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六没死。
如月菟原毕竟不会跟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于是她活蹦乱跳、死皮赖脸地缀在猿美身后,跟到了家里。
时值黄昏,猿美去做饭,沙罗给她打下手,初子坐在一旁陪猿美五岁的女儿和两只猴子玩,六六无聊地托着腮,开始研究如月菟原的屁股。
……嗯……好像挺翘……
如月菟原一个眼神扫过来,六六马上移开视线,研究旁边的墙。
太阳向西沉,沙罗端着盘子进来,里面摆着几条煎鱼,六六眼睛一下就直了,什么屁股、胸部浑然全忘了,眼里只有那几条煎得香香的小鱼,猿美端着其他菜进来,招呼大家入座,六六如离铉的箭,嗖一下窜到桌边,眼巴巴等投喂。
打从山上下来开始,六六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而且也没仔细打理自己,加上跟小吉滚了次纯洁的地板,现在整只妖就像个落魄小乞丐,猿美看着心软,伸手把自己的鱼也给了她,六六当即感动得眼泪汪汪,不着痕迹地往猿美身旁挪屁股,如月菟原端着碗过来,一手把她隔开,坐在了中间。
沙罗把大小吉放在六六另一边,往桌上摆了点口粮,让猴子抓着吃,六六嘴里塞着鱼,悄咪咪偷了两颗,被大吉发现,吱吱叫着上来抓六六头发,六六惨叫一声,又跟猴子打成一团,初子急忙上去拉架,一顿饭吃得猴飞狗跳,六六顺嘴把初子的鱼也吃了,饱得直打嗝。
众人吃饱喝足后,沙罗受猿美指使,拎着不停打嗝的六六去洗澡,在浴室里将她身上破了好几个口子的衣服一键脱光,直接塞进装了热水的浴桶中,随后离开,留她一个人扑腾。
六六这么多天第一次洗热水澡,当下高兴起来,在温暖的水里扑来扑去,玩得不亦乐乎。
她喜欢水,从前经常在山里的小溪中捉鱼吃,弄得浑身湿淋淋的,衣服也懒得穿,光着屁股,拖着鱼,就跑回去找男人做鱼吃,男人每次听到门响,都要捂着眼睛指挥六六先去穿衣服,简直身心俱疲,六六却跟没事人一样,当了那么久的妖怪,半点羞耻心也没长。
男人后来受不了了,就对她说:“六六,你是女孩子,不能老光着身子到处跑。”
“为什么啊?”六六系着腰带,很疑惑地问。
“被别人看到,总归不好。”男人答道。
“为什么啊?”六六追问,“我又没有胸。”
“……话不能这么说……”男人头疼地扶额,思考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对六六招手,“来,六六,这本书你拿去看……”
六六一看男人拿书,二话不说,翻窗逃之夭夭。
这样的情形后来又发生过几次,最终,男人放弃了对六六说教,转而在每次六六抓鱼的时候,便拿着一块宽大的布在旁等候,六六一出水,就把她包起来,合着鱼一块抱回家。
一直到他离世,六六这个陋习也都没能改过来,还是那个没有羞耻心的老山犬。
六六沉浸在回忆里,整张脸埋入水中,放松身体,漂在浴桶里装浮尸,把进来送衣服的初子吓了一跳。
“六六!”初子叫了一声,扔下衣服跑过来。
六六猛地出水,闭着眼睛吐出一道水柱:“干嘛呀,■■■?”
她叫的是男人的名字,初子听不懂,看她没大碍,松了口气,取了旁边的毛巾把她包起来,六六睁开眼,才发现是初子。
“是初子啊,”她低声说,郁郁地裹在毛巾里,一下倒入初子怀中。
初子用毛巾搓了搓六六湿漉漉的长发,听到怀里模模糊糊传来一句:“好平……”
初子:“……”
六六穿好衣服,跑到外面,猿美见到她,就笑眯眯地走过来揉她被热水蒸得通红的脸。
“这是我14岁时穿的衣服,没想到你穿正合适。”猿美说。
六六第一次跟完美胸部离得那么近,幸福得晕乎乎的,根本没听懂猿美说的是什么,连连点头说:“合适合适。”说着就要伸出罪恶的小手。
如月菟原从背后出现,抓着六六的腰带,把她直接提了起来。
“你该走了。”如月菟原说,提着六六直接走到门口,“出去,顺便把你的耳朵尾巴藏一藏。”
六六有点怕这个男人,站在门口,乖乖地用手抹了一把耳朵和尾巴,又原地转了个圈,问:“还有吗?”
如月菟原伸手在她屁股后面揪了一把:“有。”
六六吓得蹦出去一米远,捂着屁股使劲拍了拍,把剩下的那截尾巴拍没了。
“好了,”如月菟原直起身,一手指向门外,“走吧。”
六六期期艾艾地扒着门框,猿美跟出来,对六六挥挥手,六六“啵”地送出一个飞吻,猿美抬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吃掉,又回赠了六六一个飞吻。
六六心情激荡,左右手双管齐下,送出去一串飞吻:“啵啵啵啵啵……”
如月菟原:“……”
六六最后被如月菟原提着腰带,拎出了门。
02
大东晴巳今天起了个大早,迷迷糊糊抱着被子的时候,发现腿脚有异,掀开被子看了看,拿了条长裤套上,出门替父亲办事。
事情办完,时间还早,估摸着回家没什么事好做,他这会也不太敢回家,就随便挑了条路,晃晃悠悠顺着走,一直走到河边,有人支了摊子在卖鱼,顺着河滩溜过去,一眼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少女。
六六昨晚被如月菟原赶走,也不知道去哪里,茫无目的地跑到河滩边上,又玩了半小时水,猿美刚给她换的衣服袖子湿了一大截,才找了棵树爬上去睡觉。早上在一阵鱼腥味中醒了,扒开树枝探头看去,见到一位老太太在往木板上摆鱼。
大东晴巳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人家摊子边上蹲了好几个小时了。
“给我一条嘛。”六六吸着口水哀求。
“不行啊,你得用钱来买。”老太太无奈地看着她,被个小女孩搅了客,早上就卖出去几条鱼,这孩子还特没眼力劲地看人拎着鱼走就追上去,把好多客人吓坏了,老太太心里不高兴,又狠不下心驱赶,只好跟她两人大眼瞪小眼。
“可我没有钱啊。”六六哀嚎。
“那不行,”老太太摆手,“我刚送了你三条,怎么还要啊?”
六六摸摸肚子,说:“饿。”
老太太没话说了,可也不能再送,干脆扭头看着河滩,不理六六。
大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看到少女可怜兮兮地蹲在鱼摊边上抽鼻子,馋得口水直流,眼里还带着泪花,他本就喜欢可爱的事物,当下心便软了,走过去拍拍少女的脑袋。
“?”六六抬头望他,发现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又往下瞄了瞄他的屁股,失望地把脸扭回去。
“……”大东觉得刚刚那几秒钟时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也抓不到头绪,看到少女失望的神情,更心软了,弯腰对少女说:“想要的话,我给你买一条吧。”
“!”六六一听,马上从地上跳了起来,失望一扫而空,猛地抱住大东晴巳的腰,喊道:“好人!”末了,手迅速往大东屁股上一探,更大声地喊:“扁扁的好人呀!”
大东被她喊得莫名其妙,但看她表情振奋,也不多追究,问了老太太鱼的价格,手往怀里摸摸,尴尬地发现身上的钱只够买一条小鱼干。
“我钱不够了,只能买一条小鱼干。”他抱歉地对少女说。
“没事,”少女豪气地拍拍肚子,“够了,我刚刚白吃了三条呢!”
大东晴巳:“……”
老太太:“……”
大东付了钱,让六六选鱼干,六六绕着摊子转了好几圈,伸手指了经过仔细对比、看起来最大的那条,老太太把鱼干拿出来,摆在案上,六六凑过去陶醉的嗅闻,正要拿,从旁忽然冒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啪叽按住了鱼干的尾巴。
一瞬间,六六毛都要炸开了,她快速地按住鱼脑袋,转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当头迎来一张圆圆的猫脸,不高兴地瞪着她。
“松手啊喵!”不高兴猫低声朝六六吼,它身上穿着武士服,腰间别了一把刀,身后两条尾巴晃来晃去,一看就是妖异。
“你谁啊!”六六惨叫,另一只手也按上了小鱼干,“这是我的鱼!”
“它身上写了你的名字?”猫妖问。
六六看了眼鱼,飞快地亮出指甲往上刻字,猫妖没想到她这么不按套路走,当即“喵!”了一声去挠六六。
“你作弊!”猫妖更不高兴了,跟六六对着龇牙,“哪里拉来的老狗!真讨厌喵!“
“你才老呢!”六六大喊。
大东晴巳站在一旁,正因为突然冒出的妖异而发愣,没来得及去阻止,六六已经一个飞扑,把猫妖摁在了地上,猫妖毛也炸了,伸直两条尾巴,嘶叫着亮出小牙,上嘴就咬。
“哎!……“大东冲上去,不知道少女叫什么名字,嘴上卡了个壳,急忙又道,“别打!你打不过它!”他急得不行,一个普通人类去跟一个妖异打架,不是找死是什么?!他有心救六六,六六却跟猫妖打得难解难分,根本无从下手。
“别打啦!”大东又喊。
六六哪里还有时间去管他说什么,理智已经被愤怒的小火焰烧没了,跟猫妖撕扯到一处,两只妖在河滩上的泥里打了两滚,噼里啪啦裹了一圈河泥,猫妖尾巴碰着了水,发出一声变调的惨叫,用了妖力把六六一推,六六被它推得倒飞出去,大东晴巳用手去接,六六摔到他怀里,嘭地一下,长出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
大东晴巳:“……”
“我跟你拼啦!”六六怒吼,从大东怀里跳下来,撞向猫妖。
猫妖嗤笑一声:“蠢狗!”拉出佩刀,合着刀鞘往六六脑袋上砸,六六避也不避,被砸了个正着,呱唧一下,跪了。
“啊!那个……谁!”大东回过神来,大叫一声,跑上前抱起六六。
小小的少女躺在他怀里,双眼紧闭,原本粉粉的双颊血色尽褪,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猫妖傻眼了,大东也傻眼了,这,这这这这……死了?!
猫妖抬起自己的刀看了看,连鞘都没出……威力有那么大吗?!
一人一妖因为六六的突然死亡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案上那条引发血案的小鱼干颤动了一下,接着啪嗒一声弹了起来。
老太太:“……”
鱼干啪嗒啪嗒,艰难地弹动,在老太太沉默的注视下,弹到地上,接着艰难地向河边弹过去。
啪嗒啪嗒啪嗒……
“喵啥也没干啊!”猫妖往后退了两步,大声说。
啪嗒啪嗒啪嗒……
“别说啦!”大东晴巳伸手去探六六的呼吸,没有呼吸,又去探脉搏,没有脉搏。
啪嗒啪嗒啪嗒……
“怎么办啊喵!”猫妖烦躁地挥挥尾巴,“埋了吧喵!”
鱼干咔叽折了。
大东抱着六六刷地站起来,病急乱投医道:“我,我带她去看医生!”
“妖哪能看人类的医生啊!”猫妖指出了华点。
“哎,先去看看吧!”大东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转身就要跑,地上刚蹭出去五厘米的鱼干猛地转了个方向,啪嗒啪嗒拖着残废的身体激烈地追过来……
“我也不管了喵!”猫妖把刀插回腰间,一扭头,将刚好蹭到它脚边的鱼干往嘴里一叼,扭身跑了。
鱼干:“……”
大东晴巳搂着六六,一边念叨“撑住啊”,一边往前跑,跑了没两步,怀里的人猛地吸了口气,睁开眼弹坐起来。
“啊!”大东吓了一跳。
“啊!”醒过来的六六也跟着大喊,“我的鱼干!!!”
大东晴巳:“你没死?!“
六六痛苦地捂住心口:“我的心死了!“
大东晴巳:“……”
03
大东晴巳从甘味屋里出来,端着一盘团子,坐到六六身边。
“喏,吃吧。”他拿起一串,塞到六六手里。
六六郁郁寡欢地坐在椅子上,晃着腿,哀悼她逝去的小鱼干,扭头就着大东晴巳的手,阿呜吃了一颗团子。
“……射射里……”她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
大东托着腮看她,此时,六六已经把耳朵又收回去了,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小女孩,也就十来岁的模样,令人想不到她本是只妖异。
“你叫什么名字?”大东问。
“六六。”六六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是……”大东犹豫了会儿,放轻声音,“你是什么妖异?”
“山犬。”六六看了他一眼,问,“你呢?”
“我?”大东紧张地拉拉裤子,说:“我叫大东晴巳,是……是人类。”
“别骗我啦。”六六抬脚蹭了蹭他的裤管,“是半妖吧,狂骨?”
大东一愣,继而沉默了,半响才开口:“能看得出来?”
“别人也许不能,但是我能。”六六说。
“从哪里看出来的?”大东问。
六六眼神往下,在大东胯间转悠了一圈,说:“屁股,屁股没肉啊你。”
大东晴巳:“……”
“不过你放心,你请我吃东西,我不会讨厌你的。”六六说,又往嘴里塞了颗团子。
“不会……”大东皱起眉,“不会觉得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的,”六六疑惑地看他,“半妖,你没见过吗?多的嘞,我还救过一只。”
“是怎么回事?”大东来了兴趣。
六六摸着下巴回忆道 “山沟沟里拖回来哒,是只蜘蛛半妖,有三双手呢!”她比划着说。
“哇!”大东叹道,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他们,于是弯下腰,撩起一点点裤管给六六看,“你看我,是骨头。”
六六点点头,“恩,狂骨。“
大东晴巳说:“我父亲不喜欢半妖,也不喜欢妖异。“
六六顿了顿,神情复杂地看着大东,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哦”了一声。
“那只半妖呢,没跟你在一起吗?”大东放下裤管,接着问半妖的事。
六六捏了捏鬓角的头发,干巴巴地说:“死了,它受了很严重的伤。“
“啊,这样……“大东有些尴尬,他想了想,转了个话题,“你住在哪里?”
“山上。”
“一个人?”
“不是,”六六说,她吃完了团子,把竹签放回盘里,又拿起一串,“你也吃呀。”
大东忙也拿了一串。
“我跟一个人类一起住在山里。”六六说。
“你们是……”大东想问是不是亲人,又想妖和人类哪里会是亲人,但是……恋人?大东看着六六的模样,有点问不出口。
“他……大概算是我……爸爸?”六六没注意大东的纠结,抬头望天,思考了一下,“可我比他大好多呢,我是他妈?不不不不……也不对……反正……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了很久,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
“这样挺好的。”大东有些羡慕地说,“那他呢,跟你一起下来了吗?”
六六叹了口气,说:“也死了。”
大东晴巳:“……”
“他死了好多年,我才下山来的。”六六补充。
这回,大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跟着六六一起望天,天气晴朗,云层一圈圈围住天空,只在远方空了一块,透出天空的色彩。
“好蓝啊。”六六说。
大东闭上眼,阳光暖洋洋地落在脸上。
扎哈尔推开眼前的文件,向后仰倒,半旧不新的皮质靠背椅吱纽一声响,稳稳地托住了那疲惫不堪的脊梁。白衣的研究员先生慢吞吞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让堵塞的血管和经络重新畅通起来,然而除了酸麻胀痛以外,肩膀并没有用任何其他的感觉回应他。扎哈尔又向前弯曲上身,将肘弯撑在桌面上,取下了金丝边眼镜,拈着细细的眼镜腿儿,用手背蹭了蹭酸涩发热的眼皮以及鼻梁上眼镜架留下的浅痕。
他眯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待在桌子一角,压在一叠打印纸上的,放在这个糟糕的办公环境里仿佛清新脱俗的女王一般,安静又骄傲地占着它自己的小位置的那个盆栽。然而离开了眼镜,扎哈尔只能看见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
他于是起身,顺手扶了一把靠背椅,免得它发出剐蹭地板的刺耳声响,然后重新戴上眼镜——很好,他又能看清楚那叠打印纸上因为盆栽留下的细小沙土末了。
那是一盆秋海棠,一种亲切的,诚恳的植物。扎哈尔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那因为受到了温柔细心的照料而挺拔健康的枝叶,他那细细的眼镜链垂下来碰着了花叶,然后进行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工作积压的疲劳以及压抑和着肺里的浊气一起吐了出来。
有点好笑,研究员先生此刻觉得重获新生了。
那盆花被他的呼吸吹动了花叶,如同被情人的耳语撩着而飞红了脸颊,叶片轻轻颤抖起来。
“你还真是有闲心啊。”同事端着咖啡杯路过,挂着同样熬夜工作之后的黑眼圈,疲惫不堪,白袍的衣袖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洗过了,沾上了灰黄的污渍,端着杯子的拇指和食指染着斑块状的蓝墨水。说完这话,他就当着扎哈尔的面,打了一个拖沓蔫吧,颇有大家风范的呵欠。
“我是在照料主的其他子民。”扎哈尔那同样因为疲劳而缺氧的脑袋里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话,而他懒得思考,顺着本能把它说了出来。
他同事的反应告诉他,这句话让对方觉得听了个不太好笑的冷笑话,而他那短路的脑子显然不能很好的奔跑,让他机智的说点什么来破解这种局面,场面一时有点尴尬。扎哈尔皱起眉,因为想起了这句话的出处而烦躁地推了推眼镜,连夜工作的疲劳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从柔软可爱的桌上女王那里掉落回了纸质的数字垃圾堆。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以及虎口那一段位置撑住额头:“该死,这些数据让我脑子不好使了。”他作出恶声恶气的样子,冲他还傻站着想说点什么的同事发出低声威胁,“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既然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就快去睡你该死的觉!”
可能是扎哈尔的表情着实很可怕,也可能是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床铺那神圣的召唤,那位同事撒腿就跑,矫健得像大森林里的一只野兔。
真希望他醒了之后记得洗洗外套。
扎哈尔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看着发黄的白色衣角在门缝里被夹了一下,然后让主人粗暴地给一把扯了出去。
然而扎哈尔的思绪却不能伴着对方关门的声音一同静止,刚刚那简短的对话勾起了覆满尘埃的陈年旧事,如同被顽皮的孩童轻轻一吹便四处飘散的蒲公英,在这小小的室内到处碰壁,激荡起更大的波澜,最后终于起了漩涡,拽着他推着他挤着他,砰地一下将他撞进灰扑扑的记忆之河里。
银质的十字架在那位神父胸前一闪,玳瑁念珠互相碰撞,随着衣服布料的轻微摩挲声,这位生着一双绿眼睛的牧羊人直起身躯转过脸来,脱下那双满是泥土的园艺手套,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十四岁的扎哈尔望着他,几乎被对方眼角的泪痣和耳鬓的碎发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看着牧羊人安静地在身前交握双手,没有对十四岁的扎哈尔那浓重的黑眼圈以及憔悴悲伤的神色发出任何疑问,他只是微笑着冲扎哈尔点点头,祖母绿的眼睛如同春天化开的湖水,漾着令人平静的温柔波光:“你想走近点看看吗?”他后退一步,让扎哈尔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可以近距离的观察那几盆在上午九点钟的阳光下舒展身体的东方花卉,“这是秋海棠,是一种坚强的植物。”牧羊人那轻柔的细语声带着神奇的力量,使登岛后多日来夜不能寐的扎哈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远离故乡来到这里,虽然有些水土不服,却一直尽全力生长着。”
“是令人非常敬佩的,了不起的花。”
少年扎哈尔魔怔了一般直瞪着那朵花,觉得它在明亮的阳光下红的像火,刺痛了眼睛。
时隔多年,已经成为研究员和一名优秀的牧羊犬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每每想起这事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着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神父和几盆普普通通的东方花卉,因生活中接连遭遇变故而如同蜷缩起来的刺猬一般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人的自己,竟会在这样几句云淡风轻的闲谈中,失去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控制力,手足无措地任由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他的脑中一瞬间有很多跳动着的画面在晃来晃去,比如油罐车爆炸时冲天的火光和巨响,从头顶上飞过的零件碎片如同刀锋雨,压在车下怎么也拽不出来的父母的手,被血污所染红的视野,以及拉长了的警车鸣笛声,伴着闪烁不停的红蓝两色光,很多穿制服的人一拥而上,攒动的火光中,每个人的背影都漆黑一片,仿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所有的都在火焰疯狂攒动着,鲜红,赤红,,暗红——眼前看不见别的东西。
它们在肆意践踏十四岁的扎哈尔的幸福,并且耻笑他极其无能,毫无反抗之力。
十四岁的扎哈尔沐浴在夏末的阳光中,站在那位陌生的神父面前,梗着脖子,拼命咬着嘴唇,防止抽噎声从喉咙里倒溢出来。
神父从后面,将两只手覆上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让他远离那灼目的幻象火焰,然后将他拢进怀里,扎哈尔的头碰上了对方的胸口,听见神父的心脏在胸膛里沉稳地跳动着,如同一刻不息走动着的立式钟,而他自己的心脏则像只拼命挣扎着要飞走的小鸟,期期艾艾地鸣叫着。
离群的小雁,走失的驹子。
被人剪了翅膀塞进鸽笼,被人套上辔头关进马厩。
漆黑。
扎哈尔不断地,连续地,混乱地想起那些被自己拼命压在记忆深处,反复告诫遗忘的事情,他记得那些神父敲开了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他们那相似到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声音,以及可憎的悲天悯人的态度,散播福音一般对自己传达了无异于拘束令的通知。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您被主选中了。”
他也记得自己那虔诚的奶奶一瞬间露出的惊喜表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掩藏在眼底更深处的茫然无措。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他还记得自己故作镇定,挺直瘦弱的腰板,努力把书包拉到背后去,手还插在里面,紧紧握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科目的教科书,攥得死紧死紧,以至于手心的汗水弄软了书脊,“我是个刚搬来不久的外国人,我的父母在加油站爆炸中不幸遇难,我来这里投奔奶奶。”
他无法压抑自己紧张的情绪,机械地重复那从进入国境线以来就重复过许多次的话,那是他段时间内掌握最完美的一句里洛尼亚语。他如此熟练,倒背如流,语速再快也不会咬到舌头。
“神父们,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医生,我在新学校适应的很好,我很努力的学习,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我每周都会和奶奶一起去教堂,我已经能说很多里洛尼亚句子……”
然而神父们又用整齐一致的声音再次回答他,他们的长袍逆着光,细瘦的身影在夕阳下长的越来越长,一直爬过桌子,伸到扎哈尔脚边。
“您不用紧张,您是被主选中了,牧羊犬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
他们一起笑起来。
“恭喜您。”
银十字。
在逼近地面的一团火焰熊熊的太阳下,油罐车的碎片插进地里,生出了巨大的银十字,它们成片地破土而出,把寒冷的故国土地顶碎成渣土,簌簌落下来,十字上落着成群的乌鸦,它们呱噪地笑着,反复念叨着“恭喜”。
它们的身影被拖的那么长,就像是穿着黑袍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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