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尔菁菁时他跟在哥哥后面,等着人们从尔府来的马车上下来。
先下来的是尔氏的老爷,他去同站在最前面的父亲谈话,而后下来的是一名丫鬟,下了马车后她转过身去掀开帘子,另一手伸到车门前掌心向上。很快一只更加纤细的手搭在她的手掌上。
“小心点,小姐。”
在丫鬟的叮嘱中从车里钻出一名女孩,她稍短的头发挽不成髻,便被扎成了一条俏皮的发辫,上面簮了许多小花似的装饰。只不过她看起来却远没有明艳的衣服和发型那样活泼,从她浅灰色的眼眸中林衡看到一丝疲累造成的阴翳。
“菁菁,”女孩走到尔老爷身旁,中年男人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好像握住一枚铜钱一样容易,“可还记得权儿?”
“记得,”尔菁菁的声音很低,像空气中微不可查的一缕风,转眼便散了,但周围人仍能记得她的声音,她对林权露出微笑,好像花丛中最不起眼的小白花,但是林衡知道她是林权最喜欢的那朵花,“权哥哥。”
“菁菁妹妹,”他的哥哥几乎为他的菁菁妹妹犯了相思病,不仅每天都要同他谈起,还要反复地说尔菁菁是最好的女孩,将来也会是他最好的嫂嫂,一开始他还认真附和自己的兄长,但后来实在不堪其扰,索性每天发奋在书房里躲清闲,“上次你说喜欢南山寺庙池子里的那几尾金鲫,我让娘托人求来两尾。我带你去看,这两尾鱼在佛门池塘中游过,说不定可以保你身体健康。”
“谢谢权哥哥。不过去尔府路途遥远,这鱼还是养在你家好些,这样我也可以时常来看你。”
“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和林老爷也就放心了,”原本握着菁菁的手的大手松开了菁菁,转而抚过她的头顶,“去玩吧。权小子,你家林昭可在家?你们一同去玩。”
“昭昭在家,她在后院看鱼呢,我带菁菁和阿衡去找她。”
这会儿他的哥哥才想起自己的闷葫芦弟弟。
“菁菁,都忘了和你介绍了。这是我弟弟,上次同你提起过。”
“我记得,你们果真长得一样,”尔菁菁同他微微欠身,“见过衡哥哥。”
“好啦,寒暄也寒暄完了,昭昭在后院池塘估计早就等急了。”林权走去牵起尔菁菁的手,好像将一朵易碎的花轻轻拢在掌心,“阿衡,快跟上。”
“来了。”
他跟上他们的步伐,将大人们关于什么“水运”什么“货物”的谈话抛在身后。他们没有走得太快,或许是顾及尔菁菁的身体,也或许是他的哥哥想要为第一次来到林宅的女孩仔细介绍一番家里那些他们引以为豪的摆设,让女孩更加了解他。尔菁菁则安静地听着他的介绍,偶尔被他故作幽默的言语逗笑。而他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墙上的树影因为微风摇晃着,路过的下人们笑着对他们行礼,他听见他们说林昭还在池塘那里。
穿过最后一扇门,后院前几日修完的池塘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父亲不擅长侍弄花草,也不喜欢为这些玩意儿费神,池塘是母亲亲自督工建起来的,凭依在池塘后面青石雕刻成的假山,点缀在水面的荷花水草,这些都是娘带着他们去市场一一挑过。那时哥哥紧紧挨在娘的身边,跟她一起商量选用什么样的建材来雕刻假山,假山应该刻成什么形状,水里的花草又要选择什么种类,如何打理……他只是跟在后面,出售花草的商贩也养着一缸金鲫,红色的鱼儿们飘逸的尾巴在水中摇曳,他满脑子都是苏子瞻的“金鱼池边不见君,追君直过定山村”,他也想要一尾小鱼,不必是拥有美丽尾巴的金鱼,也不必是在佛门池中受过佛祖教诲的小鱼。一尾普普通通又可爱的银色小鱼就够了,它可以跟在母亲求来的那两尾小鱼身后,那会不会有点太孤独?应该给它也寻个伴。
一会儿母亲唤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腿还没有蹲麻,便利落地起身回到了母亲和哥哥的身边。
但是能看看哥哥的金鱼也很好,偌大的水池中两尾小鱼间或在水下划过两道红色的弧线,有时悄悄掀开水面尚未挺起腰杆的荷叶,便能看到惊慌失措逃之夭夭的鱼儿们。
要是过几天那位尔小姐来时不会把鱼儿们带走就好了。
昭昭也很喜欢这两只小鱼,这几天他们经常挤在一起蹲在石头旁边看着两条小鱼在水中嬉戏。这时他们谁都不说话,水流潺潺,微风阵阵,或许鱼儿们之间会说许多他们听不见的话。偶尔林昭会突然想起什么诗句,然后慢悠悠地说出上半句,等他接上下半句。
他很怕林昭的“突然袭击”,虽然林昭不会把此事说给父母听,但接不上妹妹的题目还是有些丢脸的。他们喜欢的诗人和书目各不相同,因此总会有他憋红了脸,就连鱼儿都看不下去一溜烟地远去的时候。好在林昭并不嘲笑他,只是笑着说:“既然衡哥哥不会,那就要从你的零花钱里出钱给我买糖吃,不然我就去告诉爹。”
给妹妹买糖吃他自然是乐意的,他也知道林昭说去告状也只是逗趣,但这样多少有些拂了面子,于是今天他在林昭开口前抢先出题。既然是精心准备林昭自然是对不上的,但女孩却要更加坦然。思虑片刻后她摇摇头,“衡哥哥果然也很厉害,我答不上。今天我给你买糖吧。”
他本来想说不用,而在那之前,林权来了。
林昭立刻站了起来向兄长走去,他在原地缓缓起身,林权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
“权哥哥,”林昭说,“是菁菁来了吗?”
“嗯,马车马上就到了,阿衡等下和我去门口等着。”
“我不用去吗?”
“爹说不用那么大张旗鼓,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好。”
“好。”
“走吧,阿衡。”林权又招呼他一声。
跟着林权离开后院时林昭和他擦肩而过,他回过头,妹妹已经回到池塘旁边,从屋檐底下拖出一只板凳。
于是当他跟在林权和尔菁菁后面回来时林昭坐在板凳上,她抬起头,目光投向他们的方向,站起身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二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尔菁菁的身体渐渐好了许多,来林府游玩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甚至能在府上一连住个三两月,平时他和林权要去学堂学习,而放假的日子大人们就会带他们一同出游。比起他们兄弟二人尔菁菁和林昭相处的时间要更长,先生和父亲也会严厉地要求他们先以功课为重。
但是有时他也会察觉出尔菁菁和林昭之间并没有林权所想的姐妹情深的模样,她们用礼仪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他人难以察觉的距离。但或许这是他的错觉,毕竟大人们对此并不以为然,哥哥也没有对她们的关系说些什么。他们四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一同度过了几年。
细密的雨点砸在池塘的水面,那两条金鱼早已死去,后来哥哥和尔菁菁一同去市场买回了更多模样的鱼,现在鱼儿们都安静地聚拢,像荷叶下盛开的另一朵花。他没有时间像那些小鱼一样安静地在层层雨帘之外歇息,跟着下人们匆忙的脚步,被人们围住的大堂中心已经被下人们举起的昏黄的灯笼照亮,那里除了兄长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哥!”
两人转过头来。
“阿衡,”林权离开另外那人,迎上奔来的弟弟,“菁菁出事了,我得跟着雁征去寻她。”
“什么?”他看到林权身后的尔雁征,曾经两家的家宴上他见过尔氏的几个孩子,这应当是尔氏最小的儿子,尔菁菁最小也最亲近的哥哥。宴会上的尔氏的小少爷衣冠整齐,大笑着同下人们玩笑供自己的小妹妹取乐,而现在他却几乎浑身湿透,碎发被雨水濡湿贴在额前,眉头紧锁声音沙哑。
尔雁征摇摇头,“前几天家里女眷提议去游船,二房王氏,奶娘苏氏和菁菁都在那船上,但不想天气突变……”
“时间紧迫,消息传来时距事故估计已一天有余,阿衡,我和雁征现在就得出发,今天夜深之前还能把岸边巡视一遍。”
“那我也……”
“你得留下来,”林权立刻抬起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父亲已经先我们一步去尔府了,娘会担心的。”
所以必须要有人留下来。而那个人只能是他。
“……好,”他将手放在林权的手上,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冰冷十分,“哥,多加小心。”
林权和尔雁征走后林府里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雨仍没有停下,连绵的雨声代替嘈杂的人声灌满了无人穿行的院落。母亲方才没有出来,大抵是默许了兄长做出的决定。
他穿过无人的走廊,池塘里的鱼儿们没有任何变化,它们仍旧缩在水面下一动不动,挺立的荷叶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至于那娇弱的荷花早就落了,粉色的花瓣沉进池底的淤泥,变得不见踪影。走廊尽头的房屋亮着灯,冰冷的夜色中燃烧出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光。那是母亲的屋子,他得去和母亲说说刚才的事。
在远处时他没能看清温暖之外的阴翳,走近时那窗边的黑暗才完全向他敞开心扉,隐约呈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他也来到这冷气侵入的阴影中,雨水的味道遮掩了一切,屋檐的边缘滴滴哒哒,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滑落。光晕染在屋檐外面被雨滴打碎的水洼里。
“怎么不进去,”他走去牵起林昭的手,攥紧在掌心,即使他感觉自己像攥住了一块冰,“不冷吗?”
林昭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因为层层叠叠的雨声,屋内并不真切的人声,他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林昭的声音,还是林昭没有说话。他站到她的身边,从屋里传来的声音清楚了许多。其中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侧室的李氏。
“现在这会儿阿权应该和尔家的少爷已经走了吧,”这是李氏的声音,听起来她们也在议论尔菁菁的事,“唉,姐姐,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我也只是闲聊的,您别放在心上,要是菁菁真的……”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说就闭上嘴。”母亲的声音同林昭的手一样冷,也叫他的心凉了半截。母亲和姨娘在谈尔菁菁的事故。
他已经十六岁,而林昭也几近及笄,他们早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李氏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们已经和母亲一样知晓她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尔菁菁真的不幸遇难,而爹还想继续依靠婚约维持两家的关系,那就只能让林昭去嫁给尔氏的儿子。
过去尔菁菁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没人会想到她会夭折,娇弱的女孩有惊无险地长到十二岁,只要再过三年便可和兄长完婚,即使在那之后尔菁菁去世,双方也仍存在着这样一层关系。
父亲需要这样的关系来维系和尔家的来往。尔氏老爷尔棠多年之前便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后来尔棠携妻子亲眷定居此地,等安置好房屋亲族,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各种名贵礼物登林府的门拜访。作为刚刚上任不久的新官,尔氏的助力对父亲来说是无法拒绝的,一纸儿女间的婚约,父亲可以得到尔氏在钱财上的支持与各地的人脉,尔氏需要的却只是父亲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为尔氏行商加以通融。而且官商两家加以联姻,双方能够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也远不止商量过的内容。如果他站在父亲的立场,大概也无法拒绝这样诱人的条件吧。
房间里再没有声音。大概是刚才被母亲决绝的态度吓到,李氏不再说话了。林昭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在房屋里再次发出声响之前她悄无声息地从他手中抽离她那仍没有变得温暖的手。
“昭昭……”他下意识地出声挽留她,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林昭因为他微弱的呼唤而停下脚步,她没有回过头,“……衡哥哥,”她说,“即使我之前未曾与尔氏的少爷们说过几句话,但只要老爷的一句话,我就得嫁过去。”
“父亲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老爷和夫人都待我如同己出,所以我什么都愿意做的。这也是我的命。”
林昭迈过接连不断的雨声,穿过走廊,去往雨幕的另一边,直到消失在围墙之后。
他站在从窗户透出的光线之外,久久无法动弹。
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命数,他想,天上的各路神仙,发发慈悲,让菁菁活下来,不要让林昭离开他的身边。
不知是他的乞求起了作用,还是尔菁菁真的冥冥之中有上天庇佑,约一周后便传来了林权在河流的某个支流岸边寻得尔菁菁,两人平安无事的消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那之后直到尔菁菁痊愈,林权几乎完全住在尔府照顾着尔菁菁。期间他和林昭去看过尔菁菁一次。尽管身上还有些尚未痊愈的伤痕,但少女的脸色却红润十分,与之前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几乎判若两人。同行的母亲和父亲对尔家人说着“祸福必然相依”的客套话,在尔家人的会话中他才听闻,尽管身体变得康健许多,但尔菁菁却似乎因为事故中伤到头颅而害上傻病。她仍能辨认出熟悉的人,却遗忘了大部分往来甚少的人,礼仪习惯也忘记许多,脑子也没有以前那么灵光。
林权看向尔菁菁的目光仍同往常一样。她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那朵小花。
只是他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从尔菁菁的言谈举止中透露出某种怪异。她说话时次序颠倒,行走的姿态不似常人,喜好举止也同以前完全不一致。如果只是傻病会让她几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吗?
但这兴许也是他的错觉。眼下尔菁菁平安无事,从那起事故中生还,林氏与尔氏的婚约照旧,兄长对未婚妻不离不弃成了一段佳话,林昭也不必为此献身成就一桩自己不愿的婚姻,皆大欢喜,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神仙已经应允他的愿望,他应该感到满足了。
不久,他和林昭一起去道观还愿,这时他才第一次和其他人提起自己隐秘的许愿,但他没有告诉林昭关于她的那一部分。
“原来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这会儿已经入秋,吹过的阵阵微风开始捎带上一丝凉意,林昭握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那我也告诉衡哥哥一个以前我从来没说过的事吧。”
他不知道妹妹有什么隐瞒的事,他们像亲兄妹那样生活许多年,而林昭竟然还有同他和林权隐瞒的事?
“其实我和菁菁的关系算不上好。”林昭抬手将鬓角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
“你和……菁菁吗?”
“你没有看出来吗?”林昭反问他,他答不上来了,“衡哥哥,你只是不说。你总是这样。”
“我以为你们女孩子家就是这样相处……”
林昭摇着头,“我其实是喜欢菁菁的,她的性格很好,有时也会恰到好处地说一些应时的笑话逗趣,但这也是我不喜欢她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
“她好似一个人造的玩意儿,她知道面对谁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对我和你,她知道应该维持我们的关系,便恰到好处地展现一个朋友的姿态。而我也是一样的,”林昭自嘲似的发出一声冷笑,“我们是同类相斥啊,衡哥哥。她和我一样,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去做了,仅此而已。”
回家后他们再没提起过这段话,今天他和林昭的谈话从此只有神仙们听到。
三
尔菁菁的身体好起来后林权便回到了林府,他的兄长仍时常去尔府探望她,只是频率却渐渐减少,一年过去时,林权待菁菁的态度已变得远不如从前,于是尔菁菁来府上的次数开始变多,更甚她出事之前。兴许是林权态度的变化让尔府的人起了疑。
表面上林权风轻云淡,仍亲昵地称呼尔菁菁为菁菁妹妹,陪同她四处游玩,但是某天他看见了站在金鱼池旁的二人,林权悄悄避开了尔菁菁伸来的手。
家里人都不知道林权和尔菁菁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甚至因此将林权找去语重心长地谈话,要他不要因为菁菁害了傻病便嫌弃她,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回答父亲的,只知道那天父亲发了很大的火,哥哥被赶出书房,父亲责令他不管尔菁菁变成什么样都要忍着,不然就滚出林家。
这纸婚约对父亲很重要,母亲显然也知道的。但她仍怜惜自己的儿子,只是她已然成人的儿子已经过了能轻易敞开心扉的年纪,面对母亲和父亲,林权只是皱紧眉头,闭紧嘴巴不住地摇头。
最后了解各种缘由的任务只得落在身为林权弟弟的他身上。
尽管在其他人看来他和哥哥一胎双生,是不折不扣的孪生手足,世上不会有比他们更紧密的关系,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是不知不觉间他和林权之间的关系也不胜从前,他们已经不是年幼时会把时间放在一起疯玩上的兄弟了。
但他仍去找了林权。
看到林权时,他的兄长背对着他站在金鱼池边,微微低下头,鱼儿们的影子从他眼中的池塘划过。他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而立,林权没有抬头,金鱼的尾鳍在他的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母亲让你来的。”
他的哥哥现在或许称得上除了父亲外最了解这个家的人了,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他要负起对这个宅邸,对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花一草的责任,“那你会告诉我吗?”
而他却连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都猜不透。
“阿衡,你只是什么都不说。你是局外人,你看得总是最清楚的。”
他心里一紧,“……兄长,慎言。”
“怎么,你是我弟弟,我还有什么不能与你说的吗?那我们可真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一对兄弟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菁菁不对劲的?”
“只是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在看着一个和菁菁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池塘里的鱼游累了,它们在池塘的角落里缩在一起,一动不动,“从前我问过菁菁是怎么分辨出你我的,或许对于菁菁来说就是这种感觉。”
“有这种可能吗?”
“所以我也想过是不是我多想,世间总不可能真有怪力乱神之事,”林权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总之此事你知我知,不要说与其他人听,会惹出事端。”
“我知道。那你……”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别担心。”
事已至此,他知道无论和林权说什么他都不会停下来的。也正如林权所说,没有证据的情况擅自说出这些事只会节外生枝,于菁菁的名声和两家关系都不好。没有必要只是因为感觉上的事就让两家生出芥蒂。
他们兄弟二人为此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再同其他人提起他们心照不宣的怀疑,只有林权自己私下对尔菁菁进行着调查,直到父母也不再追问这些事,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惹人怀疑的事情已经不了了之。
但是在他从兄长那里得知一切真相之前,林权疯了。
“哥?”
漆黑的夜里,地面因为融化的细雪而变得湿润,林权的脚上因此沾着泥土,他只穿着一层单衣,头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肩头,当摇曳的灯火为他分去些许的光亮,他的身影反倒显得愈发单薄。
“大哥?”
不知哪条鱼在水中甩起尾鳍,水面发出被击碎的声响。
“林权!”
池边被照亮的是一张同他几乎完全一致、神色惊慌的脸,而后很快他的兄弟逃也似的远离到灯光之外,只有他站在原地等着寒冷与不安在他的心中生长。
一开始林权只是时常发愣,他越来越多地被人目睹站在后院的金鱼池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池水和金鱼,当别人唤他的名字时要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反应过来,这时他的目光犹疑在来人和池水之间,像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恰逢母亲的生宴快到了,年终几近,朝堂之事也多了起来,父亲为此北上京城,家中大小事务便大部分落在林权身上,因此林府的人都认为林权只是休息不足。郎中开了些安神静心的药,嘱咐林权多加休息,他和林昭也为此分摊了不少活计,希望兄长能尽快恢复精神,不要在年关得病。
然而,林权的情况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好起来,府中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母亲惩处了一批嚼舌根的下人,但谣言和传闻却无法就此根除,像始终无法恢复的林权。
他和林昭轮流照看着兄长,当屋子里只有他和林权时他屏退周围的下人,试着询问林权是否他这幅样子和尔菁菁有关。
有时林权能理解他的问题,他的衣袖和肩膀被林权紧紧抓住,这时林权眼底乌青,双眼布满血丝,他已许久未能顺利入睡,别人看不到的幻境和妄想紧紧裹挟住林权,使他的兄长几乎无法脱身。
但是他只是说着“竟是如此……!但我不明白,究竟是何时……阿衡,你不要去接近她……她不是尔菁菁!!”这类的胡言乱语,他不知道兄长曾经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秘密,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一切都与那女子有关。倘若那个与尔菁菁外貌完全一致的女子不是尔菁菁,那她又会是谁?
只是林权已经不能给他更多的解答,更多的时候他都双目放空,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像休息的金鱼,忽的又开始精神失常嚷着要回到某个地方,叫喊着这里不是他的家。
在京城听闻此事的父亲甚至从京城带回了一位名医,但也未曾瞧出兄长究竟何时、为何患上这样折磨人的病来。新年来了,林权的病情仍不见起色。
子时,母亲将包了碎银子的红包挨个放到他和林昭的手中,平日里他们兄妹三人已经可以得到丰厚的零花钱,因此压岁钱只是依据习俗为他们讨个彩头,期盼来年家里能够风调雨顺。两人的红包已经分完,却还剩下一人份,那是属于林权的。没有人提起这档事,等林昭到红包,整个房间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只有外面的爆竹声不停地响起。
林昭站起来从桌面上拿过那无人认领的红包,“我去交给权哥哥。”
母亲抬起头张开嘴,但声音尚未从她的喉咙中离开,父亲已经先一步开口,“阿衡,你跟着昭昭去。”
父亲也不知道现在的兄长究竟对家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和父亲对视一眼,点点头起身作揖,“孩儿知道了。”
下人为他们拿来袄子披在身上,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跟在林昭身后。穿过走廊时,升起的烟花照亮夜空,一朵谢了,另一朵又升了起来,林昭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等到了林权房间门口林昭才转过身来。
“我进去就好。”
“可……”
“权哥哥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看到太多人比较好。”
他没有可以用来反驳的理由,只得点点头。林昭推开门走进屋内,但没有关上门,他倚在门框旁边。周围的烟花已经停了,只有远方的爆竹声的余韵传来,房间里林昭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停下。她已经走到林权的床前。
“权哥哥。”
布料的摩擦声。
“我是昭昭,新年到了,父母和姨娘给你包了红包,我拿来给你。”
“是你……是你……”林权的声音响了起来,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远处的爆竹声也已经完全消散,完全的寂静降临在新年的深夜,直到病人的吼叫击碎了这一切。
“别过来!!你这怪物!别靠近我!!”
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少女的尖叫同时响起,紧接着从走廊的另一边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已经进入房间。当下人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满脸是血的林昭倒在地上,而他则抓住林权的手臂勉强将他制服在床,他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林权的叫喊,“快把昭昭带走!来人帮我按住大哥!”
直到他离开房间去看受伤的林昭也仍能听到林权的嚎叫。
“别让她来!别让我再看见她!!她是怪物!!”
从红色纸包里滑出的碎银子散落一地,无人将它们拾起,从门口进入的月光照亮这些碎屑,好像它们是传说中人鱼的泣泪。
第二天,来为林昭检查的郎中对父母和他摇了摇头。
林昭患上了失语症。
外伤可愈,心伤难治。在大年初一父亲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个,等正月十五后,娘要娘家探亲,她带着林昭回到娘家让林昭在外公家住上一段时间以疗养身心。至于第二个决定——
“什么?”他看着父亲,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语,“什么……意思?您是说我来……”
“你来顶上阿权的名字,也就是你们二人要交换身份。”父亲用强硬的语气重述他的决定。
“可是我和大哥也不是完全相像的,万一被识破……”
“只要你够努力就不会。”
“但是——”
“那你想怎样?!难道要让那个样子的林昭替阿权去履行婚约吗!”吼过之后父亲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这才发现父亲脸上的疲态几乎无法遮掩,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阿衡,”父亲的语气几乎在哀求了,“为父只有你了……”
他的肩膀被父亲捏得生疼,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无法吐露任何拒绝的言语。
“孩儿……知道了。”
从那天起林府对外放出消息,长子林权患上疯病是子虚乌有的谣言,患病的其实是小儿子林衡。为了医治林衡的病,今年大暑时节,长兄林权将会携未婚妻尔菁菁乘船前往白岛为林衡求得仙药。
这是一段多么令人感动的故事,林权对患了傻病的未婚妻不离不弃,林权为自己疯魔了的弟弟去鱼仙聚集之地求药,林权,林权……只要父亲想,林权就必须是干干净净,纯洁无瑕的,这样才不会抹黑林氏的名声。
即使真正的林权被锁在房中,发着让人惊惧的疯。
十五天的年节一眨眼便过去,正月十五那天尔氏来人带着尔菁菁到林府过节,而此时他几乎已经完全成了林权的模样。尔棠没有来,带着尔菁菁一同来的是上次来找林权去寻尔菁菁的尔雁征。
席上他努力模仿着林权的样子,回忆林权和尔雁征说话时的姿态和腔调。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亏了他总是旁观着,模仿林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除了偶尔的破绽引来尔雁征的几句调侃,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尔菁菁一直看着他,她面无表情,他看不透这个被他和林权千提万防的女子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整场宴席她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宴席结束后他带着尔菁菁去早先在府中为她安排好的客房,尔雁征仍在和林府的亲朋好友寒暄,他是尔氏的儿子,将来也注定会继承一部分尔氏的家业,因此大家都对这位八面玲珑的小公子怀有交好之心。下人们也多在厨房和大堂帮工,居室所在的后院反倒显得清静。
他推开门,一股暖意从门里迎接了他们,下人们已经提前将房间暖过。桌上的烛台,燃烧的蜡烛照亮了房间,这里已经整理得一尘不染,“我还得和雁征谈会儿话,菁菁,你要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那你不打算再陪我一会儿吗?”
“我还有要事要和雁征还有父亲相商。”
“还以为你能给我说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压根没和我说几句话,你好没劲,和林权很像又有什么用。”
从事故中生还回来的尔菁菁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不,她也没叫过林昭的名字,仿佛偌大的林府她的眼中只能看得见林权。但是她是怎么知道他代替了林权的?如果她知道了,那尔雁征难道也……
“三哥好像不知道呢,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说吧。是因为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吗,看谁最晚发现真相?哎呀,那我输了,”尔菁菁耸耸肩,“是不是也不能告诉我林权在哪?那我可以自己找吗?”
他没有回答她任何问题,便从她面前匆匆逃走了。
林昭和母亲离开那天下了雪,细密的小雪从天上纷纷扬扬,有的细碎雪花甚至还没落地便已经消融,最后他的发丝和脸庞都已经变得湿漉漉。
“不要送了,外面冷,快点回屋吧。”母亲的手伸出车窗握着他的手,而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母亲的手,坐在母亲身旁的林昭对他挥了挥手,尽管她没有说话,但他能想到她道别的声音。
“好,母亲,路上小心。昭昭,注意身体。”
马车逐渐远去了,他站在原地望着地面的车辙逐渐延长,直到被落下的小雪盖住,他的身上也落了许多雪,很多被他的体温融化,他好像淋了一场雨。
当他回到林府里面,下人们来为他递上毛巾,但他只是摇摇头,让下人们去忙自己的。他自己一个人走着,后院的水池中,荷花已经谢了,鱼儿们仍层层围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在取暖。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关着林权的那个房间,房门被沉重的锁头紧锁着,除了冰冷的金属锁,还有另一个身影在那门前。
身上同样落了雪的尔菁菁站起身穿过风雪向他走来,但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但是他的心里一瞬间好像爆发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感情,似乎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而尔菁菁正是这一切的元凶。
“等等!”
在他身后,尔菁菁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他,神情间是他前所未见的不耐。
“你这人,没意思就罢了,怎么连点眼见都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她知道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作为林权的替代的日子他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哈,尔菁菁,对你来说这个府邸里除了林权难道其他人都不重要吗?难道你连其他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吗!”
“为什么,”少女仍没有笑, “我有什么必须记住你名字的理由。”
尔菁菁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下雪的院子里,他失去了一切,名字,身份,现在连愤怒的力气和感情也没有了。
身后房屋的门被用力推动,锁头为此发出了挣扎的悲鸣。林权又开始发疯了。
“陪我跳舞吧?”
电梯门叮的一声向两边打开。林衔青泄了口气,随口对道别的乌鸦应了句“谢啦”,踩着地毯上了走廊。赌场大部分地面都被这种厚厚的长毛绒毯覆盖着,没有不该有的污垢时清洁工喜欢开着吸尘车、放着嘈杂的电子儿歌从上面笃悠悠驶过,而荷官只觉得细细的鞋跟向下插,总在地毯里陷得很深,像日日都有人更换这条望不见尽头的地毯以保证它总像新的一样柔软,又像踩进硕大生物的消化道,踏着肉壁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深处去——并不讨厌。赌场用特殊的方式喂养员工,像宿主共生肠道内的菌群。
——再喜欢这里,今天也赌输太多次了!她懊恼地、猛地推开酒吧的玻璃门。
这样下去会输更多钱!不行!不行啊林小姐!好歹要赢回一次吧,刚来的新荷官都会花式发牌了呀!
酒吧的生意摸不准什么时候好,毕竟这里不是黑街而是正儿八经的赌场(正儿八经且打一个问号);比起买醉,失意的输家已经逐渐找到更另类、刺激、解压的发泄途径,因而林衔青在深夜推开酒吧门时,看到的只有站在吧台后将手里的水晶杯子擦得咯吱咯吱响的酒保,以及一旁角落里翘着凳子玩的、脸生的魅魔。
“老样子……威士忌,拜托了。续到我不想喝为止。”
她拉开与魅魔间隔了两个空位的高脚凳——这个距离正好和404也相距不远,一个折中的、在两个样貌不赖的雄性超自然之间的好位置——余光瞅见对方将座椅转了个方向,正托着脸颊大喇喇地注视着自己,胸前别着员工的徽章,想必是新来打工的。
魅魔来这里做什么工作呢。404把柠檬水和一小碟炸蚕豆推给自己、低头专心致志凿起冰球时林衔青也半侧过脸,支着下颌望了回去。她想问“你看什么”,出于对那张脸的尊重最终没有这样直白地说,只是用眼神与一个让一绺鬈曲的桔红长发恰巧滑落到胸前的、轻微的歪头表达了疑惑。再年轻一岁她会直接询问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但现在——好吧!毕竟长大了,她会把这个问题放在五分钟之后再问,倘若那时他还这样盯着她的话。
粗粗打量魅魔个头很高,以至于要将两条腿折叠起来、塞在高脚凳下方,高跟鞋的中底正巧卡住座椅底部的横杠,异于常人的尾与翅垂在地上。
“那位是?”她一下想不出搭讪词,干脆转头小声问404。
“娜娜。”404有问必答,将冰块转了个面,锉刀嚓嚓飞舞不停,“新来的——说是驻唱。天呢。”
林衔青将头转了回去。“魅魔还会唱歌。”最终还是她先开的口。
“会一些,”恶魔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上下四颗的犬齿,这让她想起另一个北极熊似的同事,恶魔荷官,他们笑起来好像都会露出尖牙,“可惜现在时间太晚啦。房东刚好喝高睡了,把她震起来不太好。”
“那真遗憾。”她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回应这个话题,抿了一口柠檬水,“希望哪天有幸碰上。”
“当然能喽,白天我会在这很久。”娜娜甩了一下尾巴,艳粉色的、皮革质感的尾巴尖儿挂着亮晶晶的环,丁零当啷地从右边晃到左边——她的视线没忍住跟着甩了过去。
“想跳舞吗?”
花了半秒林衔青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她诧异地看回那张脸,娜娜仍笑眯眯的,弯起的眼睛后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盯着她,又问了一次:
“想跳舞吗?和我一起。我想你会跳舞对吗?”
她下意识说出“当然!”——这个词其实是作为“会跳舞”的回答。她未必是个优秀的荷官,但作为体面的大小姐所需学会的技能可没落下多少。
“那正好!”魅魔唰地站起来,林衔青甚至没太看清他什么时候把不低的鞋跟从凳子下的横杠上拔下来的,他已经冲她伸出一只爪子,“我想请林小姐跳舞!我想和林小姐跳舞!林小姐,陪我跳舞吧?”
他一口气都没换地、顺溜地抛出一串话来,她无暇去想为什么初次见面的魅魔知晓她的姓名,只是愣愣地挑拣出一个对她而言目前第一想知道的问题:“现在?……在哪儿?这儿?”
“当然不是这里,404看我跳了一天会烦的。”魅魔张开双手和翅膀,缩起一条腿,以另一只脚上细细的鞋跟为支点在光滑的格子地砖上原地转了个圈,让林衔青想到八音盒里的珐琅小人,“而且林小姐还穿着工作服——这样不行!不适合!”
“我也没想到会突然有安排。”她低头瞧瞧荷官制服的裙摆,“本来想着这样回去明天不用换衣服就能再去上班……这衣服怎么了?跳舞不碍事的。虽然鞋跟是细了点,但是你能跳我就不能吗?——别把我看扁啦。”
娜娜没有回应她这一溜的话,只放下了那条缩起来的腿,又打量了她两眼,一敲掌心:“跟我来。”
林衔青哦哦两声。
恶魔引她离开酒吧大厅,朝着后台更里处去;待他俩一前一后走远,404才从冰球中抬起头,看看逐渐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手里凿了大半的球:“?”
酒吧的彩灯闭了大半,只留了两条挂在甬道踢脚线上的白色灯珠指示道路转折。愈向走廊深处进,光线就愈弱;林衔青跟在娜娜身后,眼瞅着魅魔露出的那一片脊背上的花纹随着四周的昏暗发出粉色荧光,莹绿色的环一左一右摇摆,想来是娜娜正摇晃尾巴。这个物种特有的、自肉身散发出的类似花果般的香气随着前进在长廊里留下淡淡的痕迹。
“我们去哪?”顿了三次,她终于问出口。
那片花纹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这个。”
她意识到是魅魔收了脚步,跟着止住步伐。
“——毕竟我们都走到这儿了。不觉得现在才想到这个有些迟了吗?”
林衔青呃了一声。借着恶魔扬起的尾尖上的光她意识到他侧过脸正俯视她,漆黑的眼弯成了两条缝——超自然在笑:标准的、拥有人类面孔的恶魔会展露出的、四颗尖牙的笑容。她后退了半步。酒吧的地面是瓷地砖,鞋跟向后轻轻落下的声音笃地将一瞬的心跳放大。
这里是不存在人类认知道德的、充斥非人生物的赌场。
“又被脸骗到了”这句话出现在林衔青脑内的同时,对方已经轻快地旋过身,长长的尾巴从脸前掠过,嗖的一声响,高跟鞋同样在地砖上踏出干脆的音,啪地抓住了林衔青的手腕。
“来。”
很难描述那个须臾——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彩色的明亮的烟雾从空中一点爆裂开,裹着浓烈的甜香向她扑来涌来袭来;无法判断是迎面吹来了强烈的风还是她被拉扯着飞速向前冲,只觉得头发都在被气流极快地向后梳理,又或是确实存在有形的手正抚过她的头顶耳侧,裙摆都被包裹自己的炫彩的烟撕扯……嗡嗡作响,像影片或是音乐快进播放,空气摩擦,火花迸发;红色粉色黄色绿色蓝色嘈杂叠加,光线缭乱,最终混合成白色的迎面而来的光束。
——林衔青的脚落在了木质的地面上。
自昏暗的环境转移到明亮的场景总会让人忍不住闭眼,但不知该说是她反应天生比常人慢一拍,还是因为紧张不由自主睁大双眼,眼球在一阵刺痛和流泪后被投射进的景象是……人群?!
有那么几秒她在思考眼前或赌场会不会有哪边是一场梦,如今她穿越回了现实……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手腕仍被握着,顺势抬起头,颀长的魅魔依旧站在身边。
“吓哭你啦?”娜娜嘻嘻地笑,仿佛对刚刚的一系列效果十分满意。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抓成了一个揪,衣服也换成了西装领,虽然向下看仍露着大片肚腹……这算什么衣服啊。
“当然没有!……这里是?!”
仔细看的话,周围来往的人穿着的都明显不是这个年代的衣服,更像是十九世纪的欧洲……真是穿越?越来越混乱了这个世界……
“是剧院啦。”
“……欸?”
“剧院舞台上。换言之现在是演出进行时,台下有观众喔。”
“欸???”
林衔青想大叫,但想到此刻或许发出什么异响反而引人注目,又硬生生把余音咽了回去。好在周围角色大部分有着裙摆,人数又不少,她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保持了一天的完美眼线抹掉眼泪后轻而易举找到一个能隐藏自己的空隙,把娜娜也拖了进去。
“为什么来剧院?!我我我根本不知道在演什么啊!”
“跳舞呀!不是说了吗?”魅魔用理所当然的眼神注视着她,“这里是天堂乐园特供的《傲慢与偏见》的音乐剧超级无敌特别加长版——”
“——问题不在这里啊要怎么演啊!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还穿着……嗯?!!!”
她才发现方才的荷官制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粉黑色的裙装——这配色一看就是魅魔的衣品,和他身上那件配色一模一样——但怎么看都像尺度已经走向擦边的打歌服吧!周围不是十九世纪的风格吗?就算是露背装但是屁股为什么感觉也隐隐约约在漏风?!
“因为要给尾巴留出口所以裁剪也会偏向更低的后腰……抱歉啦我只有这种类型哦?”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娜娜小声接过她的话,一面提溜起她的胳膊转了个圈。打歌服蓬蓬的裙摆转成一个圆,侧腰故意设计成不对称的层层叠叠装饰也飘荡起来。
“别想那么多,”他咧开嘴,“跳舞的时候不应该想太多。”
“可是——”
“主角不是我们,所以没关系。”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乐声恶魔松开她的手,兀自换了个位置接住她不稳的躯体。因多出的翅膀与尾巴他舞蹈的重心与人类有些许不同,舞步上也空出了更多避让的距离,林衔青一时间抓不准他的动作,在他的牵引之下跌跌撞撞在舞台上与如云的裙摆之间乱跑。
“不需要台词也没有什么需要应对的紧急情况——跳舞嘛,高兴就好咯。”娜娜轻轻将她向前一送,在林衔青向前趔趄的同时又倏地出现在她面前,同她本能伸出的那只手清脆地击了个掌,随后抓起她的手腕带着她旋转。
“可是我们……老板那边……”
“不惹出什么大的岔子应该是没关系的。”缭乱的肢体与灯光中粉色的魅魔对她眨了一下左眼,“周围的人也不会理你。我偷偷客串过很多次,所以没问题。”
“……衣服也不……”
她想追问的话被娜娜轻轻一绊打断了。那一下一定是故意的,她险些扑倒在地,心脏因那一刹那的惊恐再次狂跳——好在一条尾巴卷住她将她拉了回来。
“芜!——没事,只是发现人类在这个时候会大脑空白……就像强制重启!哈哈,游戏机突然不灵的时候重启一下能解决些问题,我也想试试看重启一下林小姐的脑袋。”
她站直身,拂开肩上那条尾巴。即便对面有一张好看的脸,屡次的戏弄也让人有些恼怒了。
“别生气别生气。”魅魔举起双手。一个投降的手势。
“只是见你来酒吧的时候看起来有点苦,还穿着荷官的衣服——很辛苦吧?”
旋转,旋转。周围的角色投入在舞会之中,拍手、微笑、互动,交换位置,再来一次。
“娜娜希望林小姐短暂地、忘记很多事地高兴一下。”
乐声、交谈声、碰杯、银勺搅拌玻璃杯里的甜点,主角和姐妹喳喳地交谈打闹,热闹的欢笑声里魅魔再次伸出手爪:
“不借助酒精、药物亦或者是——啊呀,你要是想借助那种事情我也很高兴就是啦~但是现在,陪我跳舞吧?”
这段舞没能持续太久,他俩本就是半道插入的,又在嘴皮子上消磨了太久时光,剧情很快到了主角回家的部分。没有舞的时候娜娜偷偷提溜着林衔青飞上舞台上方的灯架,垂着腿看下面的剧情。
“我比较喜欢这部剧的前半场,所以看完前半场我就带你回去了。晚上还是要睡觉的吧。”
“为什么?我比较喜欢后半场啊。前半场他俩不那么甜哎!”
“因为后半场没有舞蹈环节啦。”
转到宴会桥段魅魔才又亢奋起来,拉着林衔青几乎是直接自上而下落入人群——幸亏贝纳特夫人正巧在那时发出了一连串夸张的大笑,掩盖了她的尖叫。比起上一幕缭乱纷杂的乡村狂欢舞蹈林衔青显然对宴会舞步更拿手,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第几个节拍行礼又在重复的几个动作后交换,转身,但琴声起了,娜娜在对面冲她眨眼,她也不由自主地笑,提起蓬松的裙摆,鞋跟下是久违的、大片的木质地板。
“很好喔,林小姐。”擦身而过时魅魔悄声道,“跳得很好。”
——
“没事的,奥古斯都。”塞维斯翻开下一页合同。他面前摆着一指节厚度的同意书,每一张都对应着一位活着的、存在的、原生的塞维斯领民。
“可我们从未允许外界人参与过‘压制’,泄露点那边可以增加人手……”
塞维斯目光挪动到纸页末尾的笔迹签名,语气散漫而不上心:“人命在末日的灰烬面前没有意义,奥古斯都,它已经吞噬了那么多了。
“我们已经摆脱了阴影的威胁,亲爱的,现在威胁我们的不是觊觎人命的阴影。
“塞维斯不在夜幕之下,虚假的天空在末日到来时就被扯下,我们不再需要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被阴影拖入腹腔死去。”
塞维斯放下最后一张同意书,站起身拥抱自己关系遥远的血亲:“不用担心,他不会感兴趣的。所有的记录会被忠实地放置在莹光书库中,他有那里的授权,不会选择浪费心力的语言交流。”
奥古斯都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和身体,颇为无奈:“您说是就是吧……我不再劝了。”
肩膀上的脑袋发出一声轻笑,补充着奥古斯都的缺失信息:“他是最好的选择了,我们在上一次‘压制’中失去了格罗·拉帝兰先生,包围圈必须找一个强大又不受认知限制的‘本地人’来填补……噢,还要初步得到你的承认,我亲爱的姐姐。
“我冥思苦想,好像只有他了。”
“我不会再反驳了,先生。您可以闭嘴然后帮我开开门吗?我还打算把您扶到卧室后前去清点物资呢。”
——
再记年-10月13日-11:40。
别墅的大门被哗啦打开,为什么是哗啦呢?因为整个门被一巴掌拍碎了。
夏遥旭强忍着珍贵的睡眠时间被打搅和看到满地木屑的不满,将影子小人从地上接到手上。
影子小人那白色的嘴巴一张一合,身体里传来他主人一贯优雅柔滑的声音:“深夜打搅十分抱歉,你想必没有睡着吧。”
夏遥旭狠狠砸了下嘴,响亮地“啧”了一声,对面沉默了两秒,不要脸地默认了错误的判断:“总之,我需要你来帮我个忙。作为报酬,我会给予你在索科洛夫女士那里的欠债的十分之一。”
“成交。”
夏遥旭立刻应下来,生怕对面反悔或者和他讨价还价,他一向不擅长讨价还价,他最喜欢干脆的拿钱办事,最好现付后做。
影子小人用它的五短身材做出绅士礼:“10月15日晚8点,去塞维斯领的西面边域费洛兰哨站,奥古斯都会在那里接引你并告知你的任务,包括撤退时间,剩下的你不用知道。”
“了解。”
——
10月15日8点。
“喂?奥古斯都女士?我到了。”
“您站在原地不要动,我看到您了。”
夏遥旭挂了通讯,将双手往外衣兜里一放,打量起眼前这座营地来。
它空空荡荡地,除了人什么都没有,而人也少得可怜,算上刚到这里的自己,只有十几个普通人和十几个异能者,还都是身体强化系的,看动作,除了一膀子力气啥都不会。
奥古斯都来的很快,她身姿挺拔,穿着黑色的军装,右侧胸口佩戴着一枚银铸的徽章,散发着微光,十分两眼。
她从腰包里掏出一枚一样的徽章递给他,在得到他的默许后靠近了一步,为夏遥旭佩戴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这枚徽章是缝在衣服上的,重量也不轻,里面似乎还融了其他的物质。
“无论如何,请不要摘下它。”奥古斯都的眼神严肃,微微蹙眉,得到夏遥旭的承诺后放松些许,退后几步保持着社交距离:“今晚过后,我会来回收它。”
“女士,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您可以看做是一份临时的身份证明,营地中佩戴它的才是自己人。”奥古斯都解释道,接着微微侧身示意他看向营地——所有人都佩戴着这枚徽章,进入建筑还需要扫描徽章进行身份确认。
她将视线挪回夏遥旭脸上,颇有深意地注视了他几秒:“如果,您看到有未佩戴徽章的人在营地中行走,请直接击杀它。
“不用担心,不会出现误杀的情况,您不必担心后续任何形式的追责和报复。”
夏遥旭拨弄了一下这枚徽章,沉默了几秒后,平静道:“明白。”
奥古斯都点点头,转身带路进入营地,评价道:“您是个好队友,没有多余的疑问,也没有过盛的好奇心。”
“这是工作。”夏遥旭的情绪迅速冷却、沉淀下来,面无表情地回应奥古斯都的话语,“我没有兴趣知道太多。”
有鸟飞过,飞得很低,羽毛漆黑。
夏遥旭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只当是天在为人报丧。
——
10月15日12点。
空旷的大地上飘着不知何来的漆黑灰烬,安迪·塞维斯站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他凝视着稍显损坏的门板门框,复杂的情绪在深蓝的眼眸中流转。
门的背后传来声响,首先被人耳捕捉到的是重重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躯体一次次全力撞上来,又沿着门板无力地滑下;接着是粘稠液体的咕嘟声,流窜在门缝附近,尝试从缝隙中挤入;最后是从未消失过的背景音,空洞的风无休无止地吹拂这片大地,吹起他的发丝和衣物,吹起纸灰一样的影子。
撞击的声音逐渐频繁,也逐渐剧烈起来。他知道,很快,塞维斯领的故土就要找来——门的背后是故乡,可故乡已死,毁灭同尸体融合,引力指引着她追来。
死去母亲的尸体将会穿门而过,前来寻找逃离她的孩子。
“塞维斯领存在于一片孤岛上。”
这是这个世界对塞维斯领的认知。但很少有人还知道,塞维斯领是一座从异界落下的大陆碎片,也是唯一幸存的避难所。
影子在尖叫了,吵得安迪·塞维斯耳朵疼。
溢出来了!溢出来了!
末日来了!来找你了!
母亲!哈哈!疯狂的!该死的!半死不活的!
窸窸窣窣的低语和非人发出的尖笑敲打着他的神经,塞维斯面色不变,抬手,拿出一只终端,记录道:“12:02分,入侵开始。”
木门的缝隙中开始涌出黑色的液体,液体流过的部分变得脆弱枯萎,好似忽然度过了百年时间,仅存的生命力也被抽空,它摇摇欲坠。
撞击声已经接连不断,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拍打门板。木门向外弯处一个艰难的弧度,里面的东西填满了木门背后的空间,尖啸和哀嚎的底音是血肉粘合分离的诡异声响。
安迪·塞维斯接过影子“吐出”的信号枪,向天发射一颗红色的信号弹,随手一丢,又放回影子里。
碰!
木门被撞开,它迅速被一团漆黑的、表面泛着星光的血管包裹。敞开的方形空间口中已经涌出了一堆仿佛液体的肉块。
里面藏着肮脏的土石、污浊的水流和猩红的骨骸,无法形容的血肉团块裹挟着这些破碎的事物,来到一个新世界。
塞维斯张开五指:影子涌动,滔天海啸般包裹了溢出的肉块。
接着,塞维斯五指收拢。
于是漆黑的半圆瞬时收缩,爆裂声和尖啸声只有那一秒不到,它便被压缩成了一人直径的黑色圆球。
一条影子从“身体”里掏出几枚手榴弹——塞维斯从夏遥旭手里敲诈来的——饱含嫌弃之情地,塞进了黑色圆球里。
轰!
塞维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对传来的触感心情复杂。影子攀附他的身体,将他化为一部分,顺着夜色飞速向预定战场接近。
“‘压制’开始。”他的声音毫无波动,就连微微拉长的尾音也没有变化:“命令:坚守。做好包围工作,别让一块肉片逃出去。”
——
10月15日04:48分。
先是两个小时的饱和式轰炸,又有一小时符文阵缩减包围圈,塞维斯已经往那直径一公里的血肉区里丢了两个影子黑洞,这才让那片恶心的溢出物缩小到可以被“门”收入的大小。
最后一个小时,要用人抗。
塞维斯踏着阴影下落,它们缠绕着他的脚踝、搀扶着他的手臂、圈环着他的腰腹,无比尊敬地成为他的“一部分”。
“不用去管补给线,注意自己的安全,士兵。”
“领主大人……”弗德雷挣扎着爬起来,可他断了一条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塞维斯向他点头,接着从他身后涌出医师来,弗德雷被紧急包扎、注射恢复剂、搬上担架,他在离开之前匆忙地喊道:“领主大人!前方是肉林!小心天使!”
那个穿着低调高贵的单薄身影没有停顿,他脚下的阴影睁开眼睛,晃动着看向他,又看向它主人的目的地。
它们攀上塞维斯的脖颈、覆上他的后背,游走在他身体表面,它们喃喃低语,称呼他为“孩子”,无比眷恋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阴影的“爱”。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爱着我。”塞维斯笑了,嘴角的弧度柔软而平缓,肌肉拉扯出一个似乎是“幸福”的表情,可他深蓝的眼里却毫无笑意,像是无光的海底,藏着一道极深的裂渊。
阴影爱他,爱它们的孩子、它们的化身、它们的光,有光,才有影。
但它们爱他的方式,却充满着恶意——侵蚀他的身体、分解他的精神、吞噬他的灵魂——它们要光也变成影,与它们合为一体,沉没在无边影池中,失去自我。
并且非得是他:安迪·塞维斯。
可这又是“绝对善意”的。
黑暗会吃人,也会吃阴影,当作为“光”的存在被黑暗吞噬,他的阴影也会失去依附,在迷失中游荡至消逝,或是被黑暗吞噬,消解了自我,成为它的一部分。
塞维斯从不愿意出生为阴影的孩子,他是灾星,也是希望,但他更愿意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他或许不必禅精竭虑地对抗黑暗,而是能在那一晚的火灾中随“她”而去。
他看着面前的“暗世之门”,阴影从他身边升起,像倒转的水流,又像直起身子的蛇,随着他的目光转动漆黑无光的“身体”。
肉林里,长出一个“人”来。
它有着纤细短小的、圆柱般的四条下肢,肥大的、长满眼睛的上半身,五条枯瘦的手臂,没有血肉的骨头脑袋。腹部有一张嘴,泛着黄流着血、大小不一的牙齿藏在口腔里,一圈一圈层层叠叠环绕着食道,食道向上生长,毫无用处;在似乎是腰部的地方,又长出几根肉条来,肉条里藏着蝎子尾巴,表面覆盖着动物毛发。
它看上去就像一个恶心至极的混合体。
“4:50分,”塞维斯面无表情,第二次记录道:“天使的出生时间预测成功,暂定代号‘骷髅脑袋’。”
从他脚下阴影蔓延而出,一直到那“骷髅脑袋”的脚下,笼罩了它扭曲怪异的身体。
阴影向上合拢,内里是一片无声无息无光无影的世界。不存在边界感、也没有参照物,它能够容纳从那不合常理的发声器官中喷涌出来的声音,也能承受九条肢体的捶打暴动,是他特意准备的“影世界”。
在“骷髅脑袋”出生的下一秒,它又被塞维斯关进了另一个“容器”里,连第一声啼哭都没来得及发出,连第一次污染都未能施展——毕竟看到它的只有塞维斯,而偏偏他是“原住民”。
阴影在发笑,它们对门后的存在高呼着挑衅的话语——孩子不会将母亲的耳目当做“不可理解的东西”,祂终于连理智都孕育、生育出来当做武器了吗?
塞维斯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稳当而坚实,游刃有余。
阴影同样向前挪动,将“世界”向门内压去。
门里涌动着血肉、腥水、碎裂的肢体……那曾经是平摊的大地,或是广阔的山川。可当母亲的寂寞与欲望一再膨胀,祂多年的慷慨开始收取过度的代价。
孩子们不得不逃。他们从城市逃往山中、从海上逃往陆地、从绿洲逃往荒原……以为吃人的是黑暗,于是架起火焰驱散黑暗;以为是罪与错换来了惩罚,于是更加虔诚祈祷请求佑护……但孩子们到最后才明白,吃了他们的是这片大地本身,要吃他们的,是他们存在的世界本身。
塞维斯是最后一片也是唯一一片净土——阴影是第一代子嗣,它们成年了,拥有独立的权柄,能够对母亲“叛逆”。
而阴影欲望的人在这里,安迪·塞维斯是阴影选中的孩子。
安迪…安迪…你想要做什么?
让我们来帮你,我们永远会帮你。
阴影低语着,轻声询问着。它们手握反叛的权柄,将它包装成鲜艳的果实,一点点塞进他嘴里,一直抵到深处,逼迫他咽下,告诉他“我们还有很多,来吃吧”。
塞维斯踏出第二步,这一步有些摇晃,有些艰难,重心微斜。
他要母亲生产的新一代子嗣回到温暖柔软的腹肚里;
他要这扇“暗世之门”永远关闭;
他要所有活着的人寿终正寝;
他要毫无遗憾的完成使命;
他要…他要的很多,也很少。
第三步,安迪·塞维斯摇摇欲坠,一点眩晕、一点体力不支,却是眼神明亮,恍若星辰。
他要一个能够与莱恩薇尔——他最爱的人——炫耀到灵魂都消灭也百说不厌的人生。
【奥斯卡特——奥斯卡特——】门里传来无数人的声音,层层叠叠、恢弘却诡异。
庞大的风随着声音席卷整片空地,将他单薄的身子吹得一个踉跄。
安迪·塞维斯面无表情地站直,额头渗出汗珠,牙关咬紧。
【奥斯卡特——奥斯卡特——奥斯卡特……】
温柔的女声在层叠的呼喊声的最顶层。莱恩薇尔死在一个夜晚,她埋葬在乡下小教堂的墓园,安迪亲自为她办的葬礼,母亲当然能用她的声音。
安迪·塞维斯满含怒意,笑着瞪向“暗世之门”,摇晃而坚定地,迈出第四步。
“奥斯卡特死了。”他仅回应了这一句话。
接着,冷漠地看着关着子嗣的“影世界”挤入门框,让里面的血肉腥水翻涌起伏,形成一个个旋涡、高浪。
奥斯卡特死了!奥斯卡特死了哦!奥斯卡特早就死了!
阴影重复他的话,嘻嘻笑着。
它们又开始低语,天真地、毫无恶意地期待着:
塞维斯不属于你!他是我们的!我们的孩子!
该死的!神志不清的!半死不活的母亲啊!
塞维斯什么时候死?塞维斯也会死的!塞维斯迟早会死的!
安迪什么时候死?安迪一定是我们的!安迪会回归我们的世界!
“闭嘴。”
他关上门,几近虚脱地跪倒在地,额发被汗液打湿,一缕一缕地贴着皮肤,或是垂在额前,柔软的面料蹭了泥血,但谁在乎呢?
背后有欢呼传来,最后的收尾工作已经开始。
咚咚!
拍击声又开始响,虚弱而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