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亡狗
粪作致歉。本来是想从骤雨展开写个沾点消极的故事,但写着写着找到了另一种道路,于是写成了一篇很臭的“反文学”作品。在本文的叙事中丢掉了“正确性”,反而尝试使用模棱两可的语言构建同文本中的复调叙事。在理想情况下本文应当是仿照《小径分岔的花园》构建的具有分歧性的故事结构,不同的读者大概会对故事内容产生不同的理解(因个人的阅读习惯和经历而异),无奈笔力不足,变成了某种粪作,各位随意批评/(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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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亡的想象
王
已经有多久没有闻到故乡泥土的味道了?我的鼻孔离地面越来越近,平日里与大地相距一米有余的隔阂正被打破。大雨冲刷地面产生的腥味灌进了我的大脑,家的味道……
“王先生?您还好吗?”两人中稍年轻的那个女孩没耐住性子,打断了王的神游。
王用左手护住了额头,摆了摆右手:“没事,只是还有点没缓过来。”
“年轻人心浮气躁,王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慢慢来。”另一人如此说道,显得颇为老成。
“刚才我说到哪了?”王重新整理了心情,回到了这场采访里。
星期一
接到消息时,王刚刚关掉电脑准备休息——碍于工作的繁忙,他把排泄自己的表达欲的时间全部挤压到了周末——坚持这样写下去的话,总有一天能靠写作挣到钱——他是这样想的,那时就不用再寄人篱下,昧着良心推销那些劣质产品了。
就在这个普通的瞬间,变故悄然到来了。王的电话响了起来,这很不平常——他没有社交,现在也不是工作时间,何况屏幕上显示的还是个陌生的号码。王没想太多,便随手划过,挂断了这通电话。
秒针还没跑过半圈,同一个号码便再次从屏幕中升起。王接通了。
“您好,请问是王先生吗?”
“是这样的,刚有一位送到我们医院的坠楼者,我们检查了他的手机,发现上面只有您这一个号码。”
……
“对,我们需要您亲自过来一趟。”
王匆忙换上了一套方便的衣服,窗外的雨点不知疲倦地倾泻着。王没时间考虑雨势,急匆匆地往医院去了。
在病房钟表上的分针焦急地在表盘上踱步了一周的时候,王才终于赶到。雨水顺着王的刘海滴落,在手术同意书上留下一道泪痕。王克制着寒冷带来的颤抖(抑或由于他那为友人担惊受怕的心)在术前同意书上签了字。随后这份匆忙很快传递给了医院的工作。几个影影绰绰的白色影子在他面前摇曳着,大概是紧张所致,他没能看清几个大夫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环境逐渐清晰了起来。几个白大褂从手术室里钻了出来,带头的那位径自来到了王的面前,他从护士手上接过单子,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说。
“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朋友。也是老乡。”
“能联系到他的家人吗?情况有些棘手。”
“他家里人都过世了,有什么问题您和我说吧。”
“目前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可要是想维持下去的话……”他顿了顿,“那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钱不是问题,您一定要……”
“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医生打断了王的话,随后和在一旁等着两人一起离开了。
一场例行公事的谈话,一次司空见惯的跳楼,王如此想到,在这座城市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没心思去责怪医生的冷淡。说到底当医生和当销售没什么两样,都只是为了那点钱盲目地工作罢了。或许那医生小时候还挺着胸脯骄傲地告诉朋友自己未来要当太空人呢,想到这里,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考虑到还在医院,王马上收起了笑容,往前台赶去了。
在那里等着王的是一张又一张的通知单,一次又一次地缴费。王在医院里东跑西颠,而他就在隔间里安静地躺着。
一整天,王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没有通知自己的情况下,选择自杀。
星期二
真他妈的牛逼,黄经理看着面前的他不由得这样想到。
“你是说因为这场坠楼事故,昨天才没来上班?”
“是的,各式各样的手续搞得我头昏脑胀。您一定想象不到那有多磨人。”
“这不是你无故旷工的理由!你有时间办这样那样的手续,没时间打个电话请假?你把公司当什么了?”
“情况特殊嘛,经理。”
看着眼前这孩子扭扭捏捏的样子,黄经理的气是不打一处来。他多在这里工作一天,黄经理就恨当时动了恻隐之心的自己多一点。对,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没错,但性格不合适就不该让他通过面试,我本来以为性格什么的都好培养,重要的是有没有那个魄力。谁能想到他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不但一点没改,还变本加厉了。
“王啊,不是经理我太过苛刻。你来的时候,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有想做的事情可以,公司不会在这些方面妨碍你。但你也得好好上班好好工作吧?你那些事那些想法留到周末再尝试不好吗?做事要分清主次,要生活下去你还得靠着这份工资不是吗?”
“我知道了,经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犯,那我自己辞职。”他回答道。
星期三
“我明白,这不是你们的错。”我朝那个年轻的护士摆了摆手,示意她不需要再说下去了。我本想就这样把她打发走,但转念想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赶忙拉住了正打算溜走的护士。
“我可以再见他一面吗?”
那护士显然被我的发问吓到了,大概过了有几秒钟,她告诉我,可以领我去太平间看看。
他还躺在那里,面色稍显得有些苍白,和往常比总归安分了不少,这时王那颗悬着的心才勉强沉了下来。王走了过去,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这是他喜欢的动作。
与此同时,一高一矮两个影子从门口探了出来。
“您就是王先生?”那个高个儿的中年男人向他开了口,“我们是公共财产管理局的,找你稍微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一张桌子,三把椅子,还有那个女孩手上的本子和笔,几样东西构成了这次问询的基本要素。房间里静得出奇。
“他今年多大岁数?”
“和我一样,都是25岁。”
“坠楼的日期是哪一天?”
“两天前。”
“两天前?十月三十日吗?”
“是的。”
“他平时有什么爱好?”
“喜欢写作。但说实话写得很差,狗屁不通。我和他说过两次,要他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因为这事我们还吵了一架。”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和我一样,都是销售。但说实话,我一开始就觉得他的性格做不了这行。”
“性格?他有什么心理问题吗,比如抑郁症?”
“我想大概没有。”
“你能确定吗,他有没有找过心理医生或者是向你寻求这方面的帮助?”
“没有。但我记得他提过,他与一位分析家一直保持着联系。”
“分析家?”
“您可以当作是在看心理医生。”
“这样看来自杀的推断就变得可信了。”
“自杀……”王一时间好像失了神,一直在呢喃着什么。
“王先生?您还好吗?”两人中稍年轻的那个女孩没耐住性子,打断了王的神游。
“啊,没什么。只是我昨天也做了一场关于自杀的梦。”
“小孩子心浮气躁,王先生莫要怪罪她,咱们慢慢来。”男人接过话来,“在您看来,他是否存在着自杀的冲动?”
王哭了:“我才不是为了自杀才跳楼的。”
……
那小护士看着他哭红的眼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旁边来了位德高望重的老护士,这才回答上了王的提问。
“你先和殡仪馆协调安排一下,尸体不能在我们这留太久。他们会帮你把之后的
事情解决好。嗯,小刘,待会你去帮他联系个殡仪馆吧。”
“然后他们就会过来把他带走吗?我还需要做什么?”
“对,你之后和小刘到护士站,联系好殡仪馆,之后把他遗物取走就好。”
称得上遗物的东西不算很多,值得庆幸的是在他跳楼时没忘记带钥匙。王看着他家的钥匙,想到已经有很久没有去过他家了——两人刚到这里的时候,本来想着合租一套房,但王为人勤快,肯吃苦,所以偏向郊外更便宜的公寓,而他则认为在通勤过程中耗费太多时间得不偿失,于是独自一人在市中心的钢铁丛林中给自己找了一个狭小的棺木。
这把烂钥匙让王在开门的时候费了不少的力气,吱吱扭扭地用了两分钟,王才总算把门打开。房间很狭小,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堆得到处都是的各式各样的书。房间里的气味呛得很——不是因为他邋遢,只是这房间本身就缺少与外界的联通。王打开了厕所的换气扇,再次回到了书桌前。这时王才注意到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面胡乱写了很多消极的内容,最后一句话如此写道:
“于是值得我求证的就只剩一件事:他说,死,是生命的最高酬劳。”
王一把将笔记本抓了起来,一旁那些与死亡相关的书本掉落一地。他没心思收拾这些东西。
他把笔记本翻开到第一页,写上了一句话:
“王,我要和你讨论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自杀。”
星期四
他一整天都在摆弄着那小册子,这一切都被黄经理看在眼里。
“有意思吗?”
黄经理冷不丁的一句把他吓得够呛,他急忙合上了本子,却还是让黄经理把本子抢了过去。
只听见黄经理啧了两声,眉头紧皱。
“王啊,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上班的时候不要搞这些。有没有?谁也不拦着你追求自己的爱好,但你不能工作的时候搞吧?这个月可就还四天工作日了,你看看你这个月的业绩,你给公司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你知不知道。我跟你说,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早就让你收拾东西滚蛋了。你得明白,你和那些混吃等死的人不一样,你来这里是为了还债的,债一天还不上,你就得多过一天不安生的日子。你工作可不光是为了公司呀,你工作是为了你自己,你明不明白?”
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黄经理自觉无趣,把他丢在原地走了。
笔记的内容不多,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摸不着头脑,也许经理说得没错,今天自己是有点过分了,想这些事哪有工作重要呢。
星期五
“对,是我。嗯,好的好的,明天就行。对,我有时间。”
挂断了医院的电话,王在这漫长的一周里第一次放松了下来。
现在他总算有心思好好地考虑一下工作上的事情了。这几天的操劳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说真的,之前他还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要往小时候说,王完全想象不到没有这位朋友的生活要怎样进行下去,可真到了现在这步田地王才发现,人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强、更有生命力。无论是怎样的悲痛,生活都依旧能这样机械地继续下去。
他在工作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好像一周来的糟心事从未发生过。他的单日销售额破了整个店里有史以来的记录,连一直对他颇有微词的黄经理都久违地对他露出了笑容。就是要这样嘛,我看你小子是开了窍咯,黄经理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简直像个骄傲的母亲,想到这里,他也不禁笑了起来。一直沉默着的办公室才在一瞬间掌声雷动。
他在公司里度过了他生命中最美妙的一天,素昧平生的同事们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情,下班时就连公司楼下看门的大爷都破天荒地向他招了招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手中的幸福。回家路上他想象着从今以后的美好生活,一股闪电击中他常年僵硬而冰冷的身体。
十月二十七日晚七点二十一分,他接到了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的电话。当时他正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秋风瑟瑟,心中的暖流霎时滚烫起来,冲击着他的大脑。他颤抖着下了车,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徘徊。
徘徊,没有终点。水泥铸造的无机生命体不分昼夜地向上攀升,他却丢掉了生活的方向。不知疲倦的霓虹灯痴狂地闪烁着,照得他头晕眼花。最终还是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钥匙碰撞声把王拉回了现实,王提着他家的钥匙,稍微想了想,决定在他家借住一晚。
星期六
“在今天以前,我是不断将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行尸走肉地完成我的工作,将钱寄给家里还债,这便是我的生活。昨天,母亲去世了。这意味着我曾经的生活已经没有持续下去的必要了。如果我不再需要给家里还债了,那我是否还要继续这样僵死的生活呢?”
“这是对我至今以来人生最大的否定。不,甚至可以说这是世界对我的放逐。我感到我与我的生活在逐渐剥离,过去的记忆离我而去,而未来的期望也不复存在。这是否就是那些自杀者临终时的心之所感呢?”
王就这样手上拿着本子,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和他联络的接待员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
“您是?”
“哦,王XX,我之前有预约过。”
“什么?哎呀,您下次说您的名字就可以了。下次到了您提前和我联系,在这地方我也不好意思挨个问。”接待员很快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
“抱歉,我到得稍微早了点。等您的时候稍微看了会儿书,没想竟看到出神了,不好意思。”王站了起来,向对方表达了歉意。
“没关系。您跟我来吧。您看,我们这儿的丧葬服务有这么几个档位的套餐哈。首先是这个vip档,首先我们会为您的朋友准备奔驰车、文明棺、耐火毯、福寿盘、棺罩、鲜花铺身这些基础的送行礼品,然后这档套餐是可以在私人炉里单独火化的。啊对,包含捡灰服务,您还可以入炉送行、为友人自行脱衣,我们这边的入殓师也会负责给他做一个基础的美容。另外安灵用品和丧葬方面的事宜我们也会为您一并处理好。”
“这有些太夸张了吧,其他档位有什么区别?”王在对方的介绍中再次体会到了某种莫名的荒诞(或者说王觉得这桥段有些刻意),好奇地问了。
“稍微低一点的您也可以选择这档。”那位接待员指了指清单偏中间的一行,“这一档和vip档实际上相差不大,就是焚烧用的炉子是共用的,价钱却便宜了一倍,其实我也推荐您选择这个套餐。并且您大可放心,你朋友的骨灰肯定能完完整整地收集好,交到您的手里。”
“没有些平常一点的服务吗,他平常就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我想在这里也一切从简吧。”王问道。
那接待员又轻蔑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王,小声说:“有啊,你把他丢到公共炉火化了呗,几百块钱就搞定了,还方便。就是一点,您想想这世上的人谁愿意这样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呢,那这一趟不白忙活了吗。”
王本不想理会接待员的抱怨,却突然触电似的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那把这本书和他的遗体一并烧了可以吗?”
接待员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嘟囔全给对方听了去,忙做抱歉状,回答道:“当然可以,不过得另加钱。”
……
从火葬场出来,王想了很多,却还是没有想明白他为何不辞而别。王没有回家,又一次打开了他家的大门。
星期日
“经过了这两天的思考,我大概意识到了促成自杀的关键点。在这里,我们作出一个前提性的假设,即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死亡的不确定性是绝对的,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描述死亡,死亡与存在的相悖性使其完成了存于现世绝对的不可知性。于是在对死亡的想象中,人们感受到了绝对的恐惧,即真正地面对死亡后便无法回到原点。但对自杀者来说,未来则成为他们心中的绝对不可知之物,自杀者可能会同其他死者的身上共情,由此来产生对死亡的认识,并同时与实在切割。在那一刻,死亡转向可知,而未来的每一秒都变成了纯粹的未知。为了逃避这种恐惧,自杀者最终选择舍弃了自己的存在。
从这个假设看来,自杀与否已经不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顺应逻辑而发生的结果。这份死亡的想象早在他的内心中生根发芽,自杀的行为也从一种激情转化成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可我却没有感受到这些,这样的变化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只是感觉恶心,一切都在变化,但我却一成不变,我有着一个完全僵死的存在,即便是在现在失去一切意义的前提下也仍存在的存在。我的存在不需要意义,我先存在着,之后才有了本质。我甚至搞不清是我感到恶心,还是我本身令人恶心。因为我的软弱,我无法成为自杀者的一部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自杀的?王不禁这样想到。是从他开始创作这部小说开始的吗,还是从他再一次阅读那些荒谬的哲学著作开始的?王明白光想没用,他一次又一次地翻阅着他桌上的几本厚书,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瞧,这个人》上。王打开这本书,认真地通读了一遍,最后在末尾找到了他的笔迹,上面写着五个歪歪扭扭的字“坠亡的想象”,这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的题目。此刻,王开始逐渐理解了他的心路历程。但王还是没有明白吸引着他走向这条不归路的源头是什么。
此刻,时钟上的时针已渐渐划向一点,王感到有些疲惫。屋内的空气浑浊极了。他离开房间,上了顶楼打开了天台的大门。屋外雷雨交加,这场大雨冲刷出的土腥味刹那间便冲入了王的心中,此时,距离王找到答案便只剩一步了。
星期一
“作为个体,我想我对自杀的探索已经足够深刻了。但作为文学创作的艺术家,其中依然疑点重重。为了探索自杀者的臆想和接近死亡的不可知性,我必须成为自杀者的一分子。我必须献出生命,将死亡从不可知推向可知。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朋友,这里仍在下雨,一场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雨。
我梦见自己做了一场梦,
梦里冻僵的狗在街头怒目圆睁。
在他的眼里,
我看见我们的时代,我们的视野
我们那具坠落的身体。
混着身体上滑落的雨水,
我哭泣。存在的河水,冰冷
的嘴唇嘟哝,我冰冷的嘴唇,
存在的河水,从我身上的高地,
淌进暮色笼罩的华北平原。
这场倒霉的大雨熄灭了这座城市燃烧了一百年的熊熊烈火,它坠落在这条窄小的胡同里,坠落在每一条街道,坠落到这座城市的每一滩泥沼与每一簇火焰中。只有同这场暴雨中的每个雨滴一起坠落,我才能尝到吸引一个个普通的生命坠落下去的那颗伊甸之果的味道。
于是值得我求证的就只剩一个假设:他说,死,是生命的最高酬劳。”
王XX于十月三十日凌晨一时于家中阳台不幸坠楼,一小时后由于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身亡。警方在其家中寻获大量未出版的文稿及一篇名为《坠亡的想象》的遗作(后被鉴定为遗书),遂判定本案系自杀死亡,排除刑事案件可能。
弥留之际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我总算理解了自杀者的意图。在坠落开始的那几秒,我马上想到我对生活的热爱。几个小时后,我会睁开眼睛,眼前是初升的朝阳,一如既往地换好衣服,吃顿丰盛的早餐,然后搭上一趟热闹的大巴车,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可我现在没法睁开双眼,嘈杂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路人、医生、护士、警察,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很难把它们分清楚,白大褂嘟哝着什么,一高一矮的人在了解情况。那矮个子绝对是个新人,我看她可要挨批评了。我多想求他们救救我,但想来不用我说他们也会尽力的,那我还是闭嘴吧。我该多留些体力,那样才好把这一刻的想法都记录下来,那该有多美好啊。不过等醒来我还是先和经理请个假吧。
Vol.229「骤雨」潮湿的心
作者:八千鸟
评论:随意
很多年前写的,捏着鼻子补完了,感觉还是有一些不通畅的地方
下个月我一定写连载!不被关键词诱惑!
我是在别人肩上醒来的。
脸侧的雨水渗进他的衬衣里,暖乎乎又黏黏稠稠。
“你是……谁……”雨声中他的回答隐隐约约,在我耳膜外回荡却进不来。
我大概是发烧了吧……
努力接起回忆的断点,只记得自己疯跑在雨中,冲着每一个人大喊大叫。可他们都只是木木然从我身旁经过,就算被我撞倒了,也只是拍拍身上的灰继续走,对我的求救充耳不闻。
再然后……
再然后?
我昏倒在雨里,任水冲刷我的身体。
迷迷糊糊间,有温热的东西擦着我的脸。
从梦魇中勉强挣脱,我感觉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一样。
“醒了?”很远很远的声音传来,在房间里显得好低沉,“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没事了,到家了。”
好久好久?找了我好久好久的人?
我挤弄着眼睛,想看清他的脸。
“你, 你是谁?”
模糊的影子闻言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一只手就温柔地抚上了我的额头。
“烧得也太严重了吧,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瞬间,十亿个名字一起钻进我的脑海,最后如雪花屏一般构成一片空白。
我摸索到了他衣服的一角,尽全力死拽着不放。
“我到底是谁?是谁啊?!告诉我啊!”
似乎是为了安慰焦虑的我,他叹了口气,把一个陌生的名字轻轻捞起。
一旁的猫瞪圆了眼睛。
今天是春天的第一天。
走出家门的时候,迎着阳光里的风,我对自己说。
马路被难得的晴日照得明晃晃,在尚未褪去的寒风中,亦可贪恋暖阳的一点点温度。街上的行人莫名地觉得少了,像是冬日的一个续篇,使我一时仿佛回到那些不愿出门的昏昏沉沉的冬天。
在常去的快餐店里买了熊爪包,站在街边的屋檐下等待着,旁边的店铺里传出来轻柔飘渺的音乐。“是Escape,”我在心里想,你说过的,“最美不过开头”,不过其实我后来发现MV也很好看。下次如果遇到你的话,试着记得告诉你吧。
老板娘的招呼让我回过神,拿起我的午饭道了谢,走出店门的一刹那我如此恍惚。为什么?脚下像是变成了黄砖路,沿着绿野仙踪里特罗西的脚印就能找到永恒的幸福。似乎有飞鸟掠过天际,我听见它们嘹亮绵长的叫声。
多雨的季节将至,这是最适合踏青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才会站在这座家旁的山下,费力地爬着一阶阶石阶,兜里还装了微热的熊爪包。
沿着长满苔藓的石阶拾级而上,远处密林遮挡间尚有今天早上未散去的晨雾水汽弥漫。难得的隐逸于尘世中的寂静,是与茶上浮涌的氤氲热气带来的不一样的安心。发尾擦过我的侧脸,空气中却没有风。
然后我看到眼前的土地豁然开朗,这是半山腰的一片空旷之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小溪,蜿蜒着流淌在芳草之间。我边顺着它走,边看着它那清澈的溪底。这儿似乎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美得像走进托马斯的画中仙境一般,迷惑着人暂时忘却悲伤。
一块不大的石头突然出现在眼前,石上围着神的绳结。一个女子正在那里祈祷,俄尔转过身笑着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令人印象深刻的,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女子——粉色的裙,绘着粉红色的卷草流云纹;粉色的鞋,粉色的唇,粉色的盘发带,提着粉色的篮子,甚至于她的脸和手,都是那样泛着一种淡淡的粉色。好奇怪啊!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全天下的女子本都应该是这样粉色的一样。
“这儿的是什么神明的神石?”我问。
“什么神也不是。”她笑着说。“神不能解决我的事。哪个神也做不到。”
我很惊于她那虔诚的态度和现在如此不敬的说辞,“那为什么——”
“是祈祷啊。神的上面,神也有信仰的吧,总会有谁来管这事的。”
“是怎样的事,连神都做不到呢?”
“法术。”她笑了,踏过溪中的碎石,走到溪水中的石上坐下,任溪水冲刷她的脚踝,动作就好像在跳舞。“我想要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不会任何法术。做不到的事情就做不到,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只是这样活过一生的几万天,不用考虑结果。”溪水映照着天空,她像是坐在云霞之中,出尘世般的浅笑。
“法术?真的吗?”我也笑了。我愿意在这一秒相信她。相信法术的人总是很单纯。
“是真的哦。”
“那,要是有一天您的愿望被神明的神明实现了的话,能不能别急着消去,而是先给我呢?”刚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有多么荒谬可笑。二十几岁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对方也不是小孩子了,会被暗暗笑话的吧。
可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她抬起眼注视着我,眼里满是悲伤。“也许真的可以。”她梦呓般的说着,接着问我:“可你要用它做什么呢?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当然不是。我不小了,没少听过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也许真是有什么代价吧,我想。
“我不怕付出什么代价。我丢了一样东西,一定要找回来。”
“丢?”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不,失去的东西是没有办法还回来的。”
“不管是一件你的珍宝,还是一条人命。”
......她真的都知道。
“但是,或许想要去吗?”
他还是发觉了。
看着我的眼睛带着犹疑。
“你别怕,你听,”我紧紧搂了上去,低声说,“我有心跳,怎么可能是鬼。”
一瞬间的迟疑后,他也紧紧回搂。
好像是要听得再清楚一些,再确认一些——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心跳声。
我们不会分开的。他默默地在心里说。
走出卧室,客厅的落地窗上落满雨痕,原来昨夜下过大雨了。他心爱的小猫咪蜷在沙发上,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海。
“早安,”他摸了摸猫的小脑袋,“昨晚下过大雨啦,你冷不冷呀?”
而窗外涛声依旧。
作者:余轻舟
阅前须知:本文为有关作品《黑塔利亚》中角色阿尔弗雷德F琼斯与亚瑟柯克兰的同人创作,有些许cp意味但没有严格的左右配对限制。标题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的歌名,也是本文的灵感来源之一。感谢您的阅读。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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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雨点总落在我身上?”
一个值得稍微思考一下的问题,除非你正身处大不列颠南方。潮湿会在街巷的角落催生苔藓和不知名的真菌,也会在人脑袋的角落栽培出过量的忧虑和有关古怪妖精的幻象。不过嘛,亚瑟柯克兰想,他早就学会和以上所有事物和平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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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一些,一天中空气最澄澈的时间,太阳已经变成发白的橙红色,将万物的影子都拉成不长不短的形状。一辆有些年代的黑色轿车驶过有些狭窄的灰白色街道,而亚瑟柯克兰走在更靠左些的地方。一切都很平常。没有人在飞,没有人长出鹿角,更没有人跑跳着跃上房顶,化作一只金色眼瞳的雀。
雨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生长抽芽的,毫无预示,毫无征兆。无数条乌云滋生出的银线自天幕落下,毫无章法地笼住每一个匍匐在近地面处的过路者。亚瑟柯克兰感知到自上方降下的凉意,便将风衣外套稍微裹紧了一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细小轻柔的蜘蛛丝几乎被吹进了他至今为止全部生活的每一处空隙里,变成他人生的一部分,至于此刻,它们的敲击声在街边的荆棘栏杆上溢出,听起来就像……
就像昨晚阿尔弗雷德在整理他的实验报告时不小心打翻的那盒玻璃弹珠(天知道它们为什么出现在那?)。那些五彩的透明圆球滚进四面八方的角落,如同此刻飞溅的水花沾上他的裤脚。
“真见鬼。”
亚瑟抬手抹去发梢挂下的水珠,头顶的阴云正在发酵膨大,变成一团潮湿皱巴的棉絮。十几分钟前,当他冲出公寓的大门时,那张被他揉作一团的稿纸也是这样萎靡地郁结在一起,其上,破碎的词句像被疾驰而过的飓风撕裂的仙灵翅膀:
“金发如瀑的精灵王子行走于月色之下的林地间。他的……”
他的什么呢?
思路无可奈何地卡顿住。亚瑟停下脚步,对着浅灰色的天际眯起眼睛,但那个总会不分场合冒出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嘿,亚瑟,我想你该放松一会,整天坐在书桌前面只会让你发霉得更厉害……”
哐当。
脚边的易拉罐被唐突地踢开,外壳撞击石板的尖锐声响惊跑一只屋檐下避雨的黑猫。灵巧的身影踏过路面积水的一瞬间,亚瑟在散开的涟漪里瞥见阿尔弗雷德开朗到近乎冒犯的笑颜,以及他身后常亮的电子游戏屏幕。
雨声渐起。
当势头过猛的雨水把屋顶砸得咚咚作响时,亚瑟正站在拐角处面包店门旁的屋檐下。橱窗内展示的焦糖可颂色泽亮丽得近乎童话,在暖黄色的打光下看不出是食物本身还是招揽顾客用的塑料模型。亚瑟低下头去数地砖缝隙里冒出来的几簇杂草,思绪却被隔着墙砖隐隐传来的、店内舒缓的音乐声缠绕成半透明的茧。没错,从面包店开始,到被微波炉烤焦的松饼,总会拿错的餐盘和水杯,以及深夜散落在客厅地毯上的乐高零件……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轻不可闻地笑了起来。与阿尔弗雷德有关的记忆霉菌无可避免地生长在回忆的每个分岔路口。真够缠人的,不是吗?
“亚瑟?”
又是毫无征兆地,密不透风的水幕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阿尔弗雷德冒失地撞开雨滴串成的珠帘,翻飞的衣角在潮湿的空气中溅起一阵银色的弧光。有什么在亚瑟的脑袋里苏醒过来了,或许是那只被他封印在故事中的地底妖精,正用冰凉细长的指甲刮蹭他的颅骨。
“……你疯了吗?这种天气跑出门。还不带伞。”
“我在找你!而且你不也没带?”阿尔弗雷德一溜烟窜进屋檐底下,胡乱地抓了把湿透的头发,水珠顺着下巴的轮廓滚进衣领口,“哦,还有手机。虽然你平时就开静音,我打过来也没用。”
留在门旁托盘里的黑色小方块这才回到亚瑟的记忆里。他的视线在阿尔弗雷德周身游移,注意到右膝处明显蹭上的泥沙污渍。
”好啦,听着,“阿尔弗雷德突然抓住亚瑟的手腕。隔着晕上朦胧水汽的镜片,蓝色的眼睛直勾勾望向对方,”今天下午的事是我的问题,以后你写东西——工作的时候我绝对不……“
“回去再说。”亚瑟柯克兰别过脸去,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像是在驱散某种并不存在的雾,”不然你会感冒……我们两个都会。“
阿尔弗雷德的手指收紧又松开,残存的一点雨珠在他的刘海末梢跳着踢踏舞。
“好哦。不过我们怎么……嘿,干脆跑回去怎么样?“
亚瑟确信,镜片后的眼神有一瞬间展露出了些许狡黠的笑意。
但他当然不会给对方先发制人的机会。
“这可是你说的。”
年轻的美国人甚至没有捞到反应的时间,就被拽进滂沱的大雨里。阿尔弗雷德的惊呼声与笑声差一点追不上亚瑟踩出水花的鞋跟,但银色的雨掠过二人牵住的手,缠绕成流动的镣铐。他们掠过过分华丽的商店橱窗,掠过缺少交通指示灯的路口,掠过蹲在回收箱旁躲雨的猫。所有的街道都在雨中融化,所有的砖石路都汇成流动的银河,一直流向每一个故事、每一篇小说末尾的注脚。
揉皱的稿纸被重新展开,其上的字句也有了完整的收尾:
“金发如瀑的精灵王子行走于月色之下的林地间。他的眼睛与灵魂赤诚如星,再深的夜雾与霜霭也无法浇灭其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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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列颠的雨季永不止息,亚瑟想。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站在雨里。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安德烈一直都不是很喜欢那位在阳台抽烟的男人。
当然,安德烈也不喜欢自己。每天早晨,安德烈都花十数分钟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鸟巢般的红发的男孩,注视着他侧脸倔强的痤疮和将生未生的胡茬。这时,如果安德烈通过厕所的那顶窄窗向外看,他总会看到那位在阳台抽烟的男人。
男人有一副令人生厌的妖艳的脸,安德烈总是撞到他带公寓外的男人进自己的房间,不同的男人的手掌都摩挲过他那件毛呢大衣的肩尖,往下是被一条细皮带掐得窒息的曲线,在旁边坠着男人拿廉价香烟的右手。
安德烈的朋友也都认识那男人,他们私下叫男人“那个基佬”,有人说看到男人去找隔壁街的黑鬼买“药”,又有人说他是官员养在外面的情人,安德烈听到撇撇嘴,他只觉得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烟鬼,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都能看到男人靠在阳台那纤弱的栏杆上吞吐烟雾。
后来的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安德烈放学回家转过最后一个街角,他抬头——里德的黄昏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暧昧又玩味,既不让人看到黑暗,也不叫人感知光明,正像在昼与夜的过渡地带抽烟的男人。
安德烈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公寓的阴影从他的脸庞爬过时才仿佛惊醒了男孩,他看见男人仍然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那双眼睛像钻石一样在阴影里狡黠地发亮,正与他对视。
“你要进去吗?”安德烈站在男人的公寓门口,听男人问。
安德烈的视线穿过吱呀半开的木门,从客厅暗紫沙发上空掠过,再向外是一扇落地窗,血红的太阳卡在里德的海的尽头。
“不,不用了。”安德烈摇着头,他停顿一下,又说,“我的朋友都说你是,呃,同性恋,所以…”
“哦,是的,我确实是,这会吓到你吗?”
安德烈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向男人,“没有,只是会想到你总带一些人回这里。”
男人的眼角的细纹轻微弯曲,他又吸了一口烟。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男人转过头,侧颈与下巴形成的曲线指向那扇落地窗,“景色很不错吧,等你想来的时候我再请你喝咖啡。”
安德烈轻声答应完转身下楼,他在楼梯转角抬头看过去,男人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落日的红肆意泼洒在男人一半的身体上,另一半则模糊在阴影的烟雾里。
“你的爱人呢?还是说同性恋总是有那么多‘朋友’?”安德烈问。
“他死在战场上了,小家伙。”男人把掐灭的烟蒂随手扔在地上,回答,“炮弹落下来,嘭——”
安德烈下楼,他听见男人公寓的门缓缓关上。
过了些许日子,就是一年的结束,安德烈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有人点燃烟花,空气里的硝烟味呛鼻。男孩停顿一下自己的动作,听着里德上空回荡的爆炸与啸叫,他起身,从披在椅子上的外套里摸出半根廉价香烟,来到落地窗前。
安德烈点燃香烟,用力地呼吸。
男孩的热烈像一把挂在老兵客厅墙最中间的步枪,鲜明地装饰在最显眼的位置,必须每天都认真用洁白的手帕擦拭,确保他一进来就可以看到金属闪耀流畅的光泽,这间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这样安静,空间的存在也只是为了盛放男孩无可躲避的倔强。
安德烈想象男人,他勾勒出男人骨节分明的手,那只包裹苍白皮肤和烟草气味的肢体。这具骨骸曾经托举过坚硬的木制枪托,指纹里蓄积的烟碱和切断的年轮摩擦,像他此时的咽喉一般发热。
男人奔跑,年轻的足掌在军靴粗糙的鞋垫上变形,尚不浑浊的眼球聚焦在前方壕沟里的爱人,空气带着烟花燃尽的微尘撞进他的气道,急促地播散到他的血管和他的心跳。
战机的翼在头顶啸叫,壕沟里绽放开热烈的火焰。
炮弹带来激烈的震荡和冲击,男人被掀翻在地,他被疼痛和耳鸣钉在地上难以起身,只能注视天空里死神留下的尾迹。
安德烈轻微仰头,有假想的泥土与骨血的急雨落在他年轻脸庞。
我仍然不喜欢那个抽烟的男人,他想。
里德的夜阴沉而潮湿,晚风裹挟着刺鼻的硝烟与海腥无言地迎接一位抽烟的朋友到来。
作者:尘聆
评论:无声
离别雀出生在一个雨夜,雨水倾盆而下,他的母亲生下他便离开了。这是族群里其他人说的,没有多少可以拼凑的细节。他从小便不被族群接受,只是因为他的父亲不是孔雀,而是不知道什么种类,虽然他长成孔雀的样子,但并不是从蛋中孵化的。
世道不好的时候,能有一隅之地存活就已经是不容易,至于什么邻里和睦、家庭和爱,都是温饱线下的空话。妖和人的生存环境也没什么区别,无父无母的离别雀从有意识开始就深刻体会到这点,残羹冷炙已经是运气绝佳,大多数时候是和饥饿和寒冷殊死搏斗。
再长大些,他的喙和爪变得坚硬,长出尖锐的牙齿和指甲,他便逐渐学会去捕捉猎物。有时是飞鸟走兽,有时是草木瓜果,也有时候,是路边的饿殍。有些所谓良知的同类会捏起鼻子在他路过时厌弃地低语,孔雀怎么能像“那些”一样呢?
他想它们说的可能是啄食尸体的老鼠和乌鸦,但有时候,这些生物也一样在他的食谱上。我们都是为了活着,难道谁就比谁更高贵吗?等再稍微大点,能变成人形,他便远远离开了族群,独个行走在人间。
被乞丐领走会成为乞丐,被恶霸领走会成为恶霸,被善人领走却无法成为善人,他离别雀就是这样的人——这点从某次啄断想要他性命的蛇后才发出啼哭声开始,他就十分明确。
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像陆生羽这样的人,无论遇到的是贫穷、凶恶或是良善,对方永远不会长成另外一种样子。大概,像信念、使命这种是他听过却嗤之以鼻的东西吧。
第一次见到陆生羽的时候他正在拆吃一条蛇,那是一条白色巨蟒,按理说他并不能将其打败,但胜负往往在简单之间只是因为谁的死志更明确。而他唯一最熟悉的就是死亡,这是一次次在死亡边缘徘徊获得的经验,铸造起他的整个生命。某种程度来说,死志便是生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为什么在这儿?”天边惊雷忽起,瓢泼雨水溅起泥点,对方黑白的披风低垂在污水里,但却浑不在意蹲下,问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他显然是在进食,离别雀不耐烦地挥手道:“没看见过人吃饭?”
“这边马上就要有天劫将至,你且随我躲避吧。”那时陆生羽架起他就跑,他只能死死搂住巨蟒,这可是能吃好几天的战利品!打眼而过皆是面黄肌瘦的凡人惊惧眼神——是了,一位夹着孩子的青年男子拖着条长逾十米的巨蟒,怎么看都不正常。但在乱世中,妖邪遍地,又正常得很,根本无人会去管不相干者的生死。
天劫只会影响非人,对于寻常百姓,只是那日骤雨,雷声略响。
后面的几年,离别雀与其说是与陆生羽结伴而行,不如说是被他强行留在身侧。这大概是因为,刚遇到的时候他皮开肉绽,却在第二天就背起蟒蛇离开。陆生羽总有些与妖怪不相宜的慈悲,见不得别的幼崽落于水深火热的麻木,在对方熟练的照顾他和竺青也一样被捡来后,离别雀无言下定论。
虽然他看上去小,但事实年岁要更大一些,只是营养一直不良,于是瘦骨嶙峋、外表显得比实际要小。和竺青因为饲养者横死而生的懵懂仇恨不同,离别雀觉得自己只是天然的命硬,或者说,对这个世界了无期待。生和死都是稀松平常,就像善和恶毫无区别,谁能一辈子作恶,谁又能一辈子行善?即使如此,和他也没有关系。
于是在陆生羽不察的某个雨夜——他不知道为什么相遇和离别总是骤雨——离别雀腰上缠着硝制好的白蟒皮,也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事情只要不断尝试,总能寻找出一套合适的方法,陆生羽这次没能再找到并捉回他。
再后来第二个和他关系还算近的妖怪是房日青,这货借用了一半星宿的名字,却是招摇撞骗的惯犯,虽然他的骗术无伤大雅,他做出的骗局有时候还能导向些好的结果。和陆生羽抓着他不同,房日青更像是不近不远地围观他,哪怕他总是能戳穿就冷嘲地戳穿对方的言论,也似乎觉得有趣。
他们俩的关系终结在房日青被人抓住杀掉,离别雀听闻这消息的时候想,对方这么会骗人,想必是诈死。尽管后来房日青再也没出现过,像曾经那样隔着十步远摇头晃脑、轻缓摇着那把竹骨扇子。某天再下骤雨,离别雀突然想起,那用来制扇的竹子,还是初见时候房日青骗他砍的。
他发现比起全乎的孔雀妖,他这不知什么品种的混血,妖力反而增长更快。于是渐渐便觉得只是寻找食物的生活无趣,转而四处“砸人馆子”,妖也好、道也好,凡是听说厉害的,不论善恶,他都要去单挑。有时候胜、有时候败,遇到好相与的还会帮助疗伤,他也不推脱,遇到信奉有去无回的要将他彻底抹杀,他也每次能全冠全尾地离开。
至于深至见骨的皮外伤、或者粉碎经络的脏器内伤,似乎都只是生活的调剂。除去伤势愈合的速度日益加快,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也无法让他提起兴致,要说他自己,似乎不那么想活,但又不想不明不白死去。到后来再次于踏仙门遇到陆生羽,他也只是觉得好巧。
被拉进门派和游历在外于离别雀而言并无区别,倒是跟随在自己和陆生羽背后的小不点白孔雀有时候让他发笑,这笑就像面对陆生羽旅途中莫名其妙的乐于助人、房日青莫名其妙的请他喝酒。所以小不点白孔雀,或者说阙西东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来请他一块去破阵、夺走陆生羽的骨灰坛,他也只是觉得好笑,加入这莫名其妙的行动。
他觉得自己和这人间其实本没有关系,只是被一场场骤雨推着向前。雨点湿冷,就像他骨髓心间,难以被祛除的冰寒。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夜晚在冬天总是来得各位早,鲜有人问津的小巷里弥漫着潮湿冰冷的气息,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衣着能看出几分往日的整洁但是现在身上已经充满褶皱和污迹的流浪汉蜷缩在角落里,眼中满是疲惫和绝望。他的名字叫汤姆,一个被生活抛弃的人,一次电信诈骗夺走了他的一切:工作、家庭、爱人……
汤姆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背包遮挡寒风——那是他唯一的财产,前妻送他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这让时间变得愈发难挨。
突然,一阵微弱的香味飘来,那是面包的香味。汤姆的鼻子动了动,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艰难地站起身,顺着香味走去。在小巷的尽头,他看到一家面包店的后门微微敞开,几片面包屑从门缝中飘了出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汤姆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面包屑,轻轻放入口中,那久违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慰藉了他空荡荡的胃口。他的眼眶微微湿润了。汤姆深吸一口气,一边继续向前走去,一边捡起星星点点的面包屑,把它们捏成小团放入口中。终于,他来到面包店门口,忐忑不安地轻轻敲了敲门。面包店的老板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她看到汤姆可怜的样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缓缓打开门,递给他一块温热的面包:
“今天做的卖不完了,就当是帮帮我吧。”
汤姆接过面包,眼眶泛起泪光,喉咙哽咽,连声道谢。女人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到店里。汤姆坐在门槛上,细细咀嚼着面包,暖意从胃里蔓延至全身。
“也许……也许您需要一个助手……”他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声音中充满了窘迫和不安,“我不需要工钱,有个睡觉的地方就……”
“我想这是个好主意,我自己经营这个店时常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她温和地笑着,尽管汤姆判断她可能最多五十岁,“你可以睡在店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汤姆急切地回答,几乎被自己分泌的口水呛到。
于是她将他让进店里,她自称玛丽安太太,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只剩她一人守着这家店。这让汤姆想起自己前年过世的母亲,她也是个过分心软的老太太,即使是路边的流浪猫也会喂些家里的剩饭,然而因为一场手术失误死在了手术台上。也正是因为母亲的过世,才让他在工作中过分激进,最后相信了那个Apex财团画的大饼,最终赔掉了自己的一切。
汤姆摇了摇头,从短暂的懊悔中挣脱出来。
“你可以睡在这儿。”玛丽安太太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箱子搭起来形成的床,上面铺着干净的毯子,“我有时候会在店里休息,就是有点简陋。”
“已经,已经很足够了,您是位好心的太太,不管是门口的面包屑,还是这张床……”
“门口的面包屑?”玛丽安太太疑惑地反问道。
“我,在门口看到了一些面包屑,我想那是给小动物准备的……抱歉我太饿了……”汤姆感觉脸上愈加发烫了起来。
“可是,我从来没有在店门口撒过面包屑呀。”
两个人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也许是哪位客人不小心留下的呢?
汤姆就这样在面包店里住了下来。
然而,门口的面包屑并没有像一次意外一样消失,早上开店门的时候,晚上闭店前清扫门口的时候,面包屑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并且还在不断地变多,这让汤姆心生疑窦,虽然严格意义上,这与他并没有关系,但是这些面包屑引导他来到了这里,获得重新开始的机会,他想弄清这件事。
他决定在干活时盯紧门口,看看这些面包屑是怎么出现的。
他很快注意到一个容貌精致的女人,她经常在门口的长椅上坐很久,享用半块店里当天制作的面包,然后将剩下半块面包掰成面包屑洒在地上,再缓步离去。
她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很早就来,有时很晚才到,看向面包店的眼神总是充满了他读不懂的复杂,玛丽安太太似乎认识她,但当汤姆试图向玛丽安太太提起她的时候,玛丽安太太只是温和地让他去忙自己的事。这是拒绝的意思,他很明白,他不想这位好心的老板难过,于是选择自己去探究真相。
大约过了两周的时间,汤姆终于在一次闭店前得到机会追上了她。
“您好……抱歉打扰您,我看到您在店门口掰面包屑……”他逐渐闭上了嘴,开始觉得这个理由太过愚蠢,他开始想放弃了,玛丽安太太不愿意告诉自己必然有她的理由,也许她是她的姐妹,也许是已经决裂的朋友,去探究这位好心的女士的过去有什么好处呢?他开始想回去了,“不,没什么……打扰了……”
“不,小伙子,不打扰,你的名字叫什么?”对方开口的那一刹那,汤姆立刻明白,她就是玛丽安太太的姐妹,尽管打扮天差地别,但两个人温和的声音简直如出一辙。
“我叫汤姆。”
“好吧汤姆,想必你也发现了,我是玛丽安的妹妹。”她微笑着说道,“她不喜欢看到我,我就在店门口撒一些面包屑,让小动物代替我陪陪她。所幸,她还愿意卖面包给我,不然我就得自己带了。”
女人以与年龄不甚相符的俏皮挤了挤眼睛。
意识到自己也是被吸引来的“小动物”之一,汤姆挠了挠头,“原来如此,您的用心良苦。只不过,她为什么不愿意见您呢?”
两位女士看起来都是很好的人,汤姆想,她们之间大概有很迫不得已的误会吧。
“啊……”她似叹似无奈,用一只手无意摩挲着自己的袖口,“我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也许,跟她道个歉?”汤姆试探着提议道。
“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被道歉弥补,小伙子。”女人笑了起来,“那你是为什么在她的面包店里工作呢?”
“我……”汤姆回想起前妻送自己的背包,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也做了无法弥补的错事,无家可归了。”
“那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汤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就像这些面包屑,总能吸引一些小动物,带来些快乐。”
汤姆点了点头:“我会尽量……劝劝玛丽安太太的。”也许还可以去找前妻谈谈,不知为何,从跟老人短短的交流中,他似乎获得了一些勇气。
“今天心情不错?”
闭店后,玛丽安太太看着与平日不同的汤姆,温和而好奇地问。
“是的太太,我遇到了……”汤姆稍稍迟疑了一下,才接下去说道,“我遇到了您妹妹,她在门口撒面包屑,是为了让小动物多来陪陪您,我想她一定很爱您。”
“我们之后再谈这个话题,好吗?”
“……”汤姆想到角落里那个破旧的书包,和自己刚刚获得的微弱的一点勇气,“这样说虽然很冒犯,但是亲人之间有什么话还是说开比较好……不然,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玛丽安太太叹了一口气。
“我做了很糟糕的事,她也一样,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更没办法原谅她。”
“谁都会犯错,”汤姆双手在身前绞在一起,试图通过这些话给自己以宽慰。
“是的,但是我们没有资格替其他人原谅我们自己,不是吗?”
“我不明白,也许您可以试图去弥补,征得他们的原谅?”
玛丽安太太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该如何取得死者的原谅呢?”
“你是说……”
“我开这家面包店之前,是一位医生,”玛丽安太太看了看自己的手,“但是我害死了一位病人,医疗事故,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事,赔偿自然是赔了,医院也开除了我,然后她来了,说愿意替我去补偿那家人,拿到了他们的信息,然后,她诈骗了他们……等我意识到不对,再顺着地址找过去的时候,已经换了住户,电话也打不通了……”
汤姆感觉冷汗逐渐顺着后背流了下来,他声音干涩,像刚被纱布打磨过:“她……我是说……诈骗……集团……”
玛丽安太太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她的袖口纹着那串字母,Apex,她的诈骗组织叫Apex。”
Fin.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清晨,正在逐渐苏醒的城市中,一个青年坐在面馆里,出神地望着店门外瓢泼的雨水。
又是讨厌的雨天。他想着。每次一下雨,就让他想起那些糟心的事情。
思绪随着他的抱怨飘向过去。
第一场令他生厌的雨,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他生在一个地势偏远的农村,如果要从村里进城,最快的方式是在村里的卡车运货去城里时,蹭卡车上的空位一同进城。运货的车子鲜少有空余的空间容纳多余的乘客,所以如果想要蹭空位,不仅要算好时间,还得掌握货物的情况,然后说服司机为自己留一个宝座。但他从来不用操心这件事。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这辆卡车的司机,而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占到最好的位置——副驾驶座。
可惜,这份特权只持续到了他十二岁的暑假。
在十二岁的暑假,他的父亲因为暴雨导致的山路坍塌,时间永远的停在了那个雨天。当村中的亲戚带着他走入房间,最后看望一眼他父亲的遗容时,比起父亲的脸,他的视线反而牢牢锁在了他父亲的头发上。
被泥水拧成一缕缕的头发贴在他父亲的头顶,湿漉漉的发丝上沾着雨水的气息。他想起极为朴素的父亲平日唯一在意的就是折头黑白参半的头发,无论多忙,他都一定会保持头发干净。他曾问过父亲原因,后者回答说,因为他早逝的母亲生前最爱帮他打理头发。
在沉重的气氛中,亲戚用不忍的声音催促他向遗体告别。他盯着那一缕缕粘稠的头发许久,请求大人们再给他一点点时间。雨还在下,他找了个铁盆放在门外接雨,说想要用水帮父亲清理一下头发。一名老舅说他去烧一壶热水更快,但老舅还没说完,就被他的媳妇打断。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听到大婶带着鼻音的声音。
“没眼力见的,你没看出来他是想多和他爸待一会儿吗?”大婶说,“就接一盆雨水的时间而已,等等吧。”
后来是怎么发展的?他有些记不清了。只是他隐隐约约记得,在听到大婶这么说后,他的内心曾一度浮现出堪称异想天开的念头。
雨既然带走了他的父亲,那雨是不是也能将他父亲送回来?
异想天开的念头,随着那铲覆盖在他父亲坟头的土,一同被埋藏在了那一年。
第二场令他生厌的雨,是在他高考的时候。在变成孤身一人后,他在亲戚轮流的资助下得以继续学业。其实他并不是那么擅长学习,但是每当看着他那些好心的叔叔阿姨们为他添置新衣、为他凑齐学费、甚至轮流为他开家长会的时候,他就觉得至少不能辜负这份心意。最终,虽然他没能做到在学校名列前茅,但至少他做到了不功不过。
高考那年,他的亲戚们都对他说,好好考试,考个好大学,这样他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他感激亲戚们的善意,但在内心某一处,他想的却是他成年了,可以出去打工赚钱了。这些年他受到了太多帮助,虽然他平日会为这些长辈干点体力活,但他的内心依旧怀有亏欠。
等他高考结束,他就可以去做些兼职。他想。哪怕挣的钱不多,但也能回馈这些好人家一点心意。
然而,他或许不该这么想的。因为他的心声仿佛被上天听到了,而上天再一次泼了他一头冷水。
高考第三天,去考试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场车祸。在忽然下起的瓢泼大雨中,侧翻的车子就停在他身侧,而车身下压着两个无辜的过路人。两名过路人都是女性,其中一名是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的小女孩,另一名看起来是她的母亲。侧翻的车子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无数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赶往现场救援,但因为大雨,救援工作进展十分不顺利。
在无数努力之后,小女孩儿先被救了出来,其次是困在车里的驾驶员。但在进行到后续救援时,却出现了糟糕的情况。女孩儿母亲的身体似乎被卡在了奇妙的地方,而且身上被散落的汽车零件扎伤,正血流不止。他听到有人大喊救护车和消防车怎么还没到,又听到有人说因为暴雨,救护车和消防车都被堵在了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在众人手足无措的场面中,被救出的女孩儿哇哇大哭。她扑向被压在车底的女人,不停地喊着“妈妈”,却又被担心她安慰的路人强制抱到一边,只能在路人怀里边哭闹边挣扎。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知道他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而且今天是他最后一天高考,即便他再怎么挂念事态发展,他现在也该离开现场,奔赴考场。
可是他才转过身没走两步,女孩的哭声就再次穿过暴雨传入他的双耳。明明雨声足以覆盖成年人的大喊,但唯独掩盖不了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背着身,听着那哭声逐渐变得嘶哑,明明该迈开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当初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甚至来不及理解现状,甚至来不及流下来悲痛的泪水。曾经被他遗落的哭喊似乎在这一刻忽然复苏,只是听不到的哭喊在他的心底,而听得到的哭喊来源于身后不远处那名女孩儿。
事情过去太久,他已经没有理由哭喊了。……那如果身后这逐渐嘶哑的哭声消失,是否也意味着,又有一份遗憾就此注定?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咬紧牙,转过身,与去学校的路背道而驰。他挤开人群,挤到了事故现场旁,迅速打量了周围几下后,他用少有的音量大声喊道。
“有没有止血的东西!”他大喊,“我可以爬进车底,先帮这个阿姨止血!”
他的声音如同一颗丢进暴雨中的石子,激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却远不及雨声。但这小小的浪花同样能拨动一圈涟漪。一度无措的人群在片刻沉默之后,忽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浪。有人大喊“旁边有药店我去买止血剂”,有人开始招呼周围人一起抬车,方便他钻入,也有人直接拽住他的胳膊,告诉他处理伤口的方式,剩下的人则掏出了手机,打开手电筒,为他照亮钻入车底的路。
暴雨依旧在下,浇透了在场所有的人。他身体的体温不断被淋透的衣物夺取,他每天细心打理的头发此时也变得一缕一缕,沾在了他的额头上。但他不在意,他只是急切地钻入车底,小心地包扎着女性身体上的创伤。他学着他人教授的方法包扎,却在打结的时候怎么都打不好。他有些焦虑地看向自己的指尖,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手指在颤抖。
他忽然感觉到脸上有水珠滚过。水珠顺着面颊滚落,滚到了他的嘴角边,又顺着唇缝浸染到舌尖。
咸的。
他来不及多想,只是更加努力地控制住颤抖,系好了手中的结。担心他安危的群众在确定他包扎完毕后,强迫他从车底离开。他被众人拉离车底后,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被压在车底下的女性。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他内心忽然浮现出了三个字。
不要死。
这之后,他被人安置在附近的店铺中。他坐在店铺中,抬头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时钟。
已经开考了。
他没能完成高考,没能回应他那些好心亲戚的期待。
他就坐在店里,直到看着救护车将伤员全部拉走。在救护车消失在视野中之后,他提起了自己的书包,将好心人覆盖在他书包上的雨衣放在店铺桌面上后,走向回家的路。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也忘了是怎么与亲戚们解释的。他只记得那些资助他上学的亲戚们并没有责怪他,但那温柔的态度反而令他更加难受。
但日子总是要过,他虽然没能考大学,但他终于到了务工的年龄。他的亲戚们问他想不想复读,他拒绝了他们的提议,而是选择外出打工。
说起来,在他开始寻找工作的那天,也是突然下起了暴雨。没有带伞的他慌不择路的冲进了一家面馆,而面馆的老板——
“哎呀,你已经把开店准备都做完啦?”
温和的女声传入双耳,他抬起头,看到面容和善的女性正站在店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女性一瘸一拐地走入店内,随之而入的还有一名中学生模样的少女。
“哥哥,你来的好早呀!”少女笑盈盈地向他打了个招呼,随之麻溜地钻进厨房,“我给你们做早饭,稍等一下哦。”
“早饭我来做——”
“好啦,你先休息一会儿吧,过一会儿还有得忙呢。”女性随手拉开一条椅子坐下。他低头看向女性伸手揉着膝盖的动作,眉头微微下垂。
“膝盖还是会疼吗?”
“会疼,但不严重,没事的。”女性笑盈盈地说,“当时要不是有你,可就不是膝盖疼能解决的事情了。”
“阿姨……”
看着他垂下的眉眼和苦涩的表情,女性眨了眨眼。她想了想,忽然拍了拍手。
“反正今天下雨,客人也不会太多。”她说,“我听说附近新开了一个商场,下午我们仨一起去吧。”
他愣了愣,却在话语说出口之前,就被从店里探出头来的少女打断。
“对哦,哥哥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来着!妈妈,我们一起去给哥哥选礼物吧!”
“好主意。”女性点点头,再次微笑着看向他,“一起去吧。”
“但是……”
“下雨天,有个提东西的帮手可就帮大忙了。”
他知道这是借口,一个让他能安下心与她们一起出行的借口。他想起几年前跑进店里避雨,顺便寻找工作时,这名女性选择招聘他时,也用了相同的借口。
“正好店里缺个提东西的帮手,你愿意来就帮大忙了。”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好,我们一起去。”
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少女发出了一声欢呼再次钻进了厨房,而女性轻笑着站起身,同样走入了后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股清香从后厨飘了出来,不一会儿,三碗素面放到了餐桌上。
他动筷前扭头,看了一眼店门外。
雨依旧在下,但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生厌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