会,我才是,给您添麻烦了。”
“古斯塔夫先生客气了。”泰伦斯笑了起来,然后继续对西格蒙德说道,“说实话我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去医院也是家常便饭。这一点还是要先告诉您的。万一发生了什么状况,也好让您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对这件事还有薪资和试用期都没有问题的话,那下午或者明早开始就可以来上班了。和花有关的知识我都会教您的,等您记住了以后,会开始教您制作花束。”
“好的,谢谢。我下午就来上班。”
“这样啊,真是帮了大忙!正好有一批新的盆栽下午要送来,我一个人搬运有些吃力呢。”
“啊,虽然我是店主,但说到底我还是比您年轻。直接叫我泰伦斯就好了。如果您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也会直接喊您的名字的。”
“……我知道了。”
“那么以后一起加油吧,西格蒙德先生。”
“这样做可以吗?”
“恩,就新手来说还不错吧,不过还挺粗糙的。”泰伦斯笑看着西格蒙德手中看起来有些笨拙的花束,“待会儿在看我制作一次吧?”
“……恩。”
“差不多是吃饭时间了,我去做点吃的。待会儿拉尔斯会过来一起吃饭,您现在收拾一下工作台吧。”解下了围裙的泰伦斯说着便往里面走去,西格蒙德也老实的收拾起了铺满了花与包装工具的工作台。
等泰伦斯端着午饭下来的时候,拉尔斯也刚好到达。
“正好~开饭吧。”
❀02❀
拉尔斯和西格蒙德关系能变得这么融洽是泰伦斯预料之外的事。
他还记得当初将拉尔斯以自己搭档的身份介绍给西格蒙德的时候,初见面的二人间有些微妙的距离感,或者说是有些尴尬?
但没过多久,他们就自然而然的走近了。
看起来如同父子。
还蛮温馨的。
“等等,那这样我是什么……?”
“恩?”
听到他自言自语的一大一小同时抬起了头,充满了疑惑的看向他。见状泰伦斯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摆手表示没什么。
就算在午休时间,西格蒙德也在练习制作花束,而他坐在放在一边小小的但很柔软的单人沙发上。他抱着拉尔斯,然后拉尔斯怀里抱着兰迪,一起看西格蒙德制作花束的样子。
布兰特则蜷缩在沙发与泰伦斯之间的空位上打着盹。
“……说起来我能问个问题吗?”
西格蒙德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头看向泰伦斯。
“恩,请问?”
“店的名字……像是人的名字……”
“还想说是什么问题呢。”泰伦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的很开心的样子,“西尔维娅是我双胞胎妹妹的名字。”
“这样啊……”
“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和你们提起妹妹呢。”泰伦斯揉了揉拉尔斯的头发,“我好像和‘羊’很有缘。西格蒙德先生和拉尔斯都是‘羊’,我的妹妹西尔维娅也是。”
“那你的妹妹现在……?”
“恩,被那边带走了。”
泰伦斯想了想,笑着说道:“反正都提起了,就稍稍和你们说说有关我妹妹的事吧。”
“我的妹妹在小时候就觉醒了,但是谁都没有发现。因为她的恩典对人产生的效果太过细微,如果不是那么多年一直与她在一起,或许谁也不会发现。”
“妹妹的能力是夺取他人的力量,或者说是生命?原本作为双胞胎诞生的我们,妹妹的身体才是比较虚弱的那方。但是从七岁那年开始,慢慢的发生了改变。”
“妹妹逐渐变得健康,而我开始逐渐变得虚弱。也就是说,妹妹通过一点一点夺去我的生命的方式,来补足她缺少的部分。”
“若不是十五岁那年她的能力暴走,或许我到死都不会知道是因为她的能力吧。”
“暴走?”
拉尔斯抬起头看向了泰伦斯,然后再次被他揉了脑袋。
“恩,那个时候妹妹能力的暴走,让家里的动物都死了。”
“妹妹很痛苦,离所有人远远的一个人哭泣着。或许正因为是双子吧,那个时候我作为‘牧羊犬’觉醒了。”
“但是邻居报警了,接着妹妹和我便被强制分离,然后带到了各自不得不去的地方。”
“分离的时候,妹妹哭的很伤心,说实话她的哭脸有点丑呢~”
想起妹妹的哭脸就憋不住笑的泰伦斯肩膀似乎有些颤抖。
“那现在呢?”
“妹妹运气很好,遇到了十分关心她、疼爱她的‘牧羊犬’。”泰伦斯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上他肩膀的布兰特,然后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每年都有通信,并且约定好日子在岛外相见。看着妹妹幸福的样子我很满足。”
“说起来,妹妹还对我用她的名字来当花店的名字感到了高兴呢。”
泰伦斯第三次揉了拉尔斯的小脑袋瓜,他垂下头,看到了抬起头的拉尔斯的眼睛。
纯粹的眼睛。
“当初知道了拉尔斯的情况后,就不由得想到了我妹妹。于是就变得有点放不下了。现在想想,当时主动握住拉尔斯的手是正确的呢。”
“拉尔斯也选择了我……真的很高兴。”
这一次泰伦斯有些粗鲁的揉乱了拉尔斯的头发,然后又用手帮他理顺头发。
“明年……我想带你一起去。一起离开岛到外面去,一起去见西尔维娅和艾米丽小姐。”
“然后,我还想让你知道世界是多么宽阔。”
“所以,拉尔斯,明年跟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