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之年代502年,2月,“钟乳石城”皮谢拉。
二月正是春深,然而四季的变化向来与费尔法尔这个地底世界无关,在死厄的驻地,一切与往日无异。
来自城中大神殿的牧师来时,钟乳石下的军营戒备森严,带着一股子只有地底城市才会有的森冷劲儿,直往人骨子里钻。
不过在此间的人显然都不会在乎这点,牧师向军营门口走去,守门的骑士看见对方甲上那显赫的染血长矛圣徽时就知道应当让开道路,唯一的阻碍就只有进入团长室时的例行盘查了——牧师得把兵器留在那里。
团长室里,死厄的团长德瑞奇·斯汀古路斯正坐在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头,出于兴趣,那张桌子由整块石头雕刻而成。
他显然早在门打开前就已知道有访客要来,于是直到脚步声次第传来时才抬起头来,问道:“尊敬的牧师阁下,这次来访所谓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从厚重的盔甲里传来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交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人员已经选定了。”团长敲了敲桌上的一叠文件,“四位成员,任务成功率都相当不错。”
“仅仅只是成功率而已?”
“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
面对反问,牧师没再开口,从那严严实实的面甲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但那面罩显然也妨碍了情绪的宣泄,牧师迟疑了一下,最终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她有着一头水银般的长发。
“你可要搞清楚。”而她的声音则像是刀锋,“这次任务相当重要。”
“我当然明白。”德瑞奇抬了抬眉,“所以,才‘只’考虑了成功率。”
一阵奇怪的沉默在房间里扩散,德瑞奇能感觉到,眼前人正在两种情绪间挣扎思考。
塞西莉·克拉菲亚,虽不是梵神殿的大祭司,却也算是次席——总而言之,位高权重。
德瑞奇认为,她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
“你选的人……最好和你认为的一样成功率高。”稍后,牧师给出了回答,声音里多少还有些咬牙切齿,“毕竟,这很重要。”
她又强调了一次。
而德瑞奇也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强调。
“这是自然。”他回答道,“这毕竟——是直接来自吾主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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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一行人沉默着行走。他们的斗篷因落下的水滴变得厚重,马蹄践踏在泥泞中,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细长的盒子被裹上防水的油纸,捆上粗绳,挎在队长的马匹上。她的手指敲打着盒子的边缘,像在记录雨的节奏。
距出发后已过了段时间,小队离第一个补给点仍有些距离。因着连日的阴雨与晦暗森林中的薄雾,他们走得实在不快。森林尽头是高大的崖壁,下行的小路逐渐宽阔,坡道连着草地,往北走到缓丘的顶点处便可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洋。四人对眼前的风景无动于衷,只埋头向西,很快到达地图上标注出的村庄。
出于谨慎,血触小队的成员称自己为路过的冒险者,想在这里借宿。或许凭借奈瑞莱斯天生的笑脸,也可能因为他们早已隐去一切与骑士团相关的辨识物,村民们很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交涉顺利进行。
“不管怎样,我是要睡有屋顶有床的房间的。”格林温尼斯说,“得要两间房呢。”
多瑞安看她一眼。
“哈哈,当然啦,我和亲爱的好耶琳一人一间房,你们就在外面守夜吧。”
“……”
“唉,只怕有些难。”奈瑞莱斯回答。她刚同村长谈了几句,村长看起来愁容满面的,她倒没多大反应。
“这村子闹鬼。”
耶琳·奈瑞莱斯微笑着说。
沉默。
过了一会儿,格林温尼斯开口:“可我想睡有屋顶有床的房间。”
“物资也需要补充了。”克莱姆接道。
多瑞安没说话。
最终,奈瑞莱斯下了决断:他们将在这个村子休息一晚。
夜晚很快到来。多雾的海边并没有明确的晨昏的区别,珂旭的光芒触及不到拜克艾厘的天空,珂宁也无能为力;原本就盘旋在空中的阴云变厚变浓,像破败剧院无人管理的幕布。四人简单地用过晚餐,接着就按照骑士团内的军阶高低依次负责警戒。每个人都抓紧时间休息。
异变发生在半夜。
风由陆地赶往海洋,不详的东西混在其中。哀嚎混合着哭泣,死者发出的悔恨在远处响起。格林温尼斯凭借自力醒来,她睁开眼,正巧看见准备发出警告的多瑞安。半精灵灭掉了壁炉中的火,每个人都拿着武器警戒,此时声音正逐渐靠近。
在寂静中,哭嚎声消失片刻。
吱,咯吱——
有东西在挠门。
奈瑞莱斯点点头,下达了行动的许可。克莱姆站起身,无声地走到木门边,他回过头,伸出三根手指开始倒数。精灵(勉强算上半精灵)的视力足够他们在黑暗中看见狸猫人的示意。
克莱姆打开门。
“噗”“噗”。
两把武器扎入“那个东西”,有着波浪般起伏的长剑属于半精灵多瑞安,更短的那把属于纳米兹·格林温尼斯。浅淡发色的精灵借着跳跃的力量将对方钉在地上,短刀刀尖穿透地板。
奈瑞莱斯点燃火折,她看见来人的脸。
“哎呀,这不是吉克吗。”
深棕发色的精灵再次燃起壁炉,柴木的噼啪声响在夜里。
“还真是他。”
格林温尼斯也看见了。她离开前同僚坐在床边,任由短刀扎在地板上。多瑞安站在原地,将武器更用力下压。被钉在地上的鬼魂似乎保留着一丝神智,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双手不停抓挠,似乎想挣脱延续到死后的痛苦。
真是可怜又可悲的死相,半精灵想。
克莱姆锁上门,发出“喀哒”一声。
名叫吉克的男性精灵似乎是被人从身后袭击,他的枕骨处出现了明显的凹陷,下颚、脖子也因为致命一击的力道而错位,无法咬合令他只能喊出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奈瑞莱斯轻微叹一口气,半蹲在吉克面前。鬼魂挣扎得更狠,他似乎将眼前的精灵女性看成了杀害自己的凶手。
“稍微安静一点。”
耶琳·奈瑞莱斯劝诫。她从腰包中取出常用的银针,银针曾受过瑞图宁牧师的祝福,带着善神祝福的锐器毫不留情地刺入吉克眉心,鬼魂张大嘴,发出活人不可听闻的尖啸。
“女、女人……!……痛……目、目标……骑士团……!”
毒使不可置否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生命的延续就是这个样子吗?她忍不住想。看看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长生种该有的美丽?死亡为面容蒙上青灰,对于死的恐惧与遭受的伤口将精灵本来的美貌扭曲,变得滑稽可笑。……即使死后能保留形体,能“持续”,对于耶琳·奈瑞莱斯而言,这样的“永恒”也是无价值的。
——一点都不美丽。
“所以,要怎么处理这家伙呢?”格林温尼斯问,“虽然是他自己不小心被干掉了……”
多瑞安开口:“……他会暴露骑士团成员的身份和位置。”
“宰了比较好。”克莱姆说。
“哎呀,那么这项任务就由你去负责吧?”精灵战士说,“就算你的高贵只有半边,这种小事也应当做得好。”
纳米兹·格林温尼斯将矛头对准多瑞安。在她眼中,一半的人应当对齐全的人有着符合身份的尊敬。半精灵提出了正确的建议,这没错;可半精灵竟敢说要对精灵的尸体不敬,实在该吃些教训。至于克莱姆……为什么要对狸猫有所要求?就算是人类,也不会愚蠢到要求家里的小猫小狗能读书写字吧!血触小队中的另一位精灵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奈瑞莱斯没有就格林温尼斯僭越的发言作出任何点评,她只是微笑地看着多瑞安,这种笑容和她方才将针钉进吉克脑子里时没什么区别。半精灵停顿一会儿,以缓慢的动作将武器拔出,死者雾一般消散,接着窗外响起窸窣声。穿戴面甲的战士追出去。
半精灵在黎明时回到他们借宿的小屋。
“我把尸体烧了,他不会再出现。”
血触小队的队长点点头。队伍中的另外三人在半精灵外出时进行了一番讨论,最终决定即刻启程,继续护送任务。至于那个追着骑士团成员的神秘凶手,据格林温尼斯的说法,“真的来了的话,干掉就好”。
就这样,他们再次踏上旅程。
Tbc.
字数:13555
进行一个战斗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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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502年3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苦水之城”锈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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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在许多人眼里,锈尘已经很难算是一个城市了。它或许曾经辉煌过,有过摩肩接踵的人流和热火朝天的气氛,但现在,它显然已经败落得死气沉沉,不过徒有城市的外壳,内里空空荡荡,只有少量无处可去的流民盗匪在此盘桓。就曼努尔看来,哪怕一些以种植或养殖为产业的小庄园都比它更有生气些。
通常来讲,梵的追随者是不会太在意这类已经衰败了的小地方的。它们没法提供兵员、产出、或者财富,大概率也没有什么战略价值,对军主的征服大业来讲可有可无。那么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除非有特定的任务,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它。
但当死厄骑士团特别派遣的这个小队第一眼看到这个已经衰败了的城市时,倒是没有人抱怨他们不得不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什么乐子都没有”的地方落脚。毕竟,他们已经在荒无人烟的地下洞窟之中连续不断地穿行了十天,并因为这个护送任务要求隐秘,小队规划的路线大多是一些人迹罕至的小道——人迹罕至,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不确定性,他们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还因为得要保证行军速度只能轮换休息。哪怕他们作为军主的士兵有着充足的体力,这十天下来,所有人的精神也已经相当疲惫,急需一张安稳的床铺。锈尘即便再小,这样的一张床它也总是能提供的。
小队做出如此判断倒也不是毫无根由。锈尘的确是个小城,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秩序,但它出现在了战争之神的牧师下发给这个小队的名录上,就说明其中至少已经隐秘地存在了一个骑士团的据点——在那里,身负重要任务的他们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在曼努尔的规划当中,他们应该不引人注目地进入这座城市,可以在这座小城中安稳地休整两天的时间,完成补给,收集下一段路程的情报,视情况规划接下来的路线,然后不引人注目地离开。
这本来不应该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当这座城市出现在补给点的名录上时,后面当然也会跟着相应的讯息。指挥官们给出这份名录是为了让小队能够完成任务,在此基础上,他们当然尽可能会给出所有小队可能需要的正确且详尽的情报。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情况,比如他们决定让一些太过没用的,或是过于不服管教的,或是威胁到上位者地位的,或者单纯看不顺眼的下属和士兵理所当然地消失时,就会给出一份内容似是而非的情报,并在任务的难度上做些手脚,以便让那些人基于错误情报的做出错误判断,从而自然而然地踏进死路。
曼努尔对类似的事情自然不陌生——事实上,在他还不叫曼努尔的时候,他在类似的事情上也是个中高手。因此,他很清楚该如何分辨从上级处得到的信息的真伪,并以此倒推自己到底是被看重还是被放弃。很幸运的是,在供职于死厄骑士团的如此长的时间里,他在上峰眼中的重要性的确在逐渐增加(以一种他有意控制过的缓慢速度),近五年里这样直接收到的情报中也鲜少掺有水分。不过曼努尔一贯小心谨慎,不会因此放松警惕。他依然保持着搜集有关名录上目的地的,除开上级给出的信息之外的情报,并让二者相互印证以求稳妥的习惯。这些事他做得不动声色,哪怕是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艾柏克都没怎么看出端倪:盾矮人只是觉得这个婆婆妈妈的尖耳朵有时候知道的事情莫名其妙的多而已。当然,曼努尔认为这只是因为艾柏克是个驽钝的毛球,脑子里很难放进石头和该怎么用石头将自己打扮得亮闪闪之外的事情,而非自己手段高妙。他一直保持着这种“谦虚的警惕心”,这是他能许多次跳出死局、活到现在的秘诀。
但不得不说,这些额外的信息很多时候是没有用的,至少在寻找骑士团的隐秘据点时没有用。曼努尔知道锈尘原本是个在预言之年代早期由地底矮人建立起来的矿业城市,大约一百五十年前随着矿脉的枯竭渐渐没落;也知道这里有一个地下湖和一条地底裂缝;甚至知道那个湖中的水味道发苦,不能酿酒,以致于嗜酒的矮人在榨干了矿脉之后飞速地抛弃了这座城市——但如果想要找到接头人,以上的情报统统派不上用场。你需要做的只是走进城区,找到那个名录上指定的酒馆,在大堂里说出掩饰得很好、不会被他人察觉到问题的暗语就行了。在名录上的据点接头人应当已经接到过命令,在小队有可能行经的这一段时间里都会整日在酒馆中留人看守,以便接待正确地说出了暗号的那些人。曼努尔的小队进行过这种保密等级的任务,这一次的据说又格外重要,因此就连最新加入的费勒也在前辈的“教导”之下对这一套流程滚瓜烂熟了。
当那间指定的酒馆出现在这个高强度行军了十天的小队面前的时候,即便所有的成员都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这个比较看情况)的士兵,能够在任何时候保持整肃的军容,但曼努尔依然清楚地听见至少两个放松下来的呼气声。这的确让他有些不满——或者说,他在为自己没有机会借题发挥、惩罚他的队员而不满。这是一次隐秘的行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不应该是有着明确等级划分的成建制的战斗小组,那太容易令人联想到鲜血骑士团了。一个松散的,没有明显阶级感的雇佣兵小队或者“冒险者”(在费尔法尔,冒险者和盗贼杀手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很明显)小队是更好的选择。这样的人不论出现在那里都说得通,也能合理地携带精良的武器。于是,曼努尔只好遗憾地放弃这个给部下找不痛快的机会,转而以任谁都能领会的肢体语言示意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暗示实际上应当被理解“去对暗号”的意思。而根据骑士团内部的一些不成文但却被严格奉行着的规则,这个时候总是由资历最浅或是最不重要的那个人第一个进门的——这样如果门后有什么危险,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成员了。要是他不想去,那么队伍中资历更深的人便会亲切地告诉他,他其实并没有这种选择。
费勒是个聪明人,因此不需要这样的教育便无师自通自己该做什么。半精灵游荡者迈着轻巧的步伐飘向了酒馆石制的大门,用力推开门板让它大敞着,微弱的烛光从房间里泄露出来。在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他向着自己的右侧微微偏了偏头,随后又没事人一样地将头转了回去,朝着冷冷清清、几乎可以说空无一人的大堂中高声叫喊:“老板在这儿么?我听说你们这儿有‘腐实酒’。”
曼努尔皱起眉头,艾柏克从原地跳了起来——说不好是出于兴奋还是愤怒,不过一只属于队长的手立刻便挡在了他的面前。卓尔精灵向着费勒之前偏头的方向一瞥,一个梵的变体圣徽浅浅地可在门框不起眼的地方,要开着门才不被遮挡。他立刻认出了那个图案所代表的意义,明白了费勒如此行动的动机,并一反常态地第二个(通常他都认为身份最高的自己应该排在最后)跨过了门槛,快速地审视了一番这间浪费地亮着烛火却根本没有生意的酒馆大堂。
或许是因为时间不对,又或许是因为锈尘的确已经衰败至斯了。通常会被骑士团据点用作接头的酒馆都应该是当地最出名的那个——喧闹嘈杂,没人有余力搞清楚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在做什么,外地人慕名而至、将它作为第一个拜访的地点也很自然,在其中与某些人很快地达成交易也不奇怪——总之该是个适合掩饰许多事的地方,然而这间酒馆却门可罗雀,连老板都没有在呼声之后出现在吧台后面。
但费勒的问句并没有空放。在拉维莱斯和艾柏克一同进入房屋的同时,这个空间当中除了他们之外的唯一的活物,一个藏身在门后的阴影当中、身着斗篷的男性人类,说话了: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这个消息的,半卓尔的小子。”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些恰到好处的笑意,就好像他真的被这个消息逗乐了一样,“这样的小地方怎么会有那种高级品的存货呢?我敢说在这儿生活的八成以上的乡巴佬连‘腐实酒’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无所谓在哪生活,也无所谓乡不乡巴佬。曼努尔在心底冷笑。被问到这句话的人十成十都应该不知道“腐实酒”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但这个男人却把它说得像是真的一样,甚至连语气中都带上了点市侩的暗示,同任何准备出手一些高价商品或者赃物的买卖人推销时的语气没有任何区别。
曼努尔的余光瞥见艾柏克和拉维莱斯互相交换了一个可能只有矮人才懂的眼神,而费勒的手指在向着会给别人带来危险的方向移动。这说明他的队员当中没有蠢人,一个值得高兴的事实,不是么?
虽然他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高兴,不过卓尔精灵还是轻笑了一声,然后满意地见到费勒听懂了自己的暗示,让手指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非夹出什么飞镖刀片之类的东西。在确保不会有人在不恰当的时间里血溅三尺之后,他转向房间里唯一的一个陌生人:“听起来你倒是很清楚。”
“我有幸从贵人那里得到了些‘馈赠’。”阴影中的男人忍不住向前倾了一些,好让烛火微弱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确保所有人都能看见他意味深长的微笑,从而明白刚刚那个句子中“馈赠”这个词实际的含义并不像它的字面意那样光鲜。但实际上,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空无一物、光滑到能够反射烛火的亮光的头顶所吸引了。曼努尔敢打赌,他听见艾柏克在用矮人语幸灾乐祸地小声咕哝着什么,并且很不幸,那句话他听得懂——“无毛的可怜虫”——有一段时间,不会生出胡须的卓尔精灵经常从对方那里得到这个词组的评价,直到盾矮人认识到这对他来讲甚至算不上冒犯为止。
那个人类显然没有精灵那样的听力,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艾柏克的嘲弄。他随手摆弄着放在身边的双手剑,以示自己并非没有一搏之力,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买卖人的语气继续说道:“不知道你们想要多少?我这儿恰好有三瓶,正等着些识货的好人送它们去应该去的地方呢——当然,不能埋没它们的身价。”
男人的目光挨个地打量着骑士团的这个精锐小队,依次评估着他们的实力——就好像双方真的在围绕一种实际并不存在的“腐实酒”进行交易,并以此为基础相互试探一样。这里没有其他的眼睛了,他们本可以放弃这一套冗长的,看起来完全是某种偏门奢侈品交易的讨价还价的暗语对话(这本来是为了掩人耳目,可周围又没有需要掩的耳目),直接快进到最后,一同前往鲜血骑士团在锈尘设置的秘密据点的。
于是,在精灵和游荡者的耳朵都能确定这周围没有他们之外的第六个生物在呼吸之后,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外来的小队和本地的接头人打了招呼——不包含自我介绍的环节——之后,男人便站起身,将大剑背回背上,提了一盏灯,准备履行自己的职责带路。刚刚完成了高强度行军的骑士团小队对此自然十分欢迎,毫无疑义地跟在了男人的身后离开了酒馆——并且确保各自的武器都在随时可以出击的位置上。
酒馆门框上被匆匆刻下的变体圣徽并不是“接头地点”的标志,而是“据点废弃”的含义,因此,费勒进门后所说出的暗语也是错误的——正确的暗语口口相传,只有负责任务的队长和接头人本人知道;而错误的暗语被写在纸上,发放给接头人和队伍的每个人,真正相关的人当然清楚它是假的,但那些有目的地夺取了这些纸片的人不会知道。这是死厄骑士团在进行保密任务时的一贯做法。显然,有人设法找到了军主的追随者在此地设立的隐秘据点,并很可能杀死或控制了据点里的所有人,然后在此地守株待兔,等着近来唯一可能经过此地、寻求据点补给的小队抵达锈尘。
这显然是一个针对他们的,精心设计的埋伏。曼努尔如此判断。
不论计划或主使这件事的人是谁,他们都计划得很好,只可惜,还不够好——不然他们就会成功的。
一个临时被凑成,且明显各怀鬼胎的队伍自离开酒馆之后便向着偏僻的小路钻去。如果死厄骑士团的精锐小队不是在此之前就已经确定对方必然有所图谋的话,那么其实这倒不是很奇怪的事:一个秘密的据点当然需要掩人耳目,不是设立在偏僻得难以寻找的地方,就是因为各种原因容易被忽略的地方。更何况,锈尘没有一个足够强有力的声音站在权力的顶端,这直接导致了它的势力环境难以在一时半晌中被理顺——对军主的精兵来讲,不过是些不能入眼的武装团体之间的割据制衡罢了,作为过路者的小队并不需要过多在意它们。但这些事情让冲突与谋杀变得稀松平常,城镇的窄巷当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甚至于在路上,他们亲耳听见了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惊呼、皮肉被割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汩汩的流血声与嘶哑的挣扎呻吟,混杂着一些带着快意的兴奋低语。
对在场的五个人来讲,一场恰巧发生在附近的谋杀并不止于让他们停下脚步,甚至费勒都没有停下与领路的人类交谈(一些技巧性地从他的嘴里套出更多线索的尝试)。或许出于看热闹的心态,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对事情的参与者、缘由与结果有些好奇,但在血腥味逸散到巷子外头之前,他们已经离开了,并且将会在十分钟之内忘记这件连插曲都算不上的小事。但这个外来的小队对于现状却是是有些不满的,这主要来源于领路人手中提着的灯盏——外面加了罩子,令它的光芒不会在黑暗中传出太远,只能照亮持灯者本人面前的一小块地方,但那在地底居民的眼中也是足够醒目的信号:火光与它散发出的高文令银鹭的男人无异于一块行走的招牌,这也让他与死厄骑士团完全由地底种族组成的小队之间“合理”地与他间隔了相当一段距离,每个人都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地躲藏在阴影中。
“请不必那样警惕。”男人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劝说,“这是在城市当中,‘锈尘’的这一侧几乎已经是我们的地盘了。暗处的那些眼睛只会认为各位是我的‘客人’,他们没有那个胆子前来冒犯。”
“或许是这样吧。”曼努尔不置可否,“但还请原谅,时刻保持警惕是职业习惯。”
那个男人也并不坚持,只是耸了耸肩:“如果这让诸位更加自在些的话,好吧。”
人类。卓尔精灵在心底不屑地嗤笑。寿命短暂,头脑愚蠢(大多还自以为聪明),躯壳庞大而笨重,力量上又没有多么值得称道,最重要的是,即便移居地底无数个世代,他们依然没有进化出黑暗视觉。在地底世界全然无光的黑暗里,灯火这种暴露自身的害物对他们来说竟然是必需品,如果没有这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跟瞎子没有两样。毫无疑问,这是个低下的种族。当然,与卓尔精灵相比,就连他们在地上的那些白皮表亲都不够好,但人类在他们的评分标准里是尤其低下的。具体来讲,在曼努尔出身的城市当中,人类这个种族甚至连成为奴隶的机会都几乎没有——怎么会有人花费资源喂养一群根本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呢?或许其中有少许能凭借出色的外表幸运地成为某位地位足够的大人一时兴起的玩物(曼努尔不止一次恶毒地猜测费勒就是因为类似的“娱乐”而出生的,他的体内留着连奴隶都不配称为的种族的血,因此不管有着多么高贵的母系,也不过是个低贱的杂种),但绝大部分甚至连成为礼神的祭品都不够格,放进角斗场中又因过于孱弱而只会令女士们扫兴,因此只会被不动声色地“处理”掉。
虽如此,但曼努尔并没有产生小觑这样一个人类战士的想法——鄙夷是一回事,因此而大意最终丢掉性命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很清楚,正是因为人类是如此的低贱弱小,甚至比需要借助光源才能获得绝大部分地底种族天生就有的视野(甚至还要狭窄且模糊),这种带来极大劣势的种族性反而证明,那些有能力行走在地底世界并且看来过得不错的人类必定有足够抵消这种劣势的过人之处:或许是足够多谋诡诈,或许是力量(各种意义上的)过人,甚至于二者兼备。曼努尔尚且无法判断这个为他们领路的男人属于哪一种,不过他是惯于做最坏的打算的。况且,这个男人被派来独自直接与死厄骑士团的一个小队接触,卓尔精灵据此认为,首先假定他武技高超应当不会是错误的选择。
那么,这个一会儿可以扔给艾柏克。他愉快地想。如果那个毛球能因此而永远消失就再好不过了。他知道这大概率是奢望,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的话,他也不会介意抓着矮人竟然在一个人类那里翻船了这一点来大肆嘲笑对方或者对方的尸体的。
这支队伍沿着锈尘破败的道路不断前进。外来者们很快发现,他们正在城市相对偏僻的区域当中穿行,并且似乎总是避开那些相对更繁华些,也就是有更多人出没的地段。这几乎可以说是“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明示了。对于死厄骑士团的成员们来讲,现在仅剩下的两个问题只在于对方将战场选在了何处,以及敌人的数量又有几何。
曼努尔当然会希望情势一直处在他的掌控中,意思是说,他会尽可能避免深入一些明显对他们不利的地形,也希望能保全至少一条撤离用的道路,以期在形势不妙时尽可能减少损失。他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小队会在接下来的冲突中落败。当然,他更加希望的是在尘埃落定时,是他们将这些不知好歹的埋伏者一网打尽——全都杀掉、夺回据点是差强人意的结果;若是能在战斗胜利、夺回据点的基础上留下敌人中的一些活口,进而搞清楚对方机关算尽地设置这样一桩阴谋的理由自然更好。
不需要言语上的沟通,曼努尔便清楚,他的队员们也都抱着类似的打算:这个小队中没有太过愚蠢的人,也没有畏惧争斗的胆小鬼。或许曾经有过,毕竟神祇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麾下没有草包,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得很快:对于仅是一个小队队长的卓尔精灵来讲,确保和他一同行动的三五个人里没有实力或者脑子太差劲的人并不很难,反正下一个新兵总会比见了艾瑞克的这个更机灵。
费勒的确要比他的前任更机灵些。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没法从这个人类的口中挖出更多情报之后,他就打着哈哈减少了自己说话的频率,将话题的主导权扔给了他们的队长。曼努尔在平时对上下级关系之类的事锱铢必较,但在涉及到作战时却令人惊讶地好说话。卓尔精灵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话头,询问起据点周边的形势、可否有需要注意的关键问题一类,许多单独执行任务的行动小组的队长都会关心的事情,一点没让事情显得突兀。而至于半卓尔游荡者,则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自己隐没进了队尾的黑暗当中,就好像其实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
除开费勒,两位矮人也在步伐变动之间并了排,不动声色地警惕着道路两侧的黑暗。艾柏克是不依靠武器作战的野蛮人,因此只要绷紧精神,就可以说随时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拉维莱斯惯用的兵刃是双手大剑,相对而言,她在想要拔出背在背后的武器时与他人相比要慢上一拍,但作为一个熟稔各种形式战斗的匠人,她也并不是没有携带一些能够快速应对突发状况的小东西。至于曼努尔,虽然他的步幅和速度都没有改变,但也在其他人的一系列变动中自然地走在了整个小队的最前方,恰巧踏在引路人手中被遮挡过的灯光模糊的边界上。现在,这个队首的位置倒与他的权威或者地位毫无关系了:他走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是队伍中的前锋。
带路的男人对于自己背后的情况似乎一无所知,看起来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些人已经在沉默中构筑起了作战用的队形,依然用愉快的语气向他们介绍附近的标志性地形:“前面不远处就是我提过的地底裂缝。据说曾经有人在这儿开过矿,很多很多人,然后因此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儿……不过周边的房屋和裂缝上的桥梁倒是留了下来,就算矿脉已经枯竭了,也一直在使用。”
“那一定是座很老的桥。”拉维莱斯心不在焉地顺口应和。
“确实,它有些年头了。”男人说,“那不过是为了开矿而做的临时工事,矿脉枯竭以来又过了这样久的时间,它合该早就该朽烂掉。但人们早已经习惯了在裂缝之上穿越,这能省下不少路程,所以后来即便没人从这里下井,常住在这儿的人们也会定期翻新它。”
说话间,那座桥便已经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确实如引路人所说的那样,它在灯火的微光之下看起来有明显的翻新痕迹:那是座索桥,该是护栏的位置上敷衍地系着两条聊胜于无的绳索。大约可供三个人并排前行的桥面上铺设着的不是石板,而是一些由大型蕈类坚硬的茎干切削而成的蕈板。其中的一些已经快要朽烂了,另一些显得相对较新,但至少这样一眼看上去,它的样子不怎么牢靠,却依然能容人通过——虽然当一个人站上去的时候绝不会真的和别人并排前行,也会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在桥中间的位置上。
“来吧。”带路的男人第一个登了上去,“这桥从前能承载整车整车的矿石呢,不至于连咱们几个的重量都撑不住。”
从他坦然地踩上那些蕈板,让整座索桥都因为加诸其上的重量颤抖起来的举动来看,这话大概是真的,但从曼努尔开始,他以及他身后的人没有一个再向前迈步的。
艾柏克从自己茂盛的胡须当中发出了一声带着讽刺意义的气音:“是啊,桥的确是好桥。”
因为这句话,男人意识到他与自己带领的那些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大了。他有些困惑地转过身来,让手中的灯光照向军主的战士们:“有什么问题吗?我保证,这桥肯定结实。我常见有些买卖人论车运货时也走这桥呢,最近的一趟就是这个月的事。”
“啊,可能问题就在于,”曼努尔没有向前,而是将自己的手臂搭上了战锤的柄,“这座桥即使过了这样长的时间,也依然结实得可以供一些人在上面打斗。”
“哈哈哈哈……”带路的男人大笑,情绪上好像没听出卓尔精灵的话里带刺一般,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隐含的意思则完全相反。
“的确,任谁都看得出这样一个横亘在地底裂缝上的飘忽的索桥是个打伏击战的好地方。”那一丁点虚假的友善从他的脸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适合他面相的凶狠神色,“谁都看得出——所以我们选定的战场其实在桥头的路口!”
话音未落时,男人手上的灯光便突兀地熄灭——即便是能够在纯粹的黑暗中视物的地底种族,在适应了有光的环境后,也并不能立即切换回黑暗视觉。普遍来讲,这需要大约一两个个呼吸左右的适应,而这样短的的时间里或许已经容许一些足够重要的事情迅速地发生了。
男人扔掉了已经熄灭了的灯,拔出自己的武器,飞快地向前冲刺——这三个动作几乎发生在同时。他的动作又快又轻巧,发出的声音被掩盖在灯具落地的响声之下,叫人没法判断他现在的位置。的确,在光源消失之后,作为人类的他同样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并不代表他不能战斗:他之所以能以人类的身份在地下世界杀出一席之地,依靠的就是这个。他有充足的把握能在对面任何一人的眼睛适应光线的变化之前砍掉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卓尔精灵的脑袋;与此同时,他其他的三个同伴在灯光熄灭时就会从藏身处一跃而出,迅速地接近战场。因此,等到那些人的眼睛适应了无光的黑暗之后,场面就会变成四对三,而这是对他们有利的。
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所计划的那样发展。
就在他高举起双手剑,朝着自己在心底反复计算过的方位用力挥动武器,并忍不住在嘴角露出得胜的微笑时,陡然间,男人错觉自己面前正摆着一面不大对劲的镜子:他的敌人,那个领头的卓尔精灵黝黑的面孔上竟然也显露出了非常相似的神情——这不对劲!不是猎物情绪上的问题,而是他此时此刻根本不应该看得见任何东西!
电光石火之间,男人手中的兵刃便已经在一声巨响中撞上了什么监视的东西,而非他原本认为会砍中的脆弱的脖颈。更糟糕的是,他挥动大剑时所用的力气可能只有很少一部分被消耗掉了,其余的都原样反震回到他的手中,震得他虎口发麻。对手迅速而准确的应对令他感到惊讶与懊丧,但一个老练的战士所拥有的素养让他在思考之前就做出了下一步的应对:努力抓紧手中的剑,向着反方向用力,收回它;与此同时还得向后撤步,好让自己回到安全距离上。
战士的本能反应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一命:兵刃相击的巨响还未消散,卓尔左手中的盾牌便不着痕迹地倾斜了一个角度——若人类战士没有立刻收势并调整重心,他的身体就会在对方的带动下自然地进一步向前倾斜,最后,他的脑袋就会正好借助敌人右手挥来的战锤——他后撤的动作非常及时,刚巧险而又险地让战锤从自己的面前忽地掠过。男人据此判断这个卓尔的力气恐怕不是一般的大,因为他确定自己没被对手碰到一分一毫,但那只普通大小的战锤带起的罡风依然剐得他面上生疼。
若是真的与那只战锤亲密接触了,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到时候恐怕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没法仅凭地上的一滩红白交杂的碎肉脑浆和自己联系起来啦!男人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同时稳住了自己的重心——这没花掉比一次呼吸更多的时间——然后终于看清了,那个卓尔身边浮着一个小小的光球:黑暗精灵的天赋能力。人类战士不满地咋舌。他是知道这种尝试的,毕竟在费尔法尔,一个行走在外、靠刀剑讨生活的人不可能不和卓尔打交道,而这个种族中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天生就会耍弄这种戏法。但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没有用这种策略成功地干掉过其他的卓尔精灵……这次他只能自认倒霉,谁叫他碰上了一个反应迅捷的硬点子呢。
“光的把戏。”男性的卓尔战士——曼努尔甚至在防守反击之后还有余力动作花哨地抛接了一次自己的战锤,出口的句子里带着冷酷的笑意,“太不幸了,这样的花招我也常玩。”
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这个精灵能在灯火熄灭之后立刻点亮了天赋赠予他的小光球,且让它微弱的光又柔和地恰好好处,不至于刺伤习惯了灯光之后的地底种族的眼睛,同时也令他们免去了切换视界的延迟。人类战士如此思考。他一击不中,却并不气馁:“或许你很机灵,但又能如何呢?任谁都知道死厄骑士团擅长偷袭与暗杀,但现在你们被困在这里,可没处躲藏呀!”
人类战士的话是正确的。就在刚刚它与曼努尔的一次交锋里,伏击者的同伴便从周边的藏身处现了身,并且迅速地抵达了战场;在他们相互交谈这两句话的时间里,包围圈又进一步地缩紧了。
但是不太对劲。人类战士想。他很少见到有什么人在陷入这样的包围圈中时还能面带微笑、态度闲适的。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他根本就没见过在这样堪称绝境的状况之下情绪依然平稳得如此自然的猎物。的确,他最开始的一击没能取得预定的战国,敌人没有产生减员,可在双方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从人员配置的结构上来讲,明显是他所在的这个小队更加合理:他们有两个能够进行近距离压制的战士,一个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弓手,甚至还有一个牧师;而他的敌人呢?他之前就已经仔细地观察过了,这些人里明显没有负责远程攻击的角色,从装备来看,也不大像是有牧师——这种编制内牧师总是会将自己打扮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军主的追随者——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据说死厄骑士团麾下平均每四个人里就有……等等,四个人?
与他几乎同时产生了这个疑惑,并且还愚蠢地叫喊出声的是他们的弓手:“他们刚刚还有四个人的!那个半卓尔不见了!我没看见他去了哪里!”
曼努尔的小队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自己的对手留下详细思考的时间——不然呢?自杀吗?熟稔所谓“光的把戏”的并不仅仅时卓尔精灵自己,在领路的男人掐灭了灯火的几乎同时,费勒的潜行就接着那一瞬间降临的黑暗开始了。死厄骑士团擅长偷袭与暗杀,而这一个游荡者的本事又是个中翘楚。恰巧,曼努尔,仅在作战时,又是个很宽松的队长,只要半卓尔最后能够带来分量足够的战果,那么他就可以完全不关心在其他人战斗的过程里,他小队中最新的一个成员到底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与此同时,队伍中剩下的三个人不得不在短时间里同时面对四个对手:曼努尔面前的人类战士;急匆匆地封锁了他们退路的侏儒长枪手(说实话,这看起来挺滑稽的);好整以暇、闲庭信步地让自己与前两者组成夹角之势,意图将军主的士兵关进这三角形牢笼中的卓尔女性;以及一个藏在暗处,只能确定大概方位与距离的弓手——同时也是一个会在隐蔽过程里主动说话、暴露自己位置的蠢货。
死厄骑士团的成员们并不畏惧眼下的少许劣势——他们遇见过更糟糕的,只比对手少一个人这种情况想要排上号还远得很。或许他们因为埋伏、奇袭与暗杀在这个世界当中声名远播,但要知道,他们依然是一支军队,而军队总是要正面攻坚的。
没人搞明白小队里的成员们是如何默契地选定自己的对手的,或许只有那个卓尔女性稍微看出了一点端倪:曼努尔在刚刚抛接战锤的空档里飞快地做了个手势,而那就是指令(不是卓尔的手语,或许是他们自创的另一套手势)。一个简短而模糊,因为角度原因只被传递给了女性矮人的指令。但包围圈中的三个人又的确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卓尔男性向前往人类战士那儿奔去;没带武器的男性矮人大吼着回身冲向了侏儒长枪手;女性的爱人抽出了自己背后的双手剑,却没有向明面上的最后一个敌人冲去,而是借着其他两个同伴的进攻造成的空档敏捷地掏出了包围圈,迅速地融入了阴影当中。
曼努尔的手势很简单,发布给拉维莱斯的命令也很简单:解决远程攻击。
这本来只是意味着她需要在战斗中分神进行一定的警戒,毕竟当时,他们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弓手存在。不过当敌人蠢到会暴露自己时,矮人剑客也并不介意为费尔法尔住民平均智商的提高尽一份绵薄之力。她一边凭记忆分辨刚刚那句惊呼的来向,一边提防着空闲的敌人从远处向她发动攻击,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不必操心敌对的黑暗精灵了:女性的惊呼声显示已经有个“看不见的朋友”对她进行了一番招待。拉维莱斯也不认为另外的两个战士能迅速地摆脱艾柏克或者曼努尔的纠缠,这纠缠倒是可能很快地结束他们悲惨而又不值一提的一生。
女性矮人将要面对的弓手很明显经验不足,这从刚刚他在隐蔽状态中大喊大叫着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就能看出来。非常可惜的是他还没有蠢到家,在拉维莱斯将目标转向此处时,他已经尽可能地弥补了这个错误。剑客很遗憾地发现声源地的所有掩体之后都已经空无一人,而附近还有不计其数被废弃的颓败楼宇,其中类似的、临街且视野不错的房间可能有十几个。
这让拉维莱斯有些烦躁,因为她并不耐烦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和这个弓手捉迷藏。于是她干脆在街道正中,毫无遮挡的地方听不,再也不移动,就这样安静地等待对手先攻。
她没有等待很久的时间:就在几个呼吸之后的不远处,曼努尔与艾柏克的方向传来了钢铁断裂的脆响以及属于那个人类男性的怒吼声——一定是曼努尔的战锤击断了人类战士的双手剑吧。他们的队长总会向着令人不齿但却足够有效的位置挥动武器,在情况合适时破坏敌手的兵刃一直是他相当喜欢采用的策略。这个声音不但让拉维莱斯确认了那边的战斗应该会很快地结束,也显然令躲藏在附近的弓手焦躁起来了。
剑客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她过人的聪敏感官在此之后很快便捕捉到了弓弦微弱的颤动声。她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地转身,剑刃正巧迎上了破空而来的箭矢——这一手听声辨位的出色功夫便是卓尔队长总叫她来警惕并处理远程兵种的原因。她在格开箭矢之后没有停止动作,而是紧盯着它的来向,朝着那个区域飞奔而去。这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虚张声势:一支箭只能让拉维莱斯锁定一个大概的范围,比单纯的声音稍微更精确一点,但那个范围之内仍然有两三个窗口和一个大到可以藏人的杂物堆。
非常可惜的是,这个弓手明显的经验不足(而这就是拉维莱斯虚张声势的目的)。他在这里犯了继高声讲话之后的第二个错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未完全暴露,而是惊慌地、在敌人的目光明显依旧锁定着他的方向时试图转移阵地。他的确有一些努力和一些幸运,成功地让自己的绝大部分避开了敌人的眼睛和耳朵,但在虹彩女神并不怎么垂青这个黑暗的地底世界的情况下,结果依旧残酷:女性矮人的目光清楚地捕捉到了弓手的行动所带出的黑影。
另一边,抓住机会击碎了人类战士的双手剑之后,曼努尔令人疑惑地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在战场上错了一步,插入了侏儒与盾矮人之间的战斗:他用盾牌轻松地拨开了长枪手的攻击,在此之后,又转身用膝盖将艾柏克向着那个失去了绝大部分武器的男人顶(或者说,踢)了过去:“去搞定那个,要活的。”他这样说——因为艾柏克是个不使用武器的野蛮人,所以通常来讲,当这个队伍需要活口时,都是他来负责抓的。曼努尔对此的解释是刀剑无眼,赤手空拳的人想必比较好操作。
盾矮人从自己茂盛的毛发当中恶狠狠地剜了卓尔一眼,才忿忿地向着另一边冲去。毫无疑问的,今天这件事也被他“记在账上”了,但眼下,还是“工作”比较重要。人类男性失去了双手剑的一大半,现在,他手中的武器从刀刃的长度上来讲或许并不比一把长匕首好到哪去,用起来更是处处掣肘。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想要放弃他,也没想要逃走——或许他认为面对一个身高只有他三分之二且手无寸铁的矮人,这样的兵器于他来讲也足以应付。但他没有料到,或许说正常人都料不到,艾柏克,一个盾矮人,竟然选择野蛮人作为自己的战职。这个误判对于人类来讲是致命的:不论哪种矮人本身都以力量见长,野蛮人,即便不讨论狂暴状态,都是能够提升力量的职业,两相叠加,就使得艾柏克在冲锋时很难被阻挡。另外,他相对低矮的身高意味着他有着同样相对低矮的重心,与这样一个人贴身肉搏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人类战士没什么选择。断剑的攻击半径乏善可陈,因此他不得不让对手接近到一个危险的距离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艾柏克就已经冲进了他的怀里——人类战士想用手中的残刃刺伤或是割伤他,可在那之前,矮人便抓住了他对方的手腕,叫他没法用那柄家伙事儿伤害自己。紧接着,艾柏克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敌人的腰带,在对手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发出一声大吼,竟然把这个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强壮人类从地面上举了起来,然后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就在人类战士惨呼出声的几乎同时,曼努尔对面的侏儒长枪手同样也有含混的悲鸣发出。从武器的攻击距离和范围上来讲,显然是持有长枪的侏儒占优,但在经验和诡诈上,卓尔的胜出则是毫无疑问的。在他自己看来,这场战斗甚至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悬念或者高光时刻,就只是普通地卖个破绽,普通地扔下战锤、控制住对方的武器,对方没有立刻放弃自己的长枪,于是他用空着的左手普通地挥盾,普通地正中了对方的面孔(真可惜,但谁叫他那么矮呢?),在对方晕过去之后普通地倒转对方的武器顺手补了个刀。
他在结束了战斗、转回身去的时候,人类战士的呻吟声还没有停止:艾柏克正整个人都骑在对方的身上,向他饱以老拳,而那截断掉的双手剑已经飞到了他自己绝对够不到的地方。这个男人虽然有把子力气,但在盾矮人的面前完全不够看,只能被这样压制着不得翻身。曼努尔评估了一番,认为人类是不可能翻起什么浪来了,但真要让他乖乖听话,恐怕还得花上一点时间。于是,他捡起自己的战锤,准备看看拉维莱斯那一边的方向,却只听见一声拉长了的、逐渐向下落去,还带着回音的惨嚎。
不是女人的声音,那么肯定是那个愚蠢的弓手。接下来,就等费勒重新出现,这场战斗就结束了——而这肯定不会花很久。曼努尔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有点意兴阑珊:他本以为能大费周章地设计这样一个埋伏的敌人至少应该是盘菜,但结果连个开胃冷盘都算不上。实在是令人扫兴。
就如他所预测的那样,在收起了剑的拉维莱斯从稍远的地方归队时,费勒再次谄笑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长官,我的好队长。”他甜蜜地说,就好像正在哄自己喜怒无常的情人,“您一定得看看这个。”
-TBC-
Vol.200「地底」《四十八根肋骨》
作者:夏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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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斯科特站在裘巴罗宫殿的大门前,想起十二年以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这座四百年历史的建筑物前,和兰度一起拜访库拉雷德教授。
有轨电车的打铃声远远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斯科特眯起眼睛确定天色,昏黄的太阳只剩下一小个半圆,如同贴在地平线上的一张纸片。这次斯科特独自一人来拜访昔日的老师,教授的回信十分亲切,并且表示“裘巴罗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信上就是这么写的。斯科特走近门前,敲了三下。短暂的平静后,大门缓缓拉开,门后无人,只有昏暗的长长走廊。
“进来吧。”黑暗中有声音传来,如同遥远的回声。
三百余根蜡烛逐次亮起,伴随着玻璃装饰品熠熠生辉,照亮整条长廊。走廊尽头站着一位西装老者,拄着手杖,和斯科特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老师。”斯科特侧身行礼,“感谢您给我回信。”
“去读书厅谈吧。”
库拉雷德教授摆摆手,不等回话就转身走开。斯科特连忙快步跟上,身后的大门随之关闭,等斯科特穿过走廊赶到老者身边,身后燃烧着的蜡烛也一齐熄灭,只留老者周围还有烛火摇曳。那些精美的装饰品和杰出的雕塑再次回到黑暗的怀抱。
“听说老师已经不再教民俗传说相关的课了?”
“真心学的没有,一个个别有用心,不教也罢。”教授外表虽有老态,其实健步如飞,斯科特落后一步紧紧跟住,“不过毕业多年的学生,突然又好学起来。还愿意特地回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我也不介意重新翻翻档案。”
两人走到大厅门前停住,库拉雷德教授用手杖一拍门槛,大厅内顿时明亮起来:“你先进去,随意找个位置,无聊翻翻里面的书,我马上过来。”
说罢教授转身就走,斯科特熟悉教授性格,也不奇怪,抬脚进了读书厅。
裘巴罗宫作为前代王国的遗产,几乎可以算得上国宝。按库拉雷德教授所说,他花费了极大的价码换来了这座宫殿一百年的租期,当代政府财政拮据,似乎也没有拒绝这份交易的底气。教授在宫殿至少居住了二十年,对原来的王家宫殿随心改换配置,比如宴会厅就被改成了读书厅。
读书厅原本是足以宴请百人的大厅,如今则如同图书馆一样摆放了大量书架,书架中各式书籍排布,与图书馆的差别在于这座私人图书馆全凭主人的心意摆放,因此哪本书籍放在何处,恐怕只有教授自己知道。
与斯科特记忆里不同的是,读书厅里的书架似乎少了,正中改为放置一张长桌,周围许多书籍宗卷堆放。不难想见当读书厅的主人坐在桌子前办公时,就会如同置身于书籍的海洋,无论望向何处,所见的都只会是一样东西。显然教授在这些年又想到了一种新的更合自己心意的摆设。
长桌上同样也摆放了许多书籍,此外还有数件小雕饰雕塑之类的物件,以及一副版画。
那副版画吸引了斯科特的注意。一颗浩瀚的深色圆球几乎占据了版画的全部,圆形正中以明亮颜色还画着一个小球,是整幅画最吸引人的一点,自小球处四散开来无数线条,如同圆球中的管道。其余空余部分只画一种小人,通体黑色,也没有丝毫装饰,只有类似的明亮线条串联起他们。黑色小人全员做出俯拜姿势,尽管画得抽象,但仍能和斯科特记忆中的那个姿态重合。
“像不像你在信中提及的那个生物。”教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不等斯科特回头,他已经穿过书海,走到了自己的书桌前。
斯科特急于提问,老人却好整以暇,示意斯科特随意坐,自己先一步坐进了那把大椅子上,把揣在怀里的文件夹放到桌子上。
斯科特环顾四周,终于在一丛《光明和谐》和另一丛《虔诚:九十五条改革》书籍之间找到了一把小凳子。斯科特理正衣襟坐下,盯着自己的老师。
“这是尼格什人的画,记录了他们的一些传说故事。”
斯科特在脑海里翻找记忆,庆幸自己没有把学过的东西全部还给老师,“北洲的落后民族,也能画出这样的版画吗?”
“这是鲁克教士临摹下来的,原画在北洲荒原的某处,被画在一座巨石上。尼格什人在巨石上记录,画出的画只会比你看到的这副更宏大。”
“尼格什人,想必就是画上的这些小人。”
“不,这些黑色小人被尼格什人称作‘暗者’,是他们崇拜的对象。尼格什人认为暗者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早的生命。”
“唯有第一束光是一切的初始,万物都在祂之下诞生。”斯科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口,毕竟相似的话他已经说了无数遍了。
库拉雷德教授连正眼都没看斯科特,只是翻开文件夹,翻检里面的纸张,一时间读书厅里安静得可怕,末了教授抬头说道:“神学学得不错。”
“抱歉,老师。”斯科特感觉此时尴尬得要命,但他该问的还是得问,“先不论尼格什人的那些传说,所谓暗者,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吗?还是说不过是土著的臆想?”
“根据鲁克教士的记录,暗者永远生活在地底之下,尼格什人通过寻找大地上的洞口与暗者交流,只有那些可以直通地下万里的地洞才能做到。”
“地下万里?何其荒谬。”
“不过尼格什人记录的暗者形象确实和你在信中描述的相像。漆黑身躯,体表不时流淌而过的光,以及洞穴深处的闪烁。你最近跑去北洲了吗,斯科特?”
“不,我一直随军队驻扎在中洲。”斯科特也不确定自己的老师会不会相信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事实上,我就是在城里见到那个生物。”
“城里?在这里?”
“我是在给兰度扫墓的时候,在墓地里见到的。”斯科特站起身来,两只手无意识的绞在一起。头顶熔石灯打下阴影,耳边似乎又听见了那一晚夜枭暗哑的嘶叫。
兰度是斯科特同学院的好友,也曾是学院最优秀的学员之一,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成为最优秀的民俗学家。斯科特不止一次和兰度一起策划他们的环球之旅,尽管专业不同,二人都对各地神话研究有着极大兴趣,进而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如果不是兰度英年早逝——斯科特尽量不让自己想起那个雨天。斯科特为友人送上最后的悼词,将一枚遥远东方国度云国的镜子放在死者的胸口,兰度对东方的文化尤为着迷,这件小手工艺品作为最后的纪念正合适。
自那以后,斯科特就时不时来看望兰度,直到毕业,直到斯科特参军也没有改变。每次从殖民地回国,斯科特都会去。殖民地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在枪林弹雨中,在异族邪异的法术和那些可怖的怪物面前,斯科特从不退缩,他相信自己的勇气有一份属于兰度,他们过去研究中的一部分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时,斯科特确信自己的热情不会因那骇人的杀戮而熄灭。每次斯科特带给兰度的礼物,就是他在世界各地的所见所闻。当然,斯科特下意识地不去谈及战争,只有战争,从来千篇一律,不值一提。
上个月,斯科特坐在墓地的草丛间,背靠着兰度的墓碑,正在描述阿袄利的青群,曾经他们以为青群是指阿袄利人的战士,因为阿袄利人藏于林中,故而得名青群。现在斯科特知道了青群也指一种小体型的亚龙种,不过巴掌大的小龙成群的在林间无声飞舞,比飞鸟飞虫更为灵活,犹如翠绿叶片起伏不落,聚如潮升,散若花开。
就在斯科特正讲到兴头上时,突然意识到除了自己和吵闹的夜枭外,还有第三种声音。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叩击声,但没有门板受到敲击的那种清脆声,更像是落在泥土上的沉闷声响。斯科特俯身贴耳到地上,声音果然变得更为清晰,还伴随泥土滑落的声音。此时就连夜枭也停了声,斯科特明白自己该去把守墓人喊来,他不想逞无谓之勇。然而当斯科特起身迈步,却一脚踏空。不知何时在平整的地上出现了一个地洞,斯科特正巧一脚踏入。尽管这个洞不大,宽度正好卡住了斯科特的大腿,深度却不知多少,斯科特只觉得自己的腿探入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虚空中,连周围本该存在的泥土都感受不到。斯科特奋力挣扎,才板正姿势,将自己的腿从地洞中慢慢拖出。
遥远的东方有一个词叫“盛情难却”,就在斯科特的腿彻底离开地洞的时候,地下突然窜出一只手臂,紧紧地握住了斯科特的腿。伴随着惨叫斯科特扑倒在地,尽管那个洞口不像是能塞下一个人,但当那只手坚定,不容置疑地拉动着斯科特一百六十斤的躯体时,斯科特不受控制地想象到自己被强行拉进那个洞穴的场景,他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不顾会伤到自己的风险,朝着洞穴开枪。两枪之后又是两枪,一切都平静了下来。那只手像从没有出现过那样消失了,却在斯科特脑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映像。那只漆黑的手——不是那种吸收一切颜色的黑色,其上流淌着光的粒子。
“我对守墓人和警察说了个谎,跟他们说可能是个亡灵法师在打墓地里尸体的主意。”斯科特脸色惨白,没有意识到自己快把袖口拧成一团抹布,“说实话他们也不会相信。”
“我在家里做了三天噩梦,慢慢缓了过来,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就返回了部队。两天后我们接到命令,去布坦平叛。我正好想远离一切,求之不得早点离开。”
一旦回忆起来,过去的恐惧就挥之不去,斯科特死死盯着大厅角落那片昏暗的阴影,好像从中会跳出什么东西一样。
“那东西一直跟着我,那个地洞跟着我,我们在布坦平叛,之后赶到希德,这一个月我到哪里地洞就出现在哪里。在没有人注意得到的地方,只有我注意得到的地方。”
斯科特两手撑住脸,深深的吸气。此前的镇定不过是伪装,这位年轻的学者,资深的战士所承受的,远远超过常人第一次见到异怪时的那种恐惧,更像是从很久以前就追赶着的幽灵抓住了他。
“斯科特,你要撑住。不要逃避,去面对。”老人的声音将斯科特从幻觉中拉回了现实。
“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见您,老师。子弹对那个东西没有,法术也一样。我需要更多的资料,想办法摆脱那个东西。”
“遗憾的是,我手上的资料恐怕不能帮你更多。”库拉雷多教授把文件夹转向斯科特这边,递了过去。
果然,除了那幅版画和对暗者的描述,剩下的都是那位鲁克教士对尼格什人落后生活和祭祀方式的批判。这位骄傲的教士显然也没有俯下身子和落后民族交流的打算。
“任何有关的资料都好,教授。任何资料都会有帮助的。”斯科特有种预感,那个地洞不会就这么沉默下去,暗者迟早会有动作的。
“好吧,年轻人。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也讲一个故事作为回报吧。这个故事绝不能有任何书面的记录,因为故事讲述的和人们所知的真相相差太过遥远,只会被视作疯言疯语。你坚持要听吗?”
故事本就是过去经验的结合,无论其环境和内容如何变化,总能帮人们窥见过去的只鳞片羽。斯科特点点头,渴望能从中抓住救命的稻草。
教授敲敲桌子,整座大厅的灯缓缓熄灭,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当库拉雷多再次开口时,语调与之前大不一样,庄严而肃穆:“这个故事只能在黑暗中讲述,因为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们最初就是生活在这样的黑暗里。”
暗者是世上最古老的种族,比暗者更古老的是最初的星球,包裹一切的巨星。而这世上只有一样事物比巨星更加古老,那就是万物之母,最初的光,一切光与热都出自她。此外一切都是虚无。
光蕴藏在巨星深处,散发出的热量使暗者得以诞生。那时的暗者甚至不能算作生命,他们在巨星的土壤中显现,很快又变回泥土。暗者生来就有万物之母的供给,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生存,不知道生死,不知道光。
万物自然变化,光也有暗淡的一天。随着热量渐渐退去,巨星变得寒冷,仍然停驻不动的暗者连变回泥土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身躯越发寒冷,也就越发坚硬,最后变成了不用大量热量就无法使其发生变化的硬块。少数的暗者终于迈出了生命的第一步,向着巨星深处挖掘,越向着巨星深处前进,就越是温暖。第一次,暗者靠着自己的力量有了收获,甚至收获更多。
暗者挖掘不停,抵达尽头,与光不过一墙之隔,光芒照进他挖掘出来的隧道,随后流动开来。更多的暗者为之吸引,就像第一位暗者所做,光也开始在其他隧道中流动。很快,所有的暗者,所有的道路都沐浴着光明,待到光芒重新闪耀,暗者的文明就此开花结果。
暗者们在巨星内部不断扩张,播撒光明,不知辛劳的挖掘,只有两个阻碍着他们。那些完全冷却的暗者尸体——金属和离光最远的地方——外壁。暗灵拿金属毫无办法,对外壁之外的世界则充满了未知的恐惧,还有好奇心。
好奇心是动力,改变一切。一名暗者鼓起勇气打通外壁,就像从前一样,光芒流淌而出,暗者看清了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尖叫声中暗者重新封闭了外壁,把一束光留在了外面。
对虚空而言,那是第一束光。光溶解在庞大的空间中,最纯净的部分中诞生带翼的新生命,不受巨星引力的自由之灵,第一位天使。
天使环顾四周,看到剩余的光照在巨星的地表上,最温暖的土地上抽枝发芽,长出一株树木。天使细心照料,树木茁壮成长,待到大树长成,结出的果实压弯了枝桠,果香四溢,天使听到了地下传来声响。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叩击声,但不是大树受到敲击时发出的那种清脆声,更像是落在泥土上的沉闷声响。天使俯身贴耳到地上,声音果然变得更为清晰,还伴随泥土滑落的声音。天使自然明白该如何做,她摘下甜美果实,掰成两半果香更浓,挤出果汁香甜可口。天使任由果实落地,大地裂开尽数接纳。外壁一旦打开,自然有光芒四溢。天使引导光芒照耀大地,很快大地上新绿点点,天使挥洒光点,草原上又诞出牛崽羊羔。可惜外壁一开既合,光芒重新熄灭。
天使环顾四周,并不气馁。牛羊成群,自当细心照料。待到牛羊长成,肉质肥美鲜嫩,奶香四溢,果然听到地下传来声响。天使自然明白该如何做,她摆上牛羊牲畜,挤出乳奶丝滑顺口,炙烤牛羊肉香四溢。祭品献上,大地裂开尽数接纳。这次涌出光芒更胜前次,天使挥洒光芒,于是飞禽走兽,鳞介虫豸自光中生出,奔向四方。
天使环顾四周,似已十分满意。低头却看见大地裂口并未愈合,光芒源源不绝。
好奇心是动力,改变一切。天使飞到地上,向下望去。双方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与自己相像又如此不同的生命。暗者盯着天使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光辉,那是他们的光!尖叫声中天使试图飞起,却被地下伸出的黑色手臂一把握住脚踝。手臂坚定地拉动天使的躯体,然而天使奋力挣扎,几乎要将手臂甩开。更多的暗者伸出手臂,终于天使抵挡不住,被拖入地底之中。
外壁重新闭合,一切似乎都恢复平静。
那时的地下不像现在那样阴暗潮湿,越向下就越感觉温暖。天使在光的通道中移动,越向下就越接近光明,力量也就越发强大。当天使再次挣扎起来,暗者亿万年的坚实隧道也随之晃动。震动越传越大,暗者们纷纷松开自己的手臂,光芒突然变得如此陌生,流淌的光和热充满了攻击性。光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意志,第一次发出怒吼。巨星外层的土地早已经被植物的根须渗透,松软的土壤被无匹的意志翻动。大地裂开无数口子,迸射出无数的光芒,虚空中从未如此充实,大片大片的光芒,大片大片的土地被喷洒出来。天使也无法控制仍在不断膨胀的能量,果树与草地被炙烤成灰,再次化为尘土,天使的造物们四散而逃,远远避开这片毁灭之光。
整颗巨星四分五裂,天使削去了其中九成的土地,这些土地和光聚在一起,变成了虚空中的无数星辰。随后那光芒的身躯爆散开来,从光芒中诞生了成群的天使,成群的人类,成群的异兽和其他智慧生命。
暗者们灰溜溜地逃回巨星的残余部分,并永远躲在地底之下,和他们残存下来的最后的光芒一起,发誓永远不与地上的生物再有任何联系。
斯科特在恢复的光明中目瞪口呆,怀疑老教授是不是打着什么“以毒攻毒”的想法,他在一片恐惧中动弹不得,老教授还抛出另一个可怕的故事吓唬他。
库拉雷多讲完故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他起身向大厅门外走去——这意味着这次会面已经结束了。在迈步走出大厅前,库拉雷多教授转身看向斯科特,问道:“天使把果肉,血肉,最后连自己也投入地下。斯科特,你又把什么投入其中呢?”
老教授的眼睛盯着斯科特,仿佛看穿一切。
斯科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些想不出答案的问题——教授的提问、古怪的创世神话、暗者和他们的光。斯克特回来是为了获得答案,现在他只是收获了更多的疑问。
上一次扫墓时,斯科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痛苦,向兰度讲述了战争,讲述他们在世界各地的掠夺。所有斯科特向兰度讲述的那些民俗传说,孕育那些故事的土地,都被付之一炬。四风河上飘过的河灯、与青群共舞的阿袄利人、倚靠玟山建起的宏伟山城,如今一切都不过是宗卷里记录的故事。一切都是历史的尘埃。斯科特任由泪水在自己脸上流淌、滴落,在死者面前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直到从地下传来的声响将他惊醒。或许是斯科特悲伤的泪水落尽洞中,引来了暗者的关注。
等斯科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兰度的坟前,清冷月光照亮墓碑和斯科特,还有那个洞。
那个洞还在那里,难道守墓人就没有发现吗?斯科特的怒火来得那么突然,他俯身向那个洞怒吼,把一切疑虑和恐惧抛在脑后。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为了什么这样纠缠着我?你们不是再也不和地上来往了吗?
空洞沉默不语,毕竟那只是一个洞。斯科特也被自己不经大脑的行动逗笑,现在大喊大叫又有什么用处?不如把这个洞填上,斯科特在心里琢磨,自己怎么就没早点想到这么做呢?
就在斯科特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一条从地下窜出的黑色手臂握住了他的胳膊。他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慌乱间试图去取自己的配枪,结果被地下传来的力量带偏了平衡,手枪从枪套滑出落在地上,远远地摔了出去。斯科特奋力挣扎,然而从洞中伸出的手坚定,不容置疑地拉动着一百六十斤的躯体,斯科特身经百战锻炼出来的力量也毫无抵抗能力。首先是那只胳膊,接着斯科特头部和肩膀的部分奋力抵抗,勉强拖延了几秒钟的时间,很快地下的那个东西不耐烦起来,更大力的拉扯下,连同另一只手和躯干也没入洞中。最后,幸存的两条腿在空中晃动了两下,彻底消失在洞里。
墓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地底经历的一切让斯科特头晕目眩。地下那野蛮的力量毫无疑问扭断了斯科特的脖子,在那样不讲道理的拉扯下,斯科特震惊于自己仍能够保持意识,甚至还能感受到周围的一切。一开始只有黑暗,和斯科特记忆中的泥土一样,潮湿又厚重,很快一切物质的形态都变得模糊,从地底深处能感受到某种庞大的存在。斯科特在地底中被拉动,向下——在不明方位的情况下斯科特如此猜测——越向下就越温暖,泥土潮湿阴冷的气息渐渐远去,只有那么一瞬间,斯科特想起了暗者的故事,感受到了它们的世界里的光明,这份光经过亿万年的休养,再次有力的流动起来。随后,斯科特感觉到自己开始远离一切,将要重返那个昏暗的地底。
“不!”斯科特的声音在泥土中传递,大地吸收了一切震动,仍然沉默不语。
在恢复对身体的知觉前,斯科特就彻底失去了他在地底中移动时的那种特殊的感知能力。当他开始尝试性地活动身体时,斯科特意识到自己此时平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那个将他拉入地下的生物已经不在了,把他留在了寂静的地底。斯科特抬手向上,撑起一块板盖,他发觉阻力比想象中的大,那上面想必是无比沉重的泥土。然而更超乎他想象的是,他竟然有着如此力量,土壤被这份无匹的力量翻动,斯科特推开了盖子。
光芒照射进来,斯科特不等眼睛适应就直起上半身,试图弄清楚自己的位置。拂晓的阳光已经将一切事物的边缘染上一层薄薄的亮白,斯科特看到了熟悉的墓碑一块块排列在地上,他就在墓园里,刚刚从某人的棺材中起身。他摇晃地站起身来,差点因为重心不稳倒下,这具身躯前所未有的沉重,陌生得令他害怕。
一个东西随着斯科特身体的晃动落到地上,斯科特惊讶的发现那是一枚云国的手工艺品,一面镜子。在镜子反射的晨光中,斯科特看到了自己那张从未如此陌生的,苍白的脸。
(END)
写于2021.11.18
(这篇文一半是月初写的,一半是18号写的,自我感觉有些地方不能很好的连成一体。库拉雷多教授讲的那个故事是我拿以前做的世界观设定练习改的,结果越写越神棍。。。和我原本想写的风格也不够搭,好头疼。。以后找机会改吧。希望各位不吝赐教。)
作者:尘聆
评论:求知、笑语
“喂!有人吗?”稚嫩的声音从附近传来,连着喊了好几遍。
“你好。”我无法听而不闻,虽然有些疲倦。
“哦,你终于回应我了!”那声音带上点欢呼雀跃,“不过这里好暗。”
“是啊,还有点湿冷——不过你之前有叫过我吗?”我不禁有些愧疚,听上去对方还是个孩子吧,我在哪里遇见过?
“对的,不过你总是很匆忙的样子,完全没有空闲理睬我……”那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很沮丧。
于是我的愧疚更甚,“真抱歉。”
“哈哈!没关系,我很喜欢看你跑步,”声音心情恢复很快,“因为我自己没法动弹。”
所以是身有残疾吗?我思索,“再次对你致以歉意。”
“虽然没有腿,但是我还是会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所以没必要道歉啦!”声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你很喜欢跑步吗?”
“是的,我很喜欢跑步。”大概觉得这样更郑重,我复述了一遍完整的问句。
然后我俩沉默了许久。
可能是出于关照心态,我终于还是再次开口,“我有一个朋友,但是很久没见了。”
“啊,是什么样的人?”接着那声音小声嘟哝,“真好啊!我都没有朋友。”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的朋友。”我听到了,急忙补充道。
“真的吗?那真是太太太好了!”对方似乎特别开心,拔高音调说第三个“太”的时候还破了音,“不过还是请你说说你的那位朋友吧,我也非常愿意了解更多一些关于‘朋友’的事。我觉得那一定会帮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朋友的,你还是我的第一位朋友呢——哦对不起,我太激动了,讲了好多废话。”声音戛然而止,我脑内不禁冒出电视上访谈中那些“请继续”的手势。
“以前我们经常一起晨跑,不过有时候也在傍晚相约出门。”我回忆往事,不禁莞尔,“不过她身体不太好,所以我总放慢脚步,有时候我们会停下来,站在路边,看看那些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们。”
“如果总是要停下来等待朋友的话,会不会觉得很麻烦?”声音有些羞赧,“毕竟,你知道,因为我也没有腿,可能情况还要复杂点。”
“怎么可能,”我失笑,“我们会成为朋友,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跑步啊。原因有很多种,比如在路上我们会聊天。”
“就像你现在和我聊天一样吗?”声音小心翼翼。
“嗯……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我试图抬头仰望,尽管目之所及仍是一片漆黑。
“她也挺喜欢用问句的。有天我说,‘今天的空气真清新,风也很舒服’,那时暖阳初升,我们正缓缓步下坡道,”我眯起眼,眼前似乎浮现当时景象,“然后她指向很远的那片波光粼粼的地方,‘我们去那儿怎么样?’”
“自从我们搬到这个城镇,因为她身体不好,得要时刻保持在医院能快速接到的地方,虽然大海看上去离得很近,但其实要抵达却很远。所以我之前从未有去的想法。”
我停顿片刻,“你知道大海吗?我去过一次,就是那片她指的地方——大海实在是太美丽了。”
“听你这么说,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去一去!”接着声音似有不解,“但你后来没有再去过吗?”
“其实那次她问我去不去,我甚至还想过阻止,”我觉得好像答非所问,因为实在太困了,“可是那片璀璨映在她的眼眸里,就像晴朗夜空看到的星星一样。”
“我因为太喜欢那些闪亮的东西被她看见的样子,所以没法拒绝。”
“但那天回来后她就被家人接走了,”我叹口气,“我四处寻找,但是没有联系的途径。”
“你很想她吗?”
“是的,我很想她。”
声音没有再回话,我们再次沉默。
“我们的年纪相差不少,大概算是‘忘年交’。”依旧是我再次开口。
“就像我们俩吗?”稚嫩的声音惴惴不安。
“就像我们。” 我闭上眼,“如果有机会,我就带你去看海吧,我记得路。”
“我想,我还是能跑得很快。”
那片地震后的废墟上长出一棵苍耳芽。
有条犬被永远埋在了地下。
————
一些碎碎念
苍耳的花语是“带我走”。
Vol.200「抬头见喜」《抬头见喜》
作者:轻拍拍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收到张金发在微信群的消息时,杨木正坐在电脑前联网对战。
“周末我结婚,有空的都过来玩啊!” 张金写道。
杨木把手机放下,硬是把对局打完才姗姗回复。这样做有一个顺带的好处,可以显得他很忙,好像有什么正经事要做。两个月前,杨木辞职了。他不想回老家面对亲戚们的闲言碎语,干脆躲在出租屋,以积蓄度日。
他挑了张表情发过去。这则消息并不是毫无预兆的,数个月前,张金便透露过结婚的大致时间;上个月,又群发过电子请柬。
紧接着,电话响起。杨木极不喜欢听到自己的电话响,甚至到了有些受惊的地步:若是缓事,可以发信息,那么值得打来电话的肯定是急事。急事也分好事、坏事,他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好事找上他,这是短暂的人生屡次证实了的。
杨木皱着眉头,拿起手机,电话那头是张金。
“周六有时间吗,提前来玩一下?”张金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这是当然的,现在违背当事人意愿的婚姻并不多见。这次婚礼合了他的意,所以便喜气洋洋。
“嗯,好啊,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杨木想起他唯一参与过的表姐的婚礼,那简直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化妆游街,主角一男一女,令他想起动物园里的海豚或者海象。
“没什么,基本都忙活完了,你过来充男方的,也就是我的亲友团。”
杨木原以为亲友团这种事怎么算也轮不到自己。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亲友团”这种名头,张金这样踏实、开朗的年轻人,亲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活了二十多年,难道连几个比自己关系更密切的朋友都找不见吗?杨木又设身处地地思索了一番,倘若结婚的是自己,要找出五个亲友,算来算去,还是张金——大学舍友都在外地,不知有没有时间——嗬,或许最后连邻居也要算进去。
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交际圈便只有这么一辆小汽车大:核载四人,超载五人。幸好结婚的不是自己,他大松了一口气。
周六,从早开始下着不小的雨。杨木从未去过张金住处,不知门户,只好在对方小区门口停下。他站在人行道上踌躇半天,在心中找了不少理由:张金婚礼就在明日,发消息怕忙碌中错过;这时又大雨,久等不妥——终于决定给张金拨去电话。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摸索手机,还没等他看清字,屏幕便已经落上不少雨滴,只好用脖子夹住伞柄。电话“咔哒”一声接通,他也歪着脖子抬头,看见二十米开外,一栋楼前门口立着大红色的充气门拱,头顶一对龙凤,横幅上写着张金的名字,还有硕大的喜字。
至于女方的名字,杨木是在看清横幅时才想起来的。他也曾问过几次,但总是问了忘,忘了问。或许三分钟过后,甚至用不了那么久——就在自己移开目光的下一瞬间,她的名字便会在某种尚未究明的物理定律作用下,如日出后的露水般蒸发殆尽了。
电话里,张金告诉他穿过拱门。杨木不想弄湿鞋子,低下头小心翼翼避开涟涟积水。走过转角,原来新郎家早已摆开阵势,在楼前宽敞的一排车位上搭起棚子,棚子下摆了好几套桌椅,用来招待邻里亲戚。
杨木一边上楼,一边尽力甩掉全身水分。上了几层楼,见屋门贴着喜字,很好认。进了屋门,张金父母坐在客厅沙发上,笑眯眯地与或东或西的朋友交谈。张金引他入卧室,杨木看每间房门也都贴着喜字,忽然想到,这些贴字过了明天大概都要丢进废纸桶,它们印刷、裁剪、运输,不过是争得两天光明;于是自己碌碌无为的前二十余年似乎也一下子变得可以接受了。
卧室里还有几位同龄人,其中有一个叫李水,是张金的高中同学。在本地一家制药厂上班,戴着金丝眼镜,显得很斯文。他掏出烟来让一圈,才发现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抽烟,自嘲了一句,给自己点上。张金出了门,不知在忙什么。
“你有孩子了?” 杨木吃惊地看着李水。李水相貌年轻,杨木怎么也无法将他与一位父亲联想起来。
“过两个月就满周岁了。” 李水吸了一口烟。
杨木猛然意识到,或许这才是命运寻常的模样。杨木硕士毕业还不到两年,同学里面结婚的屈指可数,待在他习以为常的生态圈里,好像单身才是主流。他总与朋友感慨,生活好难,自己都过不下去,结婚生子岂不是自寻烦恼?个人主义席卷了他所认知的那一部分社会,但其余的部分,他不知道有多大,也不想探寻其状态。或许自己生活在无边大洋中的一个孤岛,就如冰冷宇宙中的地球。可宇宙无际无涯,宜居星球必定不止一个,难道只因距离遥远便偏安一隅,固步自封吗?有了这样的图景,他的念头又有些松动。
“咱们把楼梯扶手装饰一下,”张金拎来好几包塑料彩带,黄红绿蓝各色都有,色彩缤纷,与啦啦队挥舞的彩球相同,迎着光很耀眼。每条彩带横向切成极窄的细条,几乎切断,拉直便蓬松起来,像毛毛虫。
他们每人拿了一包。张金又去找胶带和剪刀,几人便像傻瓜一样直直杵在人家客厅里。
这可真糟,杨木想,自己就像个被俘虏的士兵。
张金父亲招呼他们:“去贴楼道啊?”
这是很显然的。杨木笑着答应。
“挺辛苦。在哪工作啊?” 张金父亲的光头熠熠生辉。
这一下戳中杨木的软肋。这几周,杨木也陆续向几家知名企业投出简历,但都石沉大海。至于一些不知名的小企业,前景不明,他又不愿栖身,怕把履历弄难看。这个问题他不易回答,担心难堪,希望别人接下。
“我在明石制药,”李水说。此时正巧张金拿着工具过来,“我们先去贴一下楼梯扶手。”
“好,好,小心点。” 张金父亲笑着点头。
杨木走出屋门重获自由。这活很简单,从包中取出一条长短合适的彩带,绕着扶手缠几圈,再把两端贴牢便告成。活虽简单,但总要有人做。杨木又想到自己身上,或许应当先找个事做,难道将来人家真的会管你的履历么?自己不是一直坚持要“活在当下”么,怎么又考虑起将来的事了?想想之前的经历,在大公司真的开心吗?应当爱,应当劳动,就这样。他又间歇性地踌躇满志起来。
几人分工合作,很快将楼梯道装饰完毕。从下向上看,虽然别人家门口没有张灯结彩,但也有了些喜庆的味道。临近正午,张金招呼大家去楼下棚子里吃饭。
雨似乎小了一些,敲在棚顶滴滴答答。杨木看着棚下桌后立着几只大不锈钢桶,正冒热气。桌上摆着塑封好的餐具,应该是在附近饭馆订的。饭菜正是在混着雨水的潮湿天气,才显得难能可贵。他对这顿饭有了期待,刚抬脚,听见头顶传来“呼”的一声,心脏急跳了两跳,也顾不上雨水,匆忙后退了好几步;同时抬头望去,户户窗口皆封得好好的,亦没有异物悬挂。又听见“啪”一声,有东西落在地面上。杨木低头,一只纸袋倒在雨水里,转瞬被水浸过。他使两只手抱起来,里面装的是一袋子巧克力。
“我靠,天降巧克力。”杨木把纸袋递给李水,一边抬头望着。若是落下一座金山多好,他又得寸进尺地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