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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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了两个月的恋爱告吹后,陈雪重新开始骑自行车上下学。她久违地拨了拨车铃,向家告别。
陈家就在陈爸教书的高中边上,一条曲折逼仄的小巷里,旧棉纺厂和供电所的宿舍也来挤在一块,地儿太窄,陈雪只能推着车走。这辆永久牌的老古董是她母亲的嫁妆之一,金色的商标锈了大半,人造革坐垫也点缀着数个破洞,露出里面暗黄的海绵底子,只有辐条不显颓势,带着车轮碾过岁数是陈雪两倍有余的石砖路,哐啷哐啷的送别声此起彼伏。
晚秋的雨不似夏季的来去如风,它是氤氲在空气里的湿意,连绵不绝,似有还无。六点零七分,水珠自雨檐滴下,叮叮咚咚地落在水缸里,犬吠惊醒了一扇扇窗,半敞的门扉传来男人的咳嗽声,伴着温暖的油烟味,灯火稀疏地连绵着,黯淡了黎明的星光。淡蓝的夜幕依依不舍,人间仍要渐渐醒来。
陈雪提防着砖块下的泥水,七拐八拐,出到街上,路灯还未休息,尽忠职守地洒落着昏黄的光。此时街上罕有车辆,除了风风火火的学生,便是忙忙碌碌的早餐摊主,呼喊声,应和声,伴着咸甜鲜香扑在陈雪身上,她用力一蹬,向另一所高中驶去。
只有两个人清楚,陈雪十分中意空无一人的街道。当夜幕收窄视界,疲倦压低音量,世界便仿佛仅自己一人,脚步所至,无不是自己的国。曾经,唯我独尊的君主有了想与其共分天下的对象,一个叫祁连的同班男生。为此,她胡诌了个借口,用脚替代了老古董,但两人的约定业已不再。
不多时,陈雪便经过了与祁连碰面的地方,他自然不在此处,让花了半秒钟做心理建设的女高中生松了口气,长长的上坡路,脚踏板愈发沉重,心情也烦躁起来,陈雪将思绪放到学业上。今早是两节语文两节数学,例行的早读在单词和诗词之外,再背一遍《报任安书》,语文不知老师如何安排,数学课则是要讲解上周六的小测卷子,得认真听的题目有——
思索间,艰难的路到了尽头,她越过二次函数的顶点,开始用积累的重力势能代替脚力。冷风呼啸着拍在脸上,陈雪缩了缩身子,将脸埋进羽绒服的领子里,呼出的热气凝结成微小的水滴,一度被盖过的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扪心自问,自己害怕与他相见吗?
绝无可能。
潜意识的反击是完全的驳斥,自我则承认了动摇的存在,并将其归咎于青春期晦涩难明的悸动,随即与自己的稚嫩和解。在那荷尔蒙剧烈波动的夏秋之际,纵然她自诩练达老成,也无法从中免俗。对高中生而言充满了禁忌色彩的诱惑,在最后一年里显得愈发妖艳。而那些自以为是的相似,如今想来只是错觉,盖因人便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个人王国的君主重修了律法,用审视的口吻下达判决,“作为普通同学,正常相处”,陈雪怀揣着热乎的圭臬,昂首走进教室。
“比起语文,数学课有趣得多”,我再次感慨。
其他人如果听见大抵会反唇相讥吧,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姑且能理解他们对数学的深恶痛绝。
不过,也有混在这些人中,却长于数学的家伙。
讨厌数学是高中生的“正确”,所以他们隐瞒了真实想法,随着大流地诉苦,往往还能抛出别具一格的论据,让自己能被真正接纳。
只是,也不能排除真心讨厌却又擅长数学的人存在的可能性。
如果那种人真的存在,在感慨其悲壮之余,也有股窃喜油然而生。
对自己的卑劣感到一瞬的惭愧,但随即用“偶尔也得放下道德包袱喘口气”说服了自己,反过来说,如此频繁自省的我,怎么看都称得上道德模范了吧。
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怀疑自己做错了的事。
不对,做错这说法过于严肃和夸张。不合时宜?选择不当?这两个选项也似是而非。
还没辨析清楚,脑袋就想向左转,好让她的面容落在我的视网膜上,但我向来反应神速,立即克制住了本能,旋即向右方看过去。
反常的举动让同桌瞥了我一眼,便继续听课,圆锥曲线素来是他丢分的重灾区。
我则注意到太阳走到了一个绝妙的位置,努力地透过阴翳的云层,淡黄色的阳光洒在最高的那棵杨树上,与绿叶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分形图。
“11月16日,晨,阳光与杨树相映成趣。”
在心中的日记本上记下如此一笔,这样的自然之美也可以视作某种天启吧,这是做出了与往常相反的选择所获得的奖励。
那么,我便没有做错。
“这条双曲线的离心率e是多少?二分之三,所以——”
离心率,圆锥曲线上的点到焦点的距离与到准线的距离之比。
那人与人之间的离心率呢?
双方关系到自己的距离与到对方的距离之比。
我如是判断到。
人与人之间会周期性地靠近,然后疏远,最终收敛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距离。
她比任何人都更与我相似,反之亦然。正因如此,我们的不同也比与任何人的不同更加彰明昭著。
那么。
过去的冲动在体内复燃,心脏收缩的节律快过了秒针的颤动。
铃声骤然响起,右手转着的笔摔在桌上,给卷面添了一条丑陋的曲线。饱经压迫的民众纷纷站起来,交谈说笑、桌椅推拉的声音格外刺耳。
“食堂,走不?”王逸轻佻地靠在桌前,“垮起个脸,吵架了?”
我翻了个白眼,“跟谁?”
王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说着不知所谓的叽里呱啦。我把他的手拍落,余光在门口捕捉到一束熟悉的马尾一摇一晃,比寻常更加急切地离开。
“先走,我看完这题。”
近来跟风自称悲观主义者的家伙越来越多,那份盲目实属乐观。
悲观并非消极,它是用于自我保护的预留量,能够缓冲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因此悲观主义者的希望是不容易失望的希望。
即使是事与愿违的未来,我也一定,是期待的。
高三年级所在的教学楼呈L字型,从这里到食堂,除了走直角处的正门,还可以从两端的侧门走,只不过长端那侧的门距离食堂实在过远,中间还要经过音乐楼,几乎没有人会在中午从那里去食堂。
祁连晚了几分钟离开教室,特意途经此路,走进根本没上过几次课的音乐楼,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温和的冬阳穿过玻璃窗,无私地将微薄的热量单分给他。即便是这惬意的光景,在未来的某天也将遗忘,而那时自己定会追悔莫及。
祁连忽然发现,对陪伴了自己两年半、司空见惯的音乐楼,自己也说不上熟悉。朝夕相处,依旧陌生。走过转角,食堂便在正前方,他一眼望过去,竟见到了意外的身影。
是陈雪。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就像刚认识时一样。
祁连第一次感到音乐楼的走廊如此狭窄。
直到用餐完毕,陈雪也没在食堂没看到祁连的影子,索性绕远路回教室。
她不认为这是逃避。逃避是避开不愿接触的事物,暗含了趋利避害的潜台词,就像吃粉并不能称之为逃避吃包子,这是选择。同样的,走哪条路回去也只是一种选择,
陈雪走进音乐楼,一如既往的目不斜视,第一时间便看到了从转角出现的人。是祁连,悄无声息,神色自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改变。
正常、正常。
正常应是什么样?她抿紧嘴唇,将目光钉在无穷远的远方。
音乐楼的走廊并不宽敞,两人肩膀间却仍留有空当。
谁也没有慢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