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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一个无卡裸奔;进行一个瞎JB取名。
(懒.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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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425年8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双塔之城”欧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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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林隹斯阁下。”
曼努尔规矩地在自己直属上司的侧后方停下脚步,垂下双手,确保自己身上的所有武器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不恰当地显露出哪怕一丁点锋芒来——那很可能造成些不必要的的误解,而在卓尔精灵的城市当中,这样的误解一旦产生,对下位者造成的影响无疑是致命的。
他是在确认好这一切(没有花去比一次呼吸更多的时间)之后才低下头,并出声示意长官他已归队的。但他的长官——席林隹斯·玛泽因——在自己的名姓被属下吐露第一个音节的时候便转过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曼努尔雪白的发顶。于是后者只好做出惶恐的姿态来,将自己的头更用力地低下去,以表示尊敬与服从。
即便这一刻他正在心底用相当粗俗的词句咒骂直属上司敏锐得过分的感官,他也没有在脸面上显示出一分一毫来。
“没必要将头埋得那样低,这对你的颈椎不好。”曼努尔听见席林隹斯以一种打趣似的语调说。这没能让他感到轻松,反倒更加绷紧了神经。说话的人没有理会听者的心思,自顾自地换上了劝慰似的语气叙述:“你是小队中最出色的斥候,可得有一个足够灵活的脖子,才能像以前一样漂亮地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侦察任务。不是么?”
曼努尔心下一沉,但面色不变,仿若无事发生、完全没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那样,就将席林隹斯的话做了字面意思的理解:他右手抚胸微鞠了一躬,口称“感谢您的宽容与体谅”,然后稍微抬起一点头,汇报起自己这几个小时来的监视所得——理论上来讲,他将头全抬起来也是可以的,因为席林隹斯有着在卓尔精灵当中相当出众的身高,即便曼努尔完全抬起头,也不至于因平视到对方的双眼而失礼。但即便是小孩子都知道,在面对上位者的时候,表面的姿态是必须要做足的。这是整个卓尔社会平稳运行的千万年里不曾改变过的潜规则之一,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成员都会被刻下这样深入本能的斫痕,就如卓尔精灵的语言、历史和文化一般。
他知道了。面上毫无异状地进行着流畅叙述的曼努尔背上正一阵阵发冷。
在卓尔的社会中,另一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令他们的社会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而反过来讲,这句话又能理解成,只要不破坏表面上的平静,那么暗地里进行的任何事情都是被允许的。诡计、阴谋、暗杀,这些东西早已经成了卓尔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被这些东西衍生出来的暗示与隐喻自然成了无时无刻不藏在精灵语优美字句之下的二重幽灵,如何发表或是理解这些遮掩试探与旁敲侧击甚至已经成为了一门艺术。
听不懂他人言外之意的蠢货大概率活不到成年,曼努尔正以成年的年龄活得相对滋润,因此他自然明白,席林隹斯的那一番话并不是在调侃、体贴自己的下属——这位城区执法队分队长对身份低于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那样的耐心——而是在对他发出一个隐晦的死亡威胁:他最好立刻收手,那么席林隹斯便可以念在他能力出众、一时间难以被替换的份上当做无事发生;而如果曼努尔执意不识好歹,那么他的脖子大概就不能再为他连接自己的脑袋与身躯了。
席林隹斯在这个位置上稳坐了三十余年,早已把这个职位看做自己的囊中物,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染指——这其实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因为至少在这一座敬拜夏德娜女神,由牧师当权的城市当中,城区执法队分队长的职位已经是一个男性卓尔可能染指的最好的职位了(总队长当然得是女性牧师)。它轻松,安全,不用过分费心,天然有一些巡逻队的下属作为自己的耳目,还有概率在尊贵的主母面前混个脸熟,又有谁想要从这样的职位上离开呢?但也因为同样的缘由,这位置自然遭到许多或明或暗的觊觎,而曼努尔恰巧也有着类似的野心。
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又或许该说年轻气盛,总之,仅有一百三十岁的卓尔战士认为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个,因此没有让这种野心只停留在自己的意淫当中,而是为此付出了一些行动。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瞒天过海的阴谋智慧,可以不动声色地做好一举掀翻顶头上司的所有准备工作,可惜,席林隹斯技高一筹:能在男性卓尔的权力顶峰稳坐三十年之久的男性卓尔必然会有些过人之处,任凭惶惶然的曼努尔反复在心里思索检讨,也没能想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可能出了纰漏,走漏了风声。
他就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完成了汇报,回到小队中,才觉出自己背后的丝绸内衣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搪塞掉同僚大概率不怀好意的关心,为自己精神涣散的状态编了个看得过去的理由,然后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完成了下一个阶段的巡查,与来交班的另一轮队员交接,随后返回去再次去请示上级,获得了休整的许可,才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身心俱疲的曼努尔总算挨回了巡查队驻地——路上他几次三番疑心自己身上是否正粘着带有恶意的视线,又强令自己不作出太明显的探查举动,因为他平时并不会这么做。他检查过门锁,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才开门,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间里。紧接着又是另一轮侦查:这是为了确保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不速之客前来拜访过,同时也没有什么细小的生物从任何可能的缝隙当中监视他。
席林隹斯的敲打令曼努尔风声鹤唳,但这些也的确是他每天都会进行的检查,只是今天尤为隆重。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并且维持现在这个生活水平的话,警惕心是永远也不嫌多的。
确认过环境基本安全之后,曼努尔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但他仍然不能放松,仍然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务求不发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声响——这间营房中的每个人都有着与岗位相匹配的敏锐听力,并且非常乐于收集自己同僚任何可能的失误、错处、情报,甚至哪怕是少许的与众不同之处。谁也说不好这些琐碎的事情是否会在将来成为阴谋的齿轮,告密的核心,相互攻讦的把柄。能够住在这里的人谁不是在向着更上面的位置努力攀爬呢?在顶点有且只有一个位置的情况下,竞争者当然越少越好。
曼努尔坐到自己的床上,开始和往常结束工作后一样,一点点卸掉身上的装备。他解开皮质剑带的搭扣,将它和上面绑着的长剑一同从身上扯下来,顺手扔到房间中央厚厚的地毯上。一群战蜥人乱哄哄地从营房的外侧经过,它们发出的声音完全地将长剑落到地毯上的那一丁点沉闷的响声盖住了。
这样厚实、柔软的地毯在地底世界无疑是一种奢侈品。想要在正规市场上购买曼努尔铺在自己房间里的这样一张地毯,恐怕得花费他整整十年的薪水——但哪个卓尔会仅用薪水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呢?甚至于,可以说正常劳动所得在他们的收入结构当中是最可有可无的一项,而曼努尔当然也是如此。这个房间当中与主人的收入水平不相符的奢侈品并不仅仅是地毯一件东西,他自己几乎不掩饰这一点,所有人也都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由卓尔打造的,精致得仿佛艺术品的长剑落了地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曼努尔只要出门就从不离身的淬毒匕首。匕首本身很普通,能给予曼努尔足够安全感的是上面特制的毒素:那是家传的配方,由父亲秘密地口述给儿子,从不外泄。它的效果迅速且猛烈——只要一点点毒素能够进入敌人的血液,就会让对方在三个呼吸之内抽搐着倒毙。这柄毒刃传到曼努尔手中以来只出鞘过三次,每一次都精确地将他的敌人送去见了艾瑞克。这已经足够让那些受害者们可笑的死状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当中,而现在,曼努尔准备解开自己臂甲的绑带时,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发颤,仿佛中毒那样地不能自控,难以胜任这种精细的工作。
于是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干脆放弃了整装,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件他忍不住挂心了一整天的事情上来:席林隹斯显然已经发现了他暗地里的动作。
这一天里,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工作结束后去酒馆里“喝一杯”,也没有试图联系自己的党羽、其他也在这个计划中担任不同角色的成员,将事情很可能已经败露的消息传达出去。一方面,这是因为曼努尔作为一个合格的卓尔精灵,理所当然地懂得在立于危墙之下时该如何明哲保身,也没有通知他人规避灾祸的善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自己上司行事的手段了。
曼努尔想要扳倒席林隹斯,那么他所应该做的第一步自然是去精细地钻研自己的目标。他当然已经这样做过了:席林隹斯的性格、实力、行事风格、人际关系、背后的倚仗,可以动用的资源……种种情况早已经被曼努尔烂熟于心。任何阴谋都得要建筑在详实可靠的情报之上,卓尔们大都信奉这一点,并且不吝于以对待艺术一般狂热的心态来践行它。现在,曼努尔的阴谋恐怕已经彻底倒塌了,但好在,地基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可以使用。
因此,曼努尔当然清楚,自己的顶头上司并不是行事莽撞激进的那种人。席林隹斯非常谨慎,喜欢谋定而后动,很少把事情的成败完全托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比起不确定的概率,他显然更相信能够被自己切实掌握的力量。这样的性格让他在许多时候都显得行事过于保守,也的确有几次因此贻误了非常好的机会,但胜在稳健,即便遭遇失败,也从未受到过太大损失。或许奥珀拉家族最开始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将他收入门庭的。
作为看客时,曼努尔当然可以说席林隹斯的行事策略显得保守。但当他作为席林隹斯的清算对象时,便立刻醒悟到自己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当这位执法队的分队长在当事人面前将自己的态度宣之于口时,他大概率已经正在进行——而不是准备——他的雷霆一击了。加上他那该死的谨慎劝告他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席林隹斯经手的案件在结尾处往往会变得血流成河。曼努尔因此怀疑,那些为他提供情报支援和后勤支持的下线们大概都已经断了气,而只要他今天胆敢踏入他们经常接头的那间酒馆一步,则必定会有分队长的爪牙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他对自己已经死掉或者将要死掉的那些党羽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也无所谓他们在临行前具体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是遭遇了严刑拷打——反正席林隹斯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自己,那么他该做的就是以此为前提,尽可能地寻找一条出路。
曼努尔所忧虑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件事:属于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件事内部包含了许多个层级:首先,他想要争夺分队长的位置——这是他本来将要做,但是失败了的事情;其次,他应该保证自己现在的地位和生活质量不会有明显的下滑——暂且应该是这样,不过长远地看来,显然不怎么可能;最后,他得保证自己能够活着——连命都没有了,哪里来的享受?
而现在看来,如果他什么也不做的话,前两个问题基本已经没有指望了——有哪个上司会喜欢一个曾经密谋推翻自己的部下呢?或许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公正廉洁的领导者,在部下能力出众的情况下可以不顾个人恩怨地将他推举上位,但这样的人必然不会出现在卓尔精灵的城市里。曼努尔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是谋取一条退路,尽可能保住现在的位置,或者不跌落太多。可这又谈何容易?
席林隹斯确实暗示了他,只要秘密地彻底投向他的势力,从此以后完成他所交代下来的任何任务,就能够保持现在的生活——且不说曼努尔所寄身的维塔洛斯家族和席林隹斯背靠的奥珀拉家族本身有着明显的敌对关系,就算是最安于现状的卓尔也绝不会相信分队长说的这些鬼话的。曼努尔清楚,自己暂时被放过一马不过是因为维塔洛斯家族势大,而他又一时间没法找到合适的理由将自己“合情合理”地处理掉以应付上级的查问罢了。只要有一个果虻大小的空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必定会寻找托词,强行给曼努尔的职业生涯乃至整个人生画上一个句点。
当这件事情真正发生时,他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呢?他放在明面上的党羽大概已经被席林隹斯剪除干净,而暗处的盟友见到这样的情势,不趁机向他落井下石就应该感谢夏德娜的恩宠了。向自己依附的家族求助?不大可行。曼努尔的确通过种种不大光彩的努力得以舍弃自己原本低微的姓氏,投效了大权在握的牧师家族,但终究也不过是个外围的普通战士,甚至没有资格走进维塔洛斯家族的宅院。反观席林隹斯,虽然他背后的奥珀拉家族整体实力无法与维塔洛斯相比,但他本人有着极好的运气,成功地爬上了奥珀拉现任主母纳西亚的床,并且似乎很得青眼。任谁都看得出,如果他能帮主母再诞下一个女儿,那么登堂入室成为侍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甚至已经有许多依附于奥珀拉的男性卓尔因此开始谄媚他,以求这位未来的侍夫在更进一步之后,心情好时能够想起他们,从指头缝里漏下一点汤来。
更何况,席林隹斯本身是城区执法队分队长。他天然拥有自己的势力,也有足够的资源饲养一些仅仅忠诚于他的士兵。
双方所能调用的资源之间有着致命的差距,这的确让曼努尔短暂地陷入了绝望。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产生了即刻出门,收拢自己仅剩的党羽——哪怕一个也好——的想法,但紧接着,他的理智便告诉他,即便他的人马整齐,在面对席林隹斯时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卓尔精灵的社会在千万年间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制度,站在更上面一阶的席林隹斯对仅能从下方仰视的曼努尔来讲,完全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在如此庞大的势力差距之下,曼努尔的思绪不自觉地往暗算或刺杀的方向上拐去了。这也是卓尔们经常会采取并且很擅长的一种策略:当你无法解决问题时,或许可以转而考虑去解决造成问题的人。这虽然一时间让曼努尔感到了一丝希望,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点希望过于微弱,甚至比幻梦还不牢靠。
暗算大概已经很难成功了。今天的敲打就表示席林隹斯必然已经提高了对他的警惕,甚至这件事在曼努尔没意识到的时间里就已经发生,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接下来他自己不论是去进行贿赂,传播留言,窥探行踪,投毒下药,又或者别的什么,必然都已经晚了。那么避开席林隹斯可能的监视,去买凶杀人呢?没有谁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先不说曼努尔是否能够支付得起购买一位城区执法队分队长性命的价格,即便他付得起,大约也不会有谁真正肯去执行它。
别看现在的席林隹斯成天舒舒服服地待在调度他里什么也不做,坊间流言普遍认为他是靠爬上奥珀拉主母纳西亚的床才能以如此年轻的岁数得到现在的地位的,但会全然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的人才是傻子。真提到要和席林隹斯动手的话题时,谁都不会忘记,他是以被连坐的戴罪之身从角斗场里一步步实打实地杀出来的;在他上任之初时不曾给自己配备侍卫,却依然能隔三差五地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扔出前来暗杀的死士尸体,这说明他并不是只能在面对面的作战中抢夺到优势。这类事情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发生过了,但席林隹斯的积威犹在。曼努尔调查得来的情报也充分地说明,即便他很久没有在人前与别的什么东西发生过武力冲突了,这位分队长的实力依旧保存得很好。
曼努尔不是很擅长这种在自身条件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力挽狂澜的事,自问也没有将性命也一并压上赌桌的疯狂胆量。作为卓尔精灵,他一百三十岁的年纪还是显得太年轻了,尚还没有面对类似场面的经验——这既是他此前的人生幸运地相对顺利而平静的证明,也是在逆境的地动悍然袭来之际不幸的催命符。他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于是在恐惧、绝望,同时想不出什么好的破局方法的前提下,有一部分的曼努尔其实已经想要放弃了。那一半的曼努尔正在小声地劝说还想要挣扎的另一半自己:不要再思考了——有什么用呢?你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哪怕你真的想出什么计划来,又怎么会一次就成功呢?不如干脆放弃,就选最稳妥的那条路,彻底投向你的上司,兢兢业业地继续工作,或许他就因此而对你满意了呢?他自己不也有起于微末的经历吗?
这里有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但根本无法说服曼努尔自己。将一切冀望于席林隹斯那不存在的同情心吗?就算是刚出生的卓尔精灵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赌在上位者一念之间的人会有善终了?何况,那还是一位你曾密谋推翻,并在行动前夕被他抓住了马脚的上司?再者说,即便用脚趾去思考,都能猜到在自己投效过去之后,席林隹斯派下来的侦察任务必然不可能仅仅是执法队分内的那些事了:维塔洛斯与奥珀拉因为信仰的问题长期不和——维塔洛斯自然是夏德娜女神的信徒,而奥珀拉则绝大部分都是梵的拥趸——若是秘密投效了席林隹斯,就相当于曼努尔自己亲手向对方递上了同时背弃宗主家族和女神信仰的双重把柄。这时候,只要席林隹斯有这个想法,便随时能利用这件事来除掉自己,而骑墙派的下场向来都不怎么好……
思及此处,两个相互正朝着的曼努尔突然同时灵光一现,合而为一:
维塔洛斯与奥珀拉两个家族因为信仰问题长期不和,都想要争夺欧尔克城权力的制高点。因此而起的大小摩擦总是接连不断,而近期,许多琐碎的事情攒到一起,让即便是最底层的奴隶都嗅到了双方冲突将会愈演愈烈的趋势——而这可以利用!
当曼努尔意识到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因为找到出路的兴奋而站起了身。他没有不必要地试图修正这个看起来有些突兀的行为,而是就势离开了原位,走向一边的柜子,决定给自己倒一杯酒出来。在翻找的过程里,他也在继续思考:近期的形势可以利用,但不能直接针对席林隹斯本人设计阴谋——那太明显,而且也容易遭人防备。城中两个庞大家族势力之间的冲突必然会造成情报上的混乱,而曼努尔自己作为服侍维塔洛斯家族的战士,必然会收到留意在周围势力动向的任务。这对他来讲是有机可乘的:他能够通过释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报来使家族的矛头指向席林隹斯;又或者假意投诚自己的分队长,在给予对方错误的情报,叫他自己一头撞到维塔洛斯的剑锋上去……
曼努尔满意地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只觉得自己的前途一下子又开阔了起来——至少,他有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努力方向。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拟定几个计划,然后从中选出风险最小的那一个来执行。
这或许会比他之前的那个计划进行得更加顺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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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425年7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双塔之城”欧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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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进行得比曼努尔预想当中最顺利的情况还要顺利。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为此感到很高兴。在卓尔的城市里,一件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才是常态。若是它进行得很顺利,则要么是当事人撞了大运,要么是计划的制定者确实足够精明,将一件事可能遇见的各种突发情况全都考虑了进去。曼努尔自问不算是后者,但短暂地成为前者也依旧是值得开心的事,他甚至为自己开了一瓶陈年佳酿以示庆祝。
但当事情继续进行下去——席林隹斯几乎连挣扎与哀嚎都没有发出来,就被悄无声新地扔进了监狱,下一个分队长在第二天就走马上任,宣读了自己前任的一系列罪状,又另敲打了他们这些“前朝遗老”,要他们安分一点时,曼努尔的那些喜悦与得意便立刻成了惶恐与不安。
一个在卓尔男性间普遍存在的共识是,当你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得过分时,一般意味着,它不再是你的计划了。人微言轻的升斗小民无发掀动如此庞大的连锁反应,剧烈地动的源头处必然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翻身。就像是曼努尔在面对席林隹斯时深感无力那样,席林隹斯在面对更上层心血来潮的耍弄时也同样孱弱。曼努尔清楚,这种顺利必定是因为他搞出的一些小动作暗合了顶上某些尊贵的女士们的心意,于是她们不介意顺势将席林隹斯从他原来的位置上撕下来扔进垃圾堆里,换上自己此时更青睐的人选:纳西亚主母的第三女,刚满一百三十岁,一个比曼努尔大不了几个月,仅凭着好出身便能得意洋洋地前来贴金的小婊子——她的起点就是曼努尔在现有社会秩序下被允许抵达的终点了。
为自己的小命着想,曼努尔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进行过多的思考。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时,现有的秩序是桎梏,但也是保护。比起抱怨卓尔精灵在千万年里形成的定势,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比如他前上司的近况——为了确保被下狱的那位确实是席林隹斯本人,并且他不会再有活着回到城市当中的机会。
曼努尔花费了自己从前积攒下的一点人情,得到了朝那间牢房里偷偷看一眼的许可。这不很困难,因为负责直接看守的狱卒也是维塔洛斯的人。曼努尔对他有印象,因为他也有着在卓尔当中相当出众的身高,甚至比席林隹斯还要高大一点,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陈。总之,他在这位狱卒的带领下下到了作为牢狱的洞窟当中,在暗处远远朝特定的那个位置看了一眼:席林隹斯,确实是本人,四肢都被粗重的铁链拴住,而铁链的另一端都被结实地嵌进了岩壁当中。
“这可是‘特别待遇’。”那个曼努尔其实不记得名字的高大狱卒说,“我可记得他——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这小子那时候可能还没成年。他被扔进角斗场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大人们估计是想看他被战蜥人的爪子撕碎取乐,可谁能想到,最后被扯成肉段的不是卓尔小伙子,而是那些带着鳞片的傻大个呢?”
曼努尔悄悄地抽了一口气。他的确知道席林隹斯的力气不会小,不然也不会选择卓尔当中少有人选取的力量型武器,但详细到这种程度的轶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也难怪看守门要将这人的四肢全都以锁链限制住。他又打量了一会儿,没接话茬,反而发问:“他被关进来之前没有受刑吗?”
这显然是一个纯粹出于个人感情而发出的问题。高个子看守向下斜睨了曼努尔一眼,判断了他在这件事上所带有的倾向之后,才冷笑一声:“谁又敢去呢?大家都不想靠近他。谁也不想冷不防被咬下一半耳朵来。看他早年间在角斗场上那股狠劲儿,就知道这人被逼急了可什么都干的出来。”
曼努尔正要说话,远处牢狱当中的席林隹斯却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与狱卒两人所在的角落——他们有控制自己讲话的音量,正常来讲这种窥探是不会被犯人感觉到的。曼努尔,和从前任何一次被提前发现时一样,默默在心底咒骂了对方过于敏锐的感官,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想起此时的席林隹斯已经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是戴罪之身,于是硬生生止住了视线的偏移,恶狠狠地回瞪过去,试图将自己仍是自由人的优越感和阴谋得逞的快意尽数传达给对方。
距离太远,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细微的表情,但根据曼努尔在席林隹斯手下讨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他能确凿地认定这个囚犯对他冷笑了一下。
“你也不必为这些事置气了。”高大看守的声音传来,也不知他在指的是无人对席林隹斯动刑一事,还是这个低贱的罪人身陷囹圄竟还敢嘲笑自由民的事,又或者二者兼有,“他还能活多久呢?等到下一个牧师大人们算好的日子,他就要被打断四肢,扔进蛇坑里去了。”
“扔进蛇坑。”曼努尔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这种刑罚,“这次不送他去角斗场了?”
“罪行不匹配。”狱卒冷哼,“何况,再让他杀出来一回吗?尊贵的女士们已经不爱看这个了,她们总是不喜欢重复的节目。加上大家都知道,卓尔不是什么宽和的种族,卓尔男人尤甚,你我也一样。难道不是吗?”
斩草要除根。曼努尔赞同地颔首。
这次简短的“探视”就这样结束了,此后直到席林隹斯真正被行刑的那天为止,曼努尔再也没有为自己那已经彻底离开棋局了的前上司费心。这个阶段里,他要烦恼的是别的事情:前任分队长刚刚被撤职,新任分队长便立刻走马上任,并且还是一位有着尊贵身份的女士。好消息是,作为女性贵族,这位分队长大概不会在这个位置上消耗超过五年的时间;坏消息是,前面维塔洛斯的人刚刚清理了隶属奥珀拉的席林隹斯,后面奥珀拉的女士就立刻到任,这种诡异的发展令人很难不认为两个庞然大物在此处进行了某些隐秘的利益交换。这或许一时间不会影响到曼努尔这样的下层人,但也有必要对种种可能产生的意外做好准备:大人物们稍微打个喷嚏,底层的砂砾或许就会遭遇到灭顶之灾。
曼努尔没有想到的是,地震来得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到来的方式也是他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一位强势的女性分队长显然与步步为营的席林隹斯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御下风格——后者不是很介意留着几个其他势力安放在自己身边的钉子,甚至还经常借由他们的一些反应反推他们背后大人物的态度;而前者则明显不需要这样的布置,崇尚以力破巧,并且奉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准则。分队的成员在新官上任之后就迎来了一波大换血,曼努尔作为在维塔洛斯家族挂名的战士甚至获得了特别待遇:被奥珀拉家族的三小姐,侍奉军主的牧师塞了一纸介绍信,打发去费尔法尔的死厄骑士团服兵役,而且是即刻出发,务必在九月份里到任:这是战神所执掌的月份,他的新上级声称在此时为军主在地上的军队注入新血是一种崇敬的体现。不必思考,曼努尔都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托辞罢了。奥珀拉家的小姐只希望他尽快从自己眼前消失,并且不会因此招致维塔洛斯家族的激烈报复而已。
这已经算是变相的流放了——像他这样籍籍无名的普通战士一旦离开了城市,失去了近距离接触到大人物的机会,基本上就没可能再回来了,更不必说,他会因此被迫作别他的昂贵地毯,他的佳酿,他所收集的一切不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奢侈品以及绝大多数的财富。有哪个千辛万苦从底层爬上来的卓尔会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样的事情呢?当然,放弃这一切,然后在鲜血骑士团内为自己经营一份前程也并非不可,但这对曼努尔来讲甚至不是一个选项:他是彻头彻尾的黑暗女神信徒,不然也无法攀上维塔洛斯这根通天石柱。
上司的命令又无法驳斥,曼努尔只能试着用其他各种迂回的手段来让新队长收回成命,或者从自己的主母那里领取更重要的任务,从而将兵役搪塞掉。他在好一段时间里都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只在席林隹斯预定行刑的那天去看了一眼——对于自己的敌人,总要亲眼确认到尸体才放心。
旁观行刑是没法做到的,那是大人物才有资格享受的消遣,但曼努尔最终成功地见到了他前上司死后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行刑方式的原因,他觉得席林隹斯在死后似乎变大了一圈,但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四肢被折断以及蛇毒造成的浮肿而产生的错觉——毕竟,即便是席林隹斯的父亲在生的话,恐怕也已经没法认出这具从蛇坑里捞出来的肿胀的尸体了。
负责处理后续的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高大的守卫,而是带着洛诺林家徽的杂役——曼努尔认识她,或者说很熟悉:她叫瑞塔,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有过一段能够相互托付后背的时光。只是在卓尔,尤其是男性和女性之间,这样的关系注定是不会长久的,哪怕他们的身份同样低微,因此这二人现在的关系大约可以称为水火不容。
这没有引起他的任何警觉:这类“不体面”的工作自然会被交给同样“不体面”的小家族中“不体面”的成员,这是很正常的事。曼努尔此次前来不是为了挑起争端的,因此碍于执行者的身份,他没有上前去提出仔细检查尸体,只是草草确认了大概的情况就悄悄离去。
席林隹斯已经死了,他在心底已经认定了这个结果,故而在事后检查成果时将整件事流程化地敷衍了过去——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欧尔克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小的风波,正在短暂的和平期。曼努尔已经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基本不可能出现什么能够让他抵掉兵役的重要任务。但他依然尽可能地向上级献媚,尽可能地给那些尊贵的女士们留下有关自己的些许印象,以期在将来的某一天里他能被想起来,然后从一纸调令中获得赦免:那些女士们凭借一封信就能令他去往皮谢拉城,当然也能凭借一封信让他回来。至少他是这样冀望的。
一个敌人被确实地从世界上抹去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但前路未卜的焦虑让曼努尔并未从中感到多少欣喜或者愉悦。离开城市的最后期限也在渐渐逼近,即便他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收拾行装,准备踏上前往鲜血骑士团驻地的旅途。
自不必说的一件事是,孤身一人在地下世界的旅行是乏味且危险的一件事。绝大部分情况下,溶洞中举目四望都是相似的景色,谁也不知道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潜伏着,而洞窟深处透出来的光也并不意味着安全。谁都不会想要在只能依靠自己的情况下闯入这样的环境里,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例外。
当地底居民不得不一个人孤身在人迹罕至的道路上行走时,他们普遍都会尽可能地缩短自己抵达目的地所需要的时间,以防遭遇意外,或者干脆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当中。曼努尔当然也是这样。他尽可能谨慎而快速地前进,绝不偏离地图上标明的那些安全路线,至少这样能让他时不时碰到人烟。他的确会为了舒缓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与偶遇的旅客交谈,不过很有节制,尽可能不去干扰对方也不试图多管闲事,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主动与对方告别——万幸,至少在他的旅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没遇到什么必须要见血的事情。
这样的好运气带给了他一些虚假的信心,令他错觉此次向着皮谢拉城去的整个旅途都能顺顺利利地结束。曼努尔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一个成熟的卓尔战士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甚至于,他在接下来的行进过程中更加地提高了警惕,因为一件事进行得不顺利对他来讲才是常态。他小心地横渡地下水道,小心地经过发光苔藓,小心地进入狭长的洞窟,然后在一片黑暗当中小心地分辨、选取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并且警惕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这样错综复杂的地形正满足了杀人越货的亡命徒们所需的一切条件,说它是意外的绝佳发生地也不为过。
而确实,曼努尔一直等待的意外正在此处如期而至。在听见自远处向着他的脑后而来的破风声时,他甚至在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大石落地般的安定感。他堪称从容地矮身闪过第一道攻击,就地一滚调整了自己的面向,同时从腰间拔出淬毒的匕首来——狭窄的环境下长剑不好发挥,匕首虽短却在近距离的搏斗中更加灵活——然后才来得及抬头,去寻找敌人的位置。
袭击者与曼努尔之间的距离比他预想得要远一些,这让他稍有些后悔拔出匕首的决策。从他头顶飞过的破风声应当是来人掷出的某种武器,那东西没有击中预定的目标,而是撞在了曼努尔背后的岩壁上,从声响听来颇有一定分量。偷袭的人没有继续躲藏,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曼努尔只来得及勉强从轮廓上分辨出这人也是个卓尔精灵,并且除了刚刚投出的那柄武器之外,对方还带着一面盾牌。这让他本能地压低自己的重心,紧接着,对手的举动如他所料——在失去了一柄武器之后,那个卓尔战士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架着盾冲上前来。
这是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的事情,来袭者的脚步声踏在他的武器撞在岩壁上发出的巨响中,而在回响的余音尚未散去时,圆盾的冲击所带来的罡风就已经刮到了曼努尔的脸上。他不得不夸奖这位袭击者的身手,作为一个搭配使用单手兵器和盾牌的战士来讲,对方至此为止的策略完全正确,完成得也无可挑剔,甚至于那面圆盾在曼努尔看来几乎像是飞过来的一样——只可惜,它飞过来的速度没有超出曼努尔的反应能力。年轻的卓尔战士再次翻滚受身,避开了敌人攻击的同时扯到了洞窟的边上,趁着对方一击落空、不得不对抗惯性的那一瞬间猱身而起,踏着洞壁腾空扑向正在调整姿态、因此空门大开的敌人——
——他在盾牌后面看见了席林隹斯的脸。
曼努尔应该感到惊讶。看见一张被认定为死尸的面孔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当然应该感到惊讶,但实际上,他没有这个时间。在战斗中应当心无旁骛,这是每个卓尔战士都应当具备的素养,因此他按照预定的计划那样握紧了匕首,在他仅有的一瞬间里瞄准,意图将刀尖朝向最可能刺中而不是最致命的位置——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光。
那是很微弱的光,但对于仅使用黑暗视觉在无光的溶洞中行走了超过一个半小时、完全适应了环境的卓尔精灵来讲,那与地平线上升起的灿烂朝阳并无不同。曼努尔接受过如何面对突然的光线的训练——在大量拥有类似天赋类法术能力的卓尔当中,这是个非常常见的战术——但这次太近了,光源几乎就贴在他的脸上,以致于他本能的生理反应占据了上风:他的延髓反射正要闭上眼睛,他作为战士所接受过的训练正大喊大叫这对抗这一点,而在这个瞬间里,他的视线已经因为应激产生的泪水变得模糊了,原本能够清晰地看见的敌人因此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然后他持刀手腕一阵剧痛。他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地上。他的腹心一凉。这三件事很难说清先后顺序,又或者根本是同时发生的。三个呼吸之内,微弱的光芒散去,在更多的疼痛升腾燃烧起来之前,被淬在匕首上、曾被所有者引以为傲的毒药一如往常地发挥了效力。
曼努尔在无光的洞窟之中抽搐着倒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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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425年10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钟乳石城”皮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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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欧尔克来?”书记员借着不远处火把传来的微光,拧着眉头费力地阅读着手中措辞晦涩的介绍信。
“正是。”来者的语气轻快,就好像从舒适、安定的城区里脱离开,被迫来到鲜血骑士团中服役并不是一件苦差事那样。
战争之神的虔诚信徒的确会这样认为,但根据书记员的经验,在带着显然出自一位尊贵女性之手的介绍信前来报到的男性卓尔当中,这样的人占比相当之少。于是他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新来的战士:在卓尔之中相当出众的身高,铂金色的短发,几乎与眼白同色的巩膜。在被打量的同时,这位男性战士向着书记员友好地笑了笑。以书记员负责招兵的许多年经验来评判的话,这人演技确实不错,但终究盖不住经年累积在他眉宇间的那股戾气。
书记员没有被虚假的示好动摇。他的目光继续逡巡在对方的衣襟、袖口,划过皮质武装带上的金属搭扣,最后落在被悬挂在腰侧的单手战锤的锤柄上——把手底部阴刻着军主的圣徽,无声地道出了其主人的信仰。捕捉到这个细节之后,书记员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让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介绍信上晦涩的表达上。
“我听说,欧尔克上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沸沸扬扬。”在阅读信件的同时,书记员以闲聊的态度顺口一提,“和奥珀拉家族有关,你知道吗?”
这既是暗示也是刺探,没有卓尔会不精于此道。
他分了一点注意力往来人的反应上去,只见这个高大的卓尔立刻警觉了起来,那一瞬间的忐忑与紧接着带点幸灾乐祸的漫不经心不似作伪,符合一个意识到自己基本上不可能回到城市当中的被流放者应有的反应。来报道的新兵冷笑了一声,回应道:“上个月的什么时候?如果是下旬,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欧尔克的大事不少,不过我离开前确实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值得闹得外界都会有所耳闻的大事。”
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于是书记员也愿意让气氛保持在闲聊的状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知道呢。我们的探子只查到奥珀拉一点征兆都没有地突然将整体策略转成了防御态势。这太奇怪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呢?”来人顺着话往下心不在焉地猜测,“继承人夺权,家族附庸反水……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都是无聊的老一套。要是有些新鲜事儿就有趣了。”书记员也不负责任地将话题随意延伸下去。
“那么没准是这样:有谁钻到了奥珀拉家族防守空虚的空子,偷偷潜入了住宅里,杀掉了当家主母最宠爱的小女儿,还用她的血在墙上写下了针对主母本人的复仇预告,然后在有人发现之前大摇大摆地逃之夭夭——”
“哈哈哈哈哈哈——”书记员被这个如此天方夜谭的故事逗笑了,“——奥珀拉家族怎么可能有这么疏忽大意的防御漏洞?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来人无辜地一摊手,也笑着说:“是你先说想来点‘新鲜事儿’的。”
“那也没叫你胡诌。你显然没有做诗人的才能,这种假得过分的故事在酒馆里可一个子也换不到。”书记员笑够了,总算放下了手中的介绍信,提起笔来准备干正事,“我看看,你叫曼努尔——信上没有写全名,曼努尔什么?”
“现在就只是‘曼努尔’了。”来人回答。
“怎么?没有姓吗?”
“就那么回事呗。”新兵耸了耸肩,“拿着介绍信到这儿来的有几个是能讨得主母欢心的?”
那就是被褫夺了原本的姓氏。书记员自以为理解地颔首,低下头去对着档案表格奋笔疾书。因此,他也就没有看见,来人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被褫夺了姓氏的卓尔脸上的,成功从绝境当中逃出生天的微笑。
-END-
《栗子》
文:鹤野
评论:随意
【一】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
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金色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圣书》,封皮上落着阳光,他伸手摸了摸封面上描金的字体,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
安德烈站在窗台前伸了伸胳膊,拿起《圣书》走出了房间。他站在回廊的阴影中看着自家门前的庭院。阶梯前有一条小道直直伸向大门,小道左边是小菜园,右边种着一棵栗子树。种植着蔬果的小菜园只冒着零星的绿色,另一边的栗子树却长得郁郁葱葱,青绿色的刺球挂满了树梢。
安德烈抱着书,看着院子伸了伸胳膊,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何小路两旁的景象差距如此之大,他照顾除自己以外的生物的技术都差不多。“或许那棵栗子树是受到了小镇的恩惠。”路过的镇民都这么说,这里的人们对这片土地有着淳朴的依恋和热爱。
栗子树下摆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安德烈在树荫里坐下,翻开了《圣书》,也许是午睡后的余韵未消,安德烈坐在树下,看着纸页上的字逐渐变得模糊,再波浪一样舞动起来,最后掉出原本的位置,掉进模糊的梦境里——安德烈听见越来越清晰的呼唤,他从桌子上坐起来,看见门边立着一个人影。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了铁门外。“安德烈,你又睡着了。”
“树下坐着太舒服了,没忍住……”安德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他打开了门,他在闲暇时间里总是显得很困倦。克里斯瞥见桌子上的《圣书》,挑了挑眉说:“你该庆幸来的人是我,而不是老神父。”
安德烈耸耸肩,他走进厨房,搬出一大筐栗子,克里斯则从仓库里找出工具,他看着那筐装得满满当当的栗子:“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把栗子放在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卷起袖子坐下,“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笑了。“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略有凉意的风拂过他们的衣角,两人坐在树荫下,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将饱满的栗子肉放进篮子里。克里斯将手里的栗子轻轻放在逐渐垒高的小堆上,说:“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的手被尖刺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对不起,我好像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将死在午后三点,死在铁门外的砖墙前。”克里斯的语气就像谈论天气一般平淡,他看了一眼安德烈的手指,说:“小心一点,别扎破了。”
安德烈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容:“克里斯,你又在开玩笑吗?”
克里斯摇摇头。“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墙外会传来硬物敲击的声音,当我走到门边察看的时候,将被一个蒙着脸的人用匕首杀死。”
“……嗯……”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对不起,这并不有趣。”他放下手里的栗子,脸上嬉笑的神色慢慢褪去:“我不希望听到你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克里斯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他的十指修长又灵巧有力,他利落地剥开栗子壳,将栗子轻轻放在篮子里。克里斯有一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安德烈总说这双眼睛有一种诡异的魔力,被他注视着的人会很容易相信他的话,或是无缘无故地脸颊泛红——此刻克里斯注视着安德烈,后者感受着那双眼睛里传递出的真诚,听见前者认真地说:“你会相信的。”
此后两人无话,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在厨房里烧开盐水,将栗子浸泡进去,最后剥出饱满的果实。四十分钟很快过去,安德烈忽然听见砖石堆砌的围墙外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那声音只响了一下,并不明显。
“什么声音?”安德烈抬头望去,却见克里斯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说:“我去看看。”他站起身,在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克里斯向门口走去。铁门在他来访的时候被安德烈打开了,固定在了敞开的状态,克里斯靠近铁门旁的砖墙,动作停顿了一下,安德烈手里的栗子滚落下来:“克里斯?”
克里斯慢慢向门外探去,安德烈看见他的身体晃了一下,然后消失在了墙后。
安德烈冲向门边,他看到一道身影飞快地跑进了树林里,而克里斯倒在他眼前,靠在墙角边,胸口冒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衫。
【二】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睁开眼睛偏过头,看见金色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它的封面一定被阳光烤得温热了。安德烈想。
安德烈坐起身,拿起了那本书。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视线忽然一阵模糊,他觉得自己是被阳光晃了眼睛,就一边用手揉着,一边快速走到树荫下,读着书等待克里斯的来访。
他感受到一阵困意袭来,但他没有坠入睡梦。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安德烈收起书,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铁门,克里斯看着他,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从厨房里搬出一大箱栗子,放在庭院中的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安德烈。”克里斯盯着他,“你不记得了?”
安德烈很是奇怪地反问:“我应该记得什么?记得你上次和我玩纸牌游戏输给我两杯咖啡的事吗?”他话音没落先打了个哈欠,安德烈在休息时间里总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尽管他刚刚睡醒。
克里斯看着安德烈停顿了一会,“没关系,我可以从头说起。”他们在树荫下的桌子边落座,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手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等一下,你在开玩笑吗?”安德烈愣了,困意消散了大半。“这可不有趣。”
“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我会因为查看墙外的情况而被人杀死。而我每一次死去,都会在今天再次醒来,就像是一个无止境的循环。”克里斯说,“在上一次死亡之前,我已经死了七次,但那七次中我都没有告诉过你实情,我只是试图影响你,让你去采取一些措施,但是都没有效果,所以从上一次开始,我改变了策略。”
安德烈愣了一会,“你是说,我们都被困在一个循环中,你在今天下午三点反复死亡,又反复醒来,你能记得上一次死亡发生的事情,我却不能。”
“嗯。你似乎并不记得上一次发生了什么。”
“唔,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记得。”安德烈叹了一口气。“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想让我做些什么?”
“你相信我说的话?”
“我非常希望你是在开玩笑。”安德烈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是开玩笑,我一定会拿起主的圣剑狠狠揍你一顿。”
克里斯安静了一会。“神父,恐怕主的圣物并不是用来揍人的。”
“主不在乎。”安德烈笑了笑。“说吧我亲爱的医生,需要我做什么?”
“你记得自己早上做了什么事情吗?”
“七点晨起,八点在教堂主持晨会,弥撒,听取教徒的忏悔。”安德烈说着点点头,“是的,我记得。我还记得今天在教堂见到了两位从迷雾外来的旅人,他们带来了外面的工具和信息,其中有一个女孩,戴着一串漂亮的蓝色手链。”
“旅人?”克里斯重复道:“这可不多见。”
唐利斯小镇坐落在山中,通往外界的道路常年弥漫着浓雾,雾中道路崎岖,且有野兽出没,所以镇子上的人很少外出,所幸山中的资源也足够镇民维持日常生活。偶尔有镇子外的人到来,镇民都会欢欣鼓舞地举办接待宴会,希望可以用镇子上盛产的栗子换取外界的物品,或是一些新鲜的消息。
“唐利斯盛产栗子,住在镇子南边的威廉先生一家是商人,镇子上大部分的栗子都靠他卖出,有时候他穿过迷雾将栗子运出去,在回程的时候会带上一些对唐利斯镇有兴趣的旅人。”安德烈说,“你说你死了很多次,那你能不能回忆起杀死你的人的信息?”
“他蒙着脸,身上有浓重的汗味,还有一点血腥味,衣服的布料比较粗糙,杀死我的匕首大概一掌长,有两个豁口,但很锋利。”
安德烈盯着克里斯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克里斯是三年前来到镇子上的医生,当时小镇上有镇民染了怪病,没法靠老人的旧药方治愈,镇民们手足无措,只能聚集起来没日没夜地祈求主的垂怜。主没有怜惜祈祷的人们,反而是聚集起来的镇民中又有一部分被传染倒下了。行商的威廉先生也染上了病,于是他派自己的管家驱车穿过迷雾去外面寻找医生。半个月后,风尘仆仆的管家带着一个年轻人,踏进了小镇。
安德烈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是在教堂的静坐室。镇民不敢让染上怪病的人分散地住在城镇里,镇子上声望极高的老神父就让病人都住进了教堂里,他领着信徒们隔着一道门为病人们祈祷。那时还没正式成为神父的安德烈蒙着口鼻,端着清水走进静坐室,看见传闻中的年轻医生坐在床边,面色沉静地掀起布料查看病人身上腐坏的烂疮。安德烈没有见过太多生活在镇子外面的人,镇民们对病人的避之不及和隐约的恐惧、嫌弃让他逐渐感到麻木,在他格外需要一个“特例”的时候,克里斯成为了那个特例,以至于过去了三年,安德烈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照顾病患时的神情。
病患们逐渐痊愈,年轻的医生出乎镇民意料地留了下来。教堂附近开起了一家诊所,从那之后,幼童发烧找他,老人头疼也找他,跌打损伤、断骨烂肉全都找他,见惯了伤口的医生不善言辞,总是一副严谨缜密的模样,从安德烈认识他的那时候起,克里斯无论说起多么惨烈的病况都是一脸平静,就连眼下他回忆自己的死状,脸上也没有出现特别的神情。
“我能为你做什么?”最终安德烈没有说。他轻轻拍着克里斯的肩膀:“我们有希望赢过他吗?”
克里斯:“在我的七次死亡中,我每一次都尝试着反抗,但都失败了,其中有两次我请求你和我一起去确认情况,但我依然死了。”
“我们去寻求帮助。”安德烈说。“我们可以向猎户借一下他的枪。”
克里斯闻言皱了皱眉,他的手正拣起一颗栗子,此时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他沉默了许久,好像在回忆一些被忘记的事情,过了好一会他收回手,剥去栗子带刺的外壳,将果实放在篮子里,低声说:“我们的动作得快些。”
“安德烈,谢谢你。”
午后两点五十分,安德烈和猎户躲在院子外的树林里,猎户是个时常酗酒的中年男人,安德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躺椅上喝酒,他费了一番口舌,又以自家酒窖里的藏酒作为报酬,才得到了猎户的帮助。
猎户躲在灌木丛后,因为喝酒而发抖的手摸着猎枪,身上的酒气蒸发出来,在安德烈的鼻端萦绕不去。猎户嘟嘟囔囔道:“神父先生,这里真的有逃犯?我主在上,哪个脑子里爬进长虫的逃犯会在白天跑到镇子里?”
“史密斯先生,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安德烈说。
“好吧好吧,看在那些酒的份上。”猎户说。
午后三点整,一个穿着布衣的人从林子另一端跑出,他跑到安德烈家门前蹲下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把它重重磕在砖墙上——一声硬物碰撞的闷响,安德烈精神一紧,猛地抓住了猎户的肩膀。
猎户的身体抖了一下,所幸他年轻时的打猎本能仍有残存,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他端起枪,安德烈却突然捏紧了拳头——他看见克里斯的身影已经接近了铁门。
安德烈来不及多想,只见门边的男人半蹲下身,他身旁的猎枪发出一声轻响。
“呯”,枪声。蒙面的男人却在枪响的前一秒猛地前冲,扯住了克里斯的衣服。
枪打在墙上溅起灰尘,安德烈耳边嗡鸣阵阵,他回过神的时候,蒙着脸的男人用胳膊卡着克里斯的脖子,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克里斯的脖颈边。
猎户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安德烈站起身高声说,“请不要伤害他!”
男人拖着克里斯退后,克里斯的脖颈渗出红色。猎户骂了一声,端起枪想打爆他的脑袋。但他错估了自己的能力,中年酗酒的猎人已经不复当年,他扣动扳机,子弹却没有顺着他预想的路线飞行——它钻进了克里斯的胸口,红色的果实被碾碎,溅出混杂汁水的果肉碎片。泼洒开的液体渗进了砖瓦的缝隙之中,它顺着错杂的缝隙爬行,像一朵缓慢盛开的花。
【三】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睁开眼睛。窗外阳光正好,木桌和地面分割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暖光。安德烈看见白色的天花板上有混乱的影子在浮动,交错的黑和白,猩红色像猛然滴在纸上的颜料,挤碎了黑白。
安德烈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撑起身体,眼前一阵模糊,他摸了一把后背,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间,庭院里阳光明媚,树影闪动,他却感到一阵无端的心悸。安德烈看了一眼时钟,一点四十分,他记得克里斯将在二十分钟后来到自己家中,他们约好了一起剥栗子。
视线里的红色徘徊不去,安德烈无法再忍受,强烈的不安促使他走出家门,向着小镇走去。
安德烈住的地方是一位老人留给他的遗产。据老神父说,安德烈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老人在镇子边缘捡到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老人膝下无子,把安德烈当成自己的孩子在抚养。他请求教堂的老神父为他祈祷,教他知识,让他在长大之后也成为教堂的神父。老人去世时将这个位于小镇边缘的房子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感念老人的养育之恩,尽管从这里到教堂有一段距离,他也愿意花上一些时间往返在路上。
他穿过树林,走上街道,路过并排分布的低矮房屋,镇民看见年轻的神父,都以手摁胸,向他问好,安德烈微笑着一一回应——他眼前的光影混乱,混杂在一起的色块里挤出人声,他努力分辨着方向给予回应,顺着刻在记忆中的街道,一点一点向克里斯的家摸去。
这对于他来说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安德烈生长在唐利斯,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一点五十分,他来到克里斯家的门口,他眯起眼睛,眼前隐约能见门牌上刻着的名字:克里斯·雷丁顿。
安德烈敲响了门,他眼前的迷雾在克里斯打开门的时候逐渐消散了,于是克里斯怔愣的神情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安德烈?你为什么在这里?”克里斯似乎有些恍惚,灰蓝色的眼睛里少有地出现了迷茫。安德烈却无暇回应他的问题,他在那迷茫中感受到一些惊慌,他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对不起。”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安德烈看见克里斯神色一变,他盯着自己,缓缓眯起眼睛。
“安德烈。”克里斯说,“你记得?”
午后两点零五分,安德烈在克里斯家中坐下,喝着克里斯泡好的茶,冷静地分析。
“让我们总结一下。”他放下杯子,指尖轻点着桌面。“根据你的描述,你会在今天下午三点,被一个拿着匕首的人杀死,而你死去之后,这一天又会从头开始。在前两次的死亡中,你都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希望得到我的帮助。第一次我并不是很相信你,你被杀死了;第二次我去找猎户帮忙,但是他……”
安德烈话音停滞片刻,克里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端着茶杯,他注视着杯沿的茶沫缓缓破裂,然后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最后将茶杯轻轻放下。安德烈没再接着那句话往下说,杯底和木桌磕碰,发出“咔”的一声,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在这轻飘飘的声响里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医生和神父四目相对。克里斯比自己更适合做神职者——安德烈这么想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这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轻薄也不显刻意,在安德烈还没有成为神父安德烈的时候,他躺在静坐室里,对着当时还没有成为雷丁顿医生的年轻人也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情。但至少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了。”安德烈轻声说。
“我在思考一件事情。”安德烈的指尖绕着茶杯转圈,他的目光也随着指尖一圈一圈地移动,最后那根食指的动作慢下来,安德烈有些恍惚地说,“克里斯,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克里斯的动作顿住了。窗外有孩童吵闹着经过,时钟“咔哒”地走过一格,他皱着眉说,“我好像很想见你。”
“不对,不是我想要见你,是——”克里斯的手指拢着茶杯,它倾斜了,茶水顺着杯身下坠。“我不得不见你,我必须见你。”
“什么?”安德烈盯着茶杯,被茶水滴落溅起的巨响惊醒。“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安德烈。”克里斯说:“轨迹,我看到一条轨迹,它像血管生长在我的身体里,从我的指尖延伸出来铺在地面上,我被自己推着走,我顺着那条路去找你。”
克里斯:“我总是想起书上看到的那个词,‘命运’。”
安德烈:“命运?”他重复着这个词,有些困惑。
克里斯:“什么是命运?命运只是命运吗?还是选择堆砌了命运呢?”
安德烈:“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克里斯,我们为什么在做无意义的重复?”
沉默。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逐渐清醒。他们将目光转向时钟,看指针一点点指向十二。午后三点整,一切平静。他们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略有放松。有人敲响了门,来访的人询问安德烈神父在吗?安德烈打开门,敲门的镇民告诉他,威廉先生被杀死了,但今年产的栗子还没有全部运出去,这对于以出产栗子为主要生计的唐利斯镇是一个不小的损失。镇民之间流传着这是渎神者犯下的罪行的传闻——他们恳求教堂,一定要将渎神者抓出来,在最大的栗子树下烧死示众。
安德烈微笑着将右手放在胸前行礼:“以主的名义,我们会将渎神者绳之以法。”
克里斯:“这会是‘他’的身份吗?”
安德烈关上门:“有很大的可能性,我很希望事情可以像这样简单地解决,所以在逃犯被抓到之前,我们就待在这里。”
克里斯:“你不去教堂工作吗?他们应该很需要你。”
安德烈打了个哈欠,露出些许困色:“教堂不至于没有我就无法工作,况且我实在不是很擅长这种体力活。”他在长椅上坐下想休息一会,闭眼之前又想起什么,盯着克里斯道:“还有你,你哪也别去。”
“诊所……”
“你记错了,今天是你的学生值班。”安德烈说,“好好休息吧,医生。”
他们无言地等到深夜。
安德烈被喧闹和震动感惊醒,他先是听到了重物倒塌的声音,然后是尖叫,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看到克里斯一把将他拉起,但他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神情——空间在震颤,土石崩塌的声音和哭喊混在一起,他在混乱中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腰上袭来一阵剧痛。
安德烈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呼唤自己的名字。
安德烈,安德烈。那个声音是他所熟悉的,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果不是尾音里有压不住的喘息和颤抖,他甚至会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崩塌只是自己的幻觉。
安德烈不敢移动身体,腰部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努力伸出手,去抓那只卡在砖石之间沾染灰尘和血污的手。
相互触碰的指尖,只有鲜血是灼热的。
“克里斯,我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
“三年,啊,三年前我染上疾病,是你治好了我。”
“嗯。”
“你治好了很多人,你记得吗?”
“嗯。”
“克里斯,镇子外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
“真可惜。”
“安德烈,你想吃栗子糖吗?”
“栗子糖?”
“艾莉丝阿姨发明的甜品,把熟栗子捣碎,拌进糖浆和果仁,放在太阳下晒,然后切成小块,撒上奶粉。”
“听上去真不错,艾莉丝阿姨什么时候,能做好?我们一起去买吧。”
“嗯。”
“……”
“克里斯。”
“……”
“我们都不许食言。”
【乱】
安德烈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午后一点三十分,他从梦中惊醒,眼前的景象被扭曲的色彩挤满,他将双眼揉到生涩,摸索着穿上衣服,步履踉跄地走向庭院。
安德烈在阳光中焦急地等待,他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掌心好像还残留着某种温度,午后两点整,他看见小路尽头缓缓走来的身影。安德烈拥抱了克里斯,他们在阳光下沉默许久,一直到发梢都留下灼人的温度,安德烈才咬着牙松开手。
克里斯神色平静,“神父先生,我来帮你剥栗子。”
“……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牵着他走进院子,搬来椅子放在桌子边上。“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轻声说。“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就当我是吧。”克里斯说。“神父,请坐,或许我们将要对如何处罚渎神者展开一场漫长的讨论。”
颗粒饱满的栗子从满是尖刺的壳中爆出来,剥去尖刺,剪开小口,放进盐水中浸泡,最后小心地剥开,剥离出暖黄色的栗子肉。
“我们从武力上很难赢过他。”
“嗯。”
“克里斯,你觉得那次‘坍塌’是否和我们的逃避有关?”
“极有可能。我有一种感觉,在你打破了某种规则之后,我们就会遭受那种极端的打击。”
“我们可以继续尝试。”
第四次死亡。
“工具?”
“猎枪?”
“那是镇子上威力最强的武器了。下一次我会盯紧猎户,不让他喝酒的。”
第五次死亡。
“对不起,克里斯。”
“再试一次。”
“……嗯。”
第六次死亡。
“或许我可以自己学习使用猎枪。”
“你想利用无限循环中的无限琐碎时间……不错,这很有趣。”
“是。但是同时你也会很痛苦。”
“总会习惯的。”
第七次死亡。
“克里斯,我觉得你可以带上小刀,我只需要你帮我拖延一点点时间。”
“……”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我总是在忽略一些东西,远不像你那样灵活。”
“呃,对比你曾经用腐坏食品做毒药并卖给商人做防野兽药品的事情来说……克里斯,你确实很反常。”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从梦中醒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眼前浮动着令人眩晕的光斑和破碎的图像,他静静地适应,等待那些扭曲的色彩消失。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零碎地学习如何使用猎枪,同时克里斯也在练习近身搏斗,安德烈每一次循环都会在小镇上散步渎神者的消息,鼓励镇民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第一时间告知教堂。
午后两点,醉醺醺的猎户拿出猎枪交给安德烈,他不知道为什么神父突然想学习如何使用猎枪,但他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却无暇思考那么多,于是他打着酒嗝,抛出了一个问题:“神父,今年的栗子剥好了吗?”
安德烈摸着猎枪,假装不太熟练地调整零件,闻言皱了皱眉。“什么?”
“栗子啊!每一家都要剥栗子献给主,祈求明年也能收获许多栗子,嗝。”猎户喝了一口酒,“你不会没去收栗子吧?”
安德烈一时沉默,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学习了多少次的猎枪,也快不记得克里斯死去了多少次了,午后的时间都用于练习,他们确实很久没再剥过栗子。
他没有说话,端起猎枪,对准了远处的木头靶子。“呯”的一声,猎户身上的肥肉抖了抖,他有些震惊地看着安德烈:“主啊!神父,你打得真准。”
安德烈笑了笑,“谢谢,我可以暂时借走这把猎枪吗?”他以手摁胸,笑了笑:“主将惩罚叛逃者。”
猎户连连点头,喝了口酒压惊。“只不过,神父,镇子上真的有主的叛徒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他拎着枪,走出了猎户的家。
午后两点五十,安德烈蹲守在树林中,他的手已经不再出汗,枪口也不再游移颤抖。蒙着脸的人扑到克里斯身边的瞬间,安德烈扣动了扳机。
那是他打得最准最狠的一枪。男人的头部像爆开的西瓜,红色和白色溅在砖墙上。
克里斯满身狼藉,他站在门边,向树林里投来一个眼神。安德烈的手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像是在深水里憋得狠了,猛地浮上水面后无法抑制地大喘着气,他扶着树干站起来,阳光有些晃眼,在那一瞬间他没能看清克里斯的神情。
他没看清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一声枪响。
安德烈缓缓睁大眼睛。他不自觉地捂住了嘴,闻到了掌心呛人的火药味,眼睛受了刺激一般止不住地流泪。他后知后觉地环视树林,但没有看见任何人,潜伏在树林里开枪的人凭空消失了,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安德烈的心脏一阵抽痛,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克里斯的尸体,他怕仅仅一眼,自己就会无法抑制地从灵魂深处溃败、崩溃。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前的色彩再次开始扭曲。隐约有吵闹的人声在周围响起,镇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们俯视着跪坐在地的神父,口中发出一样的宣判。
神父就是渎神者。
站在人群之首的老神父沉默须臾,捧起圣书,神情肃穆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点起火把,大声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仓皇地回头看了一眼,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烈日之下,偏爱新鲜血肉的蚊虫在凌乱的红色之上嗡嗡飞舞。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的双手被绑上火刑架。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举着火把,一个一个上前将火种扔进柴堆。他们被火光照耀的脸孔模糊不清,狂热和麻木交错着闪现,好像变幻无常的面具。安德烈注视着火焰,在那其中找到了一小块燃烧的灰蓝色。
克里斯说,神父,你不信神。
克里斯说,神父,你为什么不信神。
克里斯说,安德烈,你是渎神者。
【无】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隐约可见光柱中有金色尘埃飞舞,安德烈没有拿起因为被太阳照射而覆上一层温热的书,他走出房间,从厨房里搬出一筐栗子,他坐在树荫下,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他看着树下的安德烈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拣起一颗栗子。“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说。“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垂着眼睛。“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两人坐在树荫下的桌子旁,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秋季的风略有凉意,拂过他们的衣角。
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一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没有说话。他手心的栗子滚落在篮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笃”。
“我相信你。”他低垂着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但是克里斯,我想休息一会。”
树叶被风吹过,簌簌作响。
“我想做完今天的事,哪怕一次也好,如果我们要永远困在循环之中,哪怕让我做一次也好。”安德烈说,“来到镇上的旅人,我还没送他们离开。”
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
“做什么都可以。”安德烈听见克里斯说:“我相信你。”
午后三点整。克里斯站起身,他以手摁胸,微微弯腰,安德烈没有抬头。
动脉被割破的时候,会有沙沙的风声喷薄而出。
安德烈起来,他先是走进房间,换上了黑色长袍,他走到门外,抱起克里斯的躯体,温热的液体顺着双臂,灌满他的身体,他穿过树林,穿过街道,在人们的惊叫或是议论中走过小镇,将友人放进诊所的太平间。
神父的袍子上染着干涸的血,黑色的布料上横亘着更深的黑色,他宛如梦游一般走过街道,眼前的颜色扭转变换,组成抽象的画卷,撕裂,又重组。
“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停下脚步。
“神父先生?”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教堂门前,眼前的色彩组成两个人影,一个温柔冷清的女声问:“神父先生,你还好吗?”
安德烈抬起眼睛,眨了眨,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很好,途经此处的旅人,你们是否即将回归家乡?”
女性旅人回答:“是的。”
她身边的男性旅人说:“对于您的朋友,我们感到十分悲痛。”
安德烈说:“或许我应该说……谢谢。”他眨眨眼,努力适应眼前的杂乱,他的目光转向女性旅人的手腕,“……恕我冒犯,您没有戴着那条漂亮的手链吗?”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男性旅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身边的女性扯住了他,轻声说:“神父先生,我从不戴手链。”
安德烈眼前凌乱的色彩逐渐散开了,物体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是蒙尘的珠宝重见天日,河水褪去裸露出的鹅卵石,他看见了砖石铺就的道路,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一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手背,和一截白皙纤细的女性手腕。他抬起头,眼前的旅人神色各异,他们的面孔让他感到一阵陌生和可怖。安德烈压抑着身体的颤抖,问:“尊敬的旅人,你们即将回归何处?”
“回归迷雾之外。”男性旅人说。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会,缓缓地鞠了一躬。
“神父先生,再会。”
安德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他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但他却神色轻松,他的眼睛里盛着淡淡笑意,身上的压抑和迷茫被一扫而空。
旅人离开了唐利斯小镇,太阳飞速地坠落至西方,夜幕降临,火光照亮了天幕的一角。
教堂燃起了大火。镇民将大火扑灭的时候,看见了倒塌的神像,和神像下静坐的神父。
神父砸毁了神像。
神父自杀在神像的残骸之上。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正是清晨,晨光还未洒在大地上,镇民们大多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安德烈的脖颈间横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黑袍上满是血迹和破开的豁口,他身后拖着一条血迹,红色落在石砖路上,不久之后又消失不见。他一路走到教堂前,神像下坐着一个穿着神父装的青年,他怀里抱着装有熟栗子的布袋,膝盖上放着圣书,他一边翻动着圣书,一边往嘴里扔着栗子。神父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含糊地说了一声,“噢,来了。”他拍拍膝盖上的栗子碎屑,“你是第一个呢。”
安德烈在他面前停下。“我是第一个?”
“第一个因为自杀来到这里的,而且看上太平静了,一点苦大仇深的感觉都没有,有点无趣诶。”神父说。
“我是第一个,那其他人是谁?”安德烈问。
神父长着和安德烈一模一样的脸,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安德烈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来到这里的只有你啊。”
神父站起身,领着安德烈向教堂深处走去,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神父推开尽头房间的门,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床,克里斯安静地躺在床上,心口的红色已然干涸。
“可怜的医生,可怜的安德烈。”神父说,绕到安德烈身旁,凑近了打量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快要坏了吧?你还看得见他吗?”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安德烈问。
“克里斯死去之后,你就会来到这里。”神父说。“你已经来了许多次啦,每一次在这里痛哭一场之后,又会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为什么?”安德烈依旧问。
神父有些无趣地退开,“因为循环中的只有你们。循环从旅人的到来开始,在旅人的离去结束,镇子里的人在循环里而不自觉,究其本质也就是在循环之外,只有你们,”神父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他,“只有你们,在循环中反反复复地挣扎,死去,再重生。”
“克里斯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他用七次死亡换取了‘思维’的觉醒,然后就是你。”神父摊开手,“虽然你在‘破坏’上很有天赋,但你还是慢了一步。太可惜了!安德烈!你明明是比他更强大、更有潜力的存在,你是独一无二的‘漏洞’,但你醒来得实在太晚了。”
安德烈终于把目光从克里斯心口上移开,他看向神父:“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神父开心地说,“我是‘安德烈’从身上割下来的血肉,堆叠在神像下的观察者。有时候是一根手指,有时候是一块皮肤,用痛苦换来的记忆和觉醒真是可笑——这一次你要给我什么呢?”他伸出手摁着安德烈的眼角,“我喜欢你的眼睛。”
“你用什么回报我?”
“我送给你完整的安德烈!”神父张开双臂,“你们的故事太滑稽了,你甚至不能发现自己的错漏。为什么从午后醒来?为什么不记得克里斯死后的一切?旅人何时离开?又在何时归来?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吗?”神父笑着说:“你甚至不知道何为命运。”
安德烈站在原地,他的黑袍一点点变得冰冷,他重复着:“为什么?”
“因为主的意志,因为你们生来如此。”神父说。“你们是被锁死的‘程序’,多余的东西,主不需要。”
他轻声说:“神父就是渎神者!安德烈,你是渎神者吗?”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向着镇子边缘走去,在快要走进迷雾中时,他看见了路边坐着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布衣的青年,他的面孔对于安德烈来说有些微妙的陌生,他坐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用小袋装好的药粉,还有一盘剥好的熟栗子。
“克里斯。”安德烈站在他面前,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好久不见。”
青年抬起头,三年前尚未来到唐利斯小镇的克里斯坐在他面前,安静地仰头看着他。
“我有问题想问你。”安德烈说着,在桌子前盘腿坐下。“你是从哪一本书上看到‘命运’这个词的?”
“那是旅人送给我的书,他从我这里换取了一包药粉,后来那本书被我弄丢了,我很惋惜。”克里斯说,“但最让我在意其实并不是那本书,是那位旅人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安德烈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
克里斯看着他笑了,他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栗子,塞进安德烈嘴里。
“他说,栗子不应该是酸的。”
安德烈轻轻皱起眉头,他咬碎了栗子,舌尖散开熟悉的酸味,粉质的栗子在齿间被碾碎,堆叠起微妙的干涩。
迷雾之上有阳光悄然落下,东方已然破晓。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坐起身,偏头看向一边的窗台。他记得这里会被阳光照射,光柱中会有金色尘埃缓缓飞舞,而现在他的眼中只有一道黑色光柱,光柱中有细小的白点交错碰撞。他走出房间,看眼前铺展开深深浅浅的色块,他在庭院中坐下,一直等到午后两点整,铁门之外,克里斯没有来。
安德烈起身,走进树林,他行走在黑褐色的尖刺和深绿色的线团之间,头顶悬着一颗无规律闪动的金色光球。他的视线尽头是一团色彩斑斓而又混乱的迷雾,安德烈走进那迷雾中,狂躁扭动着的颜色触碰到他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变成了一团团色彩鲜明的泡沫。安德烈深入迷雾,在活着的色块中心看到了一颗包裹着尖刺的巨大栗子球。它嵌在迷雾之中,散发着变幻不定的微光,尖刺旁浮动着一条条的数字和文字,这些线条围绕着它,如同脉搏一般有规律地起落——一颗跳动的心脏,一个孕育在羊水中的胚胎。
安德烈的眼中闪过黑色的光,他伸出手虚虚一握,包裹在光球周围的数字和文字开始消散或崩裂,那颗栗子球挣扎着缓缓缩小,斑斓粘腻的液体流淌出来,在安德烈的手掌里化开,最后顺着指缝落下。
安德烈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栗子球,他的瞳孔中流动着驳杂的信息,他露出一个只属于“安德烈”的笑,弯曲手指,轻巧地剥开了栗子的壳。
唐利斯小镇燃烧着无形的火,山上的栗子林崩碎成黑色的粉末,像是浓烟一般盘踞在山间久久不散,小镇上空无一人,挂起的衣服缓缓飘动,壁炉仍在噼啪作响,燃烧的栗子滚落在空荡的石板路上,白光一闪,它化成灰烬,无声消散了。
安德烈站在迷雾中,扔掉了手中的碎屑。深空中响起冰冷的声音,一行猩红色的文字闪动着浮现在他眼前。
【检测到系统出现漏洞,紧急修复中;“唐利斯镇”剧本数据源被摧毁,将其永久关闭;将个体名“安德烈”和“克里斯”的唯一性数据判定为衍生病毒,永久放逐出主数据层,已派遣GM进行查杀处理……】
安德烈眼中闪过密集的数据流,他挥手打碎了眼前的文字,转身走进了迷雾深处。
*设定很崩坏写得很乱,图个乐就好了……(抱头
要求:无声
一些滑铲,下次再改!
“我只是为了成为一位香妓才来到哈文纳的。”
哈文纳是地上的乐园,这个国度人人向往又唾弃的存在。
“那里满是堕落之人”、“那里不会有任何义人的存在”……从小到大,奇奇在长辈中听过无数故事,哈文纳总隐没在故事的背后,成为主角向上行走时的深渊之影,虎视眈眈地凝视着屠龙的勇者、拯救世界的英雄、纯洁无暇的公主,只要他们一时不查,就会被黑暗吞没,堕入地狱里。但被禁止阅读的书册里,又写满了称颂哈文纳的词汇:“那是天堂和现实之间的存在”、“那是无处可去的人的乌托邦”。
奇奇对哈文纳的好奇是从小就有的,那些被禁止的领域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要靠近想要探寻,但真正让她决定来到哈文纳的,是“香妓”。
点燃蒿草、软语安抚、再通过逼近死亡的窒息让人陷入昏迷,得到短暂的宝贵的睡眠,这就是香妓的工作。即使在哈文纳,香妓也几乎是最底层最被人唾弃的存在,在这个充斥着欲望和快乐的城邦里,香妓必不可少,却被所有人、甚至包括其本身所憎恶。
是的、这样的肮脏的污秽的无可救药的东西,正是我想要触碰到的生活和无法抗拒的未来啊!书中的形容像是迷宫里的绳索,将被困锁住的无望的她牵引着来到此处,来到这个属于她的命运般的彼岸。
“奇奇……”露奇奥拉听着奇奇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样,奇奇都会是我重要的朋友。”
“……谢谢你,露奇奥拉。”奇奇垂眼,没有直视露奇奥拉。
“要听我唱歌吗?”
“欸?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露奇奥拉完全是个孩子呢。”
“又来了,奇奇!”
“露奇奥拉,真的不后悔吗?没有离开哈文纳。”
“不后悔哦,我只是想和奇奇在一起!”
“不怕被我染上蒿草的味道吗?”
“如果是奇奇的话,蒿草的味道也不是那么难闻呢!”
“露奇奥拉呀……”奇奇叹了口气,轻轻笑着抱了抱面前的少女,“今晚很晚啦,露奇奥拉要回去休息吗?”
还是不习惯啊,露奇奥拉闻到淡淡的蒿草的香气,这样想,也许自己要更习惯一点才行,毕竟,那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所喜爱着的东西。
“……不需要噢。”露奇奥拉感觉有什么轻飘飘的声音擦过自己的耳边,她没有抓住,被飘进来的雪花落在耳尖,冷得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把轻飘飘的声音遗落在白雪的间隙里。
“那,下次我们去哪呢,奇奇?”还不等奇奇接话,她先开口,“我们去湖边吧!”
奇奇愣了一下,笑着回复她:“嗯!”
接下来,是齐卡奇娜的时间。
实际上,齐卡奇娜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太好,虽然旧置屋倒闭后她不用再被女将剥削,但她自己新开的置屋也很难称得上一切顺意。以前她除去几位常客外,客人通常是被大置屋吸引而来的散客。而今,她的几位老主顾大都离开了哈文纳,临渡往人间一行,而齐卡奇娜并不太会招揽客人(这也有她的练习时间实在是太短这一原因),又加上她在之前并没有存下多少钱的缘故,导致她盘下的店面的位置也在香艾街不起眼的角落,门庭冷落也是必然之理。
齐卡奇娜掀开置屋门口标志着开业的门帘,不期然愣了一下,很快又调整好了表情,语气轻快地打招呼:“晚上好,吉列,我以为你离开哈文纳了。”
“奇奇……”隐藏在黑夜里的高个子被呼唤后才犹豫地走近她,他习惯性地驼着背,表情不安,像下一刻就要继续躲进黑暗里一样。
虽然他想要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在少女面前他还是明显高出一截,奇奇仰头,看向他:“吉列,有什么事么?”
“之前的事情……真的非常对不起!”吉列后退一步,深深地弯下了腰。
奇奇轻轻侧过身,避开了吉列的动作,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说:“这件事在之前不是就已经说过了吗?你不必来道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对你道歉,因为……因为……因为奇奇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深深弯着腰的高大男性声音甚至都哽咽起来,“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伤害到你了。”
奇奇叹了口气,轻声说:“你没有伤害到我——或者说,伤害到我的并不是你,你不必要道歉。……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吉列抬起头来:“奇奇……我想要、我还想要留在你的身边,你还缺一个男众,不是吗?”说到后头,他眼睛闪闪亮,身子也直起来。
齐卡奇娜深深地看着他,吉列想要压抑住快跳出来的心脏,但还是觉得难以抗拒她的目光。她开口:“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最近手头很紧,不能给你想要的那些地位金钱和名誉。”说完,她转身向屋内走去。
“实在是非常感谢!”
也许是吉列的到来让平静的湖面再度泛起波澜,在同一个夜晚,齐卡奇娜迎来了一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那是属于堕落之地的神父,引导她进入乐园的存在。
“神父大人。”少女的声音仍然像初见那般纯白无垢,但她的身体早已经染上蒿草的香气,少女啊,你为何不用为自己而忏悔?
神父恍惚了一阵,终于说出已经压抑多时的那句话:“我已经……很久都……睡不着了……”
他看到少女微微笑起来,对他说:“那么,要不要买我一夜?”
点燃蒿草,让屋内充满蒿草的香气,蒿草燃起的轻烟晃了晃,固执地缠绕在昏暗的小屋内,神父深呼一口气,让肺腔内充满了这股飘然又堕落的香味,他几乎贪婪地屏息了片刻,听到齐卡奇娜的轻笑声,也微笑起来。
“呐,神父大人,请让我帮您脱掉您的外套。”齐卡奇娜以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但又无法抗拒的手段解开了他的外套扣子,接下来要脱掉外套,叠在一旁。她的动作安静又流畅,在蒿草的香气中迷幻得叫人沉醉。
“我的神在注视着我……”
“即使嫉妒、傲慢、堕落也一视同仁地爱着我。”齐卡奇娜轻声接话,她拉过男人的身体,让他靠近自己。
男人的身体僵硬,像是所有初次尝试涉入河流的人一样,他的身体紧绷着。齐卡奇娜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接纳了冰冷的尸体:“要更暖和一点吗?靠在这里吧,你的一切都会被接纳,不是吗?”
她轻轻抚上男人的双眼,柔和的热度从眼前传递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男人的呼吸不自觉放缓起来,齐卡奇娜身体内透出蒿草的香气,她自己也成为了燃烧的蒿草,温和却无孔不入地缠绕在男人的身体上,将一切都染上迷离的气息。
齐卡奇娜冷静地看着男人被拉入混沌之中,她的手轻轻扫过男人的身体,又移到他的喉管处,引诱般地触碰又掠过。男人的身体逐渐习惯这一切,枕在她腿上的头颅也愈发沉重,是此时了,齐卡奇娜这样想着。就这样……就这样被推进黑暗之中吧,她狠狠按住男人的气管,一直叫他彻底昏死过去。欢迎来到梦的乐园,神父大人,她无声地开口。这位漆黑的天使终于破开蛹,被神所接纳,他们是彼此的见证者。
整夜,蒿草都在燃烧着,一直到天色将白,屋内的艾香微微淡去的时候,神父才终于醒了过来。
“接下来的漫长的白日啊,该要如何度过呢?”
“是这样啊,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清白无垢的少女啊,你后悔过吗?”
“神父大人啊,您后悔了吗?”
二者道别,谁也没有回答最后的问题。
“奇奇……”吉列喃喃自语。
“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啊……!奇奇!”吉列被突然而至的奇奇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想了想,认真地回复道,“我也许的确不应该在此,但现在的我只希望留在这里。”
“当你想离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又是夜,月亮初升,歌小屋的月亮落在奇奇身边:“奇奇,今夜有空了吗?”
“是啊,露奇奥拉,我想你了。”
“我也好想奇奇啊!”露奇奥拉轻快地给了奇奇一个拥抱,拉着奇奇说,“奇奇,像我们上次约定的那样,要去湖边吗?”
“露奇奥拉,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啊,奇奇,我想要更加、更加地了解你。”
奇奇更紧地握住露奇奥拉的手,闭了闭眼,又笑着看向她:“好噢,露奇奥拉。”
皎皎明月挂在天幕之上,照亮了两位少女前进的道路,不知道为何,两人几乎都没有多说什么。奇奇是因为某种无法说清楚的理由而感到紧张,而露奇奥拉是因为什么,她并不知道。无言的道路上,只有月亮注视着两位少女。
“露奇奥拉,你还要继续么?”
“奇奇,别忘了,我的鼻炎已经治好了,我知道我要去哪,远远不只是这。”露奇奥拉奇异而天真地笑着摇了摇头。
“……露奇奥拉,我原以为……”奇奇沉默了一会,咽下了那句话,“只有你,我不想要……”
她的话被露奇奥拉打断:“我不属于哈文纳是吗?可是,如果是奇奇的话,我愿意的。奇奇,再往前走吧,走到我们该去到的地方。”
蒿草的清香愈发浓郁起来,新发的绿叶点缀在干枝上,摇晃着擦过她们的发间。两位少女的手紧握着向前走,直到被蒿草的影子深深遮住,只留下交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