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桩没头没尾的奇怪命案简直就是一个灾难。
“那具尸体没有灵魂,就像从来未曾有过一样。”盲眼的灵媒皱着眉低语着,像是说给在座的各位,又像是自言自语。
警察们似乎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意外,只是苦着脸遣散了他们,似乎早就知道结果不会这么轻易就浮出水面。
这种迷之愁苦的情绪一直萦绕在这个小镇的上空,就像无瓜头顶上无法散去的乌云一样。
回去的路上,春紧紧抓这惠的手臂无言的疾步走在前面,全无出发时那份恬静。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无瓜小心的与前面的两人拉开了一些距离,好不让这一小片云朵也压在两位姑娘紧绷的神经上。
夕阳的余晖洒在有些泥泞的山路上,道旁的某处异样引起了无瓜的注意。
被镇民们传闻灾难开端的地藏,在它破碎的底座上躺着一抹突兀的亮色——那是一朵樱花,然而真哩镇外从来都没有过樱树。
见四下无人注意,无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悄悄将这朵可疑的樱花拾了起来,继而又默默的拜了拜这尊可怜的地藏菩萨像。虽然作为妖怪的一员,无瓜平时也不信这些神佛鬼神的东西,不过如果这地藏真的在保佑这个小镇的话,希望它能够再坚持多一些时间。
简单的护卫工作就这么结束了。
三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到路途的终点,春甚至没有回过头。
当然,她又看不见,回了头又怎样。无瓜耸了耸肩,把那些无聊的念头抛在一边。
不知道这位大小姐还记不记得伞的事情,能还给他的话自然……
可能这次出访真的很让人疲惫吧,春回到宅邸之后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就连结算的酬金也只是吩咐女仆送到无瓜的手里。伞的事情,倒是只字未提。
“那个……”无瓜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叫住了准备掩上门的女仆,“伞……之前借过你们小姐一把伞。”
女仆歪着头,似乎没有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然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退到门后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不一会儿,她拿了一把漂亮的洋伞出来递到无瓜手中,然后笑嘻嘻的关上了门。
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过。
雨水渗透了屋顶,滴滴答答的漏进了屋里。无瓜的房间里摆了很多接水用的瓶瓶罐罐,雨声和屋内滴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向世界倾诉着自己的故事。
无瓜盯着架子上的洋伞发呆,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甚至连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都没听到。
不过好在对方也知道无瓜平日的尿性,这个可怜的门也只挨锤了几次便被粗鲁的踹出一个窟窿,结束了它短暂的一生。
“哎,你这家伙死了吗?”来者正是橘树。这个男人和无瓜一样在道上厮混多年,还经常拿些散活出来照顾无瓜,也算是无瓜交心的好哥们了。
“这不是还有气儿吗?没死的话倒是应一声啊。你看门都给我锤坏了。”橘树抖了抖还在淌水的雨伞,顺便把那扇可怜的木门勉强掩上。
无瓜愣愣的看这老友绕开地上的瓶瓶罐罐走了进来,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橘树伸手在无瓜脸上拍了拍,总算让在外游荡的灵魂找回了身体。
“你干嘛啊?突然过来都不打招呼的吗?”无瓜拍开老友的手,挪了挪屁股把火边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踹坏我家的门你怎么赔哦。”
“你这魂不守舍的,我看就算天塌下来你都发现不了。”橘树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怎么,看上谁家花姑娘了?”
“哪有的事儿,愁钱呢。”
“哎?上次不是给你介绍了一单吗?都没趁机讹人家一笔?”
无瓜没有回答他,别开了头,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放着洋伞的地方。
橘树伸着头看了一会儿,顺着无瓜的视线也发现了那把洋伞。好奇心驱使着他起身凑上去一探究竟。
“嗯?如果我没看错这可是把女式的……疼!”正当橘树伸手想要把洋伞拿起来研究的时候手却被擒住了。
无瓜抓的很用力,橘树吃疼的叫出声。发现自己失态的无瓜马上松了手,叹了口气把架子上的洋伞取下来递给老友。
“唔,看这做工和设计,可不是什么便宜货呢。”橘树揉着手腕还是把伞接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不是吧老哥?平时看你还挺喜欢和伞的,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我……”
“哦哟我给你介绍工作,你居然拿工资买这么奢侈的东西?”
“不是……”
“那就是人家报酬就给你了把伞?还是你从人家那里抢的?喂喂,老哥啊。我叫你讹人家没叫你抢人家东西吧喂!”
无瓜无奈的给了橘树一板栗好让他停止他的胡思乱想。
“报酬人家好好给我了。这伞是我借的。”
橘树一脸玩味的盯着无瓜,他脸上的表情让无瓜觉得脊背发凉。
“哈!还说没看上?!这魂儿都快被勾走了啊!”橘树大笑着勾着无瓜便走,“来来来。这么开心的事儿怎么能少了酒呢!大晚上的我知道那儿一定开着,咱们边喝边聊!”
酒过三巡,无瓜有些微醺。和橘树两人畅谈许久喉咙也有些燥了,于是他叫了人来又添了一合。
“哎呀客人今天心情不错呢~”遮着面目的店员笑着说,“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秋月你这老狐狸什么时候也喜好起八卦了?”橘树接过酒壶就给自己先满上一杯,“我这好兄弟可是到现在都只字未提那位小姐的事情呢。”
“哈哈,哪有的事儿。”秋月掩着嘴笑道,“不过最近到处都在传地藏和命案的事儿,好些日子客人们也都提不起劲呢。”
听到命案的事情,无瓜就想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春,他脸上原本洋溢的笑容忽然黯淡了下来。
无瓜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全数灌进喉咙。辛辣的液体涌进胃里,却不能让这苦闷褪去半分。
“客人也别这么沮丧嘛~不妨去大社的祭典逛逛?镇长可是花了重金置办的哦~”秋月笑着留下一张传单便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橘树把这传单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猛地拍了正沮丧的好兄弟一把。
“嘿!这主意不错啊!老哥你机会来了!”
“得了吧……”无瓜揉了揉被老友拍的生疼的肩膀,坐直了身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都老大不小了,还期待什么祭典哦……”
“哎!你是真的傻啊!”橘树抢过无瓜手里的酒盏,“约女孩子去祭典,一起看看烟花玩玩游戏岂不美哉?况且还有不少除妖人坐镇,雨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耶!”
无瓜抱着头,呜咽着,半晌没有说话。
“老哥?”橘树发现有些不对劲。
“都说了只是借个伞!你这家伙这么起劲儿干嘛啊?!”
2
黑压压一大片乌云聚在一起,似乎随时都要降下雨来。
无瓜最终还是熬不过橘树,被这个好事的家伙撵出了门。他现在正站在春的宅邸前面,手里握着之前借的洋伞,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敲门。
‘呼,冷静点无瓜。你就是来还伞顺便关心一下小姐的近况。没有别的意思。不对,我之前借她的伞的事情也要说清楚才行。毕竟里面还藏着武器,给一个女士拿着太不安全了。’
他来回踱着步,思考着如何开口。
‘不行不行,这也太奇怪了。但是张口直接问要不要去祭典也不太对劲……哎这也不对,怎么搞的我就是来约她似的。’
“呃……保镖先生?有什么事吗?”开门的正是之前陪同春的那位名叫惠的女仆。
“啊!那个!我……”无瓜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只得伸出手递出洋伞。
“这个!对!我!这个不是我的伞!”
惠疑惑的接过洋伞。“嗯?你怎么会有小姐的伞?”
“啊……那个……我是说我来!来还伞的!”
“那你刚才说这个不是你的伞?”
“就!就……”无瓜双手慌乱的比划了半天,试图表明自己的来意。半空中的乌云轰隆隆的响着,哗啦啦啦的就开始下起了雨。
“惠?是客人吗?”春的声音传了出来。“可别让客人淋着雨了,进来说吧。”
惠推开门,对无瓜行了一个礼。“小姐吩咐的,进来吧。”
“不,不用了。我就是来还伞的!”无瓜撇下这句拔腿就跑,他觉得脸上烧的慌,非常需要雨水来帮他冷静一下。
惠注意到从逃走的保镖身上落下一张纸,上面写着白鸽镇将要举办的祭典事宜。她抱着手看着跑远的高大男人,叹了口气把传单和洋伞拿进屋内。
“小姐,客人已经走了。”
“嗯?保镖先生怎么说走就走啊,我才刚吩咐下面准备了一些上好的红茶……”春放下手中的做工精美的茶杯。“多出来的茶点可怎么办呢……”
“哎呀那我现在就去通知她们一声好了。”
“那就麻烦你了,惠。”
“哪有的话,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的话就摇铃唤我便是。”
惠将传单和一些信件一并收在书桌上,便退出了客房。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了,留下春独自一人继续饮着茶。
“保镖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春想的有些出神。
‘呵!老男人一个!’春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少年稚嫩的嗤笑,‘况且他还一身霉味……’
‘啊啦,全良不可以随便对人家品头论足哦。’另一个温柔的女声打断了被叫做全良的少年的发言。
这两位不是宅子里的什么人,只是两个一直跟着春的幽魂。没错,春作为灵媒的资本便是能够听到鬼魂的声音。
‘不对啊?我们谁都没告诉春来的是谁,她是怎么知道来的是保镖先生的啊?千岁姐你是不是偷偷告诉她了?’
‘啊!全良居然怀疑姐姐?哎呀姐姐好受伤啊~’
“保镖先生每次出现都会下雨,雨声清澈的很,就像他给我的感觉一样。”春摸索着拿起一块点心,“刚我又听到那熟悉的雨声,就知道他来了。”
‘他在门口犹豫了好久的,简直滑稽透了。’全良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嫌弃,‘要不是我去闹了一点动静让惠姐姐注意到门口,谁知道他要站多久。’
‘不行哟全良。姐姐不是教导你不要胡闹的嘛。’
‘哼!我敢保证没人发现的话他就算站到明天也不会上来敲门。’
‘那他是干嘛来的啊?姐姐我想不明白呢。’
‘明明自己没事就淋雨的,还要借什么伞。明摆着就是拿还伞借口来找我们呗。’
‘啊啦啦~那可不得了~’
“借伞?”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这么说起来,我是不是从他那边借过伞?”
‘呜哇,不会是那把伞柄里藏着刀的和伞吧?’
被全良这么一提醒,春忽然想起了这件事。那把伞在某次不小心被发现藏着刀之后就被惠收进了仓库封印了起来,并且强调春不可以随便碰这些危险的东西。
‘不过除了伞的事情,那家伙还落下了别的东西。’全良的声音飘远,从书桌那边传了过来。‘祭典的传单?这……’
‘莫非是约·会?’千岁笑嘻嘻的接过话,‘保镖先生莫非是看你之前回来那么沮丧,想用这个法子来逗你开心?这也太腼腆了点,不知不觉他的形象变的可爱了起来呢~’
春也想起来之前那桩案子,害怕的打了个寒噤。说实话,那具尸体透露出的危险信息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回来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把这些可怖的想法抛在脑后,每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春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尽力平稳住呼吸。
‘上面还说会请除妖人来做法,举办地点就在神社前面。或许你可以把你感受到的跟他们讲一讲?’全良的声音又回到了身边。
春挤出一个苦笑。
“你们两个小机灵鬼,不会是想说我还可以顺便再次请保镖先生来护送一程?”
‘这不是挺好的嘛~祭典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晚上的烟……咳,总之这下你有机会把伞还了吧?’
春略微思索了一下,觉得不无道理。便摇响了手边的铃铛。不一会儿,惠便敲响了房门进了房间。
“派人去联系一下上次接了我们护卫任务的中间人,我想邀请保镖先生护卫我去一趟祭典。”
3
天色尚早,但是沮丧让无瓜觉得异常疲惫,他简单填饱了肚子就早早的铺了床准备睡下。但是真正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每当他闭上眼,白天在春家门口做的蠢事就会像放电影一样重现。这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呐喊着,假装这么做可以让自己的羞耻心好受一些。
“这太丢人了!”他把怀里的枕头丢到一边,大声的对自己说,“无瓜你这样太丢人了!”
“什么丢人的啊?”橘树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你这家伙,怎么每次都不敲门啊?”无瓜抄起刚刚被自己丢在一边的枕头砸向这位老是不请自来的家伙。“大晚上的,又来干嘛?”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橘树稳稳的接住了这记毫无威力的攻击,笑着把伞靠在门边拎着枕头走了进来。
“坏消息吧,反正我现在的心情也不会变的更糟了。”无瓜翻了个身伸手拿起火钳子把火堆拨旺了一些,也懒得招呼橘树坐下。
“坏消息啊……”橘树把枕头甩到无瓜脸上,“坏消息就是十六夜当家的现在全体上下都在为这次祭典忙活,向外租借人员的活儿暂时都停运了。”
无瓜把脸上的枕头抓下来拍了拍,枕在胳膊下面。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鼻子里发出一声敷衍的嗯。
“这我一点都不意外。”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呢?好消息是我可以去祭典闲逛了吗?”
橘树哈哈大笑,就地坐了下来。“先不告诉你好消息是什么,你快说说你刚才在那喊啥丢人呢?”
无瓜被他这么一问又想起下午自己的蠢样,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你爱说不说,我可要睡了。”他翻身躺下,试图用装睡转移话题。
“嗨,算了算了,不想说拉倒~”橘树站起了身理了理衣摆,“反正消息我给你带到了,接不接就是你自己决定了。”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委托,拍在无瓜面前的地板上。“那我就先告辞啦~祝你做个好梦~”
无瓜依旧背着身,只是挥了挥手算作道别。
等到橘树撑伞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无瓜才重新坐起身。他往火炉里填了些柴,原本已经黯淡的火光又重新明亮了起来。他拿着被橘树留下的委托书靠近光线,仔细阅读了一遍。
这是一个护送去委托人到祭典面会除妖人的任务,委托人的签名正是鬼濑 春。无瓜吓了一跳,心想:原来这姑娘不光可以通灵居然还有读心术的吗?不过理论上这祭典的事儿一时还没传开,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无瓜顶着无数的问题又把委托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并且在要求里发现了一行小字:请务必让上次的保镖先生接此任务。报酬一栏也只写了一个伞字。
‘她果然还记得伞的事情!’这下无瓜的心终于可以开始狂跳了。这看起来简单的几个字却恰到好处的将他今天的丢人尴尬一笔勾销。
他小心的把这封委托书折好压在枕头下面,卸下包袱之后睡意迅速席卷了上来,无瓜就这样坠入了梦乡。
翌日,无瓜醒的很早。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平时也习惯了早起,不过更多半是因为昨夜睡的很好。他现在心情极好,就连例行打理一头蓬乱的卷毛也变的快乐了起来。他现在就像期待远足的孩童一样无比希望时间能够过的再快一些,好让他能够早一点出发。
午饭刚过,无瓜便迫不及待的打点好行装抵达了鬼濑府门口。现在距离出发还有些时间,不过无瓜到也不急着敲门,而是在花坛边寻了快干净地方坐了下来。他头顶上那片乌云薄的很,似乎风一吹都能散了。
不过他没坐多久,惠便开了门。
“小姐还需要再准备一会儿才能动身。保镖先生要不先进来会客厅坐一下。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上好的红茶和茶点。”
无瓜依旧摆摆手拒绝了这个邀请。惠也没再多说什么,欠身退了回去。
不多会儿,门再一次被打开。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随后跟着出来的的惠则将一件东西递到无瓜的手中。
“这就当做是这次任务的预付金了。等你们平安回来我们会支付剩下的酬金的。”
无瓜一眼便认出了手里的东西,这家伙无瓜再熟悉不过了。这正是之前借给春的,也是他的宝贝武器——那把内藏利刃的和伞。
“很抱歉,这次我们没法与小姐同行。请保镖先生务必要小心照顾小姐。”说着惠又把一个精致的荷包递到了无瓜手中。“这袋钱是给小姐在祭典上的花销准备的。要是超额了就还请保镖先生先行垫付。”
一头雾水的无瓜用眼神询问惠这是怎么回事,而后者则只是微笑着对他挥挥手,随后便和其他女仆一并退回宅邸掩上了门。
无瓜不知道这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懒得去管。此时雨复又飘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几滴从屋檐落下的雨水不偏不倚的砸在无瓜的头顶上。他叹了口气,撑起了手里的雨伞。
这时无瓜才终于注意到春,她穿着一身漂亮的浴衣,头发也被精心的束了一个发髻,一看就是为了参加祭典特地打扮的样子。然而她两手空空的伫立在那里,甚至连盲人的拐杖也没有。
看样子这位大小姐平日行动都需要有人引导的样子,无瓜苦恼的挠了挠头,努力的思考如何在保证雨水不打湿女士的情况下又能顺利的为春引路。这时他注意到手肘传来的轻微重量。
无瓜吃惊的低下头,发现春的手正拽着他的衣袖。
看来这位大小姐,比自己更会掌握触碰的度呢。
无瓜这么想着,把伞换到另一只手上,好让伞完全将这朵美丽的花护在下面,好不让她被飞落的雨水沾染。
“雨声,还是这般动听呢。”春能感受到走在前面的男人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的步伐明显的缓了下来。
‘脸红了哟~’
‘啊啦~脸红了呢~’
两人一路无话的在雨中徐徐前进。无瓜努力装出镇定戒备的样子,内心早已经乱成一团。
‘上次跟女性如此长久的接触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几个月?几年?或许几十年?’他这么想着,眼角偷瞄了一眼身侧的春。他们步调一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无瓜甚至可以嗅到春身上类似牵牛花一般的香气。
仿佛感受到视线一般,春忽然抬起头冲着无瓜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无瓜吓了一跳,连忙把掉转视线,假装在四处看风景。
如果不是确认过春真的很早便双目失明这个事实,无瓜总有种这姑娘其实能够看的见的错觉。就算没有拐杖和无瓜的提醒,她也不会因为看不见而被泥泞的路面绊倒,和人对话的时候也总能对的上视线,还有就像刚才这样仿佛能够察觉视线一般的动作。
无瓜收回了视线,发现头顶上的云层几乎淡薄的看不出形状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抵达了举办的街道,这里人声鼎沸,道路两旁都是忙着招呼客人的店家。穿着浴衣的游客们一边谈天说笑一边在自己感兴趣的小摊面前驻足,简直热闹极了。
“我们到了,春小姐。”无瓜收了伞,护着春往路边靠了靠,以免她被来往的人群撞到。
“呼,这里还真是热闹呢。”春拽着无瓜袖子的手紧了紧,“保镖先生有什么好推荐的项目玩吗?”
无瓜尴尬的挠了挠头,人类的祭典他去的很少。一是无瓜不太喜欢人类多的地方,领一多半是因为很多人为了防止下雨弄潮了火药会让烟花大会取消而请专人设置驱散他们这类招雨的妖怪。久而久之,他也便不再对这类活动抱有兴趣了。
“不如先去把正事办了,然后再好好享受祭典气氛如何?”无瓜提议。
春略微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保镖先生了。请带我去祭礼台那边吧,预约的道人应该会在那边等我们。”
于是两人穿过还不算拥挤的人流来到了祭礼台附近。由于还没到表演的时间,这里的人还很少,只有一些工作人员在忙着搭建舞台。
“想必两位就是来面会的客人了吧?这边请。”黑子打扮的工作人员迎了上来。
无瓜示意对方稍等一下,从袖袋里把之前地藏前捡到的樱花递到了春的手中,“如果你是要去追查那个案子的话,这个或许能给你们一些帮助。”说罢,他顺势把春的手搭到了刚刚在一旁待机的工作人员手臂上。
“抱歉,只有这位小姐是你们的客人。”无瓜假装平静的说,“劳烦您引导她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黑子带着春离开了,无瓜总算松了口气。这里浓厚的灵气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道里面到底坐镇了多少厉害的除妖人。
当然,胆敢踏入这里的可不是只有无瓜这样的傻子妖怪,还有一些不怕死的小家伙。
“咳,跟了这么久,亏你还能在这里趁的住气?”无瓜对着不远处的一棵树说道。
“那当然!为了第一手的八卦消息我可是很拼命的!”得知自己行踪暴露的小家伙从树干后面走了出来,那是一位名为十文字 七鸠的年轻少女。“刚才那位想必就是鬼濑家的大小姐吧?”
无瓜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向小吃街走去,任由这个小家伙在背后拿着小本本一路小跑的跟着他问东问西。这丫头说认识也不认识,不过是无瓜在酒馆里见过几面的酒客之一,好像是个写了什么八卦书出名的新秀小说家。
“我说!你这家伙是不是个子太高了听不到人家说话啊?”
无瓜揉了揉被摧残了半天的耳朵,继续无视这个小丫头在他旁边跳脚。他甚至有些后悔把发现她跟踪他们的事情说出来。至少他的耳朵不用被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问候。
“大叔你就发发慈悲给我一点点提示嘛~不然我的好奇心都快要难受死了!”
“好奇心可以杀死猫,我看这话的确没错。”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哇?怎么认识的呀?莫非是那种老套的一见钟情吗?你这家伙看起来也不咋有钱的样子,莫非是想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嗯嗯,这个听起好像很不错。落魄武士和大小姐的私奔故事好像挺有搞头的……”
无瓜一头冷汗,这小丫头怎么回事,怎么跟八卦记着似的。但是要是不赶快解释清楚,怕不是要被她脑补出一个什么可怕的故事来。
“这与你无关。我只是一个保镖而已。”他拍了拍十文字的小脑瓜,“小孩子别一天到晚想着听八卦,大人的世界哪有这么多精彩的故事。”
“嘻嘻,大叔你这就不对了,人还是要有个梦想的。”十文字退开一步,仰着头笑嘻嘻的看着他,“好心的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大须贺先生在祭典某处修建了一座许愿酒池哦!”她使了一个暧昧的眼色,“据说只要来此酌酒,就可以增加恋人之间的感情,同样也可以提升告白的成功率哦~”
少女大力的拍了一下无瓜的后背,一边喊着“为了我的故事,大叔你可要好好加油哦~”一边脚底抹油的跑了路。
“哈哈哈,可真是个活力十足的姑娘呢~”无瓜揉着后背,就近寻了个地方坐下,就听到身旁有人轻笑出声。他连忙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团子店门前的长椅上。
“啊,抱歉。”无瓜对正支着头微笑着看着他的店老板藤崎 七帆回以一个尴尬的笑容,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币,“麻烦给我来一份团子,打包。”
“客人这是跟刚才那孩子一起来逛祭典的吗?”藤崎快速的打包好了两串丸子,递给无瓜的时候问道。
“啊,不是。”无瓜接过团子,“工作途中被那家伙缠上了而已。”
“那还真是辛苦呢。”
“不打紧。啊对了,老板您有什么好玩的项目推荐吗?”
“不知道你说的是哪种呢?这条街上大家的料理都很好吃的说。”藤崎歪头想了想,“捞金鱼怎么样呢?或者射击游戏之类?不过说到最期待的项目果然还是晚上的花火大会吧~”
无瓜觉得一阵头疼,这些常规项目不管哪一个都不是春能参与的样子,他恍恍惚惚的站起身走了,连找零都忘记拿。
人群开始向别处流动了起来,无瓜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知道春那边聊的怎么样了,要是早就谈完出来发现他不在可就糟糕了。这么想着,无瓜慌忙往祭祀台那边跑去,
“春……知道……是妖……”还没转过街角,断断续续的聊天声先钻入了无瓜的耳朵。他警觉的放缓了脚步。
“……说笑了……妖怪……不……喜欢……”
这只言片语仿佛当头棒喝,无瓜觉得胸口闷的慌。
‘一定是结界的关系。’他这么想着。
“哎呀,不说了。保镖先生好像回来。”仿佛知道无瓜来了,春稍微提了提音量,好让离出现只有一步之遥的无瓜听清楚。
努力平静心情的无瓜走出阴影,对两位坐在长椅上的女士微微欠身。
“抱歉,让您久等了。”他把手里的团子递了出去,视线却看向别处。“刚刚为小姐买团子去了,希望您能谅解。”
春没有接团子,而是抬手为两人做了一下介绍。“爱子小姐,这位是我的保镖先生。”
“保镖先生,这位是太田 爱子小姐。”
穿着漂亮的红色洋装的太田小姐冲无瓜点了点头,表情有些疑惑。“这位保镖……先生?”她说,“您身上的气息跟我们不太一样呢。”
无瓜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姐居然能够察觉到他的身份,下意识的握紧了伞柄。
“抱歉,这个无可奉告。”
“先生别这么紧张嘛。我只是对民俗学有一些了解,您这种情况我多少还是见过一些。”
无瓜心底松了口气,“这也是在下往日积攒的业障罢了。多谢小姐关心。”
“保镖先生……”春露出一副担心的神情,“难道是那樱花……”她伸出手想要拉住无瓜,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下居然抓了个空。
无瓜早在春说话的时候便悄悄退到一旁,但他没有想到春会突然起身。她的动作明显用了些力气,这也让她失去了平衡。春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好在她身边的太田小姐及时扶住了她,两人重新坐回到长椅上面。
无瓜注意到春因为事故而脱手掉在地上的小东西,那是一个御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把它捡起来,小心的拍去上面的灰尘。
“是在下的失职,春小姐。”他把御守塞到春的手中,“想必小姐被这御守守护了很多年了,还请不要将这么珍贵的东西弄丢了。”
太田奇怪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了一会儿,忽然读懂了这尴尬的气氛。
“既然春小姐的保镖已经回来了,那我也就不耽误二位了。”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先就此别过吧。春小姐,有空的话还会去府上叨扰。到时候我们再多聊聊灵媒的事情吧。”
春的神色有些暗淡,她捏着手里的御守出神,甚至没有认真听爱子说了什么。
‘如果是妖怪们动的手,那白鸽镇里说不定已经危机四伏。’千岁担忧的说道。
‘难怪镇长会花重金请这么多除妖人来这里搞祭祀活动,果然是有什么可怕的家伙来了吗?’全良撇了一眼无瓜,‘这个傻大个甚至都没有发现那个樱花上面沾着血迹。难不成他为了掩盖自己是凶手故意拿出来的?’
‘可是保镖先生又不是什么妖怪,全良不要总是随便给人家乱扣帽子啦。
春犹豫着,又因为刚才的举动有些不敢开口。她低着头,紧紧攥着那御守,不想给无瓜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不过这些早被无瓜看在眼里了。
“春小姐是在担心我受伤吗?”他蹲下身,把手按在春拿着御守的手上,“这一点还请小姐不用担心。在下对自己的剑术还是很有自信的。”他感觉到春的手停止了颤抖。“说起来,小姐您刚才和太田小姐有聊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春想了想,复又露出了微笑。“对了,刚才爱子小姐有跟我提到一处不错的景点。好像是什么许愿酒池?”
无瓜差点被口水呛到。他想起了刚刚十文字提到的那些传闻。
“咳。春小姐想去吗?”
“嗯。听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就想去看看。”
无瓜拾起春的手,扶着她站起了身。然后把自己的袖子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会儿人好像有点多,春小姐可不要松手了。”
好在酒池距离不算太远,人群因为花火大会快要开始的关系也都四散开了。两人没有什么阻碍的便来到了许愿酒池旁边。
喷泉一般源源不断喷涌着美酒的酒池散发着醉人的酒香,也因此聚集了不少好酒之徒。池边的桌子上为游客提供了自行酌酒的酒盏。也有一些家伙擅自将酒偷偷灌入自己携带的容器妄图将这美酒偷偷带回去享用,不过很快就被在这边巡逻的警察扭送去了警局。
无瓜原本也是个爱酒之人,被这酒味儿勾的喉咙里都快伸出手来了。他情不自禁的凑近酒池,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盏舀了一杯。
盈满的酒杯被无瓜拿起来凑到嘴边,他大口呼吸着这甘醇的酒香,顿时压在他心头的烦躁统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小心的抿了一口,这酒入口即化,轻飘飘带着些辛辣顺着口腔滑进了胃里,接着一股暖流便从胃里升起,向外散发,游走在四肢百骸里,让人感觉十分舒爽。
“真是好酒!”无瓜一拍大腿,仰脖咕咚咕咚将一整杯酒都吞下肚,末了还要直呼过瘾,毫无平日那般冷漠恭敬的样子。
“噗嗤。”春忽然笑出声,反到把尚在沉醉中的无瓜吓了一跳。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并不是只身前来,这下可丢大人了。
“没想到保镖先生也是爱酒之人呢。居然品的如此忘我。”春在酒池边坐了下来,取了旁边的一个空酒杯递向无瓜。“我看不见这酒池深浅,不如保镖先生代劳一下,帮我盛上一杯?”
无瓜眯起眼睛,不知是被这酒香熏着头了,还是这美酒太过醉人,他现在觉得头有点犯浑,显然是有些醉意了。他听着春的话,伸手抓了几下才抓到春拿酒杯的手。只是他没取走手中的酒杯,而是连带着春的小手和酒杯一并探进了酒池里。
春手里的酒杯很浅,舀起来原本就没多少,还被无瓜摇摇晃晃的洒出去大半。他握着春的酒杯(和手),愣愣的看了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松开了手。
“啊,抱歉……”他说,“我不是有意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保镖先生这个样子。”春收回了手,托着这浅浅的一杯酒,“不过还要感谢保镖先生你为我酌酒呢。”
“等等!”无瓜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你知道这酒池的传闻?”
“保镖先生说笑了,我只不过是好酒之人的兴趣罢了”她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况且我连保镖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
“哎……”无瓜又为自己舀了满满一杯酒,“我的名字你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怎么?作为保镖先生的酒友,我们甚至不能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吗?”
无瓜听了这话险些被酒水呛到,“我们不过是雇佣关系的伙伴罢了,你又何必跟我扯上关系?”他顿了顿,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算了,告诉你也无妨。”
“我的名字是……”
“嘭!!”响亮的烟花声将无瓜的声音盖了下去。
花火大会,开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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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是一半。我绝望。
感想:
1.兀烈卡卡的牧师真的莽,哪怕见习牧师也真的莽。
2.芬你行不行,妈妈不记得把你教成了这么冷酷无情的一个孩子。
3.爱情就像龙卷风——来的时候迅猛无比,走的时候断壁残垣。
4.拉普索你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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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树很可爱。”梵塔西娅对着一棵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苹果树做出了如此结论,“春天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带着赛仁一起来这棵树下野餐;秋天里她结出的果实也很好吃。我们都很喜欢她。”
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夏天。
即便他们仍旧身处于四季如春的菲薇艾诺周边,正当空的艳阳依旧显得热力四射。被高等精灵少女夸奖为“可爱”的苹果树上也没有任何与它的同类相比显得更值得称道的部分:粉雪一般的苹果花早已经谢了,沉甸甸的果实才刚刚冒出一个小芽。此时此刻的它所拥有的仅仅是一树枝繁叶茂的翠绿色,随着拂过的微风飒飒作响。
紧接着,那棵树便被与少女同行的巡林客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者得出结论的速度也很快:
“想来是这样的。”芬德尔真心实意地说,“这是一棵好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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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最初的“门”尚还没有开启,第五季的名讳不可能为人所知,世界与世界的连接更是无稽之谈。所以,芬德尔仍然是供职于树行者的那个稍显孤僻、不苟言笑的巡林客;梵塔西娅则与自己成年的年纪还有那么三四年的距离,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抱怨兀烈卡卡神殿的主任牧师还在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来对待她。
496年的仲夏时节,菲薇艾诺兀烈卡卡神殿中的一位见习牧师约请了一位经验丰富且具有一定实力的树行者,企图做一些普通的牧师不会去做的事情,比如深入奥伯森林。
事实上,最开始的时候,梵塔西娅甚至没有想到她应该去请一位外援来。这位天真,孟浪,完全不懂得什么叫谋定而后动的见习牧师小姐对“一个成年的兀烈卡卡牧师应该能够粉碎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困难”(虽说她还差了那么几岁,但要知道,精灵嘛,三四年的时光在他们面前简直是不值一哂的跨度)这一点深信不疑,并且已经做出过了“在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情况下单枪匹马深入森林”的傻事。如果不是年长她三十余岁的四姐拖着自己行动不便的身体将“梵塔西娅也不见了”这件事告诉给恰好在休假的芬德尔,说不定已经有什么大家都不忍见到的惨烈景象在她身上发生。
非常幸运,森精灵巡林客找到自己的目标的时候,梵塔西娅尚还没进入森林多远,说得更准确也更不留情面些,她在遮天蔽日的树木中间迷失了方向,因此完全偏离了自己预定的行进线路。她的状态不太好:饥饿,精疲力尽,灰头土脸,衣服被树枝刮破了些许,但没遇见什么大型的猛兽,也没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伤口。
有关鲁莽冲动令人担心这方面的训斥,已经由轻歌家行四的赛仁内德以声泪俱下的方式耳提面命过了。坐在轮椅上的黑发高等精灵以诗歌一般的语言诉说着自己独自一人在家中时的惶然,随即无法遏制地产生了有关亲人罹难受苦之类的坏结局的想象,并且因此而担惊受怕;紧接着她又控诉了一番幺妹想当然的举动和对自己盲目的自信,并且要求对方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要去做什么,都一定要和身边亲近的人说一声。若是换一个人来对见习牧师来讲这些话,比如主任牧师先生,梵塔西娅肯定才懒得理会。可对她这么说的是哭泣着的赛仁内德——当这位美丽而脆弱得就像由水晶雕琢而出一般的精灵女士以自己细瘦的手腕和修长的手指捂着白玉似的脸庞低声饮泣时,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她在此时提出的要求。
于是,赛仁内德可以说是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毕竟很少有人能从自我意识强烈的梵塔西娅口中逼得出一句她本不愿意的保证来。只是在这件事过去之后,明显还很不服气的见习牧师立刻跑去找了芬德尔——没错,这是一种类似于恶作剧的报复。她是答应了自己的姐姐不论去做什么都要和亲近的人说一声,但可没有谁规定过,“亲近的人”必须得是自己的亲人。
她还是要去奥伯森林深处。
芬德尔是个不善言辞的森精灵,又对比他年幼的其他人总是多一分宽容。这意味着,在大多数时候,这位在他人看来不是很好接近的巡林客在梵塔西娅看来倒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然而这一次,在见习牧师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对这位并非她的兄长、但实际上与兄长也没什么差别的“大朋友”和盘托出,并且强调了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之后,出乎她意料的,芬德尔皱起眉,否定了这一点。
“我只是去找拉普索!”见习牧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辩驳。
“你可能没意识到,”芬德尔的声音依旧很平稳,“但在赛仁内德小姐或是我们其他任何人看来,你做出的事情和拉普索没什么区别。”
轻歌家行三的拉普索迪斯,也是家中这一代唯一的男性,在因为情伤颓废了一段日子之后突然间离家出走了。有目击者称曾经见到他离开了菲薇艾诺,向着森林深处的方向走去。而他平日里惯常带着的护身刀,以及被视若珍宝的七弦琴,全都被好好地放在了家里。
这也是为什么,梵塔西娅会执意前往奥伯森林深处,寻找她那“手无缚鸡之力还只知道给人添麻烦”的三哥。
在此时终于由芬德尔的提醒而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同样可以归属于“不告而别,并且深入险境”的见习牧师小姐缩了缩脖子,但仍然倔强地辩驳道:“可是我跟拉普索不一样!他只是个柔弱的诗人,而且什么都没带;我可是全副武装,而且是个牧师!”
“未成年的见习牧师。”森精灵平静地反驳,并且熟练地无视并且打断了接下来必然会出现的“只差三年零七个月”的抗议,继续自己的话:“而且在我看来,你们没什么差别——你知道吗,熊在森林之中走过时留下的痕迹都不会比你留下的更明显了。”
作为一个兀烈卡卡见习牧师,梵塔西娅深知和一个一板一眼的珂旭信徒辩驳自己是否成年了这件事完全是自讨没趣,于是将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我带了佩剑!还有圣徽!”
“那挺不错的,真的。”芬德尔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以致于听者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在认真说话还是在开玩笑,“起码你带着这些,所以当树行者见到你的尸体时,能用这些分辨出你的身份。”
于是,梵塔西娅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溢起一种难以置信和震惊。
就仿佛是觉得这还不够似的,树行者巡林客顿了一下,还好心地加上了一句补充说明:
“你要知道,森林里有很多种食肉动物。很多时候罹难者被收殓时都不是完整的。”
但这种程度的恐吓是阻止不了一个年轻气盛且有明确目标的兀烈卡卡牧师的,就像芬德尔从来也没用类似的话成功吓退过想深入森林的锡里昂一样(而且这个小家伙因为有着充足的德鲁伊知识而难对付得多)。在双方都进行过许多轮的退而求其次之后,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在赛仁内德知情的情况下,由芬德尔带着梵塔西娅一同进入森林,寻找拉普索迪斯。
这也是为什么,这两个在此之前几乎从来没有一同单独离开菲薇艾诺的精灵会一同站在森林边缘的这颗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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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出乎梵塔西娅的预料,芬德尔是认得这棵树的。轻歌一家似乎都对这棵树有着特别的感情,并且倾向于将她脚下的那一片空地作为野餐或者聚会地点来频繁的使用,据说拉普索迪斯暗地里还偷偷给这棵树取了个神话故事里绝色美女的名字。
奥伯森林的边缘还是很安全的,就连不得不坐轮椅的赛仁内德如果努把力,仅凭自己也不是不能到达这个位置,更别说手脚健全的见习牧师和“柔弱的诗人”(但实际上,芬德尔知道拉普索迪斯有在一片混乱的酒馆里大打出手还揍晕了两个人类佣兵的丰功伟绩)。但巡林客第一次来到这颗树下时,在前面带路的既不是那位多愁善感发色火红的诗人,也不是这位想到就做来去如风的见习牧师,而是一位银发的半精灵女士,遍历盟约九城、足迹甚至可以延续到河网联邦的影舞者露明妮·银风。彼时,她正要与她的爱人,也就是拉普索迪斯·轻歌,在这棵树下见面。
芬德尔没有关心那场见面的后续,他将人送到之后就离开了。不过后来,因为露明妮的关系,拉普索迪斯的面孔也常常出现在他的眼前,再然后,不知怎么的他就与这位喜欢插科打诨的诗人相熟了,紧接着又认识了轻歌家所有的家庭成员,甚至包括供职于王宫卫队的辛弗妮和常年在外游商的索娜塔。回想起来,过于自来熟的拉普索迪斯本人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森精灵长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热情开朗如拉普索迪斯那样的的一个精灵现在反倒要寻死觅活呢?
可以说,巡林客是在认识露明妮·银风之后顺便认识与她相恋的拉普索迪斯·轻歌的,而且,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那种炽烈到仿佛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爱。最初时,芬德尔以为这烈酒一般刺激却叫人欲罢不能的醇厚情感主要得归功于露明妮人类的那一半血统,然而在他与拉普索迪斯也相熟,并且大约应该算是成为了朋友之后很快便发现,这位有着烈焰一般明丽发色的高等精灵也有着与他的半血恋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在长生种之中十分少见的烈火一般的性子。
不论其过程有多么的华丽璀璨,密林竖琴手成员与云游四方的影舞者之间能够令芬德尔的任何一个同族瞠目结舌的爱情终究还是以后者的离世而告终。半精灵有二百年的寿命,很长,但不够长。这年头只占了一个纯血精灵三分之一的生命,就算拉普索迪斯从露明妮出生开始便拥有了她的心,他依旧将会有大半的生命被荒废在爱人逝去的空虚世界里——何况,事实远不如这样完满:露明妮的确是寿终正寝的,但那时她才一百六十余岁。影舞者早年曾受到过的那些伤害过早地预支了她的生命力,而那时,她与拉普索迪斯相遇也才不过四十多个寒暑交替的时间。
在银发半精灵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原本光滑的肌肤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生出了皱纹,原本姣好的容颜也变得干瘪枯萎。在那段时间里,芬德尔鲜少去看望渐渐虚弱下去的露明妮——说来惭愧,他害怕再次看见这位亦师亦友的恩人:因为最叫人难捱的并不是失去一朵美丽的花,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朵花儿逐渐失去生机,由饱满明艳变得干瘪丑陋,最后缓慢凋零的过程。巡林客只在怀揣着微缈而不切实际的期望时会登门拜访,而每次他的所见都会打破那一点虚幻的奢望。露明妮那具干枯的躯壳之中已经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点在他们初识时,芬德尔所见到的那个英姿勃发、大气不喘便放倒了整个酒馆中的登徒子们,还在他背上来过一段踢踏舞的半精灵影舞者的一点迹象了。令人目不忍视的现实让尚还年轻,未曾接触过这种凋零腐朽般的死亡的芬德尔难以接受,是以他的每次拜访都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但每一次他前往拜访的时候,代替行动不便的露明妮应门的总是拉普索迪斯。
拉普索迪斯一直都陪伴在她身边。他应当也是痛苦的,甚至于他所能感受到的痛苦比芬德尔在须臾之间便觉得难忍的那种刺痛强烈百倍千倍,可诗人却忍耐着,强迫自己直视着爱人的终末——据他自己说,作为爱人,这是一种义务。
再后来的事情,芬德尔基本都是靠听来的了。据说,在半精灵生命的最后,她已经不认得眼前一直陪伴、照料着她的那位高等精灵是谁。精灵的记忆向来都是清晰而顽强的,因此芬德尔将这症状归罪于露明妮人类的那一半血统。昔日的影舞者所能回想起的都是她年幼时的旧事,而那些陈年往事之中自然是没有包括拉普索迪斯的——这对于痴恋着她的爱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以遗忘将一颗被恋情牵系着的心灵放在烙铁上炙烤的事实足以让任何精神纤细的精灵心灰意冷甚至一蹶不振,何况是拥有那样燃烧着一般的感情的拉普索迪斯。
作为菲薇艾诺最为出色的诗人之一的高等精灵有着能够捕捉花朵绽放、叶片落地的细微音响的灵敏听力,有着能分辨树枝上两只几乎完全相同的雏鸟的精密视觉,他曾以为这是珂宁恩赐他的不二财富,然而此时,这一切都变成了折磨:他灵敏的耳朵叫他听见了艾瑞克自上空降临时飞羽的细微摩擦声,他锐利的双眼逼他注视着爱人逐渐凋谢的容颜。他的爱人呼唤着他所陌生的名字,悼念着他所陌生的往事,不再清澈的双眼偶然看向他时,所投来的眼神也是陌生的,此间种种无不如同来自地狱的火焰,无时无刻灼烧炙烤着精灵诗人可用于感受水波荡漾的涟漪或是秋风轻柔的抚慰的敏感心灵。
拉普索迪斯向任何他所知道可能有效的神祗祈祷,最开始是为了延续爱人的寿命,后来渐渐变成减轻她的苦痛。不知是否是他的祈祷换来了某几位大人的垂怜,露明妮在逝世的时候的确是平静而安宁的。芬德尔出席了这位旅者的葬礼,但他不知道该先震惊于这场仪式的简陋,还是长期漂泊在外的逝者竟没有几个朋友来参加为她的生命画上休止符的最后一场仪式,抑或是失去了伴侣的诗人仿佛也死去过一次的尊容。
在那之后,拉普索迪斯肉眼可见的颓废了下去。他将自己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露明妮逝去的那间小屋里,终日与酒精和哀嚎为伍。芬德尔本以为,当他发泄够了心中的苦楚之后总还是会恢复的,于是便暂时离开了城市,进行树行者例行的巡逻。而当半个月之后,他带着一道由盗伐者造成的割伤从奥伯森林中回来时,却发现事情变本加厉的坏了下去。轻歌家的长辈与索娜塔都常年不在菲薇艾诺,辛弗妮难以从拱卫王室的任务中脱身,赛仁内德行动不便,幺妹梵塔西娅又过于年轻,对处理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什么经验——芬德尔也很难说得上是有经验,不过至少,他能把这个一蹶不振的高等精灵诗人从遍地的酒瓶里拖出来,洗洗干净,换好衣服送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
实际上,单论年龄,拉普索迪斯要年长芬德尔六十岁左右,比梵塔西娅大了快一百岁,但现在整天萎靡不振、缩在房间的角落里,需要无微不至的照顾的人反而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巡林客觉得他多少应该尽一些朋友的义务:原先的轻歌家是拉普索迪斯和梵塔西娅两个人一起照顾赛仁内德,现在则变成了梵塔西娅一个人照顾自己的哥哥和姐姐——这任务对一个未成年的精灵来讲未免会让人分身乏术。于是,他决定向树行者中的其他人告一个长假,然而就在他被囿于各种频繁的拜会与繁琐的手续时(以一个忧心忡忡的精灵而论相当令人不耐烦,但实际上也不过用去了一天半的时间。考虑到来回的路程,这已经非常简单了),拉普索迪斯和梵塔西娅就已经一前一后地不见了。
再后来的事情正如前文所述。总之,此时,他正与兀烈卡卡的见习牧师一同站在这棵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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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发现什么吗?”梵塔西娅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她是真的没抱什么希望。根据目击者的证言,“密林竖琴手那个火红色头发的俊小伙”是往西边月河的方向走的,但只需要有基本的辨别方向的能力就可以知道,这颗苹果树明显在菲薇艾诺以东。见习牧师并不觉得她的兄长会绕那么一个大圈子来到这里,但更坏一些的猜测是这位失意青年一个冲动把自己沉进了月河,这是梵塔西娅绝对拒绝去相信的——所以,她才听信了显然在找人这种事上更加富有经验的树行者巡林客,即便他给出的建议和她以一般常识做出的推论大相径庭。
而芬德尔并没叫她失望。森精灵向少女指出了几处被压平的草地,被折断过的灌木,树根处翻起的泥土上用树枝写出又抹平到模糊不清的句子,并且以此判断拉普索迪斯肯定在此处停留过一段时间。
梵塔西娅惊异地察看了那些她在此之前从未注意过的小细节,然后不得不承认,芬德尔说得多少有些道理。
“但这也可能是别人在这树下小憩才留下的痕迹啊?”
“不。从颜色看,这一块的泥土是被翻起来过之后才写上字的,虽然模糊了,但句子中‘爱’这个字还能看得清。”巡林客指着那一小片没有了植被覆盖,因此显得光秃秃的小土包,“普通的旅者不会做这种带着纪念性质的事,这有很大可能是拉普索做的。这棵树对露明妮和他来讲也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他很可能在树下埋了什么有关的东西。”
梵塔西娅看了看那堆蓬松的土壤,又顺着它向上看了看苹果树的树干。就在它的正上方,还能看出一个大略的心形,里面刻着拉普索迪斯和露明妮的首字母。那是发生在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喜欢热闹的诗人有时会叫上许多人一起来参与他们所谓的“家庭聚会”,露明妮当然也在其中。那一次,正处于热恋之中的两只爱情鸟嘻嘻哈哈地在树上用小刀刻下了所谓的“爱情的证明”,然后紧接着就被发现了他们在做什么的芬德尔训斥了。他们的工程没能完工,不过那时的他们也觉得无所谓,据本人说,他们炽烈隽永的爱情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明,是以图画刻得非常浅。三十余年过去之后,树皮上的那些伤痕已经快要弥合——其中的一个主角,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若是平常,梵塔西娅一定会再次翻开树下的那堆泥土,检查一下里面是不是的确如芬德尔所说,埋藏着什么与那场历尽折磨最后才寿终正寝的爱情有关的事物,但兀烈卡卡的见习牧师在此时只有沉默:她又怎么能去打扰她的兄长对自己凋败死亡的爱情的祭奠呢?
倒是芬德尔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去,毁掉了那个仅剩的“爱”字,刨开泥土,从里面挖出了两个成对的银质胸针。
“的确是他们的东西。”巡林客语气平静地说,此时这种平静则让他显得分外不近人情,“我见过露明妮戴过这样的一个胸针。据说这是她亲手做的,我想世界上不会存在第三个一样的饰品了。”
“——可你怎么能就这样将它挖开了呢?”见习牧师几乎从原地跳了起来,“你在做事之前,难道不能先想想拉普索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它们埋在这里的吗?”
芬德尔不为所动地将那一对胸针放在了自己的行囊里:“我没有那样地爱过谁,因此也想象不到。况且,比起考虑做这件事的人当时的心情,我认为确保我们现在没找错方向更加重要。如果我们找到了拉普索,大可以把东西还给他,叫他自己再来埋一次。”
梵塔西娅一时语塞。她张了张嘴,是真的很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对方,但她又能说什么呢?芬德尔所说的话在逻辑上似乎没什么缺陷。
尚还有三四年才在精灵的大众观念中算作成年的见习牧师只得忿忿跟上树行者向前行进的脚步。即便理智上,她清楚对方只是做了一件惯于追踪、调查的人常做也该做的事,但感情上,她还是不太能接受。
“可是这样太冷漠,也太不近人情了。”梵塔西娅在芬德尔的背后小声咕哝。
即便她压低了音量,这也逃不过巡林客敏锐的耳朵。森精灵的声音安然地从前方传来:“或许吧。常有人这么说我。但在我看来,确保迷失在森林里的人能够活着回家比什么都重要。”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的位置。
“谁也不知道无人得见的深林里能发生什么。”他说,“因此还是不要抱有什么侥幸心理,将其视作‘什么都可能发生’比较好。”
梵塔西娅不得不沉默了。
或许芬德尔本人没有吐露当年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的意思,但很可惜,露明妮知道这件事。这就相当于拉普索迪斯知道这件事,也约等于整个轻歌家都知道这件事。
在他还小时,差点在这森林的深处被邪神的牧师献祭掉。现在还活着,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树行者们行动迅速、恪尽职守。只是很显然,当年那件事还是为他留下了些很可怕的伤疤——不单指肉体上的。
“你会喜欢森林吗?”梵塔西娅问。
“这是个傻问题。”芬德尔说,“我是个巡林客。”
“没有人规定巡林客一定要喜欢森林。”
于是,树行者思考了一会儿,重新给出了一个回答:“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说。
“‘万物皆有生长的权利,鲜花与野草亦是同根而生。’森林只是赋予了所有生命生长的权利,而后平静地包容一切而已。不论是善行还是恶行,她都不会干涉。我在森林里的确会感到自在些,但那只是因为我熟悉这个环境。而对森林本身,我没有什么好恶——就像你不会对空气有什么好恶一样。”
“这想法很优泽。”
“是的,我母亲是优泽的信徒。”
“可是你信仰珂旭。”
“没错。”
“你是珂旭的信徒,却会援引优泽的教义,想必你很信赖你的母亲。”梵塔西娅揣测道。
芬德尔不置可否:“她是个相当出色的巡林客。但除此之外,我对她也没什么好恶。”
森精灵本身没有那个意思,但二人行进间的气氛的确因为他的最后一句话而沉闷了下来。芬德尔本身不是话多的精灵,这种沉默反倒令他感觉更自在一点。在森林中,巡林客的视角与其他人是不同的,甚至与德鲁伊也不同。在得知他所追寻的痕迹的确是拉普索迪斯留下的之后,他甚至能凭借一片被压倒的青草或是被踢翻的石块在自己的脑内勾勒出这个人具体的行动来:
诗人在苹果树下停留了很久,但最终还是离开了。不懂得如何在森林之中前进的人,正如芬德尔之前所说的,他们留下的痕迹比经过的熊还要明显得多。巡林客几乎都能看见他是如何在密林的边缘徘徊,寻找一条野兽经常使用的小道,但他没有成功。这是菲薇艾诺的东侧,不是相对而言水源更为密集的西侧,野兽的踪迹也不是很多。拉普索迪斯不清楚这一点,还在原地打转了一阵,最终似乎下定决心,选定了一个方向,径直进入了几乎不能容人的密林之中。
芬德尔长叹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没带。巡林客这么想,并且由衷地希望他能好好做一个柔弱的诗人,不要走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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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梵塔西娅努力地把自己从层层叠叠的藤蔓之间挤出去,然后紧接着面对的是一堵墙那么宽的巨大树干。她努力地攀扯着那些盘绕在树干上、几乎与之融为一体的木质化树藤,向芬德尔所在的枝杈上爬去,与此同时,还隐约听见蛇类爬行时所发出的那种窸窣声,紧接着是巡林客在呵斥什么的声音。刚开始时,她确实还对类似的事情大惊小怪过一番,但现在,兀烈卡卡的见习牧师已经懒得去管到底发生什么了。她听见有什么树枝之类的东西折断的声音,以及一些大概是表达不满的嘶嘶声,不过直到她最终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也没有看见蛇本身的姿态。
这是最好的。精疲力竭的梵塔西娅趴在宽大得并排躺下两个人也绰绰有余的树杈上,气喘吁吁地想。我很抱歉突然来打扰您,但请您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双方互不见面是最好的。
此时此刻,游刃有余的芬德尔好整以暇地发出“要不要休息一下?”的建议这种事,就显得分外气人了。
但是当然要。梵塔西娅以将自己整个人摊平在树杈上作为回答。
见习牧师以前从没想过跟随一个巡林客在森林中行走竟然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拉普索迪斯的足迹显然在地面上,但芬德尔的追踪是一个三维立体的概念,梵塔西娅完全搞不明白同行者选择道路的标准是什么。不过总之,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阴凉但是闷热的森林中走出了——据芬德尔判断——从不亏待自己的拉普索迪斯一天能走出的两倍距离。考虑到他从家里消失也不过四天的时间,或许明天日落时分,他们就能找得到这个离家出走的诗人了。
芬德尔没有说,但梵塔西娅总觉得,如果不是带着她,或许巡林客已经成功找到了拉普索迪斯也说不定。在进入密林之后,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森精灵花在教导高等精灵少女怎样爬树才更加省力上了——幸好作为见习牧师的梵塔西娅平常也有牧师的日课要做,在体力上没什么欠缺,否则恐怕芬德尔得背着她走。
这是黄昏之前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精灵们能够看见逐渐偏西的日光,但太阳还没有沉下去。走走停停的行进速度显然没有怎么消磨巡林客的体力,但森精灵还是靠着凹凸不平的树干坐了下来,面朝西方,看着从叶间漏下来的那点渐渐发红的阳光。
“夜幕降临之后,我们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巡林客这么对见习牧师说(对后者来讲,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这一片森林似乎不是那么平稳。”
梵塔西娅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声音。
“那条蛇不该出现在这附近。”芬德尔回答,“它的巢穴应该在更前面的位置。”
几乎是立刻,兀烈卡卡的牧师便对此失去了兴趣。她不是几乎长在森林里的树行者,对奥伯之中各种动物的领地或者巢穴的位置没有任何关心的必要。她把自己翻过来,仰躺在这颗巨木宽大的枝杈上,看着头顶摇动的树叶之间撒下来的橙红色的光。
“我们会找到拉普索吗?”少女突然发问。
“会的。”巡林客回答,然而这似乎并不能让梵塔西娅安心。一从令人疲累的运动当中闲下来之后,少女的意识终于能从“下一步该怎么做”之中解放了出来,而这似乎令有些原本不在她意识之中的负面情绪疯狂滋长。
“你怎么能这样笃定?”她问。
“因为他是拉普索。”芬德尔答。“即便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想他也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拉普索。”
“什么?”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家?”森精灵反问。
“……”梵塔西娅一时语塞。
本来,她想要回答可能是为了寻死。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结论,但在她看来,这是最有可能的一个答案。拉普索迪斯是珂宁的信徒,他毋庸置疑地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但现在?他的心碎了,而一个心碎了的精灵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但这没法解释为什么他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他离开菲薇艾诺的时候是往月河方向去的,然后又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那棵苹果树下,再然后又向着南方曲曲折折地走了很久——梵塔西娅现在已经完全迷糊了,她不清楚他的哥哥想要干什么。
于是她只得这样回答:“我不知道。”
芬德尔花了一点时间筹措词汇,然后才开口:“我想,这可能算是一种‘巡礼’。”
“什么?”
“因为拉普索是不可能投河的。”森精灵说,“他不喜欢乌拉尼亚的故事。”
那是个同样出身于菲薇艾诺,有王族血统的伟大诗人,在绿林故都陷落之后自沉月河而死。
“除此之外,你知道有时候他会和露明妮一起在月河河畔散步吗?”
梵塔西娅点了点头。
那时她还不太理解,两个人一直腻在一起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话好说,但拉普索迪斯和露明妮就是做得到。诗人会带着七弦琴,和自己的爱人一同从月河上的港口出发,一直走到城市边缘,视情况或许还要往更外面走。但这时候的梵塔西娅得在家中看顾赛仁内德,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这两人最远会走到哪里,只清楚很多时候,这对游手好闲的恋人会把一整天都耗费在这件事上。
这个疑问在其中一方身故后,终于被芬德尔解答了。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那棵苹果树。”这也是为什么,巡林客一上来就能直奔目的地。“然后他往南走,但不走正常的道路,而是钻进森林里,应该是想要取得什么只有在森林中才能取得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什么花,或许是什么好看的羽毛之类的吧。不管是什么,在弄到手之前,他是不会随便死掉的。拉普索曾经送出过挺多这样的礼物。他从前可能有什么没来得及送出实物的许诺——这一点你有头绪吗?”
梵塔西娅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思,而太阳终于沉下了西方的地平线,夜幕降临了。
说实话,她还真的没有什么头绪。拉普索迪斯从前放出过的豪言壮语实在是太多了,达成的却寥寥无几——这一点和轻歌们的父亲一模一样,让梵塔西娅无从下手。但这位诗人也的确会花上几个星期、几个月乃至几年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将一顶花环编得好看,或者怎样将一只小鸟在木头上雕刻得活灵活现。期间可能会放弃很多次,但过个一两天,他总还是会重新对此发起挑战。诗人对露明妮所许下的承诺到底哪些是空头支票,哪些又实际兑现了,或许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而现在知道的人只有一个了。见习牧师有点悲伤地想,转而又对露明妮和她短暂的寿命愤愤不平起来。嗳,拉普索怎么会与一个半精灵相恋呢?不是说半精灵怎么样,而是——你瞧,寿命的差距就明摆着放在那里,拉普索还是一个年轻的精灵,并且一直都是个年轻的精灵,可就在这一段时间里,露明妮已经由年轻变得垂垂老矣,最后丢下自己的爱人撒手人寰了。
但是拉普索迪斯本人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唱进歌里:你要是能预先知道自己喜欢谁,或是因为预先知道这段感情的后果就不喜欢谁了,那可不是什么爱情。
爱情从来不是理智的,审慎的,或者经过权衡考量的。那是暴风雨一般骤然,激烈,裹挟着磅礴的激情与炽烈的干雷——
“——轰隆隆——”
梵塔西娅的眼前突然被一片白光笼罩。夜幕已经降临了,按理说不应该有如此强烈的光闪过,而且那声隆隆的巨响是什么?听起来离得非常近——
“是干雷。”从原地跳起来的巡林客环顾了四周,在被惊起一片的鸟兽鸣声之中得出结论,“天上没有雨云,只是干雷。这十分少见。”
梵塔西娅怔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跪了下去,开始祈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