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列车驶过时
作者: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当列车驶过时,希尔施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寒风从列车的缝隙中渗进来,直到将众人身体紧贴处的最后一丝暖意劫走。列车开了多久?也许一夜,也许更久,毕竟阳光透不过乌云,更透不过钉死的通风口。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目的地——他将要度过短暂余生的,名叫奥斯维辛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因为太多东西挤在他的脑海里:饥饿、寒冷、亲人、命运……他没空想其他的,有其他的需要考虑。
终于,现在,他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窒息和中毒的剧痛使他意识模糊,他活过来了?谁救了他?
接着,他看见了自己——自己的尸体,狰狞,绝望,在痛苦的折磨之下,尸体破裂的指甲尚嵌在地里。而希尔施抬起双手,所看到的似乎和往日没有区别,消瘦,布满厚茧和伤疤,肤色发白发青。但他想起在最后一刻,在黑暗降临之前,他在不顾一切地抓,挠,刨,挖,直到断裂的指甲渗出黏稠的血,沾染尘土附着在惊颤的伤口上,也不能缓解那种可怕的痛苦。
但他的指甲还安好地待在手上,尽管里面积累了过多的污泥,但它还在。
终于,房间里拥挤的气体被气泵抽走,机器的嗡鸣声里,希尔施在渐渐清晰起来的空间里看见了别人,像他一样困惑。
“我们……死了?”这个问题还是由不知是谁提了出来。还没有人回答。门被打开了,迷茫的人们下意识朝外冲去,记忆中的窒息和剧痛仍牢牢纠缠着他们。当第一个,第二个,以及更多人跌跌撞撞地穿透了还戴着面具的站岗士兵和拖拽他们身体的苦工,像影子一样从墙的一面丝滑地移到另一面,死去的感觉就变得明晰。
希尔施走出门时还下意识低头避开了士兵,为此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陷在墙里,这种在视觉上冲击极大,却在触觉上微乎其微的强烈反差更增添了不真实感。他走出来,天空是惨白的,如同许久不曾粉刷的老墙壁。他听到一声哭泣,还有怒吼。希尔施转过身,有人在哭,抽噎还是号啕都不再被取笑;还有人对着那些一无所知的德国兵挥拳,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们都死了,幽灵有权做这一切,因为他们之间是生与死的壁垒。有几个影子匆匆离开,他们是去工作区寻找自己还未遭受毒手的亲人好友。希尔施终于发觉恐惧消散了,而真相的荒谬取而代之:他死了,并成了一个幽灵。
一个念头在希尔施脑中疯长成型,“别人呢?”他大声呼喊,“别人呢?之前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在哪?”
留在原地的灵魂看向他,一些反应快的人同样陷入了沉思。
“他们去了天堂?”这是一个女孩说的,她甚至没满十七岁,话语中还留着一丝没在生前被掐灭的希望。
没人回答,但这或许是他们提供的答案——出口和未出口的——之中最好的。
有些人依然留在原地,而希尔施决定走走,一个幽灵可以走多远,至少能走到他将被埋葬的地方。从正午到日落,希尔施等在那,终于他看见了别的灵魂,不是跟他一起死在毒气室的。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希尔施向他走去,“您是谁,别的人呢?”
老人哀伤地望着那些潦草掩埋的土坑:“他们走了,我——我只是想再等等,我那的人告诉我,我的孩子被送来了这。我没见到他们来,或许一切已经结束了……”
老人家总有一种说明一切的表达欲,希尔施不得已打断他:“他们走了,去了哪?”
“死者该去的地方。”老头说,又继续接上他的未尽之言,“可是万一呢……假如他们还没死。我知道要弄明白他们还在不在,只要去营里看一眼就明了,但我实在是害怕……哦,天哪……他们甚至可能比我先走,我完全没法想象这个……”
希尔施没再打断他。老人絮叨的低语依然在他耳边萦绕,直到汽笛声由远及近传来。
汽笛?希尔施这才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散发微光的铁轨,而他很清楚前一秒这里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他又来了。”老人叹息道,缓缓转身远踱。
“你要去哪?”希尔施喊。
“去别处看看再回来,告诉他我还不能走。”老人远远答道。
希尔施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还有其他疑问堆积在他的胸口,汽笛声又响了,这一次,他还听见了轮子转动,轧过铁轨的哐哐声。那是一辆称得上干净漂亮的蒸汽机车,长长的车厢连接下去,几乎看不见尽头。火车越过他,减速停下,车厢门被拉开,一个戴着列车长帽子披着风衣的男子走下来,金褐色的头发,即使沾灰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也可以明显辨认出他作为日耳曼人的特征来。
那个人的目光顺着老人离开的方向,希尔施顺着看过去,只能分辨出一个灰暗的小点在移动。
“他有说什么吗?”男子问他,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他人。
“他说,还不能走。”希尔施迟疑着说。
那人点一点头,朝着那个方向挥手呼喊:“我还会再来的——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随后他转身对希尔施说:“上车吧,过段时间我会再找他的。”
“你是谁?”希尔施问。
“火车,引渡人,灵魂向导,或者其他什么。”他回答,“看你理解。”
“你要带我去哪?”希尔施继续追问。
“终点。由死亡走向下一个阶段。”火车回答。
“你……我该怎么相信你?”希尔施倒退了一步,尽管他已经死了,伤害也不会过去,“你——你是个德国人,对吗?”他扫了一眼火车风衣下摆遮不住的军装。灰色,这鬼怪,伪装的同时又不经意漏出那点藏不住的恶毒的本质。
“你们,你们闯进我们的国家,杀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的同胞——这是虐待!屠杀!我们犹太人,我们同样是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否连灵魂都不放过。”
他退后,语句却向前投掷。希尔施现在除了灵魂以外一无所有,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就没什么好让他停下的了。
“那个老先生,他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不愿走?到底什么是该去的地方,谁知道那是不是又一个集中营。我不走,除非你说清楚,反正我已经死了,你就尽管朝我诅咒吧。”希尔施张开双臂对他自暴自弃地吼叫,“反正不会有被毒气杀死更痛苦的了,祝想出这种残害同胞方法的恶鬼下地狱,德国鬼子。”
他在等待回击。
但只有沉默,希尔施怒视着他,沉默,逼迫着希尔施开口,“你……”
“我很抱歉。”他说,希尔施的话被卡在了喉间,寂静——这一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应该,留白应该在除了此时以外的任何一瞬。可是谁能想到这种毫不作伪的歉意会以这种形式,置于责问的场景。
“我很抱歉。”火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说上再多,也不会抵过你,你们受到的伤害。我没资格代表我的国民们,那些犯下这些罪行的人请求原谅。语言无法抹除已经存在的过错,我参过军,上过战场,我射出的子弹曾经夺走他人的性命——不止一个,我是那些家庭悲剧的制造者。我,我活着时未曾救下过一个人,不论是本可以得到救治的战俘,还是我的队友。我原以为的迫不得已和情有可原,最后证明全是罪恶面上的纱布——无效的遮掩。我很抱歉,为我所做的,没做的,和他们做的,我的国家做的,对你们,对一切不该在战争中死去和不该遭受丧亲之痛苦的人。我是不可饶恕的。”
在希尔施看来,他会被戳穿,会想退缩,会恼羞成怒以至于暴露自己恶魔的面容去折磨他的灵魂——但没有一个是这样,一段独白,那是一个人对过往的悔悟,对自己的最终判决。这是一段忏悔,一张认罪书,一段赤裸裸的自我剖析——他该怎么回应。
上帝说,任何一人都可以向忏悔的罪人掷出石头,只要他自己无罪无悔。
但怒火没有消失,它是忽而撞上了那如同南极一般的大冰山,被冷凝成了悲痛,一滴滴,积起来几乎将自己淹没。
有什么用呢?希尔施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即使疲惫痛苦却还要试图鼓舞身边人的犹太苦工,而是一个幽灵。接受死亡是一个需要反复回忆起濒死的痛苦幻象才可确认的过程。而火车——也许他就是在死后才想明白这些的。
“为什么人要到了死后才忏悔呢。”希尔施喃喃道,这不是质问——他已经不愿再听些过于沉重的回答了,这只是他想到那些仍然在继续的残杀,和面前这位悔过之人那荒谬的对比之后的感伤。他想起家乡的冬天,那些气势凶猛的风,风在出发之时,也没有想过它终有被阻滞消散之日。看来只有到了最终的一步,身无外物,众死者平等之时,才会有人明白生命是等重的。难道真的只有在自己的生命之火也熄灭,变作再也不能触碰活人的幽灵,才能知道自己曾经犯下了多么可憎和冷酷的过错。
火车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身,有点费劲地又登上车门,“我下次还会来的,和他一样,你也可以随时选择上车还是停留。”
“等一等,这辆火车究竟驶向哪里?”希尔施叫住他。
火车单手拉着门杆,以一种不太安全的晃悠姿势转过来,“每个人的终点,灵魂归宿也是起源的地方。”
“等会儿再关门吧,我想我改变主意了。”希尔施说。
这可能与他在几分钟前才大声宣扬过的内容不那么符合,但希尔施认定了火车不会借此质问。如他所料,火车继续沉默,侧身为他让开了通道。
经历过太多又骤然看见一个德国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希尔施感到肺腑中异样的涌动。他走上去,门在他身后合上。片刻,火车从他身边经过,即使他尽量放轻动作,希尔施还是注意到一点异响——火车的步态并不流畅,他走路时身体是不稳的,所以脚步有轻有重,显得杂乱。跛脚……他身上由战争留下的印记不止有那身军装。
在走出驾驶室之前,火车为他介绍了这里的结构:“……虽然并不科学,在这车厢是无限的,如果想要找自己喜欢的位置,一直往前走就行了。有什么疑问,只要回头推一道门,再找先声就好了。如果想要找已经路过的车厢,也找他就可以了。先声乐意为灵魂提供帮助。”
说完他就闪进了车头的小房间,希尔施甚至来不及叫住他。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照他说的,先看看这列火车。
他走进第一个车厢,几位老人在里面,交流自己的生平和子女;往前走,年轻人变得多了,大部分都是仍身着军装,没有卸去迷彩的士兵,不同国家的士兵分做几组低声交谈,有几个波兰人同他打招呼,希尔施同他们聊了几句;接下来几个车厢里面是如希尔施一样的犹太人、吉普赛人之类,大部分都带着一种解脱的轻松,并对希尔施投去了然以同情的眼神;继续往前,连着几个车厢都是独自一人,他们各自并未从悲伤中走出来,没分给希尔施一点注意;走下去,接着几个车厢里面都坐着希尔施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轴心国的士兵,也对,什么人都难逃一死,希尔施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那些目光拦在门后。
列车停下的时候,希尔施也恰好停步,他几乎感觉不到车减速时惯性的打扰,这似乎又是一个死亡例证。他拉开窗帘,看向外边,是营地,火车正在下去。
因为他们也要上车,希尔施想,回头拉开了门。
“先声”是个苏联人?希尔施死盯着高大的斯拉夫人头顶帽子中央的红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先声那厚厚的围巾并没有阻碍那雄厚的嗓音,“你肯定在惊讶为什么一个德国佬会说一个苏联人乐于助人。火车回回都这么说。”
他看起来被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了,希尔施配合地咽下自己原本打算出口的为什么。
好在先声似乎是被问习惯,即使没有发问也仿佛习惯地自顾自解释起来,“事先声明,我不会布尔什维克也不是什么革命战士,我死的时候沙皇还坐得稳稳当当呢——起码表面上是这样。我穿成这样是因为我紧跟时事。总而言之,我是先声,灵魂向导的一份子,这儿的讲解员兼保安。你需要帮助吗?还是你对火车很好奇想找我打听?”
先声不愧于他的名字,几下就把希尔施想问的点了出来。
希尔施正打算从自己的众多疑问中选择一个不那么深入的,先声却像瞄见了什么一样突然转头看向外面,他忽地一拉帽子站起来,“又来,犹太人…老喜欢拿他撒气。抱歉,但是不好意思,我要去救场了。”
希尔施觉得自己不能称为一无所知,他完全可以想象到会发生什么,“等等——”
他追上去,“让我去吧,他们至少会听我的。”
先声的一边眉毛惊诧地挑起,“好啊。”
当希尔施拉开门跳下车时,火车已经被揪着领子推在车身上,正闭着眼等待即将再次袭来的拳头。
“停下!卡尔!”希尔施喝住挥拳的男子,“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看向火车,他已经挨了一拳,帽子歪斜着在金褐色的凌乱头发上。他两手撑着身后的铁皮车厢,如果不是这样,以他这个姿势只会滑到地上。希尔施注意到自己好像是从第一节车厢下来的,但这不是探究魔法列车构造的时候。
“希尔施!谢天谢地你在,他对你做了什么?”卡尔停下来,依然怒火不止,“这个混账纳粹想让我们上这列该死的火车,鬼才晓得那上面会是什么,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们甚至不放过死……”
“够了,停,停!”希尔施抬手制止他,“我刚从这上面下来!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死者,像你我一样,这是一辆专门搭载幽灵的火车。为什么不听他说完呢?”
如果说希尔施在这集中营里面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当像现在这样的沉默出现时,他向来是第一个开口的,“放开他吧,卡尔。”
被放开的火车花了几秒才勉强站稳,他看向希尔施,喉间鼓动着模糊的声音,“…我…”
可是他撑不下去了,火车还未说完就急忙转身单手扶着车厢,另一手压着胸口,弯腰弓背,肩头颤抖着。他开始咳嗽,像是要将那已经无实体的脏器也一并咳出来似的。没有人会怀疑这是表演,因为在场许多人都曾像他一样饱受尘肺的折磨,痛苦万分,彻夜难眠。火车是死死攀住车厢才没有滑倒,他撑着转过来,仍在艰难地喘息。他扶正了帽子,胸膛仍在剧烈起伏,就像已经远远超过使用年限却仍被强制工作的内燃机,在无奈且疲惫的轰鸣中辩解自己力不从心。他确实想说什么,但只是堪堪说了句“抱歉……”就在此被咳嗽打断。好一会儿,才终于打着了火,牵动起生锈的零件,伴随着咯吱的噪声工作起来。
“对不…起…咳咳,我,咳……我只是,需要——咳,调整……呼,调整一下。”火车的声音不比老风箱的声音更清晰,他就像一个将死之人,抵抗着死亡的伟力而企图留存只言片语。真是奇特的感觉……他明明早已死去。
就像他们一样——他们这些将火车团团包围的人,也死于窒息的绝望占领肺叶。
随着火车的呼吸从凌乱艰涩逐渐变成为了稳定而特地延长的平缓,他才摇晃着站直了,只是头仍低着,“对不起,我应该早讲清楚的。”
他的声音比起希尔施先前听见的,更加轻微,而且沙哑。
灵魂们中响起一些窸窣的声音,希尔施站在他们围成的半圆正中间。卡尔早退开了一步,此刻显得局促不安,只有火车在希尔施的背后。
“你还好吧?”希尔施问他。
“没事,我没病……灵魂不会得病的。我只是…没法把疾病的感觉彻底遗忘而已。”火车抬头说,接着面向众人,稍微提高音量,“抱歉,各位,因为我所做,所知的这些罪行,所以我无权去祈求我不应得的原谅或宽恕。但是我依然要抱歉,为你们所受的一切苦痛。有上千条理由足够说明我罪无可恕,但是你们——”
他一一看去,“你们不是,伤害走向了终结,而你们有权获得补偿。对不起,我无法抹去过去,但是在那,这列车的目的地,你们可以。”
“拜托…”他说,“我再一次地表示我的歉意,并请求你们,让我将你们送往受难者应得到安宁的地方,在那一切将在画上终止符后重新开始。”
——列车又一次发动了,希尔施拥抱那些他熟识的人,他们登上了列车,也会自己推开门,去见到那些形形色色的幽灵。
而希尔施自己,则又一次回头,打开门,看向先声。
“有一套,啊?”他稍微扶正头顶的帽子,“我得承认你确实和他们不太一样。我见到的比这更过分的,多着呢。火车只会拒绝他认为会给其他灵魂增添罪孽的事,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我提过换我来,但他不同意。他认为必须由自己来完成……说远了,你还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希尔施看向驾驶室的位置。
“是呀,更多时候他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不愿意解释。”先声叹息道,“他可以说是我见过最谦和的人了——甚至于把自己摆得太低了。”
急刹,甚至未等希尔施回答先声的话,两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先声先一步跳起来拍打驾驶室的门,“火车?火车!怎么了!”
火车推开门,拎着一柄铁锹——铲煤用的那种——拉开车厢门跳了下去。除了一句“等我回来”,他甚至来不及看他们一眼。希尔施看着他熟练地把铁锹当拐杖拄,斜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朝营地跑去。
先声凝神看着远处,希尔施尚在迷茫当中,是什么?
枪声,来自营地的方向,他瞬间想到了原因,大概火车比他们更早听见了第一声。没怎么犹豫,希尔施跳下车跟着火车跑去,先声在后面象征性地喊了句回来——两个把他扔在原地的家伙,他哼了一声前去巡视车厢。
希尔施没想到火车拖着瘸腿,跑起来却飞快。在自己差不多够着他的衣摆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们停在工作区外的通道上,死亡才刚演到一半。
带刺刀的枪握在几个警卫手里,刀尖对着的是几个跪在地上的苦工,血已经在地面上蔓延。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拎着手枪。他走过去,枪又响了,现在只有最后边上那个人还活着。希尔施见过这场景,这甚至不是处决,这是消遣,只是随着内心的残忍,用生命组成的娱乐。
这种事隔不了几天就会重演,对一些已然绝望的人来说,被枪毙甚至好过继续受罪。
最后一个,希尔施看见几个卫兵把队伍其中一人推出来,那人显然是个新兵。长官笑着拍拍他,并把手枪递给他。
他看上去很年轻,可能还是初入大学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前线而是在后方集中营——他很害怕,谁都能看得出,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枪。
在这些人看来,这是一次试炼。希尔施下意识想要挡住他们走向唯一还跪着的那个人的步伐,这让他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已死之人的无力。
“请求您,大人,阻止他。”他听见身边火车的声音,如此急切。
希尔施转头,反应过来火车并没有在对他说话。
“他不该死,他也不该杀人,这一切还来得及,求求您,让这停下……”火车上前一步,拉住了一片沉黑的影子。
尽管那并不是神话传说中的黑袍骷髅,希尔施却在看见那个高大黑袍身影第一刻就反应过来,那就是——死神。
“我无法做出保证,无法保证任何未来的变故,无法保证他会不会保持灵魂的洁净。但是现在,可以,现在这一刻可以。”火车继续说,尽管死神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没有人理应背负残害他人的过错,他杀害了无辜之人,就永远无法挽回了,这种痛苦应该只由我一人承受……”
亡灵的世界如此安静,寒风中,死神的袍角也无一丝随风鼓动的痕迹。
在他们身边,那个年轻人终于还是举枪了,再久的犹豫最后总归于一个既定的结局。
如果说,反复确认自己的死亡痛苦却不可避免,那么站在亡者的角度目睹死亡的发生则是折磨。死神不为所动,希尔施只觉得无奈而绝望,他已经很少被悲痛折磨了,对死的敬畏早在它一遍遍重演时被磨灭殆尽。
可是他没有听见枪响,只有轻轻的,几乎被风淹没的咔哒一声——哑弹。
啊……如果奇迹需要例证,那么眼前此景当是最合适的。
可是希尔施立马从一瞬间的欣喜中回落,不不,还没有过去,只是换个弹匣或者手枪的事罢了——延迟的死亡比一瞬更具摧毁心灵的力量。
但他所恐慌的一幕并没有上演,就在有人骂骂咧咧地摸向枪的前一刻,那个刚刚还笨手笨脚无比胆怯的新兵突然气急败坏似把尚跪着的苦工一把推了出去,附带赶紧滚回去工作的口令和看着很那么回事的一脚。那个枯瘦而苍白的苦工立刻以平时最快的速度逃回了工作区。如果他再晚一点,等待他的就是另一颗子弹了。
长官摇摇头教训了新兵了几句,却也不在乎那个犹太苦工的去向。希尔施看见他们离开的时候,落在最后的那人还在频频回头,后怕似的用手拍了拍脸。
这是不是那位旁观者所做?希尔施看着模糊的黑影走过其余的尸首,熟悉的荧光亮起,接着灵魂浮出已逝的累赘。
火车从空枪开始就在不停地道谢,死神的影子已经渐渐消失,他却仍然重复那些感谢之语。
当最后一个灵魂站起来时,死神在寒风中消失不见,并未因火车的话停留片刻。究竟是恳求起了效果,希尔施暗自思忖,还是那人命不该绝,抑或是那个士兵的好运和尚未磨灭的人性?
只是火车似乎一厢情愿地认定是死神的宽容,他忧虑的目光仍追随着远去的青年。终于,在几位迷茫的灵魂发出无措的声响时,他转回头。
“结束了,各位。一切苦难已经完结,请跟我来。”火车又如先前那般轻柔地说,并为他们指出列车的方向。
希尔施心里长叹,率先往回走。其他灵魂认出了熟悉的领头人,便不再驻足犹豫。
这次火车走得很慢,不时回头确认他们有没有跟上。
刚刚他看见那人幸存时忽而迸发的感激涕零的欣喜一点点沉寂下去,当他作为最后一人上车并拉上门时,已经恢复了之前波澜不惊的沉郁。
这是第三次发动,这次再没有突发事件阻挠了。希尔施看着窗外已经辨认不出的陌生景色,分出一点心思探究车速,随后又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出脑海,再一次回头推开门。
等待室是空的,好一会儿先声大声叹着气推门进来。
“那群该下地狱的混账老想着跳车。”他敲了敲驾驶室的门喊道,“我觉得那门干脆别锁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上了车还想反悔,活该感受一下掉进虚无的滋味。”
门开了一条缝,火车递出来一把钥匙就缩了回去。
“谢了,火车。”先声对着禁闭的门说。接着他夸张地假装自己没有发现希尔施:“等等,你又来了?这次想知道什么?”
事实上第一次对话希尔施什么都没问出来呢。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还有这里。”希尔施说。
“很正常。”先声摊手,“很多人对我们好奇,尤其对他。不过事先说明我不会透露他人隐私的。至于别的……问具体一点呢?”
希尔施的目光移向紧闭的门,“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我是指,变成死神的……部下?”
“为什么你一说出来就感觉我们像是党卫兵那样的邪恶势力?”先声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甚至不称祂为神——死亡,就只是死亡本身而已。独身一位要应付越来越多的死人也会不便,所以祂挑中了我们,并劝我们留下。于是我们就这么工作了,谁又能想到会死去这么多人呢?老法子已经不管用了。”
希尔施没听见后文,他顺着先声的视线看去,是车窗外灰蒙蒙的浓雾——或者按照他刚刚提到的,是虚无。
“火车——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在接受留下的邀约后,我们会获得一个代表一生的名称,它将代替我们的名字,以此作为与其他人区别。”先声收回视线,“他的称呼是,困境。你也许可以猜到他发生了什么。他很聪明,很善于深入思考,而且富有同理心,可有些事不是想一想就能解决的。甚至……”先声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围巾,“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先声摸了摸环绕在脖颈上绳子留下的印花,他的嘴角还留着割伤的疤痕。先声说话并没有张口,那声音就响在耳畔。希尔施突然意识到他死于百年多之前——被黑暗笼罩的时代。
一个先知会被绑上火刑架的时代。
“绞刑。”先声只是让他看了一眼便把围巾系回去,“反正后面就昏死过去了感觉不到痛。他呢——卧轨,比我死得干脆多了。他是战后死的,我是说之前那场,1919年吧。现在的一切早就不是他能够改变的了,也就是说,他不必为此负任何责任。”
比希尔施预想的死亡时间还要早。所以火车并非死后的幡然醒悟——不是迟到的忏悔,而是悔悟使他愿意以死赎罪。
那么,他一直在为自己没有做的事抱歉吗?
“对啊,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又后悔过去的选择。”先声回答他,希尔施才意识到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死都死了,我是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了。”先声挥挥手,“而且我也没有后悔过。火车的情况只有他自己能解决。你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啊,就是关于那个…终点……”希尔施被他转移话题的速度给搅浑了。
“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吗?到了有人会给你通知的。”
“你们不决定这个?”
“嗯——只是我和火车不决定。原本是祂来做这个,现在不是了。毕竟祂真的很忙,我们都是祂找来代班的。”先声想了想回到。
希尔施还想开口时,驾驶室的门打开了。
“临停,我去接人。”火车说。
希尔施注意到列车的窗外已经变成了不熟悉的异国景色。
希尔施还想跟着下去,只是这次火车特地回头制止了他,“没事的,让我来吧。”
只是这次似乎没那么顺利。先声扒着门往外随意地看了一眼,原本舒展的眉头骤然皱起,神情冷了下去。他转头对希尔施叮嘱了一句别动,就跳下了车。
希尔施的直觉告诉他,下去的结果只会更糟。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变成了一秒千年的等待——终于火车攀着扶手上了进了车厢,疲乏肉眼可见。
先声的大嗓门隐约传来,火车轻叹了一声往外探头。
“回来吧,瓦洛佳,没必要和他争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困境?我可没争。”回答他的是另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沙哑的声调拖长了,听起来有些刺耳。从希尔施的角度看去,只看见一只长着黑色利爪的手,皮肤上布满密集得让人不安的花纹。他还想看清楚一点时,先声从门外挤进来,挡住了视线。
不知道外面又说了什么,先声深深地吐气,扭头怒瞪回去,“滚,恶魔,不是你作祟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笑话!”嗓音沙哑的那位抬高了音量,“我的错?我可没有制造受害者。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先声还想再开口,衣角就被揉着眼睛的火车拉住了,他示意先声回来,自己则上前去,“无意冒犯,我们该走了。”
“哈,这就走了?没事,回见——”最后的词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以一种远去的形式变得模糊。
希尔施终于得以开口,“那是谁?”
“恶魔,希望人们一辈子都别遇到它。”先声说,“骗取人们的信任,再以各种形式夺走他们的灵魂——我们就没法带那个灵魂去往终点了。”
如果天堂和地狱真的存在,那么有恶魔也是很正常的吧?
骤然证实了传说中的魔物的存在让希尔施有些不寒而栗。同时又有种微妙的庆幸自己不曾被诱引误入歧途。
“这是怎么发生的,天哪。”他顺理成章地问,“这恶魔到底是怎么蛊惑人心的。”
“恶魔……没有多少蛊惑。”出人意料地,火车开口道,“它,只有被召唤才会出现。这场悲剧的根源……在于把她逼到只能寻求魔鬼来援助的现实……她绝望了,所以宁可自己毁灭也要拉别人一起。但是……”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明明在一开始,有无数次改变的机会……我们却错过了。明明…可以不用变成这种模样的……”
先声已经恢复了平静,上前去拍了拍火车的肩。
“它——它是凶手,但它不是根源。伤害她的人…是比恶魔更恶的存在。那才是起始点……”火车艰难地继续说,“我们为死者提供安宁,但是生者——他们只能自己面对这种恶念。我没办法漠视……他们的伤我无一不感同身受。”
对不起——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驾驶室,“容我…告辞,我需要……一点缓解时间。”
先声仍望着已经合上的门。
“谁不是呢。”他轻声叹息。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而不是让你亲眼看见——”他对希尔施无奈地说,“我们并不是什么全能之人,只是为死者提供一点慰藉的小人物,仅此而已。”
“但这不是你们的错。”希尔施说。
先声已经走到了门口,“谢了,不过火车可能更需要这句话。我得去巡逻了。”
希尔施在敲门与否中犹豫了半晌,直到火车自己打开了门,“您还有什么事吗?”
“呃,火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希尔施摸了摸鼻子。
“我猜您不会立刻离开。”火车说,“刚刚的话我也听见了,谢谢您的好意。”
希尔施平视着火车幽深的栗色眼睛,他突然意识到火车其实并没有释怀,不止是这次,还有希尔施不曾探知的过去,火车的伤痛与过往,他的自我检讨和鞭挞,一直在心中,从未真正开解。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火车。”希尔施真心实意地说,“你带领这么多灵魂前往终点……”
火车抬手轻咳了一声制止他的话,“万分感谢您的评价。这也是我……留在这的一点期望。”
但是火车的视线移向了窗外,或者说,移向了自己的内心。
——“我看见了,那些痛苦。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哪……”
因为看见,却无能为力,所以他必然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悲恸。从过去,至现在,火车就像一个传教士在战场上看见被打瞎了眼的孩子,要么他放弃信仰,要么就接受把自己的眼睛也打瞎。
希尔施终于意识到了所谓概括一生的名字中蕴含的深意。“困境”,他那几乎崇高的品行与残忍的现实割裂,形成一个永恒的囚笼,将自己困于其中。
“回去吧,先生。”火车结束了他们的对话。
这就是希尔施到达所谓的终点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了。
在他的视角里,这里比起幻想中的仙境更像是未开战时的森林公园。人来人往,却并不喧闹。正中央是一大片湖,从看不见太阳的天穹垂下来一只圆锥摆,摆锤像是水晶制成的指针尾,晶莹剔透。尖端划过湖面,波纹缓缓荡开,扩散到岸边。湖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长椅,一些灵魂坐在上面,或两三交谈,或凝望着从列车中走出的队列,希尔施认为他们也在等什么人。
他看不清天堂的模样,眯着眼倒是能依稀看见天际那一道隐约的金色微光。通往地狱的则是一个大洞,周围用铁丝栅栏围着,还安着指示牌。
“从此通往无尽痛苦。”
抢眼的很。希尔施心想,真的会有人自愿往地狱跳吗?
他们不自愿也没用,几个裹在破旧黑袍里头顶长角的恶魔举着武器驱赶着几个灵魂。先声站的离他们不远,似乎在对人数。
火车一个人留在原处,举着抹布来来回回擦窗户。希尔施观察着他娴熟的动作,视线却突然被拦住了。
“之前在车上我没有看见你。”一个留着卷发的青年皱眉看着他,“你也是从火车上下来的吧。为什么你没有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希尔施看着青年一身列车员的衣服,心中有了些猜测,他看见了对方的胸牌,“呃……运气?”
“嗯?你不知道?先声保准是忘了。算了也怪我,我刚干这活还不熟练,老漏掉人。”青年自说自话着摸出一盒签来,“来,抽一下。”
“什么?”希尔施后退一步,求助地四处张望。
正巧火车对上了他的视线。
“没事的,先生,那是运气,负责决定灵魂去向的人。”火车说。
“简单来说,售票员。但是目的地不由你。”运气说。
希尔施紧张地吞咽,通行证唤起了他一些不甚美好的过往,薄薄的一张纸,不同颜色的章把他和家人分隔开,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墙那一头的模样。
他抽出签时是闭着眼的,直到一阵暖意包裹了他的手。
他睁开眼,一个洁白的羽毛标志出现在手背。
“喔——哦,大奖,天堂,恭喜你。”运气仿佛感同身受地咧嘴一笑鼓起掌。
希尔施茫然地转头,火车已经走到了他边上,神情依然平静,“运气的签还没有出过错。所以,是的,您获得了前往天堂的资格。”
“是吗?”,希尔施突然有点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我…但是,我…有点……”
运气朝火车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漏掉,回见!”
话音未落就没了人影。
只剩火车和希尔施站在那。
希尔施努力组织自己的语言,可是心中那些凌乱如麻线的想法却不是那么好用几个简洁的词概括的。
“害怕…对吗?”火车替他说了出来,“害怕下一秒你突然醒了过来——你依然挣扎在悲哀的现实而这里不过是一场梦……”
希尔施的嘴张了几回,却没吐出一个词,终于他气馁的点点头。
“我以为……这种超自然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天堂和神真的存在,那为何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希尔施落寞地喃喃自语。
“神不存在,有的只是天堂而已。”火车说,“我明白这种感觉,但是即使是让我留在这的那位大人,也只是死亡本身而已。天堂资格不代表什么,只是证明了你是一个好人,没人能否定或者夺走它。”
“你呢?你获得了什么?”希尔施问,接着他才想起火车与自己不同,应该是没有这种通行证的。
“我?”出乎意料地,火车回答了,“我没记错的话,是去来生。但是祂劝我留下来,我就留着了。现在的话……应该没变吧,但无所谓了,我还不打算退休。”
“你为什么留下?”希尔施问过一次先声,但他想听火车自己回答。
“因为我们缺一个会开火车的司机。”火车开玩笑地回答,“死人太多了。”
这可不在预料之中,但是细想却又有几分道理。
“这可真是一场灾难。”希尔施企图用轻松的语气越过这一话题,“我们的祖辈估计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各方面都是,更加极端。”火车说,“先声和我们说,战争应该快结束了。他的预测一直很准,我也希望越快越好。”
希尔施想了想世界笼罩在万字旗下的模样,那可能更难想象,而且令人难过。
“我的祖国……他们应该要输了。”火车语气低沉下来,“每一次战争都会葬送一代人,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拿去支撑这场战争的了。拼杀……死去的只有人。一个满目疮痍,生灵涂炭的胜利……不如一个让人民能活下来的失败。我不想支持战争的任何一方,我只想支持和平。”
希尔施还在震惊于他那惊世骇俗的言论。火车却径直站了起来,“我喜欢读雨果,你呢?”
那个法国作家……“呃……我也是。”
“真巧。”火车往回走,“前往天堂的灵魂有一点特权——那就是自由选择去那的时间。您应该不想这么快和人世隔绝吧?”
“嗯……是?”希尔施跟着站起来。
“什么时候你想走了,就去湖边,他们会为你降下梯子,如果厌倦了,也可以选择新生。”火车已经拉开了门,转头呼唤远处的先声和运气。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或者跟我们上车。”先声双手插着口袋走近,“有个人说说话也是挺好的。”
火车从窗户里探头,“代他道歉,先声没什么边界感。”
已经半只脚踏进火车的先声闻言正要和火车争论,在他后面的运气已经笑嘻嘻地顺势把他推进了车厢。
“难得见火车对一个人这么亲近。”
希尔施站在原地朝他们挥手。
火车的目光又朝向了远处,希尔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陷入又一次的沉思,也许每次旅途的开始,也是火车一次思考的开始。这让他不禁想,当列车驶过时,载着众多灵魂,火车是否会感到救赎?
但是那曾驶过终点与开始,以后也会一直行驶下去的火车,已经救赎了无数人了。
——end——
是主线正剧!但顺序没有在连着看
已修正内容,有请计分和观看
字数: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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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7 22:40
305B
温度24度
“肯定金的银的都要啊!”周一盘腿坐在床上揉着发酸的胳膊,“三把斧头一起上,你一柄我一柄还、哎不对我可以拿两把,李逵好像就是俩...肯定能把农神砍得落花流水!刚那会儿就只找着个板凳不顶事儿!哎、鸟哥,你呢?你怎么说?”
一足鸟没搭腔,于是周一探头往浴室望。后者也已将自己收拾干净,似乎正对着镜子擦头发。
今天回来时对方不言不语、只是频频低头看衣服上的血污,叫周一多少有些不安心,但人气主播MondAy是多聪明的小伙儿啊,才不会明知故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异食癖又发作了”——他直接把一足鸟的外套扒了往浴室里一丢,又表演了个一秒入浴,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晚上发生了太多事,又是和顶天立地的巨人搏斗(单方面)、又是在裁判所拍桌子勒脖子地阻拦同伴斗殴并出庭作证,他像刚参加完极限运动似的满身青紫,浴袍一掀也有瘀伤。他自己倒不怎么介意这些(反正也不疼),相反因做成了两桩大事神清气爽,但一足鸟瞥见了立刻眉毛皱得死紧,所以还是快点消掉得好。
可即使洗刷干净、处理完伤口,他的好搭子今天安静得要命。
一足鸟不提自己实属正常,他在游戏外也这样。但无论是在连线游戏还是干碎农神时,他总会来望周一有没有事,像这样从庭审回来一句都没不问,这就不对劲了。
——那么,在一足鸟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2024.04.07 22:22
一足鸟洗去灿若星河的毒药。拂过银河水的手掌并未截留美丽的星空。清水洗过后留下的只有艳红的肌肉和焦黑的皮肤边缘。疼痛感几近于无,大约一觉醒来就不再会有这些像素噪点。但一足鸟还记得手掌被贯穿时的知觉,无法对它置之不理。他一遍遍用冷水冲洗它,就像在现实世界中处理化学灼伤。
……但也有人一直处于肢体欠损的状态中。无口,无舌,无声。
一足鸟望向镜子。
与他贫瘠的游戏常识不相吻合的是,这个局域网游戏中的世界几近真实。镜面映射出的一切都是实时的(尽管不一定忠实),如果处于潮湿又高热的环境中,水汽一样会模糊镜面。
并不清晰的镜中人与他相互注视着,像一道幽灵,它同他一样疲惫又冷淡,不会像55555那样讨喜地鼓励说,“你今天做得漂亮”、“你几乎付出了生命、你是个高尚的人”,而这沉默正合他心意。
“勇气”称号带来的效果持续了一整晚。它先是帮助他在外神的肠腹中攀爬,冒着被胃液溶解的风险、克服将神食用的欲望,如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般完成弑神壮举。又帮助他在异常之物遍地的法庭中与非人的审判者们对峙,让他得以冷静地协助其他人、从荒诞的厉法中救出并不熟识的同伴。
英雄之举!毫无疑问。
【……可我不想做 这种 英雄】
说不清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一足鸟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当被激发的肾上腺素消耗殆尽、总算从英雄做回凡人,比起失落,他更多是感到脚踏实地的安心。
窃窃私语着的念头越扎越深,一遍遍在他心中回响,像株渴望阳光的植物。
我不想逞英雄。
我不想做那个所有人站在原地时上前一步的人。
我不想做那个所有人后退时站在原地的人。
——我不想做会被记载传唱的英雄。
如果有人因此无法得救?不,这根本不是有价值的砝码。
一足鸟清楚自己非要躬行善举的人,不会把救护他人的责任揽在自身。哪怕在“勇者成名录”中积极地交涉、积极地挥舞武器,在那以外也积极地解锁迷雾地图,甚至带着剧毒潜入了食人之神腹中……但那并不是因为想“帮助谁“。他只是在想——
【快让这一切结束吧】
所有的、所有的。
如果自然所要得到祭品,他可以给出自己身上不影响生存的部分。如果有冒险精神的人需要援助,他可以为对方奉上提高生还率的物资。如果谁的形态影响他的思维,他可以试图帮助对方摆脱。
英雄脱胎于凡人。
Jimbeam会为救助朋友在所长转让申请书签下自己的名字,哪怕已看清前方无路;昇会为不知回报几何的险境剜出自己的心脏;白和周一冲入能溶解人的雨幕;瑞士花生舍弃自己的手臂保护了其他人。
……而一足鸟。
他会为即将崩溃的琳娜呼唤柯蒂——但不会拉住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将自己置于险地;
会为分开送的遗体寻找埋骨地——但不会从此看顾弱小者以免她丢掉第三条性命;
支持和默许身手敏捷的周一去帮助更多人——但不会为提升集体胜率自己也去冒险;
他不排斥成为一个无责的辩护者——可辩护律师这一具责任的职责,他从未想担当。
他期待“游戏结束”,却又忧怯要为此支付无法清偿的代价。
他所为非是英雄之举,只是凡人援手。
恐惧逼着他奔跑,却又使他斤斤计较,未知在他耳畔呓语,他因而瞻前顾后。
……不过,即使处于这种境地,即使自认是凡人,一足鸟也认可总有些事不是为【结束】而是为【保有未来】做。
自身的,他人的未来。
一足鸟用指尖摩挲镜面,冷水在潮气覆盖的镜中融为文字。他以这种方式向某个不在此处的人书写,就像对方常做的那样。
——你称我们为英雄。
——你如何理解英雄?
镜子当然不会自动拼出文字回应。就像人们被呼唤时并不一定会破窗而入。
可一足鸟还是继续写。
——琳娜是一段程序。
——你能帮助她,你是她的同类。
——你们是处于局域网中的智能生命。
他前倾身体从左到右写满镜子,又将手指下移去书写另一行。浅红的字句落到镜中,又被凝滞的水珠抹去,像是被撤回的字符。
——如果我们通关离去,你们会去向何方?
——如果一开始的爆炸已真实发生,你们是否将和这里一起消失?
——你说过,我们是高级的信息载体。
——那么、如果、
想书写的位置有水流淌下,不再能留下痕迹。
一足鸟没有再哈一口气继续写。他收回手,镜子里的世界变得更清晰了些,叫他得以看清自己现在的神情——没什么特别的,没在笑,也没有哭。硬要说的话眼睛睁得比平时大点儿——他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右眼眼角,压着睫毛根本向左滑动,而后径直向上。他制服了下睫毛,将指腹竖在眼前往内压,可眼球刚接触到温热的指腹,上睫毛就指挥眼皮合拢驱逐异物了。
他又试了两次,还是这样。
他开始在滴落的水珠中拼写那个名字。
C_
Cu_
Curtie
一足鸟在镜子前站了大约有十分钟,耐心地听着水声冲刷砖石,直到它被周一的喊声盖过。
镜子上的水迹未作回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由的武器商人。”一足鸟轻声说着,在镜面画了个笑脸。
2024.04.07 22:42
——在镜子上书写过的都已被水痕抹去。
手上的血水已经不再往外渗了,但看起来“很疼”。一足鸟戴上防割手套,慢慢用吹风机将头发烘干。当然,为了发质考虑,发尾还是得用毛巾擦。有些事还未想出结论,也许放片刻再思考更好。
周一没等到回答,蹦下床三两步跑到浴室边:“……而且金银做的斧头还很值钱!我可以年节多奉河神香感谢他老人家,然后把斧头融了分给需要的人嘛。你呢鸟哥?你肯定也不会说谎,也能拿三把斧头对吧?”
一足鸟调小吹风机的档位,他的喉咙还在因过量的糖分不适,音量很小:“恐怕我会把金斧头和银斧头丢回河里。”
“这是为什么?”周一探出半个脑袋,把脸颊搁在门边贴着,问。
“因为那不是我的东西,”一足鸟回答。头发半干不干,他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周一,补充,“但我会要祂把铁斧磨厉。”
“这又是为什么?”周一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臂,肩膀靠着门口。好像给不出他满意的答案就不让走了似的。
“因为那是我的东西。”一足鸟说。
我的东西。我所持有的,我所期望的,我所依赖的。
……依赖?期望?
沉在溪流的尸体松开手,涂着红色甲油的手从墙内伸出。
一足鸟浮上水面,少女在棺中安睡。
一足鸟撞入墙内,蜷缩在角落的金发女郎抬头微笑。
【如果她是有成长能力的AI】——她向他递出的不是签字笔,而是胶带。
【她会继续生长,拥有未来】——他叮嘱她遇到危险躲起来,她逃离了坍塌的会议室。
【她还活着,她是 活着 的】——她从致命的画作前拉开他,死死地遮住他的视线。
智能生命?谜象?人?动物?植物?语言相同?这些分型……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She is alive.
一足鸟关掉吹风机看向周一。
他的朋友是个经典英雄式的人物,会不计得失地帮助任何人、有勇敢的品格和成为“英雄”的潜质,看重亲友甚过外物——他们患难与共,对对方的品格和行事准则心知肚明。
他哑着嗓子问:“周一,如果有人因你的请求帮了另一个人,你会用自己所有的几成感谢他?”
“当然百分之百咯,我自己的诉求有人肯帮我做,肯定要百分百感谢啦?”周一理所当然地说。
“什么样的百分之百?”一足鸟又问。
“诚意啦、诚意。你看,愿意帮我的人,对我好的人,我就不应该辜负他们,应该全力以赴去回报……不应该是这样吗?”
不,就应该是这样。
【理】就该是这样简单得让人惊叹,明澈得无从质疑的东西。
“有人救我一命,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来。”一足鸟看着镜子,“我们也会尽力活下去。”
“没问题的啦,我们设定就是勇者和英雄嘛。你选法师的话,我做战士就好了。”周一和他并肩而立,用双手将嘴角向上拉,“来吧!微笑面对生活。”
一足鸟模仿着周一。
就好像……拥有人形的柯蒂模仿着他面前的玩家们,尝试用人类所能做到的方式与人交谈——即使他在这片数据空间中无所不能。
你呼唤他,他响应。你解开他的眼罩,他默许。你捉住他的手,他任你引领。但这可不是什么有约束力的上下级关系。只是他【选择】更靠近人类
2024.04.07 19:42
法则所
前往法则所之时,在一足鸟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段关于幼小的ai的,无声无痕的交谈而已。
将琳娜和U盘托付给柯蒂不到一日,一足鸟已经开始烦恼它的保存问题——他完全没怀疑过“柯蒂无法帮被错误数据侵蚀的琳娜修正代码“——如果他们现在是处于意识的局域网或二维与三维的夹缝之中,之后要怎么把琳娜带离这个已经不安全的地方?柯蒂又能去哪?
他始终没忘记宣告游戏开始的那次爆炸——柯蒂未能感知它。
他有心找到少年模样的人工智能以梳理那些影影绰绰的想法,但与农神的斗争让他疲累不堪(先不提如何攀爬曲折的肠道有多费力,过量的糖分让他快被黏住嗓子),又兼想为昇等人的脱罪出一份力(既然已经获得了自然所的工牌,不使用它将是可耻的),没法思考太多其它问题。比如”如果柯蒂也有核心代码,需要多少储存容量“。
当和柯蒂在法则所的庭前相遇,他的精神只容许他以口型和气音发声。
“Lynna?”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交谈,一足鸟未做寒暄。
眼睛如同羊羔的人工智能不在乎这些。他将手指架在空气中,横平竖直地比划:“24”
一足鸟的视线追着他的指尖,追问: “Day?Hour?Min?”
“Hour”柯蒂眨眨眼,依旧用书写回应。
这比对口型舒服多了。一足鸟莫名感到雀跃。他环顾四周,有的人正围着抽屉看,有的人在地上爬,有的人在摸0069……总之没人在注意这两个默默无声的家伙。
……而就在这里,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有人应他的请求截留了另一条生命。
”Anything else?“柯蒂画出一个问号。一足鸟点一点他的手指尖,就像小时候常对胞兄做的那样。柯蒂不做询问,只是抬起手交给他。
【像是要去过马路】
他莫名地想。遗憾的是他们并非要去春日出行,而是要去裁判庭争取留下同伴的性命。他低下头在柯蒂的掌心书写。浅浅的压痕仅留存一瞬,但他就是觉得柯蒂可以看见。
U re her hero
U re one of the heros
——而就在这一瞬间
——像夜昙绽放,蝴蝶起飞,顿悟收敛羽翼不期而至。
【这也许也是我唯一愿意成为的英雄】一足鸟意识到。
一个属于个体的、微小的、平凡人的……就像柯蒂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