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原咎在海滩上醒来,恍惚的看着微微翻滚的海面,以及尽头相接成线的灰色天空,阴沉的气氛让一切显得失真,但来自左眼的刺痛感似乎又在诉说着另一个事实——
这不是梦。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但当他看到这和大多数海滩雷同的景象却不知为何极为肯定,这,不是他的海滩。
记忆的最末尾,是自己孤零零的沿着海平面飞行,看着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海水胡思乱想……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这里又是何处?
他眯起眼睛,四处环忘,不远处可以看到灰色的沥青公路,空荡荡的向海滩相反方向延伸,直到消失成一点。他向那边走去,却最终撞上了无形的墙……
这是在做梦吧?
这不是梦。
他转身看向灰蓝色的海面,内心带着恐惧、疑惑,以及莫名的喜悦。
一切正如传说中那样——
Auschwitz。
……
……
清早的太阳并不火热,但却格外的刺眼,他把手臂挡在额前,看着不远处的鸟群。即使已经是“个人主义”色彩浓郁的现代社会,褐鲣鸟却依旧保持着群居的习惯。
毕竟,有人在身边总比一个人好。不止一个长辈对浅原咎如此说道,并不是感慨的语气,只是教育而已。他一直无法融入自己的族群,像一个异类一样,独自在一旁观望。这让大家都很是苦恼,不是他性格多差,也不是大家排挤,像是诅咒一样,从诞生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浅原咎周围——他注定无法与任何人交好。
到了最后,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放弃了,成年之后的浅原咎独自离开了族群,选了一个陌生的海滩,做起了观察员。这对他来说还是个不错的职业,轻松,没有压力,足以糊口,还不用和人打交道,一直孤独在外的自己也早已有足够的耐心去进行观察。
他喜欢这片海,因为她的安静,它的美丽,她的深邃,以及像自己这般无依无靠。他经常漫无目的的在海面上盘旋着,一边做着日常记录,一边把自己置身于那些奇妙的传说当中。他相信科学,也相信故事。
Auschwitz的故事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印在了脑海里,早已记不清是谁告诉他的,而身边的人也从未对这个沉眠于深海的巨大怪物有任何了解——但这件事本身具有歧义,浅原咎身边没有人可以说话,更没有人会给他讲故事。
但他依旧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
沉眠于深海的怪物,身边漂浮着奇异的“星火”,当他苏醒的时候,会把和自己一样孤独的人拉入深海,一同长眠……
这明显是用来告诫那些“特例独行”的人,但却在浅原咎心中产生了特殊的反应。
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和自己一样。
像是镜子里的灵魂一般——
Auschwitz。
……
……
阴沉的天气,看不见的阳光被乌云紧紧的掩盖着,天空被构架成了一个穹顶,本应金色的沙滩也呈现出铅灰色,浅原咎的羽毛并不鲜艳,和这烦闷的气氛很是相称,步行中路过的地方偶尔可以见到贝壳,但往往是破损的、黯淡的,死气沉沉。他随手捡起一个贝壳,用力向海面扔去,几个漂亮的水漂过后,留下了沉闷的“咕咚”声。
这里的世界,是无色的。
各种意义上。
他这么想着,继续往前走,顺着这条海湾周围的独特屏障,现在,即使是浅原咎,也想遇到个什么人。最初醒来时的不安与兴奋现在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疑惑与迷茫。他左手触摸着这一箱庭的边界,却无法找出一点点突破口,海风带来的凉意让他有些恍惚,从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体内的时钟告诉自己此时已经是午夜了,但天空像是静止了一样,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时间已不再流逝。
也许自己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饥饿的。他想着,右手从自己早应有反应的肚子上划过。
刺痛再一次由左眼顺着神经插入脑内,提醒着他。
你,还没死。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顺手揉了揉左眼,带下了一丝血痕,大概是晕倒时被沙滩上的贝壳划伤了。
然后,心中留下的只有静默,和这个世界一起安静了,海浪摇曳着,气氛有些慎人。
他不可能像克莱因瓶里的苍蝇一样不通过“墙壁”到外面去,但也不能像死物一样趴在这里,于是他猛地张开褐色的羽翼,迎着海风飞上了海平面,完美的扮演了玻璃瓶中的苍蝇。
事实上,从上空所见的海湾,相比起沙滩上所见的孤寂景象要更加美丽,随着视野一点点的变高,海水从灰色变成了褐蓝色,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过,又好像没有。浅原咎从未见过这样的海,但即使是最优秀的观察员大概也没见过吧。
这片海,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升了一定高度后,还是不幸的撞上了奇异的透明屏障,似乎依靠飞行是越不过去的,这个海湾被透明的盖子罩住了。
他只好在空中慢慢盘旋着,偶尔也贴着海面滑翔,不幸的是他还没有见到别的鸟,幸运的是他并没有遭受什么威胁。
当然这只是一时的。
海面的波浪变得有些急躁,似乎被烧开了一样,黑色的影子越发清晰,带着如同星火一般的光亮,它变大,变得更接近海面。
这可比已知的生物大太多了。
浅原咎也发现了这一异变,几乎在“它”冲出水面同时,浅原咎飞到了最高处。
他与“它”对视着,即使只有一秒的时间。
一切正如传说中那样——
Auschwitz。
……
……
那一瞬间,浅原咎思考了很多,他的人生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略过,却发现一切都印刻着那个名字——Auschwitz。
他来不及想太多,那巨大的怪物已经向他冲了过来。
他猛地转身,擦着Auschwitz的脖子滑了过去,成功躲开了那巨大的头颅,而Auschwitz也幸运的撞上了屏障。
他有些后怕,急匆匆的调整着呼吸,小心的躲在Auschwitz看不见的地方,可Auschwitz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摇晃了几下脑袋就冲他转了过来。他没有办法,对方太大了,他只能扇着翅膀一次次躲过对方的袭击。
但这种捉迷藏显然不能持续太久,高度集中精神的躲避已经使浅原咎消耗了太多体力,而Auschwitz此时像只玩弄老鼠的猫一样,不紧不慢的追逐着他。
“过来。”低沉的声音在浅原咎心底响起,伴着奇异的电流感,但沉闷的感觉又像是来自深海。
Auschwitz在和自己交流。
他努力接受着这个事实,却没有办法做出回应,只能慢慢的巧妙的回避Auschwitz不断探过来的脑袋。
“……过来……我……陪我……”
浅原咎不可避免的愣了一下,Auschwitz顺势咬住他的衣服,用力向下把他拖入海中。
深蓝色的海面迅速在他眼前放大,水花打在身上导致了一阵钝痛,让他迅速清醒了过来,海水特有的咸猩味充斥在他的周围,他努力挣扎着,随着布料的撕裂声,他终于拜托了这个怪物。
作为海鸟,羽毛粘水并不能影响他太多,他竭力浮上海面,以最快的速度飞了起来。他擦着海面,拼了命的向海滩的方向飞去,无暇去顾及身后的事。
Auschwitz的身影不久之后又在他的视野里出现,这一次是在身下的海水里,那些同它一起出现的“星火”此时正绕在它周围,似乎在阻止它的行动。
僧帽水母。浅原咎再一次的发挥了自己作为海洋观察员的优秀才华,认出了那些“星火”的真面目。
他们在帮我。
他一边想着,一边更努力的飞向不远处的沙滩,直到忽然略起的水浪挡住他的去路。
Auschwitz将半个身子伸出水面,不满的摇晃着自己庞大的身躯,而那些阻挠它的僧帽水母早已不知去向。
浅原咎看着Auschwitz黄绿色的眼睛,努力的想看出些什么。
它很生气,也很焦躁。
它在焦躁些什么?
来不及多想,Auschwitz像之前那样向自己冲了过来,张开的大嘴让浅原咎有些恐惧,而恐惧之下的片刻反应又让他幸运的避开了Auschwitz的攻击。他滑倒它的脊背上,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折刀,对着那像翅膀一般的触手刺下。
肌肉紧密的质感让浅原咎险些失去平衡,刀子也差一点从手中脱落。刀刃割开了那美丽的触手,沿着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团划了过去。光团在碰到刀片的时候瞬间消失了,也并没有对刀子造成什么损害。触手被锐物隔断的痛苦也顺着神经传到了Auschwitz那巨大的脑袋里,它用力扭动着身躯,似乎想拜托这种痛苦。
但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不过那些光团却再没有出现,浅原咎一边躲避着Auschwitz的甩动,一边观察着这个怪物。
它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Auschwitz是孤独的,甚至有人说它就是孤独本事,它沉眠于深海,以自己身边的任何生物为食。
但那些僧帽水母是怎么回事?
结合Auschwitz那焦躁的情绪,以及光团小时候身体的聚变,浅原咎做了一个猜想——它需要光。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理,他用手中的刀,割开了Auschwitz水面之上的其他触手。
它真的在缩小,即使还是那么的巨大。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刺入浅原咎的耳膜,使他被这可怕的声音包围着。像是痛苦的呻吟,又似乎是别的什么。他的思维有些模糊,恍惚之中似乎看到了深不可测的海底。
现在可不是做梦的时候,左眼不时传来的刺痛感提醒着他。
他努力保持自己思维的清醒,在Auschwitz向自己逼近的瞬间改变了方向,从它的头顶蹿了出去,跪在了它的颈上,用刀刺入它的皮肤,鲜红的血液喷了出来,溅了浅原咎一身。
Auschwitz没有办法转头去够到浅原咎,他甩动着脑袋,身体也在海水中翻滚着,它想沉入海底,但浅滩的深度却不足以容纳它的身躯。
浅原咎抓住它头顶的角,用埋在Auschwitz体内的折刀维持着平衡,他向它的头顶慢慢移动,此时Auschwitz的声音则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他有些想要放弃,想要和Auschwitz一起长眠于海底。
不知从何听闻的关于这一巨兽的故事一遍遍在心底略过,Auschwitz的歌声是麻痹精神的最佳麻药,但他还不想死,即使独一人的生活让他失去了对现实的感觉,但他还不想死。
他很怀念在海边思考Auschwitz的事的时间。
他要活下去,他要离开这里。
他爬到Auschwitz左眼上方,将折刀插了进去——
腐蚀性的眼泪从Auschwitz眼里流出,巨大的嘶吼声几乎要把他埋没,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Auschwitz的头顶滚过,把另一兜里的原子笔刺入不断缩小的它的右眼。
Auschwitz的歌声全部灌入他的脑内,他被甩了下去,海水从他的鼻腔灌入,黑暗掩盖了他的视线。
他最后看到的,是盘踞在深远海底的巨大身影。
Auschwitz。
……
……
海浪拍打在浅原咎身上,沉浮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船上。
他睁开眼睛,脑内乱成一团,翻滚的海面,灰色的天空,让他恍惚间回到了昨晚的黄昏。
时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但此时已经是早上了。
他努力坐起来,浑身上下都疼得要死,好像被卡车碾压过一般。海浪涌到他身上,又缩回到海里,盐巴留在身上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
不久之前发生的一切像电影一般从眼前略过,却又真实的可怕。
那之后呢?不知道Auschwitz去哪了,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已经回到深海继续它千百年的睡梦。
海面平静的可怕,Auschwitz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浅原咎呆呆的坐在沙滩上,看着似乎变得明朗的海面,海水从被打湿额发上滴落,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好像眼泪一样。
它没有把他带走,他知道,它再也不会来了。
即使它给自己带来了生命危险,但他对于与它的相遇还是充满了期待,即使是现在,他心里也有别样的感情。
异样的幸福感。
寒冷从胸口一点点向上攀爬着,即使威胁已经过去,但他却比之前更加绝望。
他又是孤单一人了。
出生以来的第一次,浅原咎无力的痛哭起来。
Auschwitz。
……
……
透明的黄绿色宝石安静的躺在沙滩上,作为Auschwitz出现过的唯一证据,它的眼睛变成了这美丽的模样。
他把它捧在手里,大小恰好可以装进兜里,之前的打斗不仅让他失去了折刀和钢笔,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也不知去处。
上面记满了他这些年来对海洋的观察记录,或者说是对Auschwitz的追寻。
命运开着奇异的玩笑,似乎要让他与和自己一样孤独的另一个灵魂从此断绝联系。
却留下了它的“眼睛”。
自己的影子映在了宝石通透的内部,左眼的刺痛感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伤口奇异的形状和宝石内唯一的瑕疵重合了——
不是巧合,不是意外,一切都是人为的——
带着阴谋的味道,迷散开来——
有着嘲讽意义的编号——
111。
不知是從何時起,“他”誕生了意識。隨後在堅硬的驅殼和周身冰冷液體的包覆中,他意識到自己僅僅只是獨行,因此而有了不安感。
四周無人,唯能聽到頭頂有海浪互相拍打時所發出的聲響。在那聲音中,他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與寂寞還有渺小,世界本身則龐大得不著邊際。水流本身在緩慢地推進著自己的身體,向前漂去。不。他想。我還不想去那邊。但那水流卻毋庸置疑地不想讓他繼續呆在原處,不停地、一點點地撬動著自己的身軀。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太暗了。他想,瑟縮在那層堅實的墻壁裡,等待著一絲光線的出現,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必須得上去,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光,只有這樣才能獲得救贖。他清楚這一點,那份不安的心情因模糊而更加放大。
救贖是什麼呢。他想著,在冰冷的海水中思考著這件事。
想不起來。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等待著什麼。有很重要的人,離開了……是的,已經……
他就如此思考著自我的存在,順著海流向著自己也不知目的的地方,然後在海水中反復不停地陷入沉眠,再然後醒來;每次失去意識的時間都好像有一個世紀之久,但當他醒來時,他能感覺到周圍的溫度並沒有變化太多。那些溫暖而神秘的東西仍存在著,就在他身邊。
儘管如此,這世界依然寂靜。
然後,過了一段時間,他意識到除卻水的流動外,還有其他的東西從旁邊掠過。
他吃力地睜開眼,身體不允許他注視別處太長的時間,透過那層半透明的卵鞘,他看到龐大的黑色曲線從身旁溜了過去,隨後是一群,那些生物順著水流,但方向又有別于水流,他們仍有自己的動力。
好羨慕。他想,原來有東西能自由自在地活著。與自己完全不同,自由自在地,僅僅是存在本身便是自由的象征。說起來,原本自己也應當是那樣的……
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自己的身體才變成這樣呢。他囁嚅著,但並不需要過多的思考,就能意識到了,四周拿層保護著他的“殼”,就是自己無法自由地原因。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的手腕根本無法揮動,即使是簡單的動作也無法做到。無論四肢或是頭腦,都處於一種朦朧的禁錮之中。
啊,這都是因為……這都是因為,某個人的心情的關係,自己才會變成這樣。
那個人是誰。
仿佛回應他的疑問似的,隔著猶如石塊一般沉重的水,他聽到某個聲音遠遠地透過那層不穩定的液體傳了過來。
聽不清。
到底是誰的聲音。
總覺得很懷念。
啊,對了。他想起來了,他正是回應著那個人的期待,才在這個茫茫無際、令人感到孤獨的世界上誕生的。
那個人的名字是……
“爸爸……?”兩片唇瓣有力地摩挲,隨後,張開口腔重複這個字。這說不上有意義存在的話語,僅僅只能當做是隻言片語。但是,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隨後四周又陷入了寂靜。他再一次陷入沉睡。
再度醒來時,耳畔中似乎有個聲音在迴蕩,他一點一點地,將意識向著那個聲音靠了過去。那是與方才的聲音完全不同的東西。
應該說是自己的理解者、與自己相似的東西吧,或者用同類這個詞語來描述更好些?他心想,然後向那個聲音闡明自己的存在。
“是,……同類?”他確認性地向著那仿佛心臟般鼓譟的聲音問道,對方回應了他。
“是的,而且,不僅僅是種族意味上的同類哦,現在的你我,連處境都很相似呢。”
感覺是個很開朗溫柔的聲音。
不,聲音是不可能開朗溫柔的,大概,讓他感覺到那種特質的,是那個人說話的語氣和所說的內容吧。
“處境……?相似?”他重複著對方的話,試圖進行理解。對方似乎明白了他所能理解的極限,便解釋了起來。
“我和你……怎麼說呢,現在的狀態都還只是胚胎。”
“胚胎,我嗎?”
“啊,也是,你現在的狀態要理解這件事,可能還有些困難吧。”對方的聲音即使隔著那層束縛了他手腳的卵鞘,也仍然清晰,令他感到了些微的安心感。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聲音。”他向對方問道,似乎是“聲音”這個名字逗笑了對方,他聽到那個人發出輕輕的笑聲,“我們這樣的存在,誕生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的存在是在那些傢伙的祈願中誕生的,嘛,可以說是那些傢伙的另一個自我吧。這樣講你能明白嗎?胚胎?”
“那些傢伙……?”
“你能感覺到似乎有什麼與自己的知覺相通吧。那就是他們啊。”
“啊,爸爸,爸爸……”他回想起那種令人溫暖的感覺,便再度唸起了那個名字,“爸爸就是……那些傢伙的一員吧。”
“你叫另一個自己爸爸嗎?”
“……自己?是,……什麼?”
大概是因為這個單詞太難解釋,對方選擇了沉默。他呆愣了一會兒,決定之後再自行理解這個詞彙。但對方再度傳遞來了一句話。
“你不覺得我們應該替代他們的存在嗎?”
“可是,我覺得我……做不到。因為,我是,回應著那個人……爸爸……的期待……才誕生的。”他語無倫次地向著那個人說道。
“嘛,要是這麼想,倒也沒什麼錯。”那溫柔的聲音安撫了他。
聲音真的很溫柔,仿佛與他講解這番事情和義務一樣。如果是聲音的話,說不能引導著自己走出這片冰冷又孤獨的地方。他這麼想著,但對方已經再聽不到了。他默默在腦海里重複著呼喚“那個人”的名字,然後在水波中向著有陽光的地方漂了過去。
爸爸。
回應著那個人的思念與期待,他向著海岸漂去。
還差一點,只要把爸爸殺掉,他……
就可以成為爸爸所期待的完美的孩子
[因為就是個大肉球在海里飄啊飄的劇情,非常意識流, 互動裡的聲音指的是140E,但我沒看到角色,就暫時不關聯了,2000字出頭]
*并没有肝起来
*自嗨
*夹带私货
“灰翅之巢”是一间灰蒙蒙的小酒馆,就连招牌都被常年到来的风雨和污渍侵蚀,与民居混在一起,不引人注目的存在着。侍女终日用沾满灰尘的布将杯子擦得比酒馆的招牌还脏,石质的地面被柔软的土和灰尘掩盖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是识货的酒客都知道,这里供应着瘟疫似的李子酒和烈得能让人失明的蒸馏基酒。
事实上流连在此处的也只有酒鬼们,似乎连血管里流淌的液体都变成了这种一点就燃的危险物质。诗人一开始只是想要走进每一家酒馆,却被这里的酒绊住了脚步,在极其闲暇又稍有富余的时候,就花费整整一杯烈酒的时间在此处消磨。酽茶似的无害的酒正摆在她的面前——就着老板对于“女人喝的酒”的抱怨和酒鬼们愁苦的寂静,诗人默默的将酒流水似的倒入喉中。
诗人的灰发和眼镜让她老了整整二十岁,当她把自己心爱的鲁特琴如同行囊一般背在背后,而将鸦首的手杖靠在身边时,看起来就像是个瘦小悲伤的女人。
毕竟这里是德莫拉,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商业和最疲惫的旅人。
“那个斯什么林,今天没有带曲子来?”酒馆的老板是个声音粗哑的胖子,浑身带着老窖泥说不上像什么的气味。他把酒重重的搁到桌上,给脏兮兮的桌子又添了一层污渍,“你上次那个关于商人的故事才讲到一半。”
“是斯林特尔。”诗人细声细气的重复了遍自己的名字,发饰上羽毛的尖端摇晃了两下,“您要是想听的话,就等这一杯喝完。”
酒馆老板哼了声,把一碟小石子似的腌贝扔到了诗人面前。客人们似乎对这种状况以及习以为常——或者根本不在乎,都只是尽力想要将自己溺死在酒杯残余的一丁点儿液体里。酒馆里醉醺醺的胡话开始骚动起来,阳光只是刚刚西斜,但大部分人已经醉倒,在污黑的尘土里无声的哭泣。
诗人缓慢的眨了眨眼睛,似乎开始变得迟钝起来。她似乎被这种悲苦的气氛所感染,脚尖在离地几寸的位置来回晃动着。最终她还是相当艰难的解下了鲁特琴,草草的调音之后拨弄出一段回旋变低的小调。
“黑色的商人向着海妖低语
拿去吧、拿去吧
眼睛、野心和灵魂
我会离开我一生所爱的女神
我将遗忘挚友、同伴和敌人
取走我的眼睛,贪心的鬼魂
好教你永世守护着她,我的盖文”
这个故事是一名褐色皮肤的调酒师讲给她听的。当诗人辗转多次到达这片沙化严重的土地之上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被沙子由内到外的洗了个遍——但是当她喝着用某种多浆植物酿造的烈酒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回到了海上潮湿咸涩的时光。最终被取走了眼睛的商人离开了航路,永远的告别了燃尽了他前半生的海盗事业和曾经为之而战的盖文号,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平静的过完了他的余生。
“或许仅此而已
最终一切悄无声息的结束。”
那时调酒师漫漫的舒了口气,而诗人选择相信——即便她看到了调酒师颈子里干燥得如同鳞片一样的痕迹,但也不太想去那艘名为盖文的船最后何去何从。
不过这次诗人不太走运,“灰翅之巢”虽然拥有着别的地方所找不到的好酒,但却再也没有像当时调酒师所赠与她的那种故事,充满着算计、矛盾和悲苦遗憾的故事。酒馆的老板一心只扑在可以把人烧起来的烈酒和更脏的杯子上,而酒馆的客人们一心只愿把自己喝个烂醉而已。
诗人苦着脸把一粒坏掉的腌贝吐在杯边,灌了一大口酒来冲淡让人头晕的味道。她盘算着自己还没讲过的故事,将关于动物灵少女的故事留给下一个有着好酒的酒馆。
德莫拉港口是诗人的天堂,大半区域里塞满了冒险者、观光客和商人,站在路上抡起琴砸倒一片人,几乎就能包括所有的人种和职业。诗人喝干了最后几滴酒,随便拾掇了两下就离开了充斥着灰尘的酒馆。
“又来喝酒了?”
诗人叹了口气。她下意识的将手杖往自己的身边靠了靠,才愿意回过身去面对那把辨识度极高的声音。
“在这样明媚阳光的日子里居然能在户外见到您,真是罕见,诺言先生。”斯林特尔此刻觉得舌头上残留的奇怪味道分外明显,“我本以为您赚的都是那些夜晚出没的女人的钱。”
“不烦劳小姐费心。”被称为诺言的男子语带讥讽,“我与您不同,没办法靠着酒精活下去,只得在这等大好的休闲时光出门觅食。”
“在您与客人们寻欢作乐的时候,我还是保持着良好的饮食习惯的。”斯林特尔的语气干得吸走了整片地区的水汽,“还有良好的作息习惯。”
诺言罕见的没有接着茬继续讽刺下去。他向来从不放过能够嘲讽别人的机会,语言恶毒得比他粉色的发尾更加惹人生厌。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总之当两位吟游诗人碰面的时候,向来能把斯林特尔积攒了一辈子的恶毒语句用去大半,同时还嘴角带笑,眼中藏刀,不将对方剁成饲料绝不罢休。
说是同行竞争也好,相似相厌也罢,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斯林特尔单方面的在逃避这个人。害怕他每次都会问出的那个问题,和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个词语。
家乡。
过来一会儿,诺言才开口,他的声音似乎从很高的地方传过来,显得格外犹豫:“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回去?阿梓在家等了你四年了。”
“吟游诗人是没有家的。”斯林特尔小心的让家这个词从舌尖上含混的滚了过去,“像我这样的人更不会有家。”
“如果我当时没有教你这些就好了。流浪和诗歌只适合无家可归之人,而你有家,也有人在等。”诺言似乎有那么一秒想把斯林特尔好好打上一顿,但他最终只是拉紧了一些自己的斗篷。勾走那些无所事事的女人灵魂的桃红的淡妆在阳光下衬得他无比疲惫,他的声音也没有夜间小调时的光彩,“你会永远无知的在乡野之地活着,用他人的爱和恨磨去你灵魂里非人的部分。”
“人类信奉的不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斯林特尔抱着臂,干巴巴的回应道,“特别是未开化的地区,谁愿意养一个妖精的孩子?谁愿意自己的孩子与妖精的孩子亲近?按照他们的看法,那不就是妖精骗走更多孩子的把戏?”
“那你也就这样一走了之,给关于妖精孩子的流言蜚语添上一笔强有力的佐证?”诺言咳嗽了两声,换上了一把粗鄙的声音,“‘妖精的孩子都是白眼狼,稍微长大一点就没心没肺的跑了,真是白养活那么多年了——’这样的?”
“不,他们只会偶尔谈起这个人的失踪,就像谈论烂在田里的谷子。我离开不是一件双赢的事情么?还给他们一个存在于他们臆想当中的纯净人类的村庄。”斯林特尔的手杖更深的卡在了石子路的缝隙里,她甚至都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没有我,他们会活的更加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拒绝所有和自己不同的类人物种。”
“但有人会活的很难过,很难过。”诺言似乎一时半会找不出别的词语,使用着对于诗人来说相当平庸的词语,“阿梓等你,比护着眼睛还小心的护着你爱吃的那丛浆果。但⋯⋯你们海边的那个小据点都已经荒废了……但都还在。和你离开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您放心,她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的。”女孩儿努力的扬了扬下巴,做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后和一切正常人类一样,恋爱、结婚和生育,而不是和一个妖精换来的女孩终日厮混在一起。”
阳光似乎一下子就衰减下去,这个城市所特有的湿润的风开始刷洗整个港口。斯林特尔额发所投下的阴影变淡了,现在,诺言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眼睛。
诺言默默的看着这还是个孩子的诗人,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德莫拉风从来都不冷,只是让斯林特尔头上灰黑的羽饰微微颤抖。他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头发,那看上去像老人般的灰色短发其实还是孩子似的柔软,以为是溪流中割破人足底的砂石,其实只是篝火的余烬,在呼吸间漂泊不定。
“……您最近回去过吗?”女孩儿并未躲闪。
“那里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不用回。”诺言收不住手,多揉了几下,疲惫让他显得异常温和,“好好吃饭,少喝酒,不然一辈子可就这么矮了。”
最终斯林特尔也不是很清楚诺言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天色渐暗,某种假面般的傲气和魂灵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生生的撑起他的背脊和眼中的火光。
大雨如约而至,温暖的雨水沾湿了诗人沉重的衣袍。明明退两步就能回到“灰翅之巢”,但灰发的女孩只是静默的站着,毫无力道的拉扯了两下卡住的手杖之后,垂下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