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尔娅·马尔蒂的曾经
乱世的人命不亚于草芥。且不提那些正常生活的平民百姓,就连一些还未仔细看过世界的婴童都随时可能因为疫病或血族而死,被丢弃在荒野、叫秃鹰啄食。
所以尤尔娅·马尔蒂从没有觉得自己多么不幸过。她是生活在教会中的孤女,据养父说她刚刚出生几个月、父母就死于了血族手中,作为教会猎人的他赶到时,只有她奄奄一息。虽然养父对孩子没什么兴趣,但或许是突发奇想,他把这个孩子带了回来,当做自己女儿养大。
她的养父总是突发奇想。身为血族,他对于杀人放火没什么兴趣,但漫长的寿命将他构造成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家伙,甚至从尤尔娅·马尔蒂有记忆起,她跟养父的立场就似乎对调,一直是她照顾这个不省心的家人,到处帮他道歉。
比如说他甚至突发奇想,跑去骚扰年轻的圣女姑娘们,结果倒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借口不舒服躺在床上不肯执行任务。尤尔娅拿他完全没有办法,用脚踹他几下无果之后,叹着气去找西比迪亚说明情况又再三道歉,然后又拿着花找那个被他扯了辫子的圣女姑娘。
阿尔文·伊诺克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眼见这个还没他大腿高的小姑娘愁眉苦脸过来问他可不可以剪一束花给她,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挑挑选选,为尤尔娅剪下一束开得很好的马鞭草。
花很漂亮,更漂亮的是这个被叫做米娜的圣女姑娘。圣女不会说话,这是尤尔娅从小就知道的事,所以她很耐心看着米娜在石板上写字,告诉她自己没有介意,微笑时带着温柔纤细的体贴。
她甚至问起了“犯罪人员”现在是否安好,尤尔娅沉默了片刻,立刻回答对方生龙活虎能生撕虎豹。
她们就这么认识了,带着点巧合与意外,不过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处得很好,尤尔娅得知米娜也是父母双亡,不过有一个弟弟,跟着她一起进入教会受到照顾。那是个红头发的小孩子,总是叫着姐姐扑进米娜的怀里,然后抬起小脸看看一边的尤尔娅,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仔细想想,或许是米路与养父一起培养出她现在的性格,前者是她好友的弟弟,总是追着她们俩叫姐姐;后者……尤尔娅记忆最深的就是她这实在不靠谱的养父说过一条惊世骇俗的理论:“哎呀,小孩子这种东西,扔在地上就会自己长大的,不用管。”
非要说,那真的多亏他,尤尔娅才能如此自力更生。
也是因为养父,尤尔娅并没有经受太多关于信仰的教育,她从小跟着教会学习礼仪,年纪大些就穿着修女服工作,却也只是觉得贵族的礼仪实在麻烦而已。她对神最大的印象来源于圣女,那些不会说话却微笑的女孩儿们,那些与她命运相似却比她更不幸的祭品们。
养父在很久后才反应过来她跟圣女交上了朋友,对此一向不靠谱的血族却流露出了一些为难:“啊……你跟圣女做朋友、也没什么不好的。小孩子嘛……不过呢,柯娅,你想不想变强啊?”
这话委实没头没尾,尤尔娅也算习惯他的莫名,闻言也只是笑着回答:“如果你是指我能变强打你一顿的话?”
她真的被养父提去训练,变得忙碌起来。忙碌也就意味着她跟米娜见面变少,不过小小的孩子并不知道她与米娜的时间就仿佛沙漏所剩无几,还带着点喜悦地告诉她的朋友:“等我变强了,我就能保护你了。”
米娜为她贴上纱布,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略带喜悦与悲伤地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她们十三岁。
尤尔娅·马尔蒂生于不幸,从身世到自身似乎都带着异样的光彩。她在战斗方面无疑是惊人的,近乎恐怖的天赋在严苛的训练中展现,她很强,甚至很多年后也有人叫她嗜血怪物之类的蔑词。这带来的好处也是坏处是她对死亡的印象很淡薄,面对米娜的死亡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教会的圣女是蜉蝣,十八岁时死于献祭,将一切奉献于神。米娜也不例外。
她死的时候,尤尔娅·马尔蒂站在养父的身后,凝视远处教堂外跪伏的平民,耳边听不见却清晰血液滴落的声响,那是她的好友人头落地的哀鸣。
尤尔娅那个时候也十八岁,她们同龄。尤尔娅·马尔蒂出身不幸,人生对另一些少女却更残忍,给了米娜一条近乎绝望的路途。这件事在尤尔娅年纪渐长后慢慢知晓,所以她并没有掉眼泪,或者做出任何过激的事情,金色的眼睛轻轻眨动,目光落在明暖的阳光拉长人民黑色的影上。
后来,她继续依照之前的流程生活。在长大后,朋友在她的生活中占幅越发得小,所以她可以轻松接受朋友已死的生活。因为她实在优秀,养父也曾邀请她喝下良药变成残月血族、作为教会猎人生活,不过尤尔娅没有那种想法,自己收拾行李脱离了教会。
她倒是做了一个猎人,穿着曾经的修女服,不过现在已经改制得面目全非。教会的二十年生活没能让她变成一个表里如一的淑女,年轻的姑娘教养良好、温柔谈吐,打人却像当年追着养父时一样凶悍。她没能保护米娜,倒是保护了不少其他人,收钱的那种。
猎人的生活不定,但有一天她是绝对不会接下任何委托工作的,在那一天她会独自出门,带着一束马鞭草去往教堂。
米娜死去了,但她的弟弟却因她活了下来。双重含义:作为孤儿因为姐姐被接纳,染上疫病时又因为米娜的祈求得到良药转化。最后变成教会猎人站在教堂门口,还像以前那样冲她微笑。
不过米路现在扑进的怀抱是尤尔娅,换得对方的轻轻摸头与一块糖果后,两个曾经的共犯一起将鲜花放在圣母像的脚边,却凝视十八岁羔羊的幻影。
尤尔娅无法接受米娜会死,更无法接受她年仅十八岁的事实。在献祭的前一年,她曾与米路一起谋划米娜的逃跑,但结果一目了然:一个猎人,一个教会猎人,失去了朋友的、失去了姐姐。
“最近累不累?烙印?会不会很疼……好,摸一摸就不疼了。你呢,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好吗?”
二十六岁的猎人轻声问询着被停滞时间的“弟弟”,又去看了看养父与阿尔文等人。她无法接受圣女献祭的制度,因此选择离开了教会,但一定要说,尤尔娅·马尔蒂没有理由恨教会分毫,这里依旧是她的家人与姐妹,只是她无法再接受目睹另一个圣女献祭了。
然后,她轻轻贴近米路的脸,给他一个拥抱,拒绝了留下来吃饭的提议。她明天还有委托。
猎人不是个安生职业,偶尔也颇忙碌。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使她或许明天就会死,又或许能活很多年。但尤尔娅·马尔蒂的死亡由她自己选择,她可以死在一个很好的白天,也可以死在阴暗的地沟,但一定要选,她更加喜欢能够看见一丛鲜花,开在自己的坟墓上。
她在离开前这么对米路开口:“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十八岁的尤尔娅面对米娜的死亡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二十六岁的尤尔娅对米娜的死亡也不曾哭泣。她只是凝视不知不觉比她高出许多的亲爱的弟弟,凝视背后与他相似的幻影,诚恳地说出自己的遗憾与曾经无数个夜晚祈求的愿望。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我亲爱的朋友。
纵使杀了那少年又如何,少女依旧不会记住这个对她抱有强烈执意的王子。她如“往常”一般向王子讲述着自己精心编制的故事,似乎是一个伟大的勇士打败恶龙拯救了大家最后和心爱的女孩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故事,类似题材的似乎之前也听过了,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几天前?已经记不清楚了,本来与她共度的时光对自己来说应该是最轻松愉悦的,是因为在她家门前刺杀了那个少年让痛苦的回忆涌出了吗?王子只觉得一股苦涩哽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这是一种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心细的她自然注意到了眼前王子的异常,有些局促地攥了攥裙角,淡红的双眸掩饰不住担忧,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抱歉...是故事太老套了吗,我给您换一个吧!”可能是为了掩饰慌张,她稍微侧过身绞尽脑汁思考着,哪怕能让眼前的恩人露出一丝笑容也行,可能是过于投入以至于她并没有到某人的动作。“丝,丝”,布料摩擦声在身下响起,她此刻才注意到,眼前的男子双手正轻柔地环住自己的腰两侧,他的脑袋在小腹处带着一丝贪恋亲昵地蹭着,以一种近乎于飞蛾扑火也要留住这昙花一现的执着,太突然,少女只能愣愣地看着怀里的人,双手无处安放,直到那人开口打破了僵持“只要做了好事便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腹部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不免弄得少女有些痒痒,她一边思考着答案一边想拉开些距离,不料那人将自己环得更紧了,只能认命,缓缓答道:“虽然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但我认为大家做自己开心的事就好了,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幸福的,不用去刻意做好事的。”那人没有回答,少女顿了顿,补充到:“可能我刚才讲的故事是有些老套了,但其实我是希望您像故事里的勇士一样幸福,因为您帮了我。”
“不幸福。” “...?”
“我以为这是我想要的,这样国民们就能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我自认为做了一件好事,但我没有得到任何好的回馈,我只是...”声音带了些哽咽,他没有再说下去,或者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她永远不会记住他,永远不会回应自己心中的感情。少女只觉得有什么湿湿的液体透过布料与自己的肌肤相触,该如何安慰这个伤心的人,她不知道,因为她不了解这个人,只是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细软的短发。
过去了多久呢,他离开怀抱之前贪婪地吸取着少女身上淡淡的牧草清香,只是依旧无法冲淡早晨停留在鼻腔中的血腥味,缓缓站起身,眼角似乎还微微红着,“天色不早了,祝你度过一个不错的夜晚。”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狼狈地行了礼,便往门外走去,“希望下次能更了解您一些。”他转头看到的是少女温和带着包容的笑脸,他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似乎是想永远记住这副景象,随后在少女发出疑问之前转身离开了小屋。
“他呀?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您看桌上的鲜花,他每次都会把当天花朵中最新鲜漂亮的那一束送给我。”她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摆弄着瓶中的花朵,有些无奈地叹道:“明明还要靠卖花维持生计,真是拿他没办法。”
新一轮的黎明,王子在前往牧场的路途中回想起的便是“昨日”他向少女问起那卖花少年时她表现出的模样。几乎是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因激烈的碰撞咯吱作响,心中升腾起的妒意让平日这位沉稳高傲的君主散发出阵阵骇人的戾气。
凭什么?那草民不过只是空有能陪伴她童年的好运罢了,而自己陪她度过的日夜数不胜数,甚至到了想拼命记忆都无法再记住她第一天向自己讲述的故事的地步......今天的她也和初次见面的她一样,甚至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在体内乱窜的恨意和怒火甚至让他呼吸急促起来,但也不愿让她察觉到自己此时异常的模样,只得驻足在离少女家门不远处平复气息,当他再次抬起头,却看到了心中那股疯狂恨意的源头。
卖花的少年有些雀跃地摘下白兜帽,蓝色的长发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着,少年正在花篮里挑选着什么,眼神中似乎是因为即将见到的那人,流露出些许稚嫩的期待,一切是那么的平静美好。
王子先前的隐忍与克制仿佛没发生过似的烟消云散,他只快步向少年走去,左手优雅地轻捻起披风,而右手在少年的视线死角缓慢地抽出着什么,少年哪怕再迟钝也能注意到这个向自己走近的人对自己抱有的莫名其妙的强烈敌意,只是在他开口之前,那突然刺入胸口的冰冷可怖感触已经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因痛苦而瞪大的双眸不解地往向眼前的人,触及到的却是比胸中的剑更为寒冷的金瞳,和那瞳孔深处孕藏着的深深恶意。
下一秒少年却再也看不到眼前那人了,只见王子右手猛地将剑抽回,左手却事先料到一般拉起披风,挡住了少年胸口喷洒出的鲜血,少年就这么失力倒下,而刺杀他的凶手,倍受国民爱戴的王子,竟不同寻常的冷静,轻车熟路地扯下披风裹住尸体,就这样将少年运到了少女家宅后的死角,“这个时候应当庆幸生在王家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低语,随后像没事人一般检查了身上的血迹,很完美的未沾半滴。甚至走前顺走了少年花篮里未被鲜血染红的花束,就这样慢悠悠地向少女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