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噼噼啪啪的响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更急切一些。
啪。
灯绳被拉动,灯光瞬时照亮了房间。
“一爷?”
“还没睡?”老人笼着手走近柜台,看了一眼摊在香药面前的账本,草稿上几道红圈让笔迹显得有些凌乱。
“一爷才是,”香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墙上那只有些傻气的猫头挂钟,“十一点半……我就快弄完了,马上就睡。”
叶津田一倒是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脱了白天里穿着的法披,一身浴衣稍显悠闲,他说话也有些慢悠悠,眼镜后的一双眼睛弯弯,“也不急。夜里雨下得大太吵了些。陪你在这儿坐会儿也杀杀时间。”
啪嗒声停下了。香药叹了口气合上账本,她关上台灯换了个姿势手撑在柜台上,支着下巴。
“快到月底了,我想早点算完。下个月学生就放假了,店里会忙起来的。”
“店里的事交给你真是让人放心。”
“……一爷。你这是什么话。”香药坐直了,“你今天是不是有特别的话要跟我讲?”
“嗯?”
“就是有点儿怪怪的。大家好像都在讲……”香药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目光定在账本封面的手写字体上,“搬家的事。”简短的几个字她却说得有些喘不上气般越说越轻。远处的雷声落在她说完的话后,又远又闷。
叶津田一只是看着年轻孙女扎起长发微垂着头的样子没有说话。他也多少听到一些消息,商店街的地块会加入政府的改造计划,会有人来谈补偿,也确实有熟客在聊天时提过也许没有机会再来了之类。不过那个时候香药几乎都是笑笑回答,缘分哪有那么浅,一定会再见的把话题岔开。
“就是想到了而已。不过我是没觉得有什么啦,住在这里挺好的。对吧一爷?有点晚了我……”
“香药不想出去看看吗?”
香药一愣,原本已经准备站起来而挺直的背往后靠了靠。舌头像被黏住,想或不想都没有办法从嘴里说出来。她,不知道。夏季雨夜的闷热也许是从此刻开始的。背后的衣服贴在背上,汗水和布料的黏腻感让她坐立不安。近日来每次听到类似话题的时,那种沿着脊背窜上来的不安感都被她极力忽略了过去。直到现在,蚁爬针刺般的感觉连胃都没有放过,腹部一阵阵地酸涩。
“比如,去读个大学,或者出去走走。”小老头依然慢慢地,笑着,“有想法又不是坏事。”
香药开合了几次嘴唇,露出一个笑容摇摇头:“完全没有啦。店里的事情已经很忙了,再说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嘛。大学什么的,毕业前就说不去了,一爷你还说不去也可以的咧。”
“也可以去不是么。”
“一爷……”
“你刚来那会儿,犟得像头小野猪。抱着小书包规规矩矩喊完爷爷奶奶好,扭头就不见了。”叶津田一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扬起下巴,深吸了口气发出长长的嗯声。
叶津田香药记得自己那个时候11岁,第一次来京都,来到人吉商店街。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第一次,但是更小的时候的记忆实在太过暧昧,她确实记不太清了。
1952年,夏末初秋。
商店街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骚乱。租书屋初店主的小孙女,刚来,就差点跑丢了。
刚上五年级的短发小姑娘抱着自己心爱的书包对周遭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她以为这是暑假里的普通旅游。直到父母把她推进那家写着“初”字店招的书店里。他们告诉香药,从今天起她就要住在这里,和爷爷和奶奶一起。书店的客人不算多,在店里一直能闻到淡淡的木头和龙脑的味道。
“可我不想。阿爹你们也没有和我商量。”香药抗议道,尽管她看到父母相视无奈的表情时就知道自己的抗议并不会有什么效果。母亲也只是摸了摸香药的头,甚至没有安慰说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接她。小姑娘侧过肩膀避开了母亲,然后抬头面向穿着紫色法批的两位老人,很认真地鞠躬说到,“爷爷、奶奶,我叫叶津田香药。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香药乖。我是菖蒲奶奶,这是你一爷爷,别看他脸臭其实很喜欢你哦。”
“胡乱说。”
“瞧你,我哪有乱说。”
爷爷和奶奶看上去都是慈祥温和的人,爷爷自然也没有摆什么臭脸,明显紧绷的唇线也不是对着小姑娘的。奶奶更是蹲下帮着香药整理有些乱了的衣襟,还斜瞥了自己老伴一眼。“去楼上坐一会儿,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说两句话,去吧。”
小香药点点头,从两位老人中间走了过去,她回头看了身后的父母一眼,踏上了台阶。她的脚步声很轻,木质楼梯没走几步下面的人就听不见了。香药也没有走到楼梯的尽头,她只走了不到一半的台阶就坐在了台阶上。
她一手抱着书包,一手抠着屁股底下楼梯木板上的纹路。有一下,没一下。阳光照在她的小腿上温暖,且有一点点发烫。还有没几天就要开学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同学说再见。这里完全是陌生的地方,也许新同学会很不友好,或者……或者……她还没做好留下来的准备。
“想回家……”她把头埋在书包里小声地哼哼。
一声奇怪的动物叫声突然打断了香药的思绪,一只金棕色的鹿正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看。鹿的体型不大,鹿角看上去也是刚长出来不久还很短小。香药向鹿伸了伸手,小鹿向她走近了一步又停在了原地,它低下头轻轻刨了刨地面,看看香药,又望了望远处山的方向。
“小鹿?”香药站起来,向下走了几步。鹿没有动,尾巴轻轻晃了晃依然看着香药。香药也是第一次见到鹿,她背起书包慢慢地走下楼梯生怕惊动了这只生灵,可她的脚踩到地面的时候,鹿却又发出一声轻唤转身向山的方向跳去。
“等等!”
鹿似乎听见了,真的在不远的路边又停下,轻轻刨着地面。
“香药?香药爸爸妈妈要走了哦?”母亲喊着香药的名字向楼上走去,二楼安静的放着音乐,房间里却没有孩子的身影。通向阁楼的楼梯也上着锁。“香药……?香药不在楼上!”她急急地冲下楼对着丈夫说道。“楼上没有人。香药的包也不在。”
“阁楼呢?”
妈妈摇摇头。
“别急,也许就在附近,我们出去看看。”叶津田一从一旁的柜台后站起来,“也问问左邻右舍有没有见过这孩子。”
“我去警署请巡查帮忙,妈妈留下等等。万一香药自己回来也好找得到人。”父亲拍拍母亲的手,“就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几人分头在商店街上分散开,很快有其他热心邻居也帮忙在街上注意起陌生孩子的身影。
香药跟着鹿沿着商店街外侧安静的小道很快到了山脚下。鹿跳上了一条小径,依然不紧不慢地等着香药跟上。和神社正面的阶梯不一样,这条小径似乎是鹿们走出来的,有些窄小,而孩子的体型却刚好能够穿过树丛间这段窄窄的空隙。香药灵活地跟着鹿,慢慢爬上了鹿田内神社所在的山丘。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处空地,鹿靠在一尊神像边像是累了,缓缓躺下。它像是在邀请香药,向前伸了伸脖子,轻轻发出一声鼻息。下午的阳光洒在小鹿的身边,像一层光织成的布,鹿的皮毛也被照的闪闪发光。
香药走近,见那鹿也不躲,就大胆地蹲下摸起了那小鹿的后脖颈。毛绒绒又暖和的触感让小姑娘放松下来,脑袋里的想法又乱哄哄的往外涌。
“小鹿……我要怎么办?阿爹跟阿妈要回东京去,要把我留下。可我害怕。”害怕什么呢?小姑娘也不知道。她鼻子一抽边盘腿坐了下来,太阳晒着后背,倒也不热,只是暖洋洋的。她翻翻包,从里面找出几片用油纸包好的饼干,一人一鹿各一半。
“一爷爷和菖蒲奶奶是好人……可是我想和阿爹阿妈住一起,但是阿爹说过一直搬家不好。可是他们可以、可以和我……商量的。我还不想……”
鹿吃了她的饼干,依然只是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香药,没一会儿就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有耳朵不时扇动好像还在听小姑娘的抱怨。
“来京都路好远好远,我一个人肯定走不回去……”
“毛毛好舒服啊……我可以靠一靠吗?……好困哦。”鹿的皮毛闻起来有一点热乎乎的味道,有一点点臭臭的但是又不算太糟糕。小姑娘靠在鹿的身上,眼皮沉沉的。她想,就靠一小会儿……一会儿……
一会儿,小姑娘的眼前就只剩了黑沉的梦。
夏末的天没有黑的那么快,但今天的傍晚也似乎特别的长。
叶津田一家在附近的几家店铺里没有找到香药。倒是警局那边巡查很热心地说会在巡逻的时候注意看看。
“商店街以前没出过什么事,香药大概也只是迷路了。我再拜托大家找一找。”叶津田菖蒲抚着儿媳的后背柔声道。
“妈……是我不好。”
“别说丧气话。大活人还能跑没了不成。”
“山上…还没有找过吧?”
菖蒲和丈夫互相看了一眼,陷入了沉默。
天快黑了。
“喂喂,小姑娘?醒一醒喵叽?”
什么…?谁在喊…
香药揉揉眼睛,觉得脸贴着的东西硬硬凉凉的。她又摸了摸,像是石头。
“醒醒喵叽。”
刚刚把香药叫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黄昏夕阳的光从那人的背后打过来,拖出长长的影子。巨大的玩偶头部整个隐藏在阴影里。
香药抬头只能看见一个尖耳朵的巨大玩偶阴影在她面前:玩偶很高大,勉强能看清的面部轮廓露出一副睿智的眼球。目光好像死死的盯着她。
香药瞪大了眼睛,猛吸一口气,尖叫声被她自己用手死死堵捂在了喉咙里。
紧接着,她看见那个巨大玩偶蹲了下来,向她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大猫爪,又歪了歪头。
“你迷路了吗喵叽?”
“不……”不是的,香药没有说完,她看了看四周,此时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熟悉的建筑,自己依靠的则是一座躺着的鹿石雕。石雕边上的神像倒是还和记忆里的一样。
“你是谁?”小姑娘双手一撑地,麻利地爬起来,她看着面前的人形玩偶面露警惕,“我、我没有迷路,我要回去了。”
“我是喵吉,商店街大家都认识喵吉哦喵叽。”人偶也站起来,“以前没有见过小姑娘你喵叽,是新搬来的吗喵叽?”
来时的那条小径香药已经找不到了,树丛高高矮矮长得都一样,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神社高大的建筑在香药的眼里还算有一点熟悉。她踟躇在原地,说是要回去,可……
“唉,你别不理我呀喵叽。天快黑了家里人会着急的喵叽。”
香药往神社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那个自称“喵吉”的奇怪人形玩偶,迎着光,那颗巨大的猫脑袋看起来没了刚才被阴影遮盖的恐怖感,反倒是显得有股可爱的傻气。如果在什么夸张的电影里,香药觉得喵吉走起路来一定会和他奇怪的语癖一样,发出啪叽啪叽的音效。
“我……不住在这里。”香药捏着书包两边的背带,上面有一块绣着“叶津田”字样的名牌,背带被她攥得紧紧的皱成了两条粗绳。
喵吉挠了挠猫头,似乎有些为难。
“小姑娘是‘初’书屋的家里人吧?”他指指自己的肩膀,“这里写啦喵叽。”
“我不住这里。”香药低下头盯着脚尖的地面,“不住这里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抬手抹了一把脸颊。
“喵叽?”
“我想回家——哇——”
“等、等一下喵叽?别、别哭哇喵叽?”
等到喵吉拉着边走边不时抽咽两下的香药从神社正门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天边只剩最后一线天光了,又细又长。
小姑娘揪着喵叽猫爪的一角尖尖走到最后一节楼梯的时候还抹了一把鼻尖。也不知道到底让人形玩偶费了多大力气才把她哄好。
“香药!”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像是等了好一会儿了。爷爷奶奶和父亲也在,兴许是早就有人通知家里人在山下等的。
“……阿爹阿妈。”香药又转向另一边,“爷爷奶奶……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回来就好。过来谢谢叔叔。”母亲把香药拉过来,对着喵吉鞠了一躬。
“谢谢喵吉。”
“太客气了喵叽,早点回家吧喵叽。晚安哦喵叽。”喵吉冲香药挥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我也没有离家出走……就是迷路了。”香药无奈,摆弄放在桌上的平光眼镜。
“那会儿可把你奶奶吓坏了,刚来的孙女儿一转眼就不见了。”
“一爷!”香药嗔了一句,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我那时候还没想好要不要住在这里。”
“那现在是想好了?”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一爷呢?为什么会选择这里?”香药看向叶津田一,眼镜被她打开合上打开又合上,最终还是被扫到了柜台最里侧的角落里。
“那可是很长的故事了。现在的话,是习惯了吧。人是很会恋旧的,香药也是吧。”叶津田一轻轻捻了捻胡子最末端,眼里却有笑意。
“我……嗯……商店街以外的生活,我没想过。很久没想过了。”太习惯了,香药想,目光投向了窗外。一片漆黑,雨水还在不断的拍打玻璃,噼啪不停,“如果一定要有答案,我……大概还没准备好。”像来的时候一样,她从来都没有准备好过。
“那在这里就好。”叶津田一笑着拍拍大腿,“老人家我觉得香药怎么都好,就是……哦哟!”
香药突然从柜台后钻出来给了小老头一个巨大的拥抱。她喜欢爷爷身上像是沒药和龙脑混合的气味,像极了店里那些书柜和书,让人平静。
“最喜欢一爷了。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一爷。”香药说,“也许哪天下定决心了,我会说的。不过一定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了。”
叶津田一轻轻拍拍孙女的头,没再多说什么。
窗外的雨声好像小了些,淅淅沥沥地依然在下。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个晚上。
也许……要下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
作者:【十一招】二九
免责声明:随意
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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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们想要复仇……”
梅原双手之间手铐的铁链被黑发孩子牵着。白发孩子在他们前头开路,仿佛他们即将进入的卧室是亟待开发的荒原。
“但你们找错人了。”梅原说,“我根本不知道那些手指是谁的——”
啪嗒。刺眼的光涌入他的眼球。是白发孩子开了灯。梅原从未见过这房间开灯后的样子。一切都过于白了,像是病房。一只甲虫从衣柜后边飞出来,很有规律地一次又一次撞向灯管,发出定音鼓般的、富有弹性的声响。
象牙色的木质衣柜。一张床,床柱上挂着蚊帐。床头上方悬着一只鹿的头骨。墙纸上点缀着斑驳的锈迹。
白发孩子接过牵着梅原的铁链。她的手指白得出奇,长得出奇。手背上有雀斑。
“拖出来,”白发孩子下令。
黑发孩子跪到床边,双手伸向床底。像是从水底的淤泥中救出……梅原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绿水,水蛭,水草。干草的颜色缠绕着黑发孩子的手指。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的指腹下,一张脸,从床口缓慢地推出来。一场无机的分娩。
梅原的呼吸一滞。不,他嗫嚅道,不可能。
“这是谁?”白发孩子问他。她恶狠狠地咬下每一个音节。
干草般的头发。额上和眼角的皱纹。缺乏血色、干燥的嘴唇。交叠在胸口的双手——只剩手掌,和右手的小指。原本该有九根手指的地方,只有九个豁口。
梅原长舒了一口气。他意识到他的嘴唇又出血了;手腕被手铐勒得生疼。
“说,这是谁?”
“谁也不是。”
梅原的嗓音在寂静中显得尖细,像一枚划破空气的针。
白发孩子双手环抱在胸前。“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具尸体……你们看这里。”梅原跪到黑发孩子身边。白发孩子扯住手铐上的链条;梅原没有反抗,顺势将双手举至头顶。
“你在骗人。”白发孩子戒备地说,而黑发孩子把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顺着梅原视线的方向望去。她的发梢擦过梅原的肩头。
“我相信你,”她以极轻的声音对梅原说。“说吧。”
梅原清清嗓子。他张开口。灯下,尘埃纷纷扬扬落下,落到他的舌尖。
他说:接下来我只讲真话……你们要听好……
人永远不是条理明晰的。人充满意外。如果活人显得美丽,那是因为身体尚且寄托着灵魂……灵魂是一种障眼法……只要灵魂离开身体,身体就会尽情展现出它的丑陋。
这是一具美丽的躯体……因此它不是一具尸体。你们要凑近一些看。不要害怕……
你们看这儿。多么工整的裂痕!
他任由白发孩子吊着他的双手,俯下身去。越过头颅,越过锁骨,到达那双残缺的手。清洁的、干燥的气味,如他所想……
你们看这儿。他贴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的皮肤说。像塑料纽扣一样平整的切口呀……像纺织工的针脚一样整齐的伤痕……塑造这尊蜡像的人,是想要摹仿生前早早切下手指、完全愈合后留下的伤痕吧!是呀,因为这就是一尊蜡像!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即使是生前的伤痕,也不可能愈合得这么漂亮——只要你们见过真实的伤疤,就会知道。伤痕是活人身上的坟墓,是他们的一部分曾经死过一次的证明。所以,伤痕也是丑陋的……灵魂会避免栖身于伤痕之上。
何况上次我见到——
他咽下一口唾沫。
上次我见到杜老师,还是一周之前。那时,她的手指还都是完好的……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它们都切下来、还让伤口愈合如初。没有人能做到。
梅原重新直起身来。前额淌下一颗汗珠。他从来、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抬起眼。两个孩子看着他:白发孩子皱起眉。黑发孩子微微笑着。
令他惊讶的是:他们对彼此并不感到恐惧。
白发孩子开口。“你说这是蜡像;可是,假如你杀了她,然后放进蜡里泡着——那不是和蜡像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梅原说。他前额沁出更多的汗。“这儿……没有死人的气味。如果你闻到过,你应该会知道——”
“我知道!”白发孩子不耐烦地打断他。“但不是有好多方法可以除掉气味?药水,喷雾……”
“我不会那么做!”梅原喊道。他的声带是头一次绷紧的弦。“腐坏是尸体的天职——我绝不会违背它的使命……”
“你的意思是,”白发孩子慢慢地说,“你承认你杀过人。”
寂静。
然后,一声闷响。咚。有什么在敲击玻璃。迅速掠过的黑影。咚咚。更多黑影。密密麻麻地响起来,像在叩问。
梅原睁大双眼。
拉开窗帘,他说。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瞬。黑发孩子一点头,小跑到窗边,扯开了半边窗帘。
乌鸦。
密密麻麻的乌鸦。站满了窗棂。纽扣般的黑眼睛注视着他们。向外延伸,窗外横穿马路的电线上,也成簇地聚着;更多的展翅飞在空中,以喙或爪间歇性地叩响玻璃。
汗从梅原的嘴角滑入他的口腔。咸的。孩子们回头看他,像是寻求一句解释、借口、指令或是证词。
放它们进来吧。梅原说,让它们向你证明——
TBC
VOL.231【小意外】爸妈不同意我的婚事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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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其一】
“不行,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我也不同意!王子,你怎么能和人类这样的……啊!血族和人类,血族和人类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叶王子的父母都是非常传统的吸血鬼,他们的回答早在叶王子的意料之中。
“父亲、母亲,我对她的情感是真的,她并不像多数人类那样愚昧、冰冷、充满偏见,她聪慧、温暖,即使知道我是吸血鬼,也只是莞尔一笑,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露出厌恶的神态,她可以看到我吸血鬼的身体里,有一颗心在跳动,她能看到我的灵魂,我也能撇开她人类种族的身份,与她相爱!”
“你已经告诉它,你是血族了?”叶王子的慷慨激昂没有感染到任何人。比起儿子的恋情,父亲更在乎身份的暴露。在这个人类已经变成强大种族的时代,血族作为人类曾经的敌对种族无疑会遭到清算。
“父亲,她不是那种人!”
“住口!现在已经不只是你们能不能成婚的问题了,现在是我们要不要灭口的问题!”
“不!”叶王子大叫,“父亲!我虽然和她说了我是吸血鬼,但她没在信的!你看,一个自称‘夜王子’的人,又自称‘吸血鬼’,怎么看都像在开玩笑吧!她也就当个笑话,笑笑就过去了,你看这么久了都没人来讨伐过我们,就说明,就说明我们没有暴露啊!”
“你是说我给你起的名字像开玩笑?夜王的儿子叫夜王子有什么问题?”
“对现代人来说,这个名字已经很怪了。父亲,这都不是重点,我希望你能听一下我与她相遇的经过,我与她之间的缘分,你也有一份。”
“我也有一份?”
“因为你将夜之宝交给了我。”
【回忆其一】
那天,叶王子作为夜之宝公司的总裁,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不快的董事会议。会议讨论的议题是,要不要砍掉公司卫生巾的生产线。
21世纪末,人类已经拥有了将意识上传到网络、下载到机器的技术。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机器,需要使用卫生巾的血肉之躯越来越少,再留着这条生产线,只会白白浪费公司的投入。
在公司的财务报表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就像一条弱小的蚯蚓,在贴近标着数字0的水平轴上匍匐。大家都认为,砍掉卫生巾的生产线,转而生产机器人的护理用品,对公司而言更加有利。
“诸位,你们知道夜之宝是做卫生巾起家的,我们对此,有着一百多年的情怀。夜之宝的名字,也是为了女性能够在夜间睡得更加安稳。如果我们砍掉了卫生巾的生产线,我们还能叫夜之宝吗?”叶王子说着,将财务报表的图表放大,投在了屏幕上,“卫生巾产品的营业额,贴近于0,但并不等于0。这说明还是有人需要我们的产品。如果所有公司,都因为销售额,冷酷无情的砍掉某些人群的生活必需品,那这些少数群体,不就被社会抛弃了吗?我们夜之宝是百年老店,不少人打趣说我们是时代的活化石,既然是活化石,保护同样被时代遗落的人们,不也是我们的职责吗?”
在叶王子的据理力争下,卫生巾的生产线还是保住了。遭受了诸多非议,叶王子没有心情参加午宴,只想早点回家,钻进小黑屋里午睡。
人类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快,吸血鬼的势力也越来越单薄。中世纪时的吸血鬼是不折不扣的贵族、暗夜的王者,但现在现在的叶家,连自家公司都越来越难驾驭——就连原本固定在午夜召开的各项决策会议,也因违反劳动法,全部挪到了白天——这可是吸血鬼最讨厌的时段啊!
白天的会议消耗了太多体力,叶王子摁了摁太阳穴,以缓解熬日引发的头痛。
街道上空荡荡的,不只是卫生巾的生产线,原本丰富的餐饮商铺也悉数关门——现在的人们已经住进了元宇宙,只要把身体的操控权交给人工智能,就可以不再受工作之苦,享尽美食、尽情玩乐。
“有人说这是机械生命体的侵略,是他们教给了人类上传意识的技术,把人类全部变成机器以后,就可以用病毒一口气收割。”既然这世上已经有了人类和吸血鬼,那再来几个其他的智慧种族也不足为奇,“但我们没有证据,人类现在也活得挺快活的。”
“人类活得快乐,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开着车的狼人秘书无奈地笑笑,“我们可没办法把自己变成机器,还是得每天上班、干活,人类现在都在搞能源、机械、互联网,肉价都翻了好几倍,变成奢侈品了。你们的食物比我们的更难找,肯定比我们更难受。”
叶王子和狼人秘书你一句我一句,都已经是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题,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飘过了八个粉色的字——可以找我借卫生巾。
叶王子不住地打开车门,一股熟悉的人血的味道飘进了叶王子的鼻腔。叶王子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车外,顶着烈日,越过了隔离车道的绿化带,他顾不上皮肤被灼烧的剧痛,眼中只有一名女子。
“呀!”
这是叶王子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声音。他倒在了那名女子身旁,朦胧的视线中,是女子不知所措的焦急模样。
【会议其二】
“乱来,太阳是吸血鬼的天敌,你怎么能,连把伞都不撑就跑出车外?”母亲听到儿子晕倒在烈日下,心疼地揪起了手帕,“都怪那个狼人,开车怎么能不锁车门啊!明天我就要解雇他,解雇他!”
“不,不关他的事,是我的问题,是我一见钟情!就算他锁了车门,我也会跳窗!”叶王子发现话题偏了,马上纠正,“我会对那女子一见钟情,是因为她挂了那个‘可以找我借卫生巾’的挂饰。如果不是父亲将夜之宝公司交给我,我就不会注意到这个挂饰,也就不会对一个凡人动心了。”
【回忆其二】
叶王子醒来时,朦胧的视线前正端正地摆着“可以找我借卫生巾”八个字。
身边有一股久违的人血味,还有一股炖煮海带的味道。他的身下是硬邦邦的塑料板,不但硬,还不平整。
“这孩子有种遗传病,不能晒太阳,不然就会像这样晕倒。”狼人秘书正向什么人解释着叶王子的体质,叶王子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果然面前坐着的就是她在路上嗅到的那名女子。
见叶王子醒来,女子面部的肌肉明显舒缓了下来。她对叶王子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了一颗糖。
叶王子已经一百多岁了,却因为吸血鬼的体质,长得像个十来岁的小孩。他并不介意被当成小孩看待,大大方方地接过女子递来的糖果,说了声谢谢,女子温暖的笑容像一股春风,融进了他的心里。
“刚才是这位姐姐救了你。这是她打工的便利店,她不放心把你交给一个陌生人,怕你被我拐走,所以作为折中方案,我们就把你带到了这里,等你醒来再说了。”狼人秘书为叶王子简单介绍了这名女子,“我刚刚正要谈怎样答谢。”
“不不不,不用谢我,看到有人晕倒在地,任何人都会帮一把的。”
“怎么只是帮一把,要是他再晒一会太阳……就,就大事不好了,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再说了,我们耽误了你很多时间,本来你把她放在这就行,但你却一直等到了她醒来……”
“不不不,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放心而已。这间店早就没什么人来了,本来我在这里就没什么事。而且人与人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这是我家里人从小教我的。”
狼人秘书和那女子一来一回地推着,叶王子听着有趣,“咔嚓”一声嚼碎了糖果。
“你说人与人之间要互帮互助,那你是人咯?”叶王子早就嗅出了女子的种族,但还是想听女子亲口回答。
“对,我是个人,而且我是个……”女子腼腆一笑,好像这是她非常为之自豪的事,“我是一个没有被改造成机器的人。”
“现在确实……到处都是机器人,我经常在路上看到那种圆头圆脑、怪模怪样的扫地机器人,也不知道它们原本是人,还是生来就是机器。”
“像人的机器人都很贵,一般人只能买不像人的。”女子苦笑,“所以我现在,也不管它们原本是不是人,都把它们当人看就好了。”
“那你觉得我是人吗?”叶王子问。
“那当然啦,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啊。”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机器人怎么会生病呢?”
“可惜,我不是。”叶王子在心里苦笑,“我叫叶王子,是叶王和叶王女的儿子,其实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是公司总裁,我看起来年轻,是因为,我,是吸血鬼。”
【会议其三】
“你果然暴露了身份!不行!还是得灭口!”
听到这里,叶王子的父亲叶王一掌震在桌上,丝毫不负当年昔日夜之王者的风范。
“父亲!她没信啊!”
“你要与她结婚的话,总有一天要告诉她真相的。而且与吸血鬼结婚的,也必须是吸血鬼,你要与她结婚,就必须把她变成吸血鬼!”
“不,父亲,我不要她变成吸血鬼,她连机器人的手术都没做,保持着人类的肉身,以她的人类身份自豪,我不能把她变成吸血鬼!”
“但人类与吸血鬼一起生活,你们作息和饮食的习惯都不一样,她迟早会发现端倪,你们不会幸福的。”相比父亲的暴脾气,母亲叶王女还尝试用情理说服叶王子,但叶王子接下来的话,让母亲也哑口无言。
“母亲说的没错。所以我想请父母在她面前扮演成人类的样子。”
“什么?”
“啊?”
“人类的寿命很短,也就七八十年,我希望父母、家族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扮演人类,直至她离世……”
【回忆其三】
“机器人化的手术是能进医保的吧。如果是有遗传病的人,换一付机器人的身体,不是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吗?”女子小心地问,“听说现在最先进的机器人手术,已经可以把大脑完整地放进机器里了,叶王子就没想过换个不怕太阳的身体吗?”
“我……我家嘛,有点古板。我们家里连扫地机器人都没有,公司的秘书也都是肉做的。”
狼人秘书很配合地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附和:“我也没有变机器人。”
“我家也都没变机器人,当然,如果有人得了治不好的病,我也会希望他能作为机器人活下来,但我还是会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变成机器的人就不再是原本的人了,除非人家做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还不告诉我。”女子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自私,其实,就算身边的人生了病,我也不想他们变成机器人,除非,除非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变成了机器人。这该说是什么呢?”女子想了一想,五官渐渐拧成了一团,“这是歧视吧,我内心里在歧视变成了机器人的人。你看看我,刚才还说什么要对机器人说谢谢,其实我根本没那么清高……”
“我懂,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见到铁罐一样的东西,我也很难把它当成有智慧生命……”叶王子点头附和。在21世纪初,人类就研发出了弱人工智能的铁罐机器人,但它们只会按照输入的指令指路报天气唱歌。女子家里的人,若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祖辈,确实很难接受变成铁罐的样子获得永恒的生命。
“你说话怎么和我奶奶一样?我奶奶说她们那个年代,只有垃圾桶才长成铁罐的样子。”女子苦笑,“其实我见过的机器人都很有智慧,现在的知识可以直接输入到电脑里,孩子们不用上学,就可以得到知识,电脑里有运算程序,可以帮助人思考,如果问他们问题,他们都能回答,就像真正的人一样。现在也有不少父母一生下孩子,就把孩子装进机器里,这样孩子就可以立刻成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这样的机器人毫无疑问是人变的,但要把他们当成人……我不能把他们当成人,是因为,是因为他们不会流血。”
“流血?”吸血鬼对血液的话题有着无穷的兴趣,叶王子本来就对女子颇有好感,听到女子谈起血液,心就像被揪了一样兴奋。
“我觉得人类必须得会流血。”女子的声音变得坚定,眼睛里闪起熠熠的光,“如果人不会流血,就不会感到痛。人们只会知道自己被否定、被顶撞了,却不知道自己伤得是深还是浅,所有的矛盾都只会导致反击,反击的力度只有最大,人虽然有了坚硬的护甲,但相互间的攻击也变得无度……我这样的普通人的身体,其实是很怕机器人的,即使他们有人的智慧,我也很难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人。”
“我也一样。我也觉得,人类必须会流血!”
至少在字面上,叶王子与女子达成了共识。两人互将对方视为知己,交换了联系方式。不久之后,两人开始交往,成为了一对忘年的恋人。
【会议其四】
“父亲、母亲,你们不觉得她说的‘人必须会流血’很有诗意吗?”
叶王子的父母虽然对这未曾谋面的未婚媳妇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必须会流血”这句话很中听。
人类将自己改造成机械后,不仅是卫生巾的销量减少了,吸血鬼的食物——人类血液,也短缺了。近年食品工业的魔法师们努力研制人造血液,但无论怎么模仿成分,都差了一味人味。像叶家这样的夜之王者,是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劣质仿品的。
叶王子的父母喜欢不愿变为机械的人类,就像他们喜欢滴加了鲜血的红茶。在他们的认识中,人类终究是食材,就算食材能说出一两句他们中意的话,他们也无法同意独生子与食材结婚。
“父亲、母亲,刚才我想请你们假扮成人类陪她七八十年,但其实不用那么久。她其实有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她说自己不会很长寿。她很怕机器人,所以一直活得很孤独。她希望会流血的人找她借卫生巾,但就连她自己打工的商店里,都没成功卖出过一包卫生巾。我不想她再孤独下去,希望陪她组成一个都是血肉之躯的家庭,让她能够在剩下的时间里幸福。你们不必将她当作我的妻子,只需,不要对她太苛刻就行。”
“不会长寿?不会长寿是多久?”父亲问。
母亲凑近父亲的耳朵,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也不知道她施了什么魔法,父亲的态度居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既然她不会长寿,那我们也没什么意见。她是个很特别的人类,既然你喜欢,那你们就生活在一起吧。”
“父亲!母亲!你们同意了吗?”听到父亲的回复,叶王子简直欣喜若狂。
“不过我们不会对她太好。而且你得小心,不要让那些吃人的种族接近她。”
“好的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的!”
“哼,先吃饭吧,聊了这么久,菜都凉了。”
叶王换来狼人仆人,将桌上的菜品换成了新的热菜。叶王子开心地将血布丁塞进嘴里,开心地嚼了起来。看到儿子开心的吃相,叶王与叶王女也放下心来,用刀叉切下一块血布丁,优雅地放心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夜之宝坚持生产、销售卫生巾,是为了找到可以作为食材的猎物。现代的吸血鬼,已经不再用啃咬脖颈的方式吸食血液,也不会一口气把猎物吸干。现代的高级吸血鬼会在猎物的心脏上装一个传送法阵,用魔法将流经心脏的血液传送到吸血鬼的厨房。而猎物被装上这个法阵后的症状,就是原因不明的心脏痛。原本这是一种只要从亿人身上采各一滴血的,可持续的采血方式,但随着人类的改造潮流,可以供血的猎物越来越少……现在这种采血的方式,已经对猎物的健康造成了威胁。
叶王女正是当年研究出这个采血术式的魔法工程师。她知道儿子的过家家游戏不会延续太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