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入梦时,陆淮正扶着墙走出那条阴暗小巷,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串小小的脚步声。她警觉地回头,却看见奥尔什方满脸欣喜地朝她跑来。
“你怎么在这儿?”陆淮没主动靠近,略带防备地打量着他。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在河边钓鱼呢,鱼钩飘进月亮的倒影里,怎么也拉不动,还把我往河里拽,我想松手也松不开,就这么被拽下河了!到处都黑漆漆的,我没法发声也不能动,不过幸好没多久你就来了!”
他说着,也学陆淮伸手触碰巷壁,指尖却直接穿过了潮湿的砖块,“咦?我摸不到……不过……你身体好点了吗?”他转而伸手轻轻碰了碰陆淮的额头,“能摸到你!你没有发烧了!”
陆淮这才放松了警惕,“这是我的梦,不过可能没有你那儿那么……呃……舒适。我看看能不能带你回去吧?” 她垂下眼睫,伸手牵住奥尔什方向外走去。
梦里只有一条路。
女人牵着阿瑾出现的时候,陆淮眼珠都没转,只是径直向前走去。
“那个姐姐在叫阿瑾诶……真温柔。”少年喃喃道。
他话音未落,就感受到陆淮牵着他的手突然收紧,指节骨节用力到微微发白。
“走。”她埋着头,声音冷硬而轻,“别看,走快点。”
她强迫自己别去听女人温柔的笑声,别去看阿瑾软软贴在女人怀里的模样。
这种梦她做过太多遍,她原以为自己能麻木,可每次看见,胸口那块位置还是钝钝地疼,像是被谁攥住,硬生生地一收一放。
“陆淮……”奥尔什方小声开口,像是在努力组织词句。
“闭嘴。”
陆淮没回头,声音却压得低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奥尔什方回想起在自己梦里陆淮高烧时嘴里念叨的只言片语,想问陆淮认不认识她们,但看着陆淮难看的脸色,只是用同样的力道回握住了陆淮。“我只是想让你稍微走慢点,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走慢点。”
“你真是个呆的。就不怕走慢了出不去?”
“我相信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陆淮转头看了一眼奥尔什方像小狗一样执着又明亮的眼睛,没再说什么。
花街的姐姐们出现了,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那张张平日里温柔亲昵的脸,此刻满是嫌恶与厌弃。
“呸,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滚远点!”
一句句像带倒刺的箭矢,钉进骨头缝里。陆淮下意识松开奥尔什方的手,“躲远点,别听她们说的,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可少年却上前一步,想用单薄的身躯挡住那些人影:“你们在说谎!她不是小叫花子!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的声音像是投进深海的石子,荡不起一点回响。他伸手去推,却直接穿过了她们的身体。
回头看去,陆淮只是用力抹了把脸,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弧度:“没事,多谢你啊,走吧。”
巷子尽头忽然亮起了一点光。
那是梦里极少见的亮色,一盏纸糊的灯笼,悬在某个拐角,灯油燃得忽明忽暗,火焰摇曳着投在潮湿的墙面上,像一个小小的月亮。
“从那儿走。”
陆淮低声嘟囔着,牵着奥尔什方加快了脚步。
可越靠近那盏灯笼,巷子里的冷风反而吹得更猛,陆淮奋力地迈开步子,可脚下像是有一双双手拉住了她的脚踝,越跑越慢,冷意像冬夜渗进鞋底的雪水。
她听见女人在背后唱着歌,温柔得像一把淬毒的刀,阿瑾的笑声也在黑暗里回荡,稚嫩却空洞得令人不安。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陆淮知道奥尔什方没有受影响,她松开手,用力地推了奥尔什方一把,“你不该在这儿,快往那盏灯走。”
可少年没挪步。他抿着唇,蓝灰色的眼瞳在昏黄灯火下泛着微光,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
“没有我丢下别人自己走的道理。”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我可是要成为一名骑士的……那种可以守护别人的人。”
他停了停,嗓音低了下去,像怕被她责骂,又像怕她听不见:
“我们……我们是一起走下去的,对吧?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那句话像火一样,猛地烧进她冰冷的胸腔,灼痛得她几乎窒息。
她张了张口,想像从前那样嘲笑“你算老几”“谁需要你守护”,可喉咙里只有一阵酸涩的颤意。
“这次,让我来保护你吧。”
奥尔什方抬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没察觉的泪水,笑意温暖又骄傲。
下一瞬,少年拉住她的手,猛地将她向前一拽。
脚下的地面像碎镜般崩裂,世界在一片刺目的光白中翻转。黑暗、冷风、女人的歌声与阿瑾的笑声,全都被那光吞没。
再睁眼时,他们已置身于月光下的草地。
风掠过草丛,远处雪山安静矗立,空气里带着青草柔和的气息,还是那轮月亮如此明亮地挂在空中。
奥尔什方笑着,轻轻摇了摇她的手:
“看,我就说我们总会想到办法的。”
拍卖场不复原有的秩序。
爆炸的冲击震动厅堂已经种下了混乱的种子,但现场气氛的有效平复让人感觉似乎这只是一场还算能够处理的意外——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一切尚在掌控之中,也很快就会回归安稳。而随之而来的黑暗击碎了刚刚形成的短暂安定。
黑暗带来的令人能听见呼吸心跳的片刻寂静过后,噪音几乎与重新出现的光线同时在场内扩散开来——游客座席间座椅拖拽出刺耳声响,惊叫声、慌乱的啜泣,惊惶谈论的声音,物品碰撞的闷响……全部交织成混乱的杂音。
原本排列有序的座椅现在横七竖八地散落。有人不知所措地木在原地,有人从座位间挤开、试图在人群中撞开一条路向出口奔逃,有人被慌乱人群的推搡裹挟着前进,有人大声呼唤走散的亲朋,甚至有人不知为自保还是攻击抄起手边的器具……
再次初显混乱的场面间,领袖们下达着维系秩序的指令。瓦莱莉亚就近走向了一个略显拥挤,似乎即将发生踩踏的角落:人群涌向一扇紧闭侧门,又像颈部被堵塞的沙漏中无法流下的沙子一样堆集在门口。
“再挤前面就站不稳了,停下!”“天啊,我想出去……”“别过来了,这扇门是锁上的,让我们回去!”“你在做什么?说了这边没路!”“我的提包——”
瓦莱莉亚目光快速扫过环境,从地上抄起一只掉落的金属托盘,以盘底重重敲在同为金属制作的椅子脚上。她以极快的节奏连续敲了三下。
金属相击的脆响短暂穿透这片区域混乱的杂音、打断了慌乱的话语。有人短暂地停下脚步,有人转头,有人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原本失控的奔逃生生被卡住半拍。
“站住!停止惊慌,听指令有序撤离,只有这样所有人才能安全离开。”她趁这个瞬间高声道,“这侧的门目前上了锁,现在先退到座席区域,留出开门的空间。慢些动!”
人群开始缓慢地向后疏散,拥挤带来的危险暂时消弭。取来钥匙的侍者在门口区域被清出后终于有空隙上前,而在数名成员的管理与监视下,极少有还未冷静的人在门开时仿佛一刻也不能等般挤向前去,即使出现一两个不理性的人也会即刻被厉声喝止或动手阻拦。
待门彻底敞开后,得到管理的人群几乎是以正常的步速从这一通道离开了拍卖场。放眼对侧与后侧的门,离场的秩序也基本得到了控制。
原定向地表的撤离却远不似这样顺利。
突如其来的爆炸使佩尔洛斯陷入停摆,电力供应切断,回到地表的唯一通道——伊卡洛斯之翼也停止了运转。
瓦莱莉亚眺望着远处的电梯,城内自成一套的秩序、纸醉金迷的气氛令她如鱼得水,她已经有些记不清距离自己上一次乘坐伊卡洛斯之翼到达地面过去了多久。
她的目光经由巨大的金属框架向上掠过,逐渐没入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思绪也随之短暂飘散……
瓦莱莉亚·卡拉乔洛在佩尔洛斯建立之初即前往此处,参与了加利亚诺家族势力在这座城市的产业转移与扩张。那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时期,像蛋糕在烤箱中以肉眼可见的速率膨胀一般美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争夺与冲突。
加利亚诺家族表面的光鲜得体之下,除却唇齿间滴水不漏的言辞、和善微笑间隐秘的利益交换,无法反抗的暴力也是维系地位的必要支柱之一。
瓦莱莉亚——这个名字的词根是valere,拉丁语中的“力量”,承袭自她母亲侧的祖母。[1]正如世代间承袭的名字,她的母辈无论职能是否涉及直接的战斗都世代信奉力量的作用,挑选的伴侣也均是家族中理念相近的成员。
她自小接受这样与光明世界不同却在实际运作中极为有效的、从秩序到理念的全套塑造,在母亲举荐下加入家族后成为优秀的“执行者”完全是顺理成章。地面上秩序最为动荡的几年,家族的意志就是他们掌控区域中最高的秩序,而她会在自己被分配到的位置执行好每一次任务。从看守赌场维护秩序、惩戒违约或背叛之人,到在重要场合中保护上级成员,她擅于且习惯以直观暴力达成驻守、开拓等目的,或协助善言者在谈话中形成威慑。或许名字寄托的寓意的确带来了祝福。她反应敏捷,又对环境中的各种细微变动相对敏锐,因此这一路线无往而不利。即使在经历成长、学会必要的收敛之后,她依然更偏好干脆直接的行事风格。
最初前往佩尔洛斯时,除了家族各项资产向地下的转移需要投入人手外,地表政局的重新稳定也令他们在地上的行动愈发感到处处掣肘。于是她走入“机遇之城”继续以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为家族发挥作用,血缘关系上的家人也在不久后举家前往佩尔洛斯并在此扎根,亲戚中甚至还有人成为了游客参观特供“家族据点”的导览者,或在酒吧对游客讲述故事的“退役打手”……
几年的蓬勃发展间,瓦莱莉亚对此处生活的认同感愈发深切。佩尔洛斯繁华的同时,她对地面也没有过多牵挂。这里有与地表并无二致的“人造太阳”光源调节,稳定的气温比地表更加舒适宜居;闲暇之余她偏好以热烈气氛刺激感官进行放松,而佩尔洛斯已是全凯维柯最纸醉金迷的都市,夜总会每项演出都足够点燃全场;她嗜甜爱酒,而地下恰好是私糖私酒的源头……那不勒斯裔重视家人,而她的“家人”们——无论是血缘还是家族意义上的——都与她一样为攫取机遇居于地下。她甚至并无地面上的产业需要关照。
但即使她本人极少乘坐,这座电梯的重要地位也不会被她忽视。
伊卡洛斯之翼如同一条巨大的血管,在地表与此处循环输送人员、资金、商品。好奇的游客从此处鱼贯而入为旅游业贡献资金,走私商品从此处悄然流出,非法资金经由操作不断被从合法产业输出……这样的循环供养着佩尔洛斯,日复一日,未曾止息,以至于习惯它存在的人难以想象这条通道的阻断。
而现在它发生了。
片刻追忆后,瓦莱莉亚将目光从这座罢工的巨大框架上移开。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黑暗与混乱中,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有人去做。
[注1]母亲侧的祖母:意语父母方的母亲都叫nonna,要区分父母方可以加形容词materno(母亲的)感觉听起来比加个“外”亲近一些遂直译,拗口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