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蝌蚪
时针转到子夜零点,比灰姑娘还要神奇的童话故事再度被书写。她在层层帷幕遮掩的大床上醒来,像是她自身对时间有着一种感应。生命珍贵,像是沙漏极速下行,她的时间骏马般快速奔逸,她死死拽住缰绳,意识到她生命剩下的意义中唯有享乐。她看着铜镜,就像白雪王后看着自己的镜子一样喃喃自语:看我多美,我正处于青春年华。
于是她踹醒同伴,跟比自己小一轮的女孩说:来吧——我们享乐去。豪华的亲王城堡像是先人的尸体,被后人瞻仰许久,今日重新活了过来,二千只蜡烛熊熊燃烧,照得古老的纯金雕塑身材熠熠,演奏者手指亲吻斯坦威钢琴,随着两位女主人的命令变幻手中旋律。新晋的女主人神气十足,真丝滚边睡衣随着她的动作舞动,她犹如经验十足的指挥家,指挥着这座沉寂已久的城堡再次奏出恢宏的交响曲。
但她怯生生的同伴没有适应这一切,她险些被过长的裙子绊倒脚,新的皮鞋对这位小主人张开血盆大口,最后她脱了鞋,赤脚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这里很冷,远低于盛夏温度。同伴想要回手中衣物,女主人回答那些随着她们的过去一起被丢弃。她们转过长长的楼梯,女主人步履轻松,小主人畏惧地看着这个高度,小心地挪下楼。
女主人摇铃,厨师侍者成排出现,一声令下,投入忙碌之中。大门敞开,尊贵的客人到来,好奇地观赏这出名为生命最后的二十四小时的戏剧。女主人继续摇铃,可随意调动的财富给了她底气。她说,诸位,我的主题便是无穷无尽的享乐。
同声传译将她的意思准确传达到人群中,引来一片啧啧称奇。女主人是只当二十四小时的女王,代价是燃烧她之前和之后的生命,只余现在。她高举香槟,祝福在场的各位贵宾长命百岁。她手指一弹,香槟塔碎了一地,开启演奏会的序曲。小提琴手拉起圆舞曲,人们在哀婉的乐曲中跳舞。
唯有小主人缩在窗帘背后,抱着被惊吓的,踩到玻璃受伤的猫,跟它说:不哭,不哭,猫猫不哭。女主人找到小主人,骂她你怎么这么笨不去找医生。猫咪被医生抱走准备治疗,小主人愣在原地,她吃不惯高级糕点,只喝了一点稀粥。
小主人格格不入。她在人群中笨拙地随着旋律旋转却撞到客人,她拿住汤勺喝汤,手一倾斜,汤汁浸染白色纱布和她的白纱裙。她走路不稳,精心盘起的发型散下,缎带被人群践踏。她不像小主人了,像个流浪儿。女主人把她拉到二楼,不知为何她上楼有点吃力,小女孩比午夜零点时刻长高不少。女主人把她脸上的食物擦干净,问她你是不是个弱智。
小主人抱住楼梯扶手,说求你了不要打我。她像只鹿,先显露出绝望濒死的示弱姿态。她没料到自己的同行是一个这么软弱的小孩,她思忖着,小孩估计是被骗来的。女主人对小主人的狼狈模样很满意,她越弱小,便衬得自己越发强大。她俨然一位君主,命令她的奴隶滚出她的视线。
宴会进行到高潮,宾客为主任献上礼物。她是宴会的焦点,她是尊贵的女皇。她一件件地接下客人们的礼物,鸽血红点缀她修长的脖颈,祖母绿悬在她的手腕上,钻石戒指在她的手指上闪闪发亮。还有比珠宝还要美丽的珍稀蛇类,她的鳞片闪耀过女主人身上的一切珠宝,女主人没有恐惧,让它绕在手上,真诚地夸赞客人的品味。
有一位客人献上了铜镜和时钟。他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这座城堡,蜡烛的光辉黯然失色。他说,为了让您更清楚的看到。
铜镜中女主人的鬓角变白,眼角的皱纹更深。她摔碎铜镜,命令大家把这个客人赶出去。此刻是八点钟,客人被从落地窗推出去,倒在阳光里。
这个国家著名的美容师为她做抗衰老微整形。等她再次从房间走出来时,她重新获得了力量,金钱和权力在支撑着她,她二十年从未获得这样的力量。有位金发棕眼的男人靠近她,他看起来像只狮子。他的中文很流利,他自我介绍是名记者,问女主人是否愿意接受她的采访。
女主人微笑说她愿意。
他问女主人为什么愿意成为这次新药试验的实验体?
女主人只是微笑。她巧妙地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昨天,昨天的昨天的生活出现在脑中纷踏而来,在办公室里卑微如尘的她,面对甲方的斥责唯唯诺诺;售楼部的小姐面带微笑,说出一个天文数字;母亲问她,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举起话筒,摄影机转向她。记者说:全世界都在等待你的回答!他说:亲爱的观众们,请你们思考一下,你们是否愿意拿你们余下的生命换生活中奢华的最后24小时?
女主人成功说出了答案:因为我想拥有我从未有过的生活。
她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四面八方。记者带头鼓掌,大厅里的人为她鼓掌,全世界的人都在为她鼓掌,赞叹她成为衰老药试验品的勇气。她微笑,同时作为女主人,女王,女明星。
记者说感谢您的回答,我们电视台赠给您和另一位小女孩一份礼物,他拿出小巧的盒子,说:这是蓝花楹的种子。
她收起盒子,去找小女孩。这次她爬楼梯更难,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移动。所幸小女孩——这时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她只是躲在了窗帘后面。女主人对花种不感兴趣,跟小主人说:给你的礼物。小主人掰开盒子,把花种放进嘴里。女主人心中满是对这个弱智的鄙夷。
她在垃圾桶里的手机响了。
她拿出来接通,是女主人妈妈打来的:妍啊,别做傻事——
通话中断,再打过去,是空号。
她突然感觉无法呼吸,她对那个家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思念。她跑下楼,扒开人群,她极速衰老的身体承接不起她用尽力量的奔跑,发出哀鸣。她不管,只是撞开门往前跑。三四点钟的太阳晒得她汗流浃背,她好像踏进模糊的光和水的世界里。但她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奔跑终于有了尽头,她处在一个岛屿上,刚上岛的人告诉她,飞机刚飞走,二十四小时后才会有第二班。
她感觉身体开始散架,瘫坐在地。追出来的记者用摄像头对着她。好奇的宾客继续看她,并用他们的语言对她指指点点。
她枯瘦如柴木的手嵌入草地,眼泪滋养这些草种。这时候,小主人从人群中穿出来,抱住她,说:
不哭不哭,猫猫不哭……不哭不哭,猫猫不哭。
小主人问女主人,我们来唱歌好不好。小主人跟大家说,我们来唱歌吧。
小主人说,我来教大家唱歌。
小主人唱起她唯一会唱的歌,她记得是很久以前一个姐姐来孤儿院时教她唱的: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女主人附和着小主人,她的声音被哭泣堵在喉咙里,几乎出不来。她停止了哭泣,接着小主人的声音用她沙哑的声音唱下去:晚风拂柳笛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她们继续唱着,在陌生之地唱乡谣。这里的人不懂她们在唱什么,只是静静地听。落日西沉,她们歌声渐渐微弱,她们抱在一起,在失去呼吸的那刻歌声也停止。
人们失去了乐子,纷纷散去。
衰老药的功效仍旧没有停止,她们的时间加速流逝。尸体变僵,她们拥抱彼此更紧,长斑,散发出恶臭,她们变软浮肿,但握住彼此的手仍没有松开。
蓝楹树的种子吸收养分,从小女孩喉咙长出嫩芽,见到了第一缕月光。两棵树发芽,扎根,汲取尸体和土地的养分疯狂生长,它们伸出的手像是要抓到月亮,密生的枝桠捧住月光,在海潮安静的呼吸声中,两颗蓝楹树嘈杂地生长,生长的声音在它们体内像是一次次爆炸。它们相互拥抱,越抱越紧,嵌入彼此的树干之中。蓝楹树用叶子织了密密的网,舀了一大勺月光作为养分。它们爆出花苞。
衰老药在午夜零点失去功效。
蓝楹花开了,晚上的海风吹得很急很猛,带走一大片蓝楹花。蓝楹花落在水里,乘着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