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年间,传有名琴“鸣萤”。
萤者,夜间方能得光,无声无息。而“鸣萤”,附于三弦之上,光随声动,声随影形。然则几经战乱辗转,已然不知去处。有收藏者,乐者,开重金但求一见,依然不得其讯。约二十年前,有花街女子,一手三弦技艺,音绝一方,手中所持,正是“鸣萤”。只可惜花街大火一场,红颜枯骨,丝弦断绝,音色连同美人,一并葬于火中。
——不过,终究也只是传闻而已。
响秋
当下应是秋景。
丈量世界和时间的方式,其实并不需要依靠眼睛。
每日的黄昏时分,他会从睡梦中醒来,距离自己门外约摸七十步的地方,会有小贩在兜售编织的玩具。竹节的摩擦声和尚且活着的竹子硬度相当,一不小心就会伤了手。小贩是个小姑娘,扎到手时总会有低低的呼声。若是有几声咳嗽声,那表明今日是姑娘的爷爷在做。长年浸于此道的手艺人做的又快又好,买的人多,人声便会吵些。但如果有雨声,人声便会散去,而咳嗽声和偶尔的惊呼声,也会一同消失不见。过些时候雨停了,出门的时候就要小心些,步子落下时有叶子干枯筋脉断开的细微声响,则是地面,风吹动时泛起轻微涟漪声,便是积水。而迎面的脚步如果短促细碎,那就需躲开些,避免他脚下带出的泥水溅上自己的衣物。他慢慢行走其中,身周的响动不会被步幅影响,声音重重叠叠,一层带过一层,宛如对话。
佐和出云总是一边行走,一边接收世界的低语。
今日的秋意似乎比以往更重了些。
于他而言,红叶是干枯叶片落地的声响,和人们口中的夏日将尽的颜色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即便在屋内,风刮过窗棂的动静也比往日明晰。不久就有雨水淅沥,窗外的声音渐小,慢慢被雨声掩盖。
“出云先生是不喜欢雨天吗?”
“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在雨天,很多声音都听不清,多少会有点不安心。”
“没关系的,即便今晚过后便是百夜之时,这房间已经点了许多蜡烛,哪怕像之前近畿那般,也是不怕的。”
空气中浮动的脂粉气夹杂着少许棉线烧焦的味道,偶尔还能听到火星噼啪声响。或许因为下雨,天气比以往更冷了些,蜡烛虽点的多,但还好不算太热,只是移动腾挪间要格外留意。出云将自己的羽织紧了紧,避免带到不必要的火星。
“出云先生看起来比以往要拘谨些呢。”有名妇人的声音在他的身侧响起,慢慢地在他手中放下一杯茶,确认他拿稳后才离手。茶是旧茶,但七分热的茶水正刚刚好,茶香散开,冲散了蜡烛燃烧的味道。
“双目不能视物之人,对无形之物,总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哎呀……妾身之前失言了,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他摇摇头,示意无事,捧起手中的茶杯低头品了一口,“我才该谢妈妈的茶。”
出云对自己的双眼其实并无任何不满。自他初有人识时,就是从声音开始认知这个世界。接着是触觉,每当有体温覆盖自己时,下方胴的音调便会有微妙的变化。他对自己如何拥有这人形躯体的记忆其实不甚清晰,只是自有一日起,他便从乐器变为奏者。
他手中的三味线与他在拥有人形躯体后接触过的任何一把琴都不同,音色也与自己记忆中的略有偏差。记忆里,该是花街,该是这把三味线,歌舞升平,皆是使人沉沦的靡靡之音。而他拨下的每个音节,都带着哑意,仔细辨认过去,近乎呜咽。有人却偏偏喜欢,看上了这个音色,邀他住于自己家中,不求毫厘,只求他每晚为他表演一曲。闲暇无事时,又给他介绍了樱屋的工作,来教这里的艺妓三味线技艺。
他虽然感激,但其实并不擅于教导——不如说,他至今也并不擅长言语。他本是三味线上的天神,有人拨动他,才会发出声音;有人尝试与他交流,他才能做出回应。不过好在花街柳巷之地,最不缺的便是能说会道之人,一问一答间,倒也相安无事,故此也就顺顺当当地一路做了下去。
不过偶尔他也会想,如果他能看见,记忆中的情景从何而来,或许就不会令他如此困惑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廊道的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步幅很小,却略显沉闷,想必是手里捧着重物。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听着脚步声渐渐离近,约莫还有五步左右的时候,他起身准备拉开房门,想着为这经过的不便之人搭一把手,不想刚拉过隔扇,就有一股力道撞上胸口,一个不稳便直接跌倒了,地面的震动引发了更大的声响,放置三味线的琴架似乎倒了下来。手上传来的热意有些烫人,想必是打翻了适才的茶水。
倒是可惜了那杯茶,他想。
“哎呀你怎么这般不小心,直接撞上了出云先生?”紧随其后的脚步声是方才上茶的妇人,压在身上的力道很快就离去,随后便是整理衣物的窸窣声响。对方的头上想必是带着簪子,还有坠子垂下来,晃动间能听到轻微的碰撞声。他不动声色的把手收进羽织的袖子擦干水渍,摸索着站起身来,抢先向对方行了一礼。“不怪小春小姐,是在下不好,门开的急了些。”
“不不不,都是小春的错,才撞到出云先生……咦,我们见过吗?”
“没有,不过方才妈妈向我描述过你,我虽看不到,但听来,应该也差不多了。”他拿起地上的茶杯,直接递给了一旁伫立的妇人。“茶被我弄洒了,还要麻烦妈妈帮我收拾下。”
“那个……出云先生的手,没事吧?”
“没事。”他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稍微扯动了下嘴角——曾经有人教过他,这个表情可以让紧张的人安下心来,虽然他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种模样。不过听到对面慢慢松了口气的声音,想必还是起了效用。
“啊,那就好,刚才看到您似乎被茶水泼到,还有些担心……我去帮您把三味线拿过来!”
小春的脚步声很快远了又近了,在将琴捧好递给他时,无意间手指相搭,而人类皮肤的温热触感依旧灼人。
——在有簪子晃动的声响时,总会有这样的体温覆住他。
不过他的失神也只有一瞬,他抬起头,再次对着对面模糊的气息扯动嘴角,“初次见面,小春小姐,在下佐和出云,从今日起,就由在下来负责教导您……”
话音没能落下,黑幕悄然而至。
“……三味线。”
最后的音节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大风中,一同被吞噬的还有房屋里所有燃着的灯火。
出云偶尔也会觉得,人类太过依靠双眼所看见的事物。
远处的乐声戛然而止,随之传来的一同有茶杯落在地上粉碎的声音。隔扇拉开后的脚步声混做一团,有不知所措的哭泣声,惊恐的尖叫声,和尚且还算冷静的妇人的声音。“我们已经开始逐屋点燃熄灭的烛火,还请客人们不要惊慌!”
“那个……请问小春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不同于屋外的混乱,除去风声的余烬和,房屋里一片寂静。他又出声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任何回答。他伸出手探向前方,本以为小春在混乱中也一并离去,却不想伸出手就碰到簪子的穗子。他有些惊讶,身子向前探了探,手指碰到了少女的头发。少女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指尖却传来接连不断的颤抖。风声停止后,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被压抑住的惊惶就全落在了出云的耳内。他试图像之前一样牵动嘴角,却发现此次似乎失去了效用。
“小春小姐,请问是像近畿一般停电了吗?”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有垂下的穗子细碎的碰撞声始终没有停下来。
——我很怕黑,不过,睁开眼睛看到你,就会觉得安心些。
——你若是会说话就好了,我将曲子弹与你,你便能懂。
记忆里的话语依旧模糊,但他依稀还记得当时那双熟悉的手失却了常日的温度,带着微微的颤抖碰触他,很轻,碰到就会离去,无数次地重复着触碰他,一直到天明,他才被放归原位。
他沉默了片刻,放松了之前始终紧绷的精神,拿过手边的撥,轻轻拨动起了手中的三味线。
光随声动。
声随影形。
细小的萤火般的光芒落在小春因为害怕蜷缩着的身体前,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只是那光芒太过微弱,转瞬即逝,但很快又会亮起,随着平缓的曲调,像是水纹一般,扩散至房间的边缘处就会逐渐消失,然而在中心的地方,光是冷的,琴是冷的,即使伸出手试图触碰,指尖的触感依旧是一片冰凉。
唯有三味线奏出的曲调带有少许暖意。
象征秋种的曲意并非只有日益冷却下去的气温和地上的残枝败柳,秋色像火,红得连成一片,比粉色的樱花来的还要热烈。映入曲调里全变成了上挑的音节,勾起的多是过往旧日回忆,时而欣慰,时而悲伤。
“不用怕黑哦。”他说。
面带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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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感谢燃娘借我这么一个姑娘!我努力了希望没有自我放飞的太过(……
出云不想被人知道自己不是人,所以才会尝试掩盖一些东西
其它的慢慢讲吧,我真是太咸了对不起(
总之还是欢迎互动x
可恶的小情侣
和谁买讨论一晚上这对感觉到好怪异,不过这含蓄的恋爱方式也是没谁了
(因为太含蓄八成看不太懂)
诸君,我宣布我进入恋爱届
不知不觉写了近3000的废话
虽然是舞会却一直在扯和吃,要完
最后恭喜我全部打卡结束,欢天喜地欢天喜地
——
两人靠在舞会边拿着几碟点心。Lacus漫不经心地插着蛋糕,Havsis时不时瞟她。
“为什么他们总看我呢?”Lacus望着远方的人群喃喃说道。
Havisi沉默着。
“……大概……”他低声说,“因为面具吧……”
正如他所说。即使Lacus的面具已经扣在了头边露出了脸,认认真真地嚼着蛋糕,但不管怎么说,从进场到现在,从热带雨林区带回来的那一副面具实在是太……与舞会整体气氛不符,吸引了众多人的眼光。
而迟钝的某人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状况,仍然一脸无事地吃着的样子真是令人敬佩。
Lacus有些得意洋洋:“虽然很‘贵’,不过果然很受欢迎对吧?”
“嗯……应该。”
Lacus没有察觉到Havsis的敷衍,继续一本正经地吃着蛋糕。她抬起头看向大厅中旋转的人们(而后方望着她的人纷纷避开了视线),面色不改地凝视着。
“我不会跳舞啊。”
“来之前忘记教你了。”
“之前有过作家访谈会,我后来溜掉了就是因为不会跳舞。”她说,“早知道就不偷懒让你教我了。”
Havsis往下侧过头,Lacus没有什么表情的侧脸边的面具都变得端正起来。
“你很想跳?”
“倒不是。只是旅程少了不少乐趣吧?如果有一个会跳舞的姑娘跟着你,大概你就能快快乐乐地在这里唱歌三天三夜,转到和星星一个频率都说不定。”
“也许。”Havsis说,“可惜可惜,没有如果。”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不嫌弃我。”
在舞会的小角落,Lacus把碟子轻轻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没被反映过来就被吞没在空气的音乐声中。舞会响起的稍有古典意味的钢琴声同平日她赶稿时候听的很有相似性,她一直散漫的注意力不可思议地开始集中起来,而也开始习惯性犯困了。
Havsis察觉到了这一点。
“为什么要嫌弃你?”
“唔。明明年长两岁之类。”
“这点无所谓吧。也许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时间比较长,无所谓的比较多。”
“从未不满过?”
“一两次不满倒不是会让我从你身边离开的程度。”Havsis委婉地说,“我更习惯在你身边。只是习惯。只是因为这样,大概。”
身边穿着一副深海色的家伙,靠在墙上,保持着一张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脸,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看得Havisi有点心痒痒地焦躁起来。
“唔。”她应了一声后,不再说话了。
短暂的沉默。
“我成年了。”Lacus突然说。
“我知道。”
“不仅如此,并且成年多年。”
“还比我年长两岁?”
Lacus微微地点点头。
Havsis把糕点放进嘴里,尝不出什么味道。
“前几日说过小羊的话题吧?”
他观察到Lacus的表情瞬间颤动了一下,又迅速地转换成了皱眉。
“……嗯。”
“结局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Lacus伸手捻了一块Havsis盘子里的糕点,后者不太高兴地盯着她的手套表示抗议。“我说到哪了?”她口齿不清地问。
“Mary的三只小羊,一只在湖底的彩虹石子,一只在天空上的美味冰淇淋,最后一只没有出路……大概。”
“唔。没有出路是错误的。”
“失误失误。”
“重新整理一下。”她说,“Mary有三只小羊。”
“是的。”
“最后一只小羊,是最喜欢Mary的。所以它一直没有走,一直没有离开过Mary的身边。”
Havsis也把碟子放好,抱着胸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Mary一样很喜欢其他的小羊,所以就离开了原先住着的小山坡去寻找其他的小羊了。Mary找了很久很久,也找不到。最后即使她一个人坐在冬天暖暖的阳光下的摇椅上摇晃着,还是满脑子想着小羊的事。
“所以最后一只小羊为了Mary,用自己的羊毛和神换来了其他的小羊的位置。
“小羊来到了湖边,大喊着:‘你可真是漂亮啊——!’,彩虹的小羊在湖底听到这一句话,痛哭起来。泪水热乎乎地融化了镜子的湖。
“它来到了湖面。全世界都看到了如此美丽的石头。‘真漂亮啊!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事物啊!’小羊终于听到了这一句话,大哭着。于是全世界洋洋洒洒下起了三日的太阳雨,出现了环绕世界一周的彩虹。”
Lacus打了一个哈欠。
“……第三只小羊来到了世界上最高的山顶,对着天空,嚼了两口云。对着天上的小羊大喊:‘你可真好吃啊——!’,冰淇淋的小羊听到这一句话,痛哭起来。泪水热乎乎地将自己融化了。
“它变成了云。在彩虹的小羊的哭声中,就这么飘落了。那一片太阳雨的雨水,每一滴都是它的一部分。每一个吃过雨水的人都会说:‘很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啊!’小羊终于听到这一句话,大哭着。于是在世界的尽头,它在那里欢快地唱着歌。
“疲惫不已的第三只小羊终于回到了Mary的小山坡。‘对不起,我一个都没能够给你带回来。’它说,‘希望你能闭上眼,我现在已经光秃秃的并不好看了。’
“‘那倒无所谓,我的眼睛早就花了,看不到你。’
“‘谢谢。’小羊说。”
Lacus停住了。
Havsis抬起眼看她。
“……然后?”
“你说,为什么第三只小羊一定要帮Mary这么做呢?”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明明什么也得不到。”
“……因为习惯?”
Lacus不满地瞥了他一眼,Havsis松了一口气,耸耸肩。
“出路呢?”
“没有出路。”Lacus说,“世界到处都没有出路。所以第三只小羊不得不依赖她吗?但是它做的这些只能成为奉献一般的行为究竟意味什么?”
“这是幸福……大概。”Havsis小声地说。
“不明白。小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到Mary的身边……幸福?因为它全心全意地期待着幸福的降临吗?”
“是。你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吗?”
Lacus一愣,抬起头看到Havsis面无表情,垂下去摇了摇。
“我从未谈过恋爱。”
Havsis静静地听着,盯着地板不说话。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会死吗?爱是怎么样的东西呢?恋爱之后才能死……是这么一回事没错吧?不清楚啊……”
她合上眼,叹着气。轻轻把头侧过,靠在Havsis的脖子边平静地呼吸着,传来温度。几缕头发滑在他的领口。Havsis犹豫了一会,伸出手停在半空中足有三秒,才默默地收回去。
“我是相当不可理喻的人吧?我想保持这不可理喻作为天赋而一直活下去。……很麻烦吧?纵使如此,我仍然成年、并这么继续活着、活着,永远地比你大出了两年的间隔。我想你还是不必在此停留。唉。我说此话或许不大合理,但我们之间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卡在里头呢?我从未了解过这一点。”
“或许你不了解也无所谓。”Havsis闭上眼睛,轻轻说道。
“怎么可以不了解呢?和他人无关,与工作无关,我单纯地想要了解此事。”Lacus说,“你大可全部告诉我,让我发挥年长者的能力去帮助你。但,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的。我对于你来说,为何没有遭受你的离别呢?不管是哪个女人,大概都会被我气死吧。”
Havsis听罢,笑出了声。
“这倒是千真万确。”
“唉。真希望可以像故事那样得到幸福快乐的结尾……”
Lacus的声音愈来愈小,含糊不清的话被Havsis轻轻环住,直至变为呼吸声。他抱着Lacus沉睡的身体有好一会,靠在墙边,调整了姿势。打算悄悄离开舞会。
古典乐开始变调了。Lacus半梦半醒地眨着眼,再一次打了一个哈欠,往Havsis的臂弯靠去。人群在身后变远边淡,嘈杂的谈话声与音乐声逐渐平静,唯有灯光不变维持着暖黄色。
Havsis望着她的脸,走回房间。路过窗边,他注视到外深沉的夜色,一片寂静。看似无星的夜晚正布满着整片天空营造着自由的声调,在长时间的凝视中呈现它真实的繁星满夜。多么安静啊。他想。世界好像都凝固于此了。怎么会有这样迟钝的东西存在呢?虽然幸福就是这么一回事,可不是嘛。
他低下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那么,结局用‘小羊坠入了爱河’为结尾,如何?”
他轻轻地说,但Lacus睡着了。
2700+,具体字数不准确
网迷之挂了折腾到现在
写的不是很尽兴真的不会写鬼故事啦(X
===
她纵马前行,可宽厚的佩尔什马不听她的催促,只是顺着自己的节奏前行。疏于修剪的距毛在雪地上拖曳着,挽具在它皮毛上留下的印痕依然清晰可辨。刚刚落下的新雪在马蹄下碎裂,她穿过冻土,偏离了霜雪小径,钻进了雪地松的森林。
同后来流传的故事一样,我们的骑手有着亚麻色的短发,布满雀斑的脸颊和满心的急切,她的眼睛在雪地反光下闪闪发亮,带着极其不合她身材的战斧和短弓与马匹在雪原上赶路。杜达拉把手往皮毛斗篷里藏了藏,这借来的挽马性子太过冷静迟钝,马镫的位置也只能让她勉强踩住。在那事之后,大人们总告诫她不要进赖兀特山下的松林——据说有诡异的怪物出没,在靠近松林的这一侧山体也遍布裂隙和洞穴,据说栖息着雪地矮人和两足怪,后者可以用四分钟剥下标准成年男性的面皮而无法被人察觉。
女孩儿的脸颊泛着冻伤的红色,佩尔什马身侧的铁钩上挂着新鲜的血食——一匹刚步入青年的泰加被穿过下颌挂搭在马背上,眼睛里插着铸铁的短箭,血水顺着骄傲的长角滴落冰冻成细细的冰凌。年轻的猎手带着她年幼的猎物走在归家的道路上,日光慌乱苍白,薄云遮住整片天空。杜达拉隔着厚厚的手套攥紧缰绳,她是向来不相信神鬼魑魅,或者说,同每个不甘于在这片冰原上挣扎存活的人们一样,他们相信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武器所不能击中的:鲜血、顽强和坚韧会像地底深处川流不息的火焰一般恒燃不熄。
佩尔什把蹄下的霰雪踩成薄冰,在碎石小道上犹豫不前。杜达拉不得不翻身下马,拉扯着缰绳催促着它向前。或许是复杂错落的地势让老马产生了犹豫,也可能是太过寂静的森林中松针相碰的动静着实有些悚人,总之这马儿原地踱着徘徊,低下头呼出的白雾几乎簌簌的冰结成明亮的星尘。年轻的猎手安抚着老马,就算是以人的脚程来说,穿过森林也比绕过山脊路途更短;杜达拉抚摸着冻硬了的泰加尸体,这血食够母亲与年幼的胞弟暖和饱足的过上好一阵子……有了一个猎手的家庭,再也不会被当作整个聚落的累赘而接受救济。
女孩儿牵着马踏进雪松林。
在靠近外围的地方,她见到了一个残破的营地。说是营地都太过赞扬,交错的枯枝在低矮的雪松枝丫上堆叠,因为反复的冰冻和水气的散失而变得脆弱不堪。年轻的猎手在树下的空地踩了踩,猜测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营火。她能看出这些痕迹充满着些许她不熟悉的细致,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成长,你不能指望孩子们能周全的行事——看看,粗枝中编着细长的干草,还勾连着干燥的苔藓,几乎像是个打算长居的鸟巢。
不难想象,这大约是个姑娘。佩尔什不满的嚼着猎手的短发,被女孩拉着扯开了。据大人们说这片森林里的补给小屋早就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坍塌了,连着石砌的炉子都毁了个干净。不过就算是刚下了新雪,也只是堆积在松叶上不见跌落。就此看来,若不是之前下过能够抹去所有痕迹的暴雪,就是真的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里:从小小的遗迹来看,显然是后者。
杜达拉正在偏离小路。
被霜雪冻得淡青的枝叶扫过她的头顶,枯死的干枝不自然的折断,斜插在雪间;小小的断崖上鸟巢的残片,岩缝中遍布着亮晶晶但毫无价值的铁片、锡纸和在风雨下已经脏污的首饰残骸。或许这里曾经住过只贪婪的乌鸦,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已经离开了此处。断崖的石面残留着奇怪的冰冻痕迹,猎手以指尖触之,冻硬而发脆的石头纷纷脱落下来。
女孩儿把石屑托在掌里,不过它们很快的化作更小的碎屑,与刚刚下起的雪混在一起,只是灰白的一撮——猎手的呼吸都能将它们扰乱。
这有些……不太自然。
生在雪地里的孩子是不会认错雪的。而这些,比雪更加轻盈、更加脆弱,在呼吸间就消弭殆尽,像是草木在熏黑了的炉子里反复灼烧后,发白的余烬。佩尔什不安的打着响鼻,抖落在它鬃毛上灰白的碎片。断崖上剥落的是灰烬,松叶间堆积的是灰烬,在这片狭小松林之中,从天际跌落的、沿着风回旋漂泊的也是灰烬。石头像是营火中烘烤的松木,衬在现实之间的是焦黑的发白的灰。
杜达拉似乎正在做梦。这座森林像是被大火彻彻底底的席卷过之后,又被凝固起时间来的遗迹。在她这个外来人的作用下开始分崩离析碎裂殆尽。灰烬的雪下的愈加猛烈,她应当难以呼吸的:可这些东西消却了存在感,仿佛害怕打扰别人,只是遮蔽女孩儿的视线。那些从树上剥落的灰烬冰冷的堆积在地面上,苍白的、枝叶开阔的树木从里面生长出来——在枝桠之间拥挤着探出来的是失却了颜色的鹿角,带着抽象的、闪烁着的冷硬线条,无限的朝着天空探去。
猎手攥紧缰绳。但那可靠的编织物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消失殆尽,只留下她掌心里一点碎裂的灰烬。就算是燃烧也应当有热度,有过程,可这就像是直接诞生出来的孤寂和冰冷一般,混沌的降生、受洗。佩尔什不见踪影,这或许是知觉者的幻梦境;杜达拉想要尖叫着跑开,声音却被这周遭的一切吞噬干净,她的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地上铺满的是未烧尽的纸张:发黄的、发白的、带着残缺徽记的;廉价的、贵重的,上面填满了涂改的墨迹,斜向侧边的字迹被擦过,满是模糊不清的水渍,带着焦黄的、污黑的灼烧痕迹,在冰冷的空气中冻到发脆,簌簌哭泣。
纸上的长句蜿蜒着折叠着从枝头如蛇悬挂,鲁特琴弹奏间寂静的嗡鸣着颤抖,弦与弦之间在靠近、分离与诀别。在阔叶的森林间渗透出来的池塘泛着蓝色、紫色和翠色的耀光,水泊间立着块黑色的巨石,石缝间生出白色的花朵来,被落下的衣袍遮个正着。灰色的卷发被严谨的整理,别在耳后;长长的羽饰指向天空,而鲁特琴琴弦尽断,如尸体般伏在她的膝上。
年轻的猎手掩住自己的口,不知是担心呼叫惊扰了潜在的凶兽,还是担心呼吸扰动了这些脆弱的幻境。这名灰发的吟游诗人视寒冷如无物,在有着最旺炉火的房间里都会感到寒意的单薄衣物覆盖在她的身上,就连磷光也未能染上色彩。
她没有在演奏诗篇,只是与这些残章一同等待。
“我在……等人。”她说,“这次不会被抛下了……不会了。一切就要好起来了。”
诗人的声音细弱的像是灰烬。晦暗的悲苦凝结成的水泊汩汩的响着,枝桠间的鹿角探究的朝这里延展,相互交叠着如牢笼一般把白色的天空切成碎片。
“我有了朋友。”
她在……可能只是风声。
“……有了在意的人。”
黑色的泪水顺着女孩儿的脸颊滴落着,玻璃似的眼珠被污染了,浑浊得看不清神色。灰色的诗人双手掩住脸,污黑的泪水从指缝里延伸出来,化成甲虫啃食着她白暂的手指。
显露出的是依旧洁白的骨骼。
“可是我走不开、走不开……我本以为……”
污黑的泪水浸透了她的衣襟。明亮的甲虫流淌着,折出渡鸦黑羽般奇异的色泽。像是墨汁,蜿蜒爬行的黑色发出鸟翼般的沙沙声,涂改着长诗上悬挂的文字——犹疑不定,小心翼翼。被取走了色彩的诗人像是灰烬似的放弃了,发出轻轻的一声响儿,或者悄无声息的在黑色的巨石上铺陈着,被风一卷就已碎裂。
“……以后大概再也不会一个人了。”
就像每一个讲个不够乖巧的孩子听的故事一样,最终回到聚落中的只有满身覆盖着雪的佩尔什马。宽厚稳重的老挽马背着被冻硬的小泰加,而年轻的猎手未曾归来;而当人们剖开泰加的胸腔,原本应当是心脏的地方只有一小撮冰冷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