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雅人习惯喝咖啡加方糖。
不多不少,两颗半。
在别的方面,男人其实不是一个有很多规矩的人。没有独特的偏好,也没有特别的讲究,他礼仪规范,从不提什么额外的要求,也不会叫人为难。
他惯来举止温和文雅,虽然可说相貌英俊,却绝不是人群中最醒目的那一个,更是与一切稀奇古怪搭不着边。
他这样的人,像是真实在你手边够得着的,你有时看他,仿佛已经熟悉,一举一动已了然于心。
可回头再想想,他的言行,放在别的什么人身上,似乎也行得通,而他的谈吐,放到别的什么人口中,似乎也没有问题。
他什么时候出现,又什么时候消失,没人说得准,没人猜得出。
就像是无人曾真正认识过他这样一个人。
森山雅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嘴里说着挑不出刺的话,手上做着规规矩矩的事,像是无色的画布,非黑非白,却能轻松融入任何颜色之中。
而唯有在这一件事上,男人的习惯与众不同。
咖啡杯端上桌,浑厚香醇的气味渐渐弥漫,男人打开糖罐,从里面取出精细的白方糖。
不是放两颗,不是放三颗,而是正正好好,两颗半。
第三颗方糖用勺子切成两半,半颗放入杯中,剩下半颗还放回瓶里,这是他十年如一日不变的习惯,是他有些古怪的坚持。
他花了一些时间,慢条斯理地喝完这杯咖啡,然后拎起行李,起身离开店铺。
在结账时,店主人抬头看他几眼,一边数出零钱递给他,一边面露思索,终于在客人出门前,成功从记忆中拾起了一些片段,想起这个放两颗半方糖的人来,于是面色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了。
店主人朝正出门的人喊了一声:
“百濑先生,您从海外回来啦。”
那位常年东奔西走,甚少归家的百濑先生便回头与他客气地寒暄,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在满足了店主人的好奇心后,男人谦逊地点头致意,离开了咖啡店。
他穿过喧闹的街道,走进不远处的住宅区。
先前也说过,森山雅人是一个堪称英俊的男人,并且脾性温和,品行规范。
因此,尽管他在这栋建龄二十年,被他租住也有好几年的公寓中,真正住下的日子加起来却还不超过两个月,现下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出现,仍然惊动了好几位近邻,在得以进家门之前,不免又耗费许多口舌。
“这次去了哪里?是南边的一个岛国,气候炎热,当然没有国内舒适。”
“不习惯也没有办法,您看,我是不是晒黑了不少。完全没有?山下小姐您真是好心,不用这样安慰我。”
“还会不会再出差?还是免不了的,不过时间还不确定,暂时是可以休假,什么时候再出发,这要看公司的安排……”
“哈哈,您就不要取笑我了,哪里会有什么艳遇,这么说来像内田小姐这么优秀,一定也不缺少追求者吧。”
“什么,您问这些信件……?”
当被问到刚从标着姓氏‘百濑’的信箱里取出的两封信件时,一直保持着温和笑容的男人眼角眯起的弧度发生了细小变化,他将信件扣在胸前,这个动作遮住了信封上的文字。
“说起来有些难为情,怕大家笑话。”
男人微微红了脸,露出了有些窘迫的神色。
他轻声说: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很喜欢的女孩子写来的。”
……
这一句话的威力无疑是巨大的。
托这一句似是而非的陈情的福,几位邻居总算暂时退散,男人得以打开许久未归的家门,安然将门反锁。
若是心情好时,他倒也不介意与那些人细心应付,可握着手中薄薄的两封信,他就失却了那些耐心,再也不耐烦周旋。
公寓房中精炼简洁,没有多少多余的东西,因而显得空旷。地板家具所有物什上一应积着厚重的灰尘,喜爱洁净的森山雅人却对此情景视而不见,他几步走至窗边,令阳光洒落在素色的信封上。
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干净而工整,一笔收尾时总不自觉的带着小小的上扬,是早在最初习字时就留下的习惯。
那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
[XXX县XX区XX市3町目19-3
新保公寓楼,201室
まっちゃん亲收]
男人忍不住因为这个过于久远的称呼而低声轻笑起来。
他脑中已浮现出那个总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的影子,总是在外面疯玩,常常弄丢发绳,就披散着头发哭着来找他。
他因此而学会了给小姑娘编小辫子,因此而习惯了方糖只加两颗半,剩下的半颗偷偷塞进女孩嘴里,哄得她不再哭泣。
这些属于童年的幻影萦绕着此刻的成年人,他的笑容在自己也不自知时,又同在屋外谈起信件时一样了。男人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两封不很长的信,甚至未写满一张信纸。
仍旧是那个末尾轻轻上扬的笔迹,他一字一句的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笑意越发温和,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封的开头上。
只见那信纸上写道:
[仍然见不到面的まっちゃん
展信悦。
最近被人提醒,才发觉自己已经离十代很遥远,不是那么年轻了,真是吓了一跳。这样一想,まっちゃん更是没两年就要变成三十路的大叔了,工作还是那么忙的话,身体也要吃不消了吧?
今天写信时,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把收信人的名字改得正式一点,虽然习惯了这样叫,但是对于差一步三十路的まっちゃん来说,万一暴露出去,会不会感到丢人?只是,一想到要称呼你‘望月 真彦’先生,又觉得正式得好笑,怎么都下不了笔,好像是在写信给别的什么陌生人似的……
……
……]
信件的后半段写了一些日常琐事。
他终于将两封收起,再次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名叫百濑将司的男人推开窗户,被称作森山雅人的男人举目远望,而望月真彦则毫不掩饰自己真实的笑容。
他的小女孩,仍然是那样有活力。
让望月真彦仿佛也回到了过去的那段时光,让他想起自己还要留下半颗方糖,用来哄那个圆脸蛋的小姑娘。
而在他给对方回信之前,百濑将司将会享受一段出差后的悠闲时光,森山雅人则收拾行囊,直到望月真彦下一轮‘冲动’到来,无法抑制。
直到他找到下一个狩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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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的摸鱼。
算不上是cp的两个人。在前往福音镇之前。
这是一个真的非常傻的日常故事。
国王大人对不起(抱头
邻居家天天能上房揭瓦的小屁孩是皮里斯和苏珊娜,市场上橘子卖得最新鲜的阿姨,小儿子叫做皮埃尔。这两周有旅行商人从东边过来,带着家里的千金一起,那孩子长着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颜色好像琥珀里盛着蜜糖,绝对的美人胚子。
托勒一睁开眼,琥珀糖近在脸前。
这算什么情况?
还没等他清理干净脑子,伴随着一声“托勒——!”的大喊,小屁孩苏珊娜跳上床“刷”地把被子甩开。和着苏珊娜持续不断的姓名轰炸,床发出了吱吱嘎嘎的悲鸣。
“托勒!托勒——喂我说托勒!太阳晒屁股了——”
为表赞同之情,里埃尔配合地拉开了窗帘。
外面一片漆黑,黑得就像里埃尔的黑眼睛。
最后,长着乱糟糟的红发和一鼻子雀斑的皮里斯又将琥珀糖往前一推,锻造师连忙跳了起来,顺便在心中大力赞赏着昨晚穿着衣服就睡着了的自己。
“这是我们的好朋友玛修萝拉!”
“不要说得好像这样就解决了所有疑问似的,”托勒打了个哈欠。“你好玛修萝拉,苏珊娜皮里斯里埃尔,解释一下一大早把我踩醒的理由。”
苏珊娜和皮里斯对视了一眼。
“你起得才不早。”
“爸爸说要是所有锻造师都像你这么懒,埃吉狄乌斯明天就会亡国。”
托勒又看了一眼窗外,里埃尔立刻把窗帘拉上了。
“现在九点了。”他说。
保守估计也不到四点。托勒躺下了。
“相信我,苏珊娜,不管其他时候怎么样,连鸡都不会在今天这个点醒过来。让我睡觉。”
“等等!托勒先生!”
玛修萝拉再次凑了过来,女孩子的声音也像盛着蜜糖。
“这么早打扰您很抱歉,但、但是我今天就要和爸爸一起离开了,听说您会雕小木人、苏珊娜他们想秘密策划送我一件礼物……才在……才在这个时候带着我偷偷跑出来找您……您会生气吗……?”
“不不不是,我不在生气。”
托勒重新坐起身来,没有人能拒绝这孩子的请求的,没有人。
只是现在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你是说,他们带着你来找我要给你的秘密礼物。”
里埃尔挺胸抬头:“对!”苏珊娜打了他肩膀一下:“对什么对!”
皮里斯则转过脸问:“萝拉,你可以装不知道,对吧?”
玛修萝拉的脸慢慢地红了,一双眼睛又闪闪发亮地移回到托勒的脸上。
“嗯!我什么都不知道哦!所以可以吗?锻造师先生?”
锻造师先生被凌晨过高的糖分打败了。
“好吧……好吧,”他点亮了灯,下了床翻找起工具和剩下的木头,“你们想要什么?”
答案致命性地不统一。
“要公主!女孩子都喜欢公主。”
这是笃定的皮里斯。
“你笨哪!国王大人最帅了!最好再拿上剑——”
苏珊娜挥舞双手,红色的辫子一跳一跳。
里埃尔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我觉得只要有裙子就行。”
玛修萝拉坐在床沿上,嘴里还在一直嘟囔“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穿着可爱鞋子的脚在空中前后晃荡着。托勒在她旁边把工具摆好,一边打哈欠,一边把乱糟糟的金发束到脑后。
“你们最好赶紧决定,我还不想背上拐卖小孩的骂名。”
“国王大人确实很帅啊!剑,还有,但是——但是公主——”
“那雕国王大人!大家都喜欢国王大人。”
“国王大人就没有裙子了!”
苏珊娜抱住头发出“呜呜呜”的怪声。
“太难啦!你全都雕了吧!”
“我就剩一块木头了。”托勒耸了耸肩,“你们再不想好,我连这一块都来不及弄。”
“唔……算了!”
皮里斯大喊一声。
“萝拉!你现在知道了!”
“诶?”
“你想要什么?公主、国王大人、还是裙子?公主最好吧?”
“闭嘴啦!”苏珊娜也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玛修萝拉停下了晃晃悠悠的脚,看看面前两簇红红的头发,又看看黑黑眼睛的里埃尔,眼角就和面前的头发一样红了。
“我觉得都很好啦……”
“你把她弄哭了。”皮里斯推了推苏珊娜。
“明明是你弄的!”
“啊!”
里埃尔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
他蹭蹭蹭跑到了苏珊娜和皮里斯的中间,“你们看,公主和国王大人的区别就在于公主会穿裙子,但只要国王大人穿上裙子,国王大人就也是公主了!”
不是那样的,锻造师在心里说,一般来说,他们至少还有男性和女性的区别。
然而苏珊娜和皮里斯也同时恍然大悟了。
“对哦!国王大人那么厉害,一定也能做公主吧!”
他不能。锻造师继续在心里回答。然而还没等他试图中止这发展逐渐失去理性的思路,三个小孩已经一字排开,齐声:“托勒!给我们雕穿裙子的公主国王大人吧!”
“……那是啥啊。”
“要是公主!穿花裙子!”
“国王大人的脸!”
“有力的臂膀!”
“剑!”
“你会雕荷叶边吗托勒?我觉得有荷叶边的裙子好看!”
锻造师往旁边看去。
“你会雕吗,托勒先生?”
玛修萝拉似乎也相当兴致勃勃,就那么凑近他,带着那双美丽的、甜蜜的大眼睛。
“你会给我们做的,对吧?”
锻造师投降了。
“呃,木头只有木头的颜色。裙子你们可以自己涂颜料。”
四双眼睛瞬间两两相对,八只手高举爆发出欢呼。
“好诶!”
“托勒万岁!”
“我要红色!红红裙子!”
“荷叶边!荷叶边!”
“国王大人要拿剑!”
“还有……”
……
……
……
这一天,锻造师的晨祷内容是“请上天宽恕我对西奥多尔大人的无礼,接受我的忏悔”。
【番外】
“我觉得这样有点不太好,但、其实……”
玛修萝拉的眼角又红了。
“其实,比起穿裙子的公主国王大人,我更喜欢稍微、稍微让人有一点毛毛的东西……”
“诶?早说嘛!”
“真是的玛修萝拉,是送你的东西当然要是你喜欢的啦!”
“是什么是什么?”
托勒停下了刚开始雕刻的刀。不管是什么,一定都比穿裙子的国王大人更不令人发毛。毕竟,这可是这么可爱的一位千金喜欢的——
“就是,那个……”
玛修萝拉开始描述了。
玛修萝拉停止了诉说。
皮里斯、苏珊娜和里埃尔一同缩在角落里颤抖。
“呃,萝拉?你也不希望送你礼物的朋友被自己的礼物吓到吧?”
托勒认命了。
“我还是给你雕穿裙子的国王大人吧……”
“还有‘公主’!”玛修萝拉的眼睛依旧宛如闪闪发亮的琥珀色蜜糖。
*总之,最后好好把孩子们送回家了。皮里斯和苏珊娜被罚和鸡一起睡,里埃尔不知为何逃过一劫。
*玛修萝拉的父亲最后也没能搞懂女儿收到的礼物是什么,但因为感觉那是收藏中最可爱的一件,心中涌现了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