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餐刀压在表面煎得焦褐的牛肉上,柔软的牛肉被拖动的餐刀分割,红色的汁液从纤维中流淌而出推开餐盘中褐色的酱汁,叉子的尖端陷进粉红色的牛肉中将这块被割下的肉块送入涂着口红的双唇之间。当苏西·马什再次放下叉子光洁的餐具上丝毫没有染上口红的颜色。
“那么,恭喜你成功拿下这次的竞标,马什女士,你距离你的目标更进一步了。”小朱厄尔·贾勒特的手指捏住高脚杯细长的杯把举起。
她放下刀叉同样举起酒杯,“谢谢,贾勒特,”她已经咽下刚才吃下的牛肉,声音清晰而低沉沙哑,毫无疑问,这声音属于一个长期吸烟的人,他们的咽喉久经尼古丁和烟草的摧残,但苏西对这乐此不疲。两只玻璃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各自饮下一口杯中的红酒,“但是你的近况似乎并不太好。”
朱厄尔挑了挑眉,“呃,这件事或许也并不棘手,只是我还欠缺一些——经验,”他放下高脚杯,餐刀被他的手指推到旁边又拉回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老贾勒特很擅长这些事,但小的就从没管过,你知道的……”这会儿他那双绿色的眼眸才抬起来,苏西的身影映在那上面。
她倒是很乐于听到这回答,但不是出于幸灾乐祸,她没有那个心情和意愿嘲笑自己的同胞,只是朱厄尔的回答能让她伸一把手,想必她的同胞也不介意她在伸出援手的同时掺杂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没关系,贾勒特,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同胞之情也是这种时候发挥作用的不是吗?”
“你是说你能帮我?”餐刀被他摆正,他的身体坐直目不转睛地望向苏西,“有什么办法?”
苏西只是再次举起酒杯,深红色的液体随着杯子的倾斜摇晃,但她并不喝下,“方法有很多,但是你不必知道。”
就像他不必知道他那愚蠢的竞争对手克里斯·布兰迪是如何把刀子亲手送到苏西手上的。
兰伯特·邓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凝视着手里的短刀片刻最终将刀收回刀鞘扔进抽屉用力关上。他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弹出转轮式的弹仓,桌子上的子弹一枚枚地被塞进去,他的手微微颤抖,枪械的零件之间因为他的颤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直到最后转轮再次与枪管相接他的颤抖也没能停止,这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操,别他妈抖了!他暗骂一声皱紧眉头握住手枪用食指扣住扳机,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个赚钱的活儿而已,他握紧手枪的手贴在额头上,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别人付钱,他去杀人,刀子会分毫不差地割断目标的喉咙,子弹穿透他们的太阳穴和要害,他从不发抖,但是苏西·马什使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就如同那天酒吧里他带走受到骚扰的苏西。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不是背叛,苏西也是给他付钱让他办事,都是一样的。
他想起尤利安和索菲亚,他们握住手中的凶器面对彼此不住地发抖,与自己如出一辙。那么他现在的颤抖和犹豫是因为他爱苏西吗?他爱兰伯特·邓肯,但他仍然握住那匕首直到可怜的诗人呼吸停止。他想不明白。
窗外马车的嘶鸣声已经响起,他将手枪妥善藏进口袋,该走了。
“好久不见,兰伯特。”在马车上苏西伸出手,他不假思索地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轻吻。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道,那只带着丝绸手套的手缓缓收回搭在腿上,当他抬起头那双绿色的眼眸闯入他的视线,他过了会儿才说出她的名字,“苏西。”
“怎么了,你看起来状态不佳,”苏西说,“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我没有不舒服……”
“你之前不是都会很高兴地问我有什么活吗,”车窗外的车灯逐渐靠近,明亮的灯光随着车厢的移动渐渐驱散黑暗照亮苏西的脸庞,她丝毫不为自己的雇员精神不振感到不快,那微笑在兰伯特眼中一清二楚,“兰伯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应该不只是同为窃居者的同胞之情吧?我很乐意倾听你的烦恼。”
如果不只是雇主和杀手,不只是同胞,那我们之间又该是什么关系?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的直觉警告他,如果他得到了那个答案他可能再也无法对苏西扣下扳机,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
“谢谢你,”至少他现在已经能熟练使用感谢来应付别人的关心了,然后再说一些拖延时间的敷衍,“但我想到了地方再说。”等到苏西点头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但是马车行驶到了路灯之间的阴影中,车厢失去了灯光的照明变得昏暗,他只能依稀看清苏西的轮廓,但他想要的应答还是从那阴影中传来,“可以。”
当然,兰伯特并不打算真的和她说这些,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他受够了一路上的揣测与思考,这些猜测让他变得不像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些复杂的事。他从诗人那里学会的爱就是当那个男人的听众,冲他点头,对他微笑直到他也对他露出微笑,其他的事与他何干?
可是他还是无法对苏西·马什扣下扳机,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准星在他的眼前乱晃就是无法和苏西的额头连成一条直线,他现在甚至连瞄准都做不到,即使他还没有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瞧你,你的手抖得像个新手,你就是这么干活的?”苏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将臂弯里的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一步步地走近兰伯特,无视兰伯特的警告直到站到他的身前,她抬起手放在他握枪的手上,而他居然因此不再颤抖,但她立刻抓住他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你得瞄准这儿,这种事也需要我从头教你吗?”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他的食指无法移动分毫,最终他只能选择投降,“不要,”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要哭出来,“我做不到,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确实,你应该不知道,没人告诉过你,可怜的小狗,”苏西从他手上拿过手枪时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她抬起手枪后面的击锤将枪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因为你爱我啊。”
兰伯特一愣,而后怔怔地摇了摇头,“我不爱你,这不是爱……”
“那你为什么开不了枪?如果我告诉你我很乐意为你去死,你就能让子弹穿透我的额头吗?”
“我……我不能……”
“那么这就是爱,你离不开我,你无法从我身上放手。告诉我,这些日子没见你想我了吗?”
他确实想起过曾经和苏西缠绵床榻的日子,可是这就是爱吗?他爱那个死去的诗人但从未和他做过这些事,“我不明白……”
“最简单的例子,那个自杀的可怜人鱼,她叫什么来着——”
“索菲亚。”
“她自杀的原因就是爱,她无法从已经死去的人身上放手,于是她也跟着去了,你明白了吗?”
“可是我不想死,我也无法为你去死,这也是爱吗?”
“那你要离开我吗?再也不见面,彻底忘记我?”
他立刻冲上前抓住苏西的手臂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不要,”苏西看向上方的绿色眼眸倒映出他不安的神情,“别离开我……”
“那就承认吧,兰伯特·邓肯,你爱我。”
“我爱你……”他缓缓低下头吻上苏西的双唇,对方回应了他的吻,这个吻结束时他的脸颊被那温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他微微侧头应和了她的爱抚,“苏西,如果我爱你,那你爱我吗?”
苏西只是笑着,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再次和他接吻。
洁白的信纸被摊开在桌面上,苏西取过一支钢笔拔掉笔帽,时候不早了,墙面上的挂钟指针已然指向十,她不想熬夜,明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可以她其实还想再和小朱厄尔·贾勒特见一面,然而近期他们谁都无法腾出时间,便只能临时写信告知。
贾勒特,我亲爱的朋友。
简单的寒暄后她便直入主题。
你我皆知克里斯·布兰迪看似手段残忍凶狠,实则鲁莽粗心,他的大意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管理如此规模的金融机构的资质。因此,我愿与你商议其产业日后的安排。其名下资产将于近期进行拍卖,我会附上拍卖场地的地址,记得准时参加。
蔚蓝色的天空在远处与一望无际的海面相接,阳光在海面破碎装点了无数浪花,微风吹过他的衣领,抚摸他的发梢,但他不以为意。他蓝色的眼睛纯净得像是倒映了整片天空,直到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克里斯·布兰迪的身影出现在他天空般的眼眸中。
“我已经把我手下的人都留在那边了,”蓄有整齐的上唇胡须的男人不耐烦地将唇间的香烟抽掉最后一口,烟灰蔓延至烟嘴,他拿下滤嘴将尚未熄灭的烟头砸在地上,几枚火星从烟灰里蹦出来但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都办妥了吧?”
“……当然,”兰伯特笑着同他点头,他将手里的箱子放在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您可以亲自确认。”
克里斯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但还是凑上前弯下腰去摆弄手提箱上的皮带扣。也因此他未曾看到缠绕在兰伯特手上的鱼线。
你不必担心布兰迪的下场如何,只需知道他将再也不会出现在你我面前,此人做事不计后果,他的消失不止于你我,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好事一件。你饱受其困扰,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单方面受恩与我你会问心有愧,也不利于我们的长远关系,因此待你完成拍卖后我的秘书将会前往贵府商讨其金融产业股份相关事宜,我相信你一定会对此事进行妥善处理。
兰伯特退至一边等待克里斯完全蹲下,这时他立刻抽出鱼线绕过克里斯的脖颈,纤细柔韧的鱼线死死勒进克里斯的脖子,他的呼喊也被完全断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他的双臂胡乱地挥舞,一会儿抓挠脖子上试着抠进不存在的鱼线与皮肤间的缝隙,一会儿朝身后挥着想要驱赶走可怕的凶手,他像被逮住的兔子徒劳的蹬着双腿,眼珠向外突出,脸色涨红,大张着嘴吐着舌头想要吸气。然而在片刻后他的挣扎渐渐停止,嘴里窒息的吸气声也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当克里斯的手下察觉不对赶来时他的尸体早已被和提前装满重物的手提箱用鱼线连接,随着入海的手提箱一起向大海的深处坠落,而兰伯特·邓肯早已消失不见,整个码头空无一人,几只海鸥鸣叫着飞远。
我的朋友,虽然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但不必忧心,人类社会的规则远比我们想的要简单的多,只消几年你便可悉数了解,如同这次的事件。安心吧,同胞,一切皆会如我们所愿。
她写上最后的落款,吹干信纸上的墨迹,而后折叠纸张将它塞进信封,这时门开了,脚步声靠近她的书桌。她知道来者是谁,因此并不抬头去看,她折上信封,用桌上的烛台融化火漆,当蜡粒融化时深红色的蜡被她滴落在信封上,最后她拿起印章按在尚未凝固的火漆上。
前文——
槲寄生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7600/
薄荷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8985/
除锈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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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我到底是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我明明只是想快点逃走不想和这群疯子待在一起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就像在做梦一样白天打不起精神夜里翻来覆去地做噩梦或者说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梦我一直都醒不过来我的腿好痛好痛好痛什么时候都在痛它停不下来嘴里好干我好渴好热好暗好痛还要这样多久就没有什么能够给我抓一抓的东西吗床单也好被子也好为什么这种时候我却没力气了挪一下手就能碰到东西的吧但为什么手动不了呢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拼命地抓住、握住那只手,然后得以从溺水一般的昏睡中挣脱了出来。
或许是被解救出来。
这只手的触感很熟悉。
也就是说最近才摸过。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是绢色君。
身陷于生理与心理双重的痛苦搅成的漩涡之中,我又做噩梦了,顺便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腿面上仍然是难耐的剧痛,我难以自控地发出一两声呜咽——应该被绢色君听了去,他脸上担忧的神情更甚——但我没精力去宽慰他,因为我也怕得要死。记忆如褪去的潮水一般以势头令人惊骇的浪花打了回来,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的同时注意到腿上的伤口根本没有得到妥善处理——
不过说回来,似乎已经没人能够帮我了。活着的人里面应该没有会缝合伤口的人吧。我记得。
千金乐小姐说得很对。在这种鬼地方,任何事都可能轻飘飘地就要了谁的命,而我们又是最脆弱的一批人。于是她选择死得不那么痛苦。
我没有勇气说“与其让我受这种苦,还不如让我去死”,但我好像真的要死了。我已经无暇去关心我的腿还能不能保住,因为这种伤口一旦感染发炎,症状再入侵到内脏,我的身体状况在它面前就像个笑话。
更不用提这儿的医疗环境基本等于没有,普通的消炎药根本派不上用场。
啊,我要死了。
心跳声轰鸣着,我始终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始终没能把它和从小就让我夜不能寐的那未知的恐惧划上等号。
人死了之后,意识会去哪里?
我不相信灵魂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依附于肉身的意识会就此消失不见吗?
但就此消失不见,对于“我”来说又是怎么样的呢?
没想过这样的结局吗?大概是的吧。我恐惧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一味地忽视它、逃避它……
我曾经如此恐惧死亡,但属于我的死亡前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却只感到一片空无。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冲动和鲁莽吧?
我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不再去想,把视线投向刚刚回来的绢色君。
我拜托他帮我带些吃的回来,他也真的帮我带了些(甚至是我喜欢的)吃的回来。
虽然很开心,但我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丝不安。
如果没有绢色君,我会不会死在那个晚上呢?
如果我没有在绢色君发烧的时候陪他,他是不是也就不会帮我了呢?
如果我太麻烦绢色君的话,他最终也会离我而去的吧?
然后那一丝不安开始膨胀。
“绢色君?”
“嗯?”他把打开装着食物的包装盒,一边笑着望过来。
“……给你添麻烦了。”
“哪有的事~……伊织不是也照顾过我吗?我们是朋友吧。”
“……谢谢。”
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然后才开始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朋友。
其实一直都有人和我说想做我的朋友,我也天真地信以为真过很多次。我真的有把他们当成我生活中除了父母亲之外的百分之百,但最后我总是会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把我当成生活中的哪怕百分之一,又或是他们其实正是我所恐惧的那些人,又或是我其实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子。
于是我总是离他们而去,他们也总是离我而去。
……所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接纳百分之百的我。
我垂下视线,感到由衷的高兴——
“真的很谢谢你,绢色君。”
但是这也太迟了。
我甚至没有心情和力气给他一个笑容。
如果我还能和他当更好的朋友就好了。
…………
又过了多长时间呢?
伤口居然没有感染,更没有恶化,疼痛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减缓了一些,我的精神也稍有好转了。
这一定是有谁在帮我吧?我这么想着,对着我不知道的谁道谢。
虽然我还是很可能会死,但我起码有时间去做我还没做的事了。
于是我邀请了火鸟同学。
我还没和她道歉呢。
“那个”
“火鸟同学,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来一趟我的房间。麻烦你了。”
“是为了之前的事情道歉。……明明是道歉,却要麻烦你跑一趟。很抱歉,我现在没法自己来找你。我怕我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我来也可以。”
“火鸟同学?…你还愿意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其实就在那次学级裁判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其实不知道火鸟同学和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就这样说那些话也太无礼了。”
“小宇都同学他也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已经有更多的人,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死掉……”
“所以我觉得,火鸟同学说的,一旦已经支付了代价,就一定要走到底,不然牺牲毫无意义……这样,也挺好的。”
“因为我现在没法自由活动,腿也还是很痛。……本来我是打算好好鞠躬道歉的。对不起……”
“虽然没多少人知道我伤成了这样,但是我想我可能很快就会死掉……”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信任谁,毕竟谁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擅自对人抱着期待只会让期待破灭时的失望更加庞大……”
“……对不起。火鸟同学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不接受也是可以的。嗯。”
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一面。
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只是自说自话。
她只是关心我,丝毫不提之前的事情。我因为她并不记仇而偷偷地感到庆幸,实在是令我自己恶心得想吐。
至于现在呢?
……我开始感到由衷的庆幸,并察觉到我的情绪的干涸。
能和她当面道歉,真是太好了。
除此以外,我的内心一片空白。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切都乱成一团,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