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是前身——
堂口的生意繁杂,养鱼的、拉货的、走私的、卖春的,金钱来往里最为稳妥或最为暴利的活计,在大当家的堂口里都能见到。从堂口的弄堂东边走到西边,能见着谄媚的小厮、老实殷勤的大伯,再往深处走,走进太阳找不到的地方,还有满脸横肉的打手、细瘦伶仃的师爷,再往里面就得点上烛火,毕竟仓库那种地方黑得看不见手指头,张竹之每天就这样从堂口东到西、里到外,一一清点着人数和钱数。钱少了些不怕,总要给下人些甜头他们才肯卖命干活,就怕不知怎么多出来一些……毕竟这地方,不可能平白无故多了好处:多了钱,少的可能是人、可能是一批货,也可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弄堂很老旧了,石砖有不少都裂开,走在上面就发出晃郎晃郎的响声,马车最不爱走这种路,万一马钉陷进去可能连人带货都要翻车。那儿多数都是老屋,从堂口建立开始就有的房子,瓦片碎了可以换,石砖碎得厉害了也可以换,不能换的只有最里面的祠堂。
太阳从东边先照,日落时从西边透进来,透过弄堂的尘埃揉成纱带,层层裹着消瘦的人往外飘散。张竹之来一次就是一整天,弄堂的伙计不喜欢他,这小孩打十六岁接手总账的位置就太精明,十六岁的总账还没挂上密不透风的笑脸,有时抓着伙计的尾巴,细挑眼睛冷冷瞥过来,好像祠堂里的那位问候他们似的,叫人胆寒。伙计们心里都犯嘀咕,张小总账又不是大当家的徒弟,怎么管这么多?他师父二当家宽和有礼,可从不会和他们计较这些。老伙计比年轻的更油滑,打哈哈笑着敷衍过小总账,从上到下打量过去,又用圆滑掩去眼底的轻蔑。
是老家伙多少都知道,二当家的徒弟,年轻的总账不会用剑——不是不能、也不是没教过,是因为生来在这块上就成废材了,怎么都练不了。有些走镖的人同张竹之年龄相仿,总爱拿演武场的日子说事。比如总账那时候练得刻苦,天都黑了还映着灯火挥剑,人都说高手出剑极快,一片叶子落地前就能斩成七八片,可我们这小总账到最后、只砍了三节叶子出来。这些话都是酒后谈资了,当着总账的面是没人敢说,毕竟弄堂里面杀人未必需要武功高强,见血也未必非得手持刀枪。人们就这样从张竹之自东边进来开始,热络一阵、冷眼一番,等人远去几个时辰了,才想起自己该遮掩什么小动作,慌忙叫人去办。
张竹之不在乎这些,弄堂里面不用杀伐的争斗、不见血刃的生死,无一例外说的都是他。自古来堂口以武功聚好汉,凭的是本事和义气,能打的人多少在堂口里有几分地位。可堂口又不是梁山,走货又不是劫官,说到底卡着堂口命脉的还是商路和钱,因此管这些的人是堂口又敬又怕的,在他身上也不例外。十六岁的总账当了四年,是张竹之师父还在的四年,不看谁的眼色、不管谁的人情,只管把账算清楚明白后交上去,自有师父和大当家定夺。此后小总账又呆了两年,位份升了,成了整个商行的总账,掀起数年腥风血雨的开端。弄堂自那时起流传了新的话:欠下的账,总得还给人家,等讨债的人上门可就晚了。
“偏巧掌柜的是个算明账人啊!”卖宝器的老板给人倒酒,嘴一咧露出几颗金牙,“张掌柜被撵出来有五年了吧?这下站稳脚跟,可叫那姓周的来气!”
“是啊,总得不都是给堂口干活,就因为兄弟几个不好欺负,给拿去干这卸磨杀驴的的,呸!”
“可惜张掌柜还是二当家的弟子,未免太过无情……”
花楼包间里酒气横肆,和熏香脂粉搅在一起成了股叫人反胃的怪味,帘子后还有姑娘弹琴,好琴好曲被满屋子铜臭造作成了残花败柳,不知桌上几位又在陶醉什么。借他讽大当家的话都应下了,张竹之笑着喝几杯,紧接着“金牙”便给他倒满,扯着嗓门说起粗鲁话来。帘后那姑娘还有心分神到前面,弹错了好几个音,不过整桌的粗人莽汉都不通音律,自然听不出来。什么大当家的心思、计谋、阴毒狠辣…张竹之喝得微醺,思绪已然神游天外了,把人讲过的话同往事对应,心想这不都是自己干的事吗?方才想到这儿,琴声止住,“金牙”拉扯着那弹琴姑娘出来,直把人往他怀里推。那姑娘人都到身边了,又猛得站起来,说什么都不肯到张竹之这儿来,眼里满是水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道是三哥嫌她不干净、只想趁这时候把她推给别的人。三哥说的是“金牙”,排行老三,熟络点的人就叫他黄三了。
“这叫什么话…我给你从堂口赎出来还不够心意啊?”黄三没料到这出戏,捧着姑娘半露的肩慌神,“元珠……珠儿!你就听三哥这一次,掌柜的不是坏人,是那个书生二当家的徒弟!”
二人你来我往、凄凄切切,叫张竹之插不上话。黄三显然是个粗人,怎么都听不懂元珠的说法。酒气跟着夏末的燥热往屋子上面涌,到了天花板又和降雨似的坠下来,张竹之本想说些什么,嘴巴开了又合,热意化作一股烦躁直攻心头,干脆伸手蛮力把姑娘拽过来,对着黄三道:“黄老板的心意领了,既然是送礼,下次送爽利点。”
没等黄三再说话,张竹之拉着人便走,扔给小厮一袋钱后随着姑娘一声惊叫,二人便锁在一个屋里了。这下清净不少,只剩喝了酒的醉意和闷热久久不散,张竹之坐在窗边看元珠像个惊弓之鸟,闷笑了声敲敲桌子,让姑娘好生坐下来慢慢聊。月色如银撒透窗子,元珠脸上还有泪痕,嗫嚅着放下琴,把身上的披帛和纱衣一件件往下脱,叫月色照得她白如璞玉、如易碎的琉璃。琴音响了两声,张竹之拨了拨,断断续续拨出一首曲子,伴着元珠褪了衣裙又卸去钗环,只穿一件轻薄的里衣款款而来。拔下的簪子被元珠握在手里,她听得出张竹之没学过琴,只是记下了琴音位置,又纠出她弹错的音,一小段曲子弹了三四遍才让这人弹对,没半点情调,更谈不上什么音律。
都讲高山流水觅知音,对风尘女子来说,她能被黄三赎走已经是万幸……哪来的知音?元珠笑话自己想得太多,把那簪子横握,搭上了张竹之的手,展开了万般愁绪所在的笑容:“官人,琴不是这么弹的。”
“……我没学过,”张竹之抬头看那姑娘,“但姑娘一手好琴艺,跟着那人可惜了。”
“三哥救我出离水深火热,谈不上可惜。”
“何来的水深火热?”
“烟花柳巷深,情浓蜜意热。”元珠说得淡然,却不由流露些愁容,“热得险些给人烧死了。”
张竹之良久未言,没了逢迎的笑、他那双眼睛显得有些冷冽:“——怎么不去找我?”
他像是说中了元珠的心事,女子的泪直往下落,打湿了琴面又滚着砸在桌上,张竹之又问,却被人塞过来一支松石簪子,簪头被磨得锋利,把元珠的手划出了血痕。他不是头一次见元珠哭,可每次想说些什么,都只能让元珠哭得更厉害。这从来都是个泪人儿,那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落泪?脂粉被泪冲开,糊成了姹紫嫣红一片,元珠握着他的手直摇头,又像推拒一样按着他肩膀往远推。
“你快走吧,你快些走啊!”
好似她的声嘶力竭唤来了人,门猛得被撞开,进来三五几个手持兵器的、方才还在酒席上见过的人。清冷月光照进来,只照亮了窗边的张竹之、正映着窗子的元珠,还有琴弦上挂着的泪。那几人逐渐围拢,随后一人在门前点亮火烛,逼退了月光又照得屋里影影绰绰。江上的渔船便是这点好处,逃又逃不脱,躲又躲不掉,张竹之明白这鸿门宴凶多吉少,却不曾想到请君入瓮的饵是元珠姑娘。
几人欲纵身而上,却见张竹之一手起落将木桌拍飞过来,木屑翻飞时眨眼间元珠不见了踪影,似被人拽走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又听屋中几声脆响如同金石铿锵,烛火刹那间灭去,而为首的刺客也似虎狼飞扑向窗边。他们都知道这掌柜的不善武,一个不会用剑的人面对四个善战的老手,若是方才跟着那姑娘走了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只剩他的死路一条!果不其然刺客抓住了一条发辫,用力一扯便听见那人痛呼,心中大喜,直把手中剑向那方刺去。一刺被躲过,反手划圆似乎割开些什么,再向前捅过去,便听见张竹之一声怒骂,屋中顿时多了丝丝缕缕的血气。
可那门边的烛火扔是熄了的,刺客看不清情况,朝着门口的人叫骂:“靠恁娘!死了啊?还不赶紧点上!”
“…走镖刘,”张竹之的语调发寒,带着怒气在里面,“你那眼睛,倒真不如瞎了好。”
维持那么大一个商行,光有商路和钱早晚也会被人觊觎,因此养了打手,打手光有人还不够,得有武器让他们用,在走镖路上的武器用了就丢也是常事,所以商行下面多少还得有个小锻造坊。盐铁这种东西自古能出横财,官府限制得死,大当家也不愿和官府结怨,只是在能容许的范畴里做些大批冶炼的工艺。这架不住下人想发财,兀自扩张了规模引来不少麻烦,当年带头干这桩事不是锻造坊的人,而是护镖的刘驰。起先这些事做得很隐蔽,只用商行的路不走商行的账,但生意越做越大、需货量越来越多时刘驰的钱也不够用了,他便拉拢伙计一起做,人一多便有了敢打商行财库主意的傻子,那窟窿也是越开越大,大到刘驰无力回天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原先的总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他想办法填补一些,总账也理解他的苦衷,可自打换了张竹之,每逢呈交账簿,那浅色的细长眼好似针扎一样把他看了个透彻。他也见过张竹之练剑的难堪,可这么个废材,如今却把着了他的命关,卡着人脖子似的把他的账簿拿了又放,似笑非笑着提他问话。怎可能不觉得屈辱?历来以武排位的商行,却让这废物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刘驰憎恶张竹之的好命,被二当家看中的人哪怕一无所成也能讨个好营生。
这便是他犯过天大的错了,刘驰只想回去给自己两个耳光,他怎么敢以为大当家养了个废人监看他们?自二当家重伤卧床,不出两个月这张总账和疯了一般从上到下彻查,他背后的锻造坊也不例外,不知招惹了张竹之哪里,刑讯持续整整十几天,刘驰的眼睛也在那时候彻底坏了——白天怕见光、夜里又看不清东西,护镖的生计也自此没了出路,好在黄三肯收他当护卫才有条活路。黄老板是个见风使舵的聪明人,从二当家刚一倒下,便卷铺盖带着人脱离了商行找下家,免受被张竹之剥三层皮的苦。如今那小总账的活计挡了黄三爷的路,他又有的报仇雪恨的机会,何乐不为!
刘驰听着张竹之挑衅,心里一股邪火窜上来,揪着人头发就要把张竹之按在月亮照得见的地方,势要先戳瞎这算账的两只眼让他先尝尝滋味。这么长的头发在打斗里着实费力,张竹之被扯着疼得尖锐,听着耳边吵吵嚷嚷便知道刘驰又开始昏了头,什么都听不进去。拉扯的距离也不算近,自己两手全然无人限制,只待刘驰凑近了扑过来时伸手便将那簪子刺进了刘驰的一只眼,正想要刺第二下,被这武夫一脚踢出去,一时爬不起来。血从刘驰的一只眼里汩汩往外流,叫人脑袋发晕,耳边好像有什么人在喊——从烛火黑了就开始喊“看不见了”“彻底瞎了”什么的,这不是废话吗!?他刘驰没了灯照着是彻底一个瞎子,可这群草囊饭袋又能好到哪?气血上头事耳边像有蚊虫嗡鸣,正四处打转着找那该死的掌柜,突然间太阳穴上像被钉子凿穿了,咕咚一声倒下再无知觉。
“…瞎了就别趁夜杀人啊,”张竹之指间夹着一枚铜钱,看门口三人乱作一团,捡了脚边的刀把刘驰喉咙扎个对穿,“黄老板好意趣,瓮中捉鳖玩得怎么样?”
门口呲着金牙的宝器行老板看到他,整张脸皱起来挤在一起笑,肥肉堆了几层:“好算计、好算计……我还从不知道走镖刘这么吃激将法,小总账。”
“比不上您手眼通天。”
“哟,还惦记元珠姑娘?”
“说得真龌龊。”张竹之腹侧的血染透了衣服,那处刺得极深,又被人踢上一脚,状况肉眼可见的糟,“和您这见不得光的作风,如出一辙。”
“我们这行谁见得了光啊,就算和你这般,不也是过慧易夭的命?”黄三笑得开怀,“大当家的行事又能磊落到哪去?给人施点恩惠,他就当自己干净了吗!”
“刘驰到死都不知道,他开的贩铁路给你做嫁衣了。”
“你可怜他?”黄三有些意外,“他这种人,无知是福。”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和大当家串通了多少,哪些是我做的,哪些是他授意的。”张竹之顶着眼前发昏的感觉,把涌到嘴里的血沫往下咽,“你以为他在清理门户……实则是他放了你,而我、我真的太想让你们死了……”
“……”黄三不再张狂地叫嚣,反而费解地看着张竹之,“小总账,你不至于现在还给那人数钱吧?”
“……”
“他连护卫都没给你,不然元珠怎么都不会叫人捞到花楼来,不是吗?”
“是,我因为这事怨他很久,”张竹之的手脚开始发冷,他忽然觉得没带有个人来是个错误,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他这个人,顾表面情意多……对我是、格外无情啊。”
风卷残云,几近是红的风和黑色的云雨,席卷着血和人的残肢到了黄三身边,一双反刃刀直直劈下来,黄三人还没意识到情况便被砍了头,一只手断开来滚到别处。偌大一个花楼只剩逃窜的人,尸首遍地和此处相对的二人。来花楼之前阿伽利叶根本没听懂张竹之和他说些什么,等到什么时候进去,这话太复杂,他只能蹲在花楼外面等张竹之出来,张竹之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在窗边出现,他能数张竹之在哪个房间。这个人告诉他要等,等到什么时候,就可以杀。但要等到什么时候?杀谁?阿伽利叶混沌的意识里分辨不出这些。
他只看见张竹之在的窗户,里推出来一个人,然后让他等的人和别人厮打在一起——扑过去的人有刀,他有刀。这种模糊的直觉引着阿伽利叶一路杀上了二楼,总算见到个还没死的张竹之,似乎很高兴他过来,带着人去了一间有纱帘的屋子,叫他随意胡吃海喝。等元珠带着大当家的人前来时,阿伽利叶还在那儿吃,一旁的人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伤口,斜倚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仿佛今夜江上无波,水上无浪。
元珠清晰记得,她和张竹之见的那天,这人还不会佯作一副笑脸,只冷淡地在弄堂里穿行,直来直去地问各个老板和掌柜的今日营收、明日准备。尽管小总账管事严苛,但从不会打骂别人,也不会无事生非叫人挨板子。小总账会从东边走到西边,元珠是卖给西边的裁缝打下手的丫头,等到晚一些才能见着张竹之。盼斜阳的日子盼了好几个年头,她以为张竹之会记得,到头来才知道,小总账从不记得自己给谁恩惠、给谁好处了,也不记得谁讨厌他、谁憎恶他。那些事对张竹之来说是明明白白的账簿,是一桩一件的债务,是一列列的数字,是她为总账上心记下的一次次蛛丝马迹,唯独不是两人之间谁情有独钟。弹琴的弦是线,纺织的丝也是线,可这两种东西怎么能一样呢?
弄堂西边的黄昏很浮躁,树木都生在东边了,西边杂货成堆,灰尘一阵一阵,她和思慕的人说私定终身,而那双细挑眼睛里死水一般,只淡淡应声下来。或许明月如许,能照亮他们的心境,元珠如此期盼,可真当明月照下来,她才恍然明白张竹之心中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月光澄然。她一直觉得自己那天哭得丢人,怎么事到临头开始怀疑别人的真心,可每回忆起那时张竹之也曾茫然无措,便知此事再无余音袅袅,只得埋葬一片心意。那人竟也是个白痴,元珠多次心里埋怨,若是骗她也就好了…一无所知,岂不就和孩童一样无罪可论了?卖身花楼和黄三的赎身都不是她能选的,但饶是黄三这样的混货,还待她动了几分情,没曾怀疑她心向着别人。可张竹之自进酒席就没信过她,那账簿算得太清白了,元珠见那人的眼睛,就能看得见那人的心。
这心底清白的人昏睡了三天,就算醒了也意识朦胧,念叨着交代的事又沉沉睡去,大当家顾及他们旧情没赶她走,她也不想见张竹之,只想早日回什么花楼酒楼里弹琴,浑浑噩噩同风尘中人过了去。后来张竹之醒了,问着下人找到她,说给她找了个安心的去处。
“……我在哪都挺好,”元珠觉着自己大约还是没得选,只想把话说明白,“竹之哥,我又不曾是你情人,惦念这些做什么。”
“我以为那家铺子把你卖了之前,你会过来找我。”张竹之却说起别的,“结果我翻遍了弄堂,才发现你早被卖去别处。”
元珠没说话,她看张竹之伤病一场,刚起来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还是那幅淡漠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往下讲着。
“我之前帮过一个女子…她性情炽热,又待人很是真挚,现在自己开了青楼。”张竹之说着,停了下来,良久才继续道,“……若是你不来找我,我总归没法知道你在哪,也帮不了什么忙。”
二人终究谈不出什么,元珠还是应了张竹之的话,收拾行李改去别处,而大当家自始至终没接见张竹之,只说养好伤该去哪去哪。大多数时候阿伽利叶都在门外等着他谈完出来,直到临走前一晚,那大当家私下过来,笑骂他养了个野崽子当护卫。张竹之出去才看见阿伽利叶在旁边龇牙咧嘴,抱着烧鸡去了别处吃,多半是大当家闲来无事和野人讨饭,遭嫌弃了。他的伤病好得差不多,只是本就瘦削的人折腾下来竟比年近半百的病人还要虚弱,被大当家取笑半晌,又掏出一壶酒显摆到面前。
“医嘱说你不能喝这个。”大当家很是爽朗,“虽然也不让我喝吧,但偷偷来点也行。”
“……”张竹之搭不上话,心道那拿着这东西过来干什么?给他看吗?
“今天是十五,刚好你在,庆贺一番。”那人像知道他心思,倒了三碗酒在面前,“闯荡这么久了,挺辛苦的吧,还要继续下去?”
“…该杀的都杀了,我不拿这些货,他们还要看着您的脸色抢。”
“小小年纪杀心就重,难搞哦…”大当家自顾自碰了剩下两盏,豪迈喝起来,“哪天我都管不了你时,这商行可得人人自危了。”
“您不赞成我这样,但我真斩尽杀绝了,您又当没看见,”张竹之没碰自己面前那碗酒,只盯着月影摇晃,“说到底,您也想要这个结果。”
谁知大当家顿时乐得开怀,再给自己斟满:“竹之啊……竹之,你这人就是心思太清明,叫我很不好办啊!”
“您是说没落井下石,已经算给人余地了?”
“这不是清楚的嘛…”大当家喝着酒,抬手去摇院子里的花枝,“他徒弟情深义重,我可管不着,我这做师伯的总不能因这个为难师侄。”
分明是这人曾不叫自己认回师门,却说得好像无事在此。花枝繁茂到极点,被人一摇晃,阵雨般的落下一场,也流落酒盏几片,张竹之正低头看,一旁没人喝的那盏载舟一样盛满碗落花,而自己面前的还是清清白白,照应明月。大当家趁着醉意胡来,说小总账如明月高悬、孑然清朗,张竹之没应声,只把这碗酒倒在树下,长叹了口气。
“师父托我找的人杳无音信,那大夫恐怕看不来您的病了,多少珍惜点身体。”
“死不了那么早,”大当家浑然不在意,“想吊着我这命的人多了去了,小掌柜啊……这般念旧,会被人给害死的。
这天下也只有十五的月亮圆,强求不来。”
tbc.
浓度很纯的爆笑骨科,笑点疑似太密集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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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有新的事件咯。”
“你这么闲?”
“罗卡里兰高校,事件在半夜才会出现。”
“大半夜翻栅栏进去有点不太礼貌。”
伊蒙在两人几乎没能同频的对话下沉默片刻,作出一副镇静却有些失落的表情,没有暴躁地发脾气,只是深呼吸一下,轻声说:“那会儿小时候都是你带我大半夜翻墙出去玩的。”
“……”
以上,就是克里斯翻着白眼跟着伊蒙翻进校园的前因。
“天主教学校你翻进来,有点像把你摁进圣水池子里泡澡。”克里斯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这能比吗?”伊蒙笑了两声,“我的意志和宗教信仰相比,那得是往圣水池里灌岩浆。”
“你知道就好。”即便是这么说,弟弟还是跟着哥哥一块儿潜入教学楼的走廊。
……
在走廊上前行着的两人注意到了远处教室的灯光。
“怎么大半夜的还有班级上课?这么努力的吗?”
“不是,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纯粹忘了关灯的可能性,毕竟大半夜的学校还开着灯挺吓人的。”
“为什么你会觉得开灯吓人?”
“因为有人啊。”
虽然这么说,这一路上却是克里斯走在前方,根本不像是真害怕的样子。当然伊蒙也知道弟弟这种心理素质,他就是那种图个早死早超生,先看到再选择要不要害怕的类型。就这样,他们站到教室的窗边看向内部,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教室……除了一名看起来像是教师的女性。
“什么嘛,就一个老师。”
伊蒙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打算拽着克里斯就走,但拉了一下发现没拉动。他只好回头去看,只见他弟这个眼镜小伙直勾勾地看着里面,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般,默默地踏入教室。
“哎,不是,克里斯?”伊蒙看到克里斯恍惚的样子,也紧跟过去。克里斯坐到了课桌前,伊蒙也只好跟着站在他的旁边。
“今天我们要讲……”女教师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全等三角形的概念。”
……原来是数学课啊。
比起女教师讲题,他更在意自己的弟弟在马不停蹄地写题。这小子上学终于上疯了吗,能和自己一样癫的话……倒也是件好事。伊蒙如是想到。
当然,克里斯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让伊蒙事与愿违。没过多久,头发乱糟糟的青年就把写完答案的卷子扔到一边交卷,“写完了,我好歹也算是理科生,这种小儿科的题目随便做的。”
——这么快?!
当女教师看完一遍卷子后,给予了满分答卷的评价后,两人才灰溜溜从教室离开。
“看起来这个就是超自然事件之一了。刚刚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这里的幽灵也会精神控制?”伊蒙问。
“嗯……反应过来我就在课桌前了,看起来是我被一时控制住摁在了椅子上……”克里斯挠挠头,看向伊蒙,“但是你刚才怎么看起来没被控制?”
到这里,两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但是克里斯好死不死地捕捉到了伊蒙一阵紧缩的瞳孔,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粗口*,瞧不起音乐生?!”长发青年反应过来了什么后,立即暴跳如雷地企图扭头就回到那个教室跟那个女教师算账,被克里斯拼尽全力摁在了原地才作罢。
……
“这里的画材……还挺全的。”
“我有个网友是艺术生,她看到这些都要哭了。”
两人来到了一间美术教室,首先就被这里齐全的工具和画材所吸引。毕竟两个想象力丰富的家伙怎么会拒绝这么多让他们发挥的画材呢?
咔嚓一声,门口传来了门闩自己拴上的声音,这也不由得让这两个很有危机意识的青年抬起头。
“怎么回事?”
“等等,哥,你看那边。”克里斯拉着伊蒙指过去,那边的桌子摆着一排的无脸石膏像,而不知为何——他们好像看到了那些石膏像正在面朝着他们俩的方向。
“坏了,不会是要我们给他们画脸吧。”克里斯立马就反应过来了,“他们看起来……很需要一张脸。”
伊蒙坐怀不乱,端详了一会儿现在的局面,就这样站着说:“克里斯,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听——”
“好消息。”
“好消息是我还真是艺术生。”
“……坏消息是你是学音乐的!”克里斯再次抢答。
“回答正确!”伊蒙哈哈大笑,精神状态如同精神病院出逃患者一般美丽,一手拽着克里斯,另一手拿着自己惯用的钢笔,“来吧克里斯!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学一晚上画画,一个都别想跑!”
“谁要陪你啊!老子会医用解剖!!”
两人拉拉扯扯了半天,才各自拿上了擅长的画具开始研究。克里斯拿上了铅笔,而伊蒙摸到了彩色墨水和蘸水笔。克里斯多弗拿出手机,打开电子书app,他一边说道:“咱们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现代世界,联网是我们的优势!”一边打开了一本《艺用解剖.pdf》。
“好,哥我跟你讲,你只要记住这几个地方就行了。”克里斯拿着手机凑到伊蒙身旁,“三庭五眼,眼睛宽度乘以五就是脸的宽……哎算了,不好跟你解释,你自己看——”正当他打算让伊蒙自己看的时候,克里斯抬起头,和一个石膏像直勾勾地对上了视线。
——那个石膏像上的脸五彩斑斓,红、蓝、黑的左眼像是银莲花的深渊,而蓝、绿、黑的宝石纹理右眼又像是破碎的琉璃,粉紫蝴蝶的迷幻之彩覆盖着半张脸,用复杂的线条所构筑的甲虫纹理又补全了嘴边剩下的空缺,整体来说就好像……自己似乎看到了世间一切无法用逻辑解释的幻象叠加在一起的地狱,好似要将自己给吸入这片纷乱又华美的世界。它甚至无法以自己的经历去形容,它比死亡更耀眼,比恐惧更温柔,比孤独更丰满,他甚至能看到这张脸上的彩墨像是在流动、旋转、扩散,所有世间不可名状的事物都像是要冲向自己,分割、蚕食自己的理解能力和控制力……
“下一张……嗯?”
伊蒙把手头这张刚画完的彩墨绘放到一旁,转身四周环顾了一下,“克里斯?”
长发青年转了一圈都没看到自己的弟弟,于是不经意地低头往下看,这才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等等,他是不是晕过去了。
伊蒙似乎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只是伸手晃了晃倒在地上的弟弟,“克里斯,醒醒——我们还有19张没画完呢。”
很快,克里斯就鲤鱼打挺般地爬起来,像个活死人似地抓住伊蒙的肩膀,深吸了口气才诚恳地说了一句:
“画得很好,不许这么画了。”
在克里斯悲痛的劝说下,伊蒙才放弃把所有石膏头都画上混沌的色彩的念头,跟着克里斯一起琢磨解剖图。克里斯甚至拿来了尺子和圆规,手把手按照自己学过的医学解剖经验教伊蒙如何正常下笔测量比例,不然他真的很怕伊蒙自己一个人就成为了校园最恐怖的怪谈本身。
但是他又转念一想——他又好死不死地转念一想,每次沉浸在欢乐的时候,过去的阴影都会给他当头一棒。自己的哥哥能像这样胡闹也是他一切正常的证明,至少比他偏执地专注于甚至不愿向自己透露的功业,或是说死气沉沉地跟着自己走向处刑台那样好吧?哪怕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背叛所有人,像哥哥那样为所欲为一次,或许前世的结局都能够有所不同——即便现在的结局对于其他人来说才是Happy End,即便那是对于自己的Bad End。
当然,他更讨厌自己的忧郁。他没法像伊蒙那样享受当下,不过他还是努力放纵了一下……尽管这个努力是他往刚画完的一张脸上画了一只乌龟。
不知过去了多久,桌上的石膏像就这样都勉强有了能看的脸,两人也恰好捕捉到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终于画完了——”
“嗯,类似的感应消失了。”克里斯合上左眼的眼罩,遮住那只青红色的眼睛,“看来是解决了。”
“好耶!那我们可以回去了!”伊蒙得意地笑着,带着克里斯原路返回校园门口的停车场。等两人到车旁边后,抬头一看,哇,天亮了。
克里斯吓得看了眼手机,“我们……就这样画了一晚上?!”
“怕什么,咱俩不都是熬夜冠军吗?”
“哦,倒也是。”
几天后……
“克里斯!我有一个灵感好像可以写新的电影剧本!”
“你说。”
“暂定是恐怖片,然后主角要在一群幽灵的美术馆里逃生,角色脸上都是我设计的彩绘,你说怎么样!”
“……这玩意儿是人能看的吗?!!”
综上所述,大作家格雷德乌斯今天也在思索自己的灵感如何变现。而足智多谋的军师也在心力交瘁地牵制大文豪的小巧思,以避免他在现代造成更大范围的破坏。
人外/覆面/半架空/战地/有主线/非强制/文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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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明与混乱的混沌交界之处,极端恐怖组织
[天启会]如附骨之疽般悄然蔓延,他们高举着扭曲,暴力与征服的黑旗
为维护全球民众的和平与安宁,国际协和联盟迅速响应,组建了特殊军事部门[G-777]这支跨国精锐部队集结了世界各国的优秀士兵与相关军事方面的人才,组成那划破黑暗的破晓之刃
硝烟从未散尽,对抗永不停歇
[你]
是[G-777]训练有素正义凛然的士兵?
还是[天启会]十恶不赦的罪犯或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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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于7月15号开放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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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鱼在哪——
这是御茶子进入水中时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驱使她像所有没有双目失明的普通人类一样睁眼——除了视网膜上那片朦胧的深蓝以及几个可能是她伙伴的色块,她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无处不在的水流当即就对这个不懂得水下世界逻辑的陆上来客施展了威压,水粗暴地挤向她裸露的眼球,在刺痛传来的一刹那,她的眼睑立刻像受惊的贝类一样紧紧合拢,只留下一小串惶恐的水泡挂在睫毛上。除了眼睛,她的口腔和鼻腔也为了保持干燥而紧闭着,但合拢不了的耳道早就遭受了入侵,任何传入的声音都裹满了水,遥远、虚幻、模糊、失真,被拉扯着沉入脚下的虚空……
光有“我一定做得到”的愿望是不行的,不听使唤的身体甚至让这愿望变得更加荒谬了,感官被水肆意摆布和剥夺的她找不到同伴所处的方位,听不清他们的呼喊,但这些甚至都不是最大的麻烦:随着自己的挣扎逐渐流失的氧气才是。她并不擅长憋气,她甚至不敢估计自己还能呼吸多久,她只感觉某种不可直呼其名的巨大阴影从水底浮现将她笼罩,穿透她的皮肤和肌肉一路钻入骨髓,古老的恐惧在其中冉冉升起,一点一点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怎么感知?怎么交流?怎么才能完成这场狩猎,怎么才能在这水中活下去?她陷入了彻底的无依无靠,连可以踩住的地面都没有,眼下似乎只有手中双剑的触感是真实的,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睁眼!”
她照做了。御茶子从来不会违抗她领队的命令,尤其是她在看到对方因为开口喊了自己这一次,甚至没被自己听到的更多次后被迫吞入了不少水时。歉疚驱使她忍下水流冲击角膜的异样感,划动着四肢靠近他。鼻腔里的空气还在减少,她绝望地想要上浮,想要深呼吸,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眼睛翻白然后死掉,她在紧紧盯着他的脸看时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有多扭曲,直到一个小小的球形物体突然砸到她的鼻梁上:她还没顾得上慌乱,就感受到那股对空气的渴望极大减少了——那是一颗可以补充氧气的酸素玉,梅露辛在前去追踪云锦龙之前留给他伙伴们应急用的道具,水中闭气时的佳宝。看到对方终于冷静下来,加拉哈德便用手指在嘴边画了个“×”,又指向了他的另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御茶子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在水下交流不用语言才是明智之选,接下来他会依靠手势向队员们传递讯息。刚刚没了影的布莱文这时从一边长势遮天蔽日的红蒂藻丛中钻了出来,她伸手在颈部比划了几下,又指向一长串藏在那些藻类中的气泡,竖了个大拇指——“喘不过气的话,就来这里”,平日里就很擅长用肢体语言表达情绪的她很快就对这种手势语言无师自通了。
虽然光有愿望的确是不行的,但自己能信任和依靠的远远不止手中的双剑——御茶子眨动着逐渐适应了水压的双眼点了点头,跟着他们潜向光照渐暗的更深处,那里已经传来了染色玉独特的味道。
——梅露辛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海民的血脉让他在水中来去自如,最先抵达幽暗的水底,并发现了败逃至此的云锦龙。他当然明白这样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但他不带片刻犹豫地掏出了染色玉,然后在它划出轨迹,命中目标,四分五裂,逸散出刺眼色彩和刺鼻气味的一瞬间拔出了剑,准备迎战——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也相信同伴们很快就会循着他留下的记号赶来——他们也同样相信着自己。
水下才是云锦龙的领域,鳞片能够一直保持湿润的它以手鳍,尾鳍轮番制造闪光,令威胁到它的猎人无法近身,又在他好不容易拉近距离时试图以全身力量发动撞击。如果在陆上,梅露辛也许会感到力不从心,但水下同样是他的领域,这些手段对这个老练的海民猎人来说不过是些小把戏,他在每一次释放闪光时拉开距离,又在它喘息的片刻刺出手中的剑,就这样巧妙地与云锦龙周旋着,将它往浅水区引去,直到无意间和同伴们对上目光——云锦龙弄出的动静太大,他们甚至不用特意跟着染色玉的轨迹行动,仅凭在远处所见的闪光就一路追了过来。一旦成功会合,便没有谁阻止得了他们约定俗成的狩猎。
虽然不便开口说话,但加拉哈德从来没有忘记在舞动操虫棍进行挥打的间隙对着下方的伙伴打出手势;体力充沛的梅露辛自愿成为了领队的传声筒,与此同时他的盾与剑不断在进攻与防御的连锁中蓄积能量;布莱文专注于抓住机会对鱼龙的头部实施一次又一次血肉横飞的斩击,而御茶子尽量让自己呆在靠近它尾部的地方,随时准备找机会钻入它腹部下方的那个死区——这也是梅露辛的经验之谈——这样就能剖开它的肚子,按照约定把里面的水袋扯出来剁碎,其他的内脏也不放过最好。她的双剑中蕴藏的麻痹毒刚才已经发挥了作用,在云锦龙抖擞浑身鳞片准备又一次释放闪光的危急时刻牢牢控制住了它。她忍住没有张嘴喝彩,只是和同伴一起投入到了新一轮狂热的进攻中:为了克服水体的阻力,她的每一次挥击都比往常用力许多。堪堪黏连在肉上的鳞片在须臾之间就被刮下,被混乱的水流远远带走;血沫夸张地从伤口中冒出又与水融为一体,粘稠,腥臭的红色同时刺激着她的视觉和嗅觉,但她对此不管不顾,冷水无法浇灭她体内搏动的炽热火焰,她的体能早就在不间断的进攻中全部解放而出,以耐力作为燃料缔造出致命的战舞。纯粹的狂喜完全充溢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当那鱼龙以前所未有的剧烈频率扭曲着身体,制造的湍流和浊沫使她难以近身时,她心中产生的非但不是危险的预感,反而是【找机会靠得更近,就此了结它的性命】的念头,高度专注的双眼中也只剩下赤色的泡沫背后翻腾的巨大影子,而不是领队示意他们后撤的手势,直到梅露辛那被鳞片疯狂击水的哗哗声搅得稀碎的呼喊声传入她的耳中:
“小心!快离远点!”
她在错愕中想要转头,却只听得一声巨响。一柄无形的利刃瞬间贯穿她的颅骨,戳破她的耳膜,挑断她的视神经——
下一秒,一切都被纯粹的白色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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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茶子从地面上站起了身:但她有些站不稳:她腿上的血管正泛着青色,微微颤抖着。
她还是感觉肚子里有脏东西在蠕动,随时准备涌出她的食道,鼻腔甚至泪腺,嘴边也确实残留着一些没擦干净的呕吐物:她现在的状态可以说和【干净】这个词一点也不沾边,血和水混杂的锈味早已渗透了这个脏兮兮的小猎人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她身上原本那股淡淡的香气,不管不顾地穿透她身上暗沉的皮革防具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蛮横地往外扩散。
她并不是那种容忍得了“身上沾满了除血以外的脏东西”这种境况的人,但就在不久前,她进行了她猎人生涯中的第一次水下狩猎,只不过没有初次尝试的惊喜和热血沸腾,甚至连入水这一选择都不是百分百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深水——那是与温暖和安全的概念完全相反的地带,充满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寒冷和惶恐,初入水的她甚至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能信任的只剩下手中双剑的触感;而在她好不容易夺回对自己身体和感官的掌控权,拼命挥动着双剑试图以此将受水流摆布的恐惧感连同猎物一同斩碎之时,她的意识却在一声爆响过后像泡沫一样破碎,飞散,被水簇拥着沉入黑暗;水环绕在人体周围时是软的,但进入到不该进入的地方时又硬得出奇,即使睁开双眼时能感受到久违的地面的托举,却还是怎么也赶不走体内那股生硬的痛感:它将她折磨得丑态百出,她最忌讳的失控感化作苦涩的眼泪和腥臭的呕吐物从体内涌出来,她恨死了沾在自己身上的这些脏东西,这些黏腻的带血的秽物,它们只是挂在自己身上就像是在无声地讥诮着她有多么幼稚、软弱、无能、除了拖后腿外别无擅长之物——她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已经】发生了,而她不能放任自己这样下去,放任这些东西玷污自己的猎人身份,于是她紧握着这股恨意,逼着自己动起来,逼着自己站直身子,逼着自己再次拿起双剑,逼着自己面对她的伙伴们。
——他们远远没有她这么狼狈,但状况也算不上很好:水珠正一刻不停地从男猎人们盔甲的棱角上滑落,虽然盔甲不会像布料和皮革那样因为遇水而发生明显的变化,但别的东西会:加拉哈德似乎从来没被弄乱过的头发现在也服服帖帖地一绺绺趴在他额头上,而梅露辛——他的状态一直以来都是这四人里最好的——垂在脸侧的黑发在浸了水之后反而更加柔顺乌亮了,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某种海藻。布莱文的衣物早就被血水泡得透湿,原本看着毛蓬蓬的大个子也一下子缩了水,但是她跑过来给了御茶子一个湿漉漉的拥抱:即便如此她怀里依旧是暖洋洋的。御茶子甚至没有表现得像往常一样那么不情愿,她把脸埋在对方胸口的时候悄悄吸了一下鼻子,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脏东西蹭到了对方身上,于是便慌忙挣脱她的双臂逃走了。现在这个年轻猎人的不安即使是块石头都感受得到:她仍旧在迫切地想做什么来挽回自己刚才的失误,这种焦虑在她终于回想起什么,跪坐下来掏出砥石时才得到缓解,但痹鬃龙双剑的刀尖刚一擦到那石块,她便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
“别太自责,你第一次下水,已经做得很好了。”梅露辛像刚才一样抚着她的脑袋,直到她紧绷的肩逐渐放松下来,咳嗽声也停止了:这一次她幸而没有继续咳出满是血丝的脏水。
“我们快点继续狩猎吧,”她恳求道,“可以吧,可以吗?”
“领队说了让我们重整态势。我刚才用染色玉标记了云锦龙,随时都可以追上它,不用着急。”
加拉哈德正在不远处擦着脸点头。御茶子的目光游移着,从她面前可靠的海民同伴,再到他们领队那张沾着水珠的脸,再到正在像只大型犬一样甩着身上的水的伙伴,最后又兜了个大圈回来:她似乎还想辩解什么,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垂下头去心有不甘地磨她的刀,力度极大,声音极响,直到那刀锋在日照下亮出似乎能把直视它的眼球整个切碎的寒光。
“好了,可以了,我要去杀了那条鱼,”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一定要——”
“不用。”
“啊?”在御茶子来得及对领队说出的那两个字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布莱文诧异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不把它剁碎了难道还能便宜它不成?”
“其实它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刚才它的那番动作,与其说是想反抗我们,更不如说像是拼了命地想逃离我们,没发现吗?”
虽然这样做很不堪,但御茶子还是开始回想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云锦龙体表的鳞片已经受到了相当可观的破坏,以至于它在水中的每一次扭动翻腾都会将它周身的水体变得更红、更腥、更浑浊,与其说是在做攻击的准备不如说像是在绝望地挣扎。鳞片的大量剥落意味着它制造闪光的能力也会相应被削弱,这也是为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抓住机会冲破那股包围在那鱼龙周身的浊流然后乘胜追击夺它性命的念头,却忘记了怪物的生命力远比经验尚浅的她想象得强韧,也忘记了她刚刚适应水下作战的身体还不具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规避闪光的能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一记放倒了她的爆闪可能也正是云锦龙能使出的最后一次爆闪,是它为了活命而亮出的底牌,这至少证明了她先前那阵疯狂的进攻没有落空,她身上沾满的血水,吸入的血水和呕出的血水都不是毫无分量的东西:她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
“所以才说它不会再有下一次逃跑的机会了吗……”
“是的。对我们来说,只剩下收网这一步了。”
“收网?意思是要捕获它?”
“没错,就像我们一开始做的那样,用陷阱——”
“如果在水下的话,落穴陷阱是行不通的,得换成麻痹陷阱。”梅露辛补充道。
“谢谢提醒,萨图雷特。”加拉哈德捋正有些散乱的发丝,“拿上麻醉球,伙计们,尽量丢准一点。”
于是他们又一次出发了,目标明确,步履坚定,那个曾经站在岸边犹豫的人甚至第一个跳入了水中,她的同伴们几乎是担心地迅速追上了她:多亏了梅露辛高超的染色玉投掷技术,这次他们没花什么工夫就跟着染色玉在水中留下的痕迹追上了他们的猎物,它正在水中一动不动地休眠——这坐实了他们领队的判断,它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是在岸上的话,他们中的某些人也许会选择放下大桶爆弹把它本就皮开肉绽的脑袋炸个稀碎,不过他们的领队抢在任何人打断猎物平稳的呼吸之前下达了指示。
“待命”,加拉哈德没有握住操虫棍的那只手伸出,五指张开微微摆动着,在确认所有人都看到之后,他拿出了陷阱装置:看上去不起眼的雷光虫体内却蕴藏着力量惊人的蓄电素,用它制成的麻痹陷阱可以放倒大部分皮糙肉厚的大型怪物,当然也包括眼前这头身受重伤的鱼龙,即使在水中,它们依旧能发挥不俗的威力: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在将上下浮动着的装置放下之后便迅速后撤。一经水流激活,刺眼的电光就从装置中喷出,钢针般的电流瞬间扎入了云锦龙体内,穿透它的鳞、肉、骨、神经,将它生拉硬拽出那并不愉快的浅眠,迫使它面对和深水一般冰冷的现实,在最后的挣扎中迎接它作为猎物既定的命运——
此刻,他们已经不需要任何指示了,就是现在——
不知是谁紧张过了头,在云锦龙被麻痹的瞬间,一连有三颗投掷用麻醉玉飞了出去,又在那鱼龙身上接连爆开,红色的微尘立马开始随着水流扩散。在猎物的双目停止转动时,猎人们也不得不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开始上浮,免得他们自己也被那里蕴藏的强大睡意侵袭:他们头也不回,逐个冲破水面,攀上河岸,直到踩到坚实的地面,才终于回望那已经被他们前前后后搅得天翻地覆的河流。虽然他们的战场已经远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但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在看似清澈的浅层水体之下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追踪、围猎、砍杀、反抗、收网——
一场并不完美,但已经成功了的狩猎。过不了多久那头身体失能的云锦龙就会自己浮出水面,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迅速赶回杜尔萨拉,赶在其他大型怪物之前召集人手带回他们狩猎的战利品——不是零零星星的素材,也不是一具终将回归自然的尸体,而是一整头活着的大型怪物。
骑着疾驰的骏羚,御茶子感觉周围高速移动的景色变得和她的精神一样恍惚。
“这样就,结束了吗……”
说实话,这和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自己以为这一切会干劲满满地开始,最后轰轰烈烈地结束:结束战斗的自己浑身是血,俯视着猎物的尸体,然后满意地笑着摸出那柄剥取小刀,狠狠扎下——不过,在自己意外昏厥之后,这样的幻想就不复存在了。想在面对猎场上的变数时永远掌握主动权,她要学习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太多了——
“是的,这样就结束了。是不是比再进行一番你死我活的战斗要轻松得多?”
“……嗯。”也许是太累了,她的回应声在晚风中显得太过轻微,转瞬间就被吹散了。
虽然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但轻松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她默默抱紧了赤风的脖子,惊得它打了个响鼻。真正的狩猎生活和自己的幻想一定是有出入的,本来就是这样……在她完全想通之前,骏羚们已经沐浴着霞光站在了杜尔萨拉的村口。
“噢噢……天快黑了……”
“还是挺快的,如果没有萨图雷特的话,也许我们没办法在一天之内就搞定它。”
面对领队的嘉奖,海民猎人脸上没被面罩遮住的部分流露出一丝腼腆的神色。
“能像这样帮到大家真是太好了……武器需要我帮忙拿着吗?”
在水下作战的确不算容易,除了对此得心应手的梅露辛在跳下骏羚后仍然健步如飞,另外几个人只能堪堪跟上他的步伐,即使是精力一向最旺盛的布莱文此刻也面露疲态:在同伴那温和的声音勾起了她关于亲人的回忆后,她在取下背后的剑递出去时甚至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句“好哦!谢谢老爸!”。
“嗯……?”接过轰龙大剑的梅露辛冲着她疑惑地眯起眼睛。
“啊!不好意思!我……”她在感受到到其他人投过来的诧异眼神后才意识到造成了误会,“就是想起老爸了,一下子就……”
“没想到第二个受害者是梅梅吗?布布她上次还喊我妹妹呢……”
“噢噢?!茶茶妹居然还记得啊!”
“……”御茶子面红耳赤地把头转了过去。
“我以为大家都要累垮了,看到你们几个还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加拉哈德忍不住笑了,“那我们晚点老地方见吧。这次谁占座,还是绿川来吗?”
“我没问题……啊!布布,信!”
“等我回房间拿!御茶茶你不许一个人就把信寄走!”
“那你动作快一点啦……唉?这就走了?跑得好快……”
“那个,布莱文,你的武器还在这,别忘了拿!”梅露辛难得地在这种公共场合声音高了一回。
“我知道的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