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一条路。一条路走到黑诚然是一种选择,但我也有其他选择。在中途走上岔路,在过了三分之二的地方爬上一棵杉树,又过了剩余四分之三的时候把自己插上旗杆,被撕裂,然后向白昼的躯体敞开自己,这些都是我没有选择的选择。我走得很快,几乎如同追龟的阿奚里去追逐一场火灾。它在我到达之前开始燃烧,在我抵达时燃至盛况,我没有看到它时它像提早启程的赛龟,狡猾地领先在我前头,待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蠕动得缓慢,越蹿越高,似乎在提醒我我永远不可能真正加入到这燃烧的进程当中去。燃烧这般的动态是我永远无法追赶的,我要么看见它燃烧中的样子,要么接受它燃尽后给我留下的遍地灰烬。因此燃烧的仓库便在这时成为一种始终延续的象征。它仅仅作为一个进程,一个从开始到结果的摆渡,竟比终点的电影还要长久。
有人吼道:“……有谁来救救它?有谁来救救他的电影?”
我不敢呼吸。我跟着祈求答案,有谁来救救我的电影?但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明明他们在拒绝我的时候从未想过拯救它,如今又在哭喊着什么?我背后快门声此起彼伏,小报记者闻风而来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身侧消防员举起水枪浇上火红的庞然大物,刺啦一声升腾出片片云雾,倒是没有一个声音在替我作答。如今,这仓库早就不再是个不起眼的库房,而是一捆完完整整的柴火,噼里啪啦越烧越旺,里头的胶片都成为助长这一进程,使其持续更久的燃料。东西烧起来的声音比我预想得还要响,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沉默着站在后方,眺望前头簇拥的人群。男人在胸口划着十字,祈祷一场大雨降临;老人嚷嚷着来到此地朝圣正是由于某个小报说这儿存放着《蜘蛛之墓》的胶片,却被迫目睹这叫人心碎的一幕;女人摇头叹息,说上个十年里的杰作全都毁于一旦;还有更多人则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柏油路痛哭流涕。往日里,他们在大街小巷、烟吧餐馆、军官俱乐部中个个鄙弃我,说我江郎才尽,泯然众矣,真正见到我的电影毁于一旦却又看起来那么伤心,甚至替我落泪,叫我不禁既诧异,又颇感幽默。
“我们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胶片自燃引起的火灾,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警官费劲向我解释时,我仍站在人群外。我朝满头大汗的他点点头,继续注视着快被烧穿的顶棚。我知道我看上去很敷衍。我确实很敷衍。不得不说,到了这会儿,我已经感觉这场火灾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它在我面前燃烧,我置身事外地观看着这一幕,周遭任何一个旁人都比我要更投入,更心碎,以此来申明这痛苦不是我的,也不该是我的,以至于我摆出任何姿势、任何脸色来都显得如此不恰如其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当警官推搡着我穿过人群,朝火势渐熄那一侧的警戒线走去时,我恍神间觉得一九二五年根本就没有开始过,我始终都坐在观众席里看着一个叫雷蒙德·法尔的男主角寸步难行。一九二四年的现在也是一个冬天,在曼哈顿的街头,纽约的中心,罗伯特·诺里斯仍在这城市的一处和他声名显赫的绅士朋友谈论我们电影朝后的计划,赛丝安塔·比安奇人前人后仍是我亲密的恋人,“花瓶”金蔓尚在旧金山拍摄恐怖片《修道院之夜》,厄历则依然不知所踪。一九二四年的感恩节刚刚过去,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我还没有重新染上酒瘾,也没有开始写如今的《皆大欢喜》,事实上,《皆大欢喜》根本就不属于这时候的我。我走向火,走向残烟,走向一场新城中复兴的古老祭祀,它秘密地开始,盛大地结束,把那些属于旧日子的帝国残影烧得只剩下一把废墟,祭给新的时代。瞧瞧你的谎言,瞧瞧你谎言的下场,法!我听见痛哭声,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就在这里,就像他们呼唤上帝时一样。雷蒙德·法尔!他们哀哀叹道,这里面是他的电影!我和他们都一度以为电影会成为一种永恒的东西,甚至对此坚信不疑。如今看来,它们也跟人一样,终究会学习自我了断。
“……雷蒙德·法尔,我们的大导演,旧金山昔日的太阳。”
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太低了,在嘎吱的燃烧声里像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我一转头,就看见旁边一个瘦削的男人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他盯着我的模样几乎立刻叫我知道他认出了我。于是我知道正是他说了那句话。我隔着三五个无关紧要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想要什么?他会怎么做?他要在这儿大喊,用他的声音压过水枪与火,压过我的臆想与不存在的一九二五年,向所有人宣称雷蒙德·法尔如今就在这儿吗?他却在迎上我目光的刹那垂下头。他的圆顶礼帽比平时我见过的宽帽檐还要宽,此时明明是冬季,却是由黑色丝葛制成的,边缘甚至还磨破了三四道口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整张脸都滑稽地变成了四分之三顶帽子的模样。帽子男人朝我走过来,挤走我们之间无关紧要的人。我们身旁的火势仍旧毫无要停歇下来的念头,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对身后的警官说话:
“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就要离开了,警官,我该去剧场准备今晚的首演。”
警官猛地扭过身,整个身体都在原地滑稽地转了十五分钟的角度,他死死瞪着我,鼻尖上仍旧冒着热腾腾的汗珠,蓝眼睛里映着一个倒吊的湖泊,我愣了会,意识到那湖其实是火的边界构成的。他张口便问,“什么首演?”
“《皆大欢喜》,警官,今夜有我编导的新戏剧。”
“呃……你不关心火灾的情况吗?虽然仓库的租用者诺里斯先生已经过世,但听说似乎是指定了你……况且这里头都是……之后也许你会想知道……”
“我在这儿耗得太久,现在只剩下不到四个小时。”
他踟蹰了一会儿,第二次抬手揩掉鼻尖的汗水。
“你知道,一般来说,你要是在这时候宣布首演中止,我想没有人会责怪你。”
中止就行了,甚至哪怕就此结束它,终止它,了断它,都没有人会责怪你。中止它,不要开始也不要结束它,便没有任何骂名可被雕刻在它的名字旁。这对你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人指望着你歇斯底里,捶胸顿足,大吼大叫,甚至冲进火场,人因此会将你奉上神坛,说你是生为了电影,死为了电影,一生成为一场电影,于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成为电影的象征,连同他的辉煌和没落和未能再起的野心,他先得死去,才能活。我几乎从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里读到这一不自觉的信号,好像他们此刻个个都围着我跪倒在地,双手托举着不存在的真心诚奉给我,如此便能将我也献给那火,在他们的注视中滑向濒死,以此构造出他们顶膜礼拜的“神圣”这一景观,最终亲手指导一场涅槃。而我怎么能就这样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我的下一部戏剧呢?这荒唐,无聊,且不能被原谅。我凝视着烈火。我一步都没有跨出去。
帽子男走到我的面前。
“为什么我没法被原谅?”他问道。
我看着他。他仍旧没有抬头。于是我知道他并不是在代我发问,也不是在替他自己发问。这是一句《蜘蛛之墓》中的台词。不过电影里的人物对白没有声音,只有间幕。此刻,他的帽檐代替荧幕上男人黑色雨伞的伞檐,他的喉舌代替胶片中未能存在的声音,正赋予这燃烧中的电影以新的一幕。他说话,也是影片中的希斯克利夫终于开始说话;他走向我,也是影片的亡灵走向我。而我该要回答他,回答我的电影,无论他是谁。
“因为你善良,但你不够慈悲。”我答道。
“那善良又慈悲的人呢?”帽子男继续问。
“……他们会被杀死。”
他停顿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要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双眼睛注视着我,鼠灰色的眼睛,失明般地望着我,望着老鼠。他说:“很好。”这声很哑,可太温柔了,像是一记由内而外的拥抱,也像是爱,并且全无任何伴随着爱而来的痛苦。它钝钝地试探着我,令我眼睛刺痛,想起东伦敦的母亲。还年轻时,她把一枝半枯萎的雏菊送给詹姆斯·法尔。他在码头无聊闲逛,穿行在薄雾与结了层晨霜的集装箱之间,紧张得流汗,并且微笑。维多利亚时代的爱情。真相的开端。
匕首插入我的右侧腹部,轻微地拧了拧,又拔出。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叹息滑过我的舌头,光闪亮了一个瞬间。
“……雷蒙德·法尔,我们的大导演,昔日的太阳,如今你不会落山,因为火已代替太阳照常升起。”
他说:“……别再丢人现眼了。”
晚上八点的美分剧院比往常的人都要多。剧院老板说,这是由于“雷蒙德·法尔”的名字现今还没来得及过气,光凭这一点在纽约就已经算是一个奇迹,我早就应该知足。场内铃声响了三四下,一次比一次短促,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我们的引座员穿过走廊,剧院大门关得很准时。剧院老板凑在我的耳朵后头对我低语,与其说他们是来看你的新剧,倒不如说是等着看你在《绳索》之后究竟要怎么大出洋相。我知道他想惹怒我,好让我收回先头把其他人全从后台轰出去的决定,但他不明白。
罗伯特·诺里斯还活着,他没有死,我是对的,一九二五年来过又离开,一九二四年的冬天正在我眼前,《皆大欢喜》不是在他死后该写的东西,而是属于他生前的东西。在他还活着,还吃三分熟的牛排,还瞒着我在私人医生那儿喝酒,还操香烟女郎,还给萨默赛特写信的时候,要不是如此,我看见的人又是谁?他就坐在帷幕背后的烂木地板上,我一冲进那儿,四下找不到金蔓,化妆间的门也反锁着,走廊里闹哄哄,人来人往,偏偏没人想到他就在那里坐着。我远远问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他说他没在开玩笑。我回到后台,让他们继续去找金蔓,确保她安全,并且宣布今晚不再需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出场了。我的老朋友说我疯了,劣质酒精终于烧断了我的神经,我想毁掉《皆大欢喜》就为了弄死我自己,顺便踹一脚美分剧院,让他彻彻底底破产给我陪葬。我好声好气地求他在那张坏了弹簧的沙发上坐下来,什么都别管,并告诉他如果我想寻死的话,我早就跳进仓库的火里去了。他没发现我的下腹部在流血,也许现在已经不流了,毕竟我塞了很多纱布进去。纱布跟海绵一样吸水,我第一次知道。
罗伯特·诺里斯正在舞台上等待。他娇生惯养,从前从没亲自走上过舞台,顶多就是还在剑桥的时候和那些学生剧团里的人试过几回。他今晚看上去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紧张,甚至神色亢奋。我说我有很多事情想同他谈谈。他说他也有很多事情想向观众们说说。我于是知道这部剧存在的真正的意义。它不是为了说一个完整的谎言,而是为了说许多不完整的真相。真相从来都不是完整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皆大欢喜》一开始就错得离谱。它不应该成为一个漂亮的故事。现在,我还活着,没让任何人占据“我”这一角色;他一度死了,但他为了不让任何人占据“他”这一角色,宣称他仍活着。我们即在此达成共识。它让老鼠不再饰演雷蒙德·法尔,让诺里斯不再饰演勋爵,如今舞台和现实里外反转,这才成为舞台的意义。
场内的灯熄灭了。我要求他们先别急着打开上方的聚光灯。他还不习惯。我脱下毛呢外套,解开马甲的扣子,努力捋平里头皱巴巴的衬衣。我总共用力拉扯了两次,褶皱稍许消失了点,但大片血渍比褶皱更明显。诺里斯问我要怎么办。他望着我时的眼神比起担忧,更像是真正地在操心我无法继续下去。我告诉他血已经止了,只要之后去诊所缝合一下就完事。他愣了几秒钟,说那就开始吧。
聚光灯先亮。
我站在舞台上,就像一九一三年首次代表索福克勒斯剧团的主演走向美国人时一样,双手冰冷,腿脚发抖,嘴唇哆嗦。我透过一层厚重的帷幕已经看见光,帷幕继而朝两侧拉开,光从缝隙间闯进舞台,闯进我的眼睛里。紧接着外头的人们先开始鼓掌,然后是我,我开始鼓掌。
这跟我们前几个月排练《皆大欢喜》时都一样。直到这里都一样,也只有到这里为止了。
我走到舞台前方去,鞋跟发出咔哒、咔哒声音,和我缓慢的掌声一起回荡在静悄悄的剧场里。人人都注视着我,犯困地或者聚精会神地,但没有人对我衣着的狼狈和腹部的血渍流露出半点异样的神情。舞台上的一切都在向人允诺一个足够动人的假象,现在他们既然买了戏票,坐在了舞台之外的地方,就早已预料到会看到什么样的人造景观,知道这里全是假的东西。于是血是假的,狼狈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可我偏不。我在这里说了一辈子谎言,造了一辈子歇斯底里的梦,如今,我偏要在这里说真话,说无知者的荒诞,说愚昧者的偏执,说掌控叙事者的阴谋,说演员的手脚,说观众的眼睛,我要说比他们平时说得更真的真话,我要说叫他们无处遁形,自觉羞愧的真话。
我不再看诺里斯。我继续鼓掌。整个舞台上只有我孤零零的掌声。他们为我的在场鼓掌,我为更多人的不在场鼓掌。帷幕完全拉到底了,舞台上除了事先安好的装置之外,只有两把椅子,一张写字桌,一个矮柜,上头放着一个旧留声机。我拉过一把椅子,转了半圈,椅背对着观众,我像骑马一样骑在椅子上,好像不费吹灰之力驯服了一匹木马。
“你们好。我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我活着,无论是现在,还是前几年,我没有死过。这是我的真名,不是我的假名。移民记录上就是这么写着我的名字,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你们知道它的拼写,法尔,有两个R,比遥远更多一个R。来到美国之后,我就没有再回过我的祖国,那就是法尔多出来的一记回声。今年我三十五岁,未婚,没有私生子,有恋人,或者不是恋人,我们都不知道。如你们所见,我的头发是深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是绿色,但也有点棕色,不管是什么颜色,我都没有瞎,也没有因为喝劣质酒而失明,我看见你们。我的嘴唇总有点泛紫,大多数时候都这样。我身高大约六英尺,这几年来瘦了二十磅,主要是前些年戒了酒的缘故。我过去是个酒鬼,现在也是一个酒鬼。听着好像什么意义都没有。如果你现在开始感到荒唐,之后你也许会感觉更加荒唐。”
我望着底下的人,没有和任何人产生视线上的交汇。我的视线集中在观众席的最后,最后一排的中央,那个空位置的后头就是剧场的大门,它紧紧地合着,好像电影的放映匣。我听见一阵风似的窃窃私语。随即又安静得可怕。
“前些时间里,我第一次去找私人诊所。编造一些身上的小毛病,央求那位医师给我一瓶威士忌,他几乎立刻给我递了一瓶过来,收了一笔魔鬼见到都该自叹佛如的现钞。他递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如你所愿,法。如你所愿,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结局,对一部电影或者一部喜剧而言都不错。一切都很好,一切皆遂我愿。于是我想来谈谈一切究竟是怎么走向皆大欢喜的……”
“除了你。除了你,我的朋友罗伯特·诺里斯。”
我扭过头。诺里斯从我身后走上前,他没有看我,一脚踩上我边上的椅子。我们上方悬挂着纸月亮,我梦里的纸月亮。薄薄的一张纸板后,一盏灯泡在源源不断地发热。
“先生们,女士们,站在你们面前的,站在我身旁的,正是我的搭档,昔日的影子皇帝,罗伯特·诺里斯。随你们怎么说,魔鬼的伎俩,舞台的诡计,但是他就站在这里,如假包换,绝无仅有的罗伯特·诺里斯。他平时在这个时候总会去水烟吧,或者歌舞剧院、电影院、酒会,和我,或者和别人,喝醉之后,我们躺在棺材里,游荡在墓地之间,他偶尔还会跳舞。但我不确定……今天你会给大家跳舞吗,诺里斯?”
他摇摇头,“今天我不会跳舞了,我今天也要来这里说一颗星星的故事。”
他说罢朝底下挥挥手。我做出邀请的手势。我的朋友,他久违地开始说话,他久违地开始说故事,那模样叫我看见了朝投资人推稿时的他。仍旧那副令男人女人都喜爱的模样,学识教养面容财富样样在他身上汇拢成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形状,罗伯特·诺里斯,背井离乡的贵族,爱上有夫之妇的多情浪子,挥霍无度的富豪,而不是一具溺水而死的无名尸体。
“一九二五年的春天,我苏醒了。我出现了。我曾经有名字,失去名字,又重新赋予自己名字,最终我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讲述一个人的故事。旁人的故事,或者就是我的故事。于是我的名字不再重要,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是一切。他是我灵魂的震颤,我生命力的源泉。我,如今,我还活着,他已经死去。他的名字叫菲拉斯,他渴望摈弃他的姓氏,于是我替他抛弃,我要求你们记住他的名字,菲拉斯,记住他。”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侧脸。菲拉斯是谁?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和诺里斯一起出席的场合里见过这个男人。他是诺里斯的神秘友人吗?酒贩子,毒品贩子?还是说,此刻他正是诺里斯用来述说自己的替身?
“菲拉斯英俊不凡,他的样貌令男人落泪,令女人疯狂,他们四处呼唤他的名字,只要他出现在哪儿的剧场,那儿的入场券便被哄抢一空。用一九二五年的话来说,你们都管这样的人叫明星,不是演员,而是星星。这颗星星只在夜里璀璨。他是如此炙手可热,以至于他的家族不得不把他藏起来,好让他时刻保留一丝神秘感。白天,他总是被迫遮起自己的脸,隐藏在面纱的背后,周旋在无关紧要的琐事中,掩饰自己的名字,只为了让更多的人渴望涌进夜的剧院,去一睹他的芳容。他一辈子只爱过一样东西,他爱远方,他爱角斗场,他爱战士的勇气与血;他也被一位至亲之人所爱,他的家人,他的血脉,他同时被他爱与爱他的东西伤害。于是他最终离开。他在如日中天的那年里亲手斩断他与他的姓氏,背负万人诅咒与骂名背井离乡,同我一起居无定所,漂泊四处。真可笑!人爱他,人却只爱他们爱着的他,不爱他真正的模样!他日日夜夜戴着爱筑起的面具,反倒只有在舞台上才能摘下他的面具,真正地、彻头彻尾地成为其他人!他只有在成为别人时才能成为自己。”
我自然听说了诺里斯当年是如何被他的勋爵双亲逐出家门,被迫乘上远航的船只来到此岸的,也许这也是在我臆想的一九二五年中,寄往多赛特的去信石沉大海的原因。如今,这倒也显得情理之中。诺里斯转过头来看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诺里斯。他身上很少有这种愤怒的神情——更罕有毫不掩饰的倨傲,甚至是挑衅的目光。这就是剥开头衔、名誉、姓氏施以他的温文尔雅后,他朝我袒露的真情吗?诺里斯,你真的在憎恨当年的我,叫你彻底失去了我们的帝国吗?我只觉得无数蚂蚁啃噬着我的头颅内侧,我的体温越升越高,但椅子两侧的腿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朝他点头。
“……好!你说你要抛弃你的姓氏,你要抛弃诺里斯。那么我便不应当再喊你诺里斯。罗伯特,或者像他人那样,管你叫罗伯。罗伯,你要说你的故事,我要说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当有一处开始交汇,从此之后就是我们眼前一排接着一排坐着的人所知道的一切了。现在轮到我了。”我重新看向观众席,今夜赛丝安塔来了吗?我给她留了最好的位置。她会看见我吗?“……你们看着我们。你们在等待什么?这里面没有反转,没有灯效,没有会喷烟雾的机器和会喷火的飞龙,幕布不会变,到它结束之后都不会变,帷幕不会拉上,中间也没有转场。舞台就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样子,两把椅子,一个纸月亮,空瓶子,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别再费神继续找别的东西了。……你!你正在盯着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还是演出了一个疯子的样子。你在想的是一个好问题,我想我们谁都分不清楚,对不对?”
我用手指指向面露愠色的观众之一,那也许是个体面男人,一生中从未被如此粗鲁地对待过。诺里斯俯视着我,不说话。
“让我告诉你……你是上帝的羔羊,你是,你也是,他也是,我也是。酒徒也是,恶魔也是。上帝的羔羊不圣洁,上帝的羔羊苟且偷生,一有机会便彼此咩咩撕咬,反刍,在石头胃里溶化,这就是上帝的羔羊。上帝不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这是今夜我在这里说的第二件真事。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受苦而不是为了幸福的,谁胆敢说他幸福,谁就该被上万头羔羊开肠破肚碎尸万段,因为人人都想找到幸福的允诺。”我说,上方聚光灯令我浑身发热,一层汗水从我的背脊中央朝外冒,“第一件,第一件真事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死,没有失明,没有疯,你们记住我的名字,雷蒙德·法尔,我来自大不列颠,来自萨默赛特郡,我是詹姆斯·法尔与伊芙琳·爱希之子,我的母亲在上个世纪末投河自尽,我的父亲很快就要死了,他们一头是凶猛的羔羊,一头是懦弱的羔羊,于是便有了我,另一头丝毫不无辜,也不无私的羔羊。”
诺里斯看着我的眼睛,他接着我说下去:“而我,我不是一头羔羊。我没有父亲,我也没有母亲,我和菲拉斯一样,他是由于抛弃了姓氏而没有父母,我则生来无父无母。没有父母的人谈不上是羔羊,在你们眼中,甚至谈不上是合格的祭品!你们对着上帝喊天父,对着皇帝喊帝国的父亲,在茅屋底下喊砍柴人父亲,你们多么渴望与他搏斗,渴望踩在他的尸体,以求得他们的告饶,但又至死哭求他们朝你点一点那沉默的头颅!而母亲,你们也无法挣脱母亲的乳房。你们走到哪里,母亲的乳房都贴着你们的脸颊,叫你们必须蓬勃生长,叫你们用爱施以管辖,用懦弱施以道德,用赞美施以霹雳,她逼迫你们敬畏生命,谦卑地、乖顺地、无理地,从此你既不能夺走别人的命,也不能夺走自己的命,好像这敬畏都必须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你若是失了它,那就是魔鬼近了你的身。瞧瞧你们,真可悲!母亲规束你们,父亲惩罚你们,生被人捏造,死也要被人捏造,人却要求你们该把命搁置于自我最崇高的圣坛上,可笑,可笑!”
这是诺里斯迈入河流的真相吗?《皆大欢喜》才刚刚开始,而真相……今夜,我们究竟能捡起多少真相的碎片?我想了想,望向底下的坐席。那儿黑压压的一片,可很快台下的灯也缓缓地亮起来,没有舞台上聚光灯那么刺眼,但仍旧是昏黄的,不过分地,像是一种邀请。我知道这是剧院老板在灯光室内的伎俩,我知道他不会真的认为我会死在这里。谁知道呢?连诺里斯都回来了,又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发生的呢?
我面朝他们,继续说道:“我要说第三件真事。第三件真事是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一九二五的梦,一个很长的梦。首先,我不得不纠正一点——我并不是要把梦当做故事来告诉你们,若是如此,那我就不是在说真话,不是在讲真相,这夜就没有任何新的意义。不,梦只是第三件真事的一个开端,这个开端把我带回栖息着真相的结局,有关于我,有关于我如何出生,如何活着。我邀请你们——我邀请你们不要坐在原地,你们可以站起来,四处走动,或者和你们的男伴女伴,和陌生人大声说话。很不幸,这不是一部电影,因此我容许你们拥有特权,我赋予你们打破剧院规则的权力,我邀请你们接受特权。”
我倾身向前,腹部抵着椅背,一股痛楚穿透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我头一次不感觉渴。我神思清明。
“我邀请你们——将这出戏剧看作真正的生活,只是答应我一点——别说假话。看着我,答应我,和我一样,不说谎话。不要用恨遮掩爱,不要用爱遮掩权力,不要用权力遮掩无知,不要用无知遮掩卑鄙,不要用卑鄙遮掩嫉妒,不要用嫉妒遮掩恶意,不要用恶意遮掩无能,不要用无能遮掩……我不知道,也许是恨。总之,像我和诺里斯一样,不说谎话。除此之外的一切,全部都如你所愿。”
我喘了一口气,底下一片死寂,没有人站起身,突如其来的自由太沉重,剧院的镣铐沉甸甸。但有许多道目光,它们汇拢成月光下海面的波澜,此刻在那剧院灯光下起起伏伏,恍惚间,我只觉自己正趴伏在远航货船的甲板栏杆上,我仍旧年轻,只有二十三岁,行囊瘪瘪,抱着一腔说谎的念头,跨越重洋,在遇见罗伯特·诺里斯之前来到这里。今夜,我的椅子像是麦堆,我上方的聚光灯像是月亮,而我则躺在这里,躺在黑夜里,阴森的云群蒙起我的眼睛,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有关于第三件真事,它的开端是这样的: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我在河滨快速路和九十六街口看见太阳消失了。”
字数:10826
无关的话题很多×
明明只是个踢门团……明明只是个踢门团……
今天的糯米糍也在通常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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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品格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
这是梵塔西娅最近常常思考的问题之一。
当然,作为一个正常地在精灵家庭成长起来的精灵,预计寿命在六百年左右的兀烈卡卡的牧师对于“最近”和“常常”的定义与在这座城市中占了大部分的短生种们自然而然地有些不同。量化地来讲,这是最近一年内时常会钻进梵塔西娅脑子里的问题,而在这种长度的时间的发酵作用之下,也足够让一些大约算得上“答案”的东西那颗算不得顶聪明,也不能说驽钝的火红色小脑瓜里生长出来了。
一个人的品格,其中有一部分显然是天生的——或许来源于神祗的馈赠,或许来源于双亲的遗传。梵塔西娅总是会首先这样想,因为她身边乃至自己就是这样的例子。她自己早年间总是被夸赞为“天生就是一位兀烈卡卡的牧师”(考虑到这句话语出菲薇艾诺兀烈卡卡神殿的执事,而不是她近来的旅伴兼室友,这当然是夸赞);她唯一的兄长平日里所展现出的轻浮性情与玩世不恭的态度也与他们共同的那位父亲如出一辙。
但紧接着,她就会意识到,一个人的品格并不仅仅是天生就有的那部分。在成长过程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外力因素影响到一个人品格的育成:比如她在神殿做见习牧师时的密友席琳娜,刚刚进入神殿的时候还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那时候她们都只有八十来岁),偶然和同期发生了口角也只会自己躲在角落里小声呜咽着啜泣——但在二十年后,席琳娜已经能在认为自己被强烈地冒犯到的时候冷静地举起手边任何一件大小合适的物品对对方进行制裁(物理)了。
在这过程中,梵塔西娅拒绝承认自己到底起了一个怎样的作用,她只是简单地将这归因为兀烈卡卡神职人员应有的整体气质。另外还有些别的小道消息能够更加直观地为此提供佐证,比如她曾听来家里作客的长姐的同事闲聊时说过,树行者芬德尔·西罗先小的时候可不是这种一板一眼冷冰冰的样子,反而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捣蛋鬼,他的母亲凯特琳娜甚至头痛于这小子根本没办法遵守她定下的规矩(考虑到凯特琳娜的性格,那在精灵的家长中也算是相当宽松的规矩了)——直到有一天,他遭遇了一个宵银牧师。
一般想到这里,梵塔西娅就会以符合兀烈卡卡牧师性格的态度停止思考(因为一个漠视规则的芬德尔太过于难以想象了),并且武断地得出结论:一个人的品格或许有一部分是天生的,但也会受到后天的生长环境与经历的影响。然后,她会就着这样一个笼统的结论转向下一个问题:
奥菲莉亚·雪风现下里所拥有的这种扭曲的品格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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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雪风审视着眼前的洞穴。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此处驻足,也不是她第一次以审视的态度打量眼前那个并不宽敞的洞口。就在不久之前,她还与几位同样就读于苏古塔魔法学院的同学们一起驻足于此处,对附近的一整片林地中的土壤和水流做了采样——这是那次平静的任务中一点小小的波折引领他们前往的最后一站地:他们发现林木之间被设置了密度相当大的捕鸟网,追根溯源之后与始作俑者——几只熊地精——起了点冲突,而这个洞穴就是那些熊地精所居住的巢穴。
虽然据锡里昂的判断和本地德鲁伊的说法,这些小东西显然不是苏古塔的原生物种,并且它们的所作所为显然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不好的影响,但是仅仅作为苏古塔魔法学院的学生(而不是相关的执法人员或者其他什么有权决定一窝小生物是否该被清除的人),伊莉莎等人不敢独断专行,只记录下了巢穴的地点,向那些真正专业的人们汇报了相关的信息。
只可惜,在一个月之后,他们还是在布告栏上看见了“剿灭熊地精”的任务。
按照告示上的时间集合的五个人里有四个人是第二次站在这个洞穴前方了:伊莉莎本人,不知不觉间便总是和伊莉莎同进同出的室友锡里昂,同样来自深林城的人类少女埃尔塔宁,以及在接受了许多高深的知识后仍旧显得野性难驯的洛尔迦。雪精灵自己猜想,这是因为他们都恰好是做事要有始有终的性格——但她觉得或许这个任务并不适合其中的两位同伴。
熊地精的身材很小,因此它们所居住的地洞自然也不会很大。从目测的情况来看,一个人向其中深入虽然绰绰有余,但两个人是绝对无法并肩而立的,时常陪伴在锡里昂身边的白色巨狼则绝对会被卡在洞口(所以这次,他干脆就没把伯伦希尔带过来);洛尔迦虽然能够进去,可他背后的双翼可能会挡住走在他身后的人的全部视线。
遭遇相似问题的是翼族少年尼格勒,曾经拯救世界的施法者为了打发无聊时间而接取了这个任务,不过显然没做过详细的事前调查。拜长生种的特性所赐,虽说他的年纪已经远远大于作为短生种的鸮型人,可从样貌上来看,他才是显得较为年轻纤细的那一个。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同样的问题在他那里情况会稍好些:洛尔迦天生短翼,很不幸,他的翅膀较正常来讲要稍小些,而尼格勒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单就翼展而言,两位有翼种族实际上不分伯仲:也就是说,都可以把整个通道堵得死死的。
这是个稍显尴尬的情况,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克服。五人在经过短暂的商议之后顺利地排好了直线前进的队形:埃尔塔宁拿着简单的防身武器打头阵,能够使用神术“光亮术”照明的卷宗学者紧随其后,再然后是经历过一番请教后终于找到合适自己的法术书的雪精灵法师,两位有翼种族因为过于遮挡视线,只好屈居队尾。
理论上这是一个剿灭任务,可实际上,几位学院的学生们让气氛显得更像是同学们一起进行春游。熊地精不是什么强大的或者有智慧的生物,这个知识点在上次的遭遇战中已经被学生们掌握,因此别说经历过高强度战斗的尼格勒或是锡里昂,又或者曾经以打猎为重要生计来源的埃尔塔宁,就连做了一百来年的好学生的伊莉莎都没觉得这个任务会很艰难。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进入洞穴的时候,雪精灵的身后响起了洛尔迦的忠告:
“我想,我们还是严肃点、正经些对待这些熊地精吧。”被排在她后边的鸮型人语气有些忧心忡忡,“这些熊地精多少有些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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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即便是一个博学多闻的诗人,一个我这样的学者,也不是能够穷究世界上所有的知识的。”奥菲莉亚·雪风说。如果忽略掉她浅色虹膜之中闪烁的疯狂求知欲的话,这句话听起来倒很像是那么回事。
只可惜,在长达一年有余的相处中,梵塔西娅·轻歌已经习惯了同行者时不时显露出的疯狂,甚至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进行应对。她在此处并没有流露出什么过分的情绪,只是冷淡地以鼻腔“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然后熟练地泼起了冷水:“一个立志于穷究世界上所有知识的学者首先应该学会如何遵守图书馆的规则。”
癫狂的雪精灵立刻被打消了气焰,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兀烈卡卡牧师与疯诗人的这场并非你情我愿的结伴旅行起源于菲薇艾诺的图书馆。当时,奥菲莉亚以“偷书贼”的角色出场,并且被“见义勇为者”梵塔西娅物理性制裁。后者在得知按照法律,没有构成实际损失的奥菲莉亚并不会受到多么严重的处罚之后,独断专行地向自己所信奉的神祗祈祷,独断专行地解读了神谕,独断专行地决定要求(或者,迫使。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强烈要求使用这个动词。)雪精灵完成“十件好事”来抵偿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最后独断专行地抓着她一起通过了“门”,抵达了温斯蒂。
一个远离上次作案现场的,气候宜人的海岛城市,对于完成“十件好事”来讲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但梵塔西娅忽略了一点:温斯蒂的德莫拉城里也有一间图书馆,并且奥菲莉亚很快地得知了它的存在。
之后的事情就如同循环往复的车辙:只消梵塔西娅略略移开自己的目光,很快便又有一间图书馆失窃了。案犯这一次逃得很远,但最终还是在离开海岛的偷渡船只起航之前被见义勇为的兀烈卡卡牧师抓了回来。在事态平息并且缴清了罚款之后,梵塔西娅认为她们有必要更换一个暂时常驻的城市。
于是她们来到了苏古塔。
这是个少见的,由梵塔西娅做出,而奥菲莉亚也没反对的决定。谁都知道,苏古塔是学者的城市,是法师的城市,是一座浮在空中的孤岛,上面盛满了数不尽的知识与隐秘。这样的一座城市怎么能不令一位研究者动心的呢?哪怕是品行不端的那种。
所以,雪精灵诗人几乎没怎么反抗就被兀烈卡卡牧师带进了“门”里,抵达了这座被风暴环绕的城市,并且在短短几天之内便按捺不住,“光顾”了苏古塔的图书馆。
有那么一秒钟,奥菲莉亚是嘲笑过梵塔西娅将她带来苏古塔这种无异于送羊入虎口的不谨慎的。但当她熟练地使用自己的小手风琴放倒四周的工作人员与守卫,从房梁上跳下来,靠斗篷一溜烟融汇进人群当中时,她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同行者那团火红色的小脑瓜里或许并不是什么也没装:
“风暴之城”苏古塔,正如前文所述,是一座被风暴环绕、漂浮在空中的孤岛城市。换句话说,这座城市时常对普通人开放的出入口,有且只有中心广场上的“门”。
于是很快,在逃脱路线有且仅有一条、遁入人群的尝试又因为她自己在苏古塔显得突兀的种族而屡屡失败的情况下,案犯不出意外地迅速落网——见义勇为的火红色热心牧师甚至在制伏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仍旧好整以暇地叼着一个从路边摊上买来的炸土豆饼,态度比在菲薇艾诺的那次和德莫拉的那次都要闲适得多。
再之后,奥菲莉亚也并不是没尝试过逃跑,只可惜在有防备也有准备的梵塔西娅面前,这些努力全部都收效甚微——唯一能够称之为“成果”的,就是在她结清了一开始的“十件好事”之后,还得再继续做“二十六件好事”还债:温斯蒂图书馆的事情值十次,苏古塔图书馆的值十次,每次逃跑失败值一次。
这也是为什么,按理来讲应该是旅行者的二人在这座城市之中滞留了半年有余。她们甚至已经在苏古塔暂时性的拥有了一个“温馨的小家”(一间价格适中的租住房,梵塔西娅会按照她在菲薇艾诺的习惯定时更换窗台上的鲜花,即便苏古塔中鲜花的价格平均而言都比菲薇艾诺的高了六倍),与一位做杂活的钟点工签订了一直到九月份的中长期契约,并且还与附近的邻居和房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当然,这部分主要是由兀烈卡卡的牧师来完成的,奥菲莉亚只贴着“一个古怪的室友”的标签,安静地存在在高等精灵附近的空间里,并时常被人遗忘。即便梵塔西娅看起来只是个刚刚成年、初出茅庐的高等精灵少女(事实上她也是如此),但惩戒者的牧师这一层身份无形地为她增添了一份大大的权威性,这份权威性是周围的邻里都相当欢迎的。并不需要多久的时间,在发生一些不算严重的争执时,周围的邻居也倾向于请梵塔西娅进行仲裁。
然而实际上,这间租住房中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常常被忽略的奥菲莉亚·雪风——雪精灵诗人时常被自己的室友驱使(她自己坚持要使用这样一个动词)着尝试各种各样的工作,有些需要体力多些,有些需要脑力多些。梵塔西娅大约是正在通过各种实验进行分析:若要把这样一个疯诗人安排在社会当中,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职业最为恰当。
“我近来遇见了一种我完全没有遇见过的语言,”奥菲莉亚花了几分钟才重新振作起来,重新开启了她想要说但并没有说完的那个话题,“由苏古塔北侧的森林里居住的一支熊地精使用——那不像是由熊地精语衍生而出的方言,如果是那样的话,至少我还能听懂一两个词。”
并不是很在意这个话题的唯一听众以一声轻微的鼻音表示自己在听。
冷淡的态度没法敷衍掉一个情绪高涨的疯子,有时甚至还会起反效果。在最近,奴隶主出于人性化的考虑减轻了自己的压迫,被戕害的诗人终于拥有了一些空闲时间。因这个好消息而异常开心的雪精灵仿佛完全没被打断过,继续以愉快的调子说道:“我决定要用下个月的时间去研究这一门语言!”
“你下个月应该义务去给苏古塔图书馆打杂。”梵塔西娅冷酷地通知,“考虑到你在那座图书馆里犯下的恶行,你是应该做点什么来抵偿的。”
“——可你不能——”
“——我能。”
一年的时间足够令奥菲莉亚形成一些不太美妙的条件反射。在简短的冲突之后,疯诗人在小牧师无言的瞪视之中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但我可以趁着休息的时间偷偷地过去。奥菲莉亚这样想,全然不知针对熊地精的剿灭小队已经深入了它们所聚居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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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它们会说一种连语言学家也不认识的生僻语言,但熊地精还是熊地精。”一只手举着用来充作光亮术载体的木棍,另一只手捂着鼻子的锡里昂瓮声瓮气地说,“这群熊地精的生活习惯显然就很熊地精。”
队伍中同样用一只手捂着鼻子的另外四人集体表示同意,就连一开始提出“这群熊地精可能有些地方不太一样”的洛尔迦也在其中。
刚一进入地道之中,所有人便都闻到了这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并且在走了三步左右的距离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堵住鼻子用嘴呼吸。
“要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工作太难了。”埃尔塔宁抱怨,“他们应该给我们加钱。”
“我想不太可能。”年轻的翼族法师平静地打破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这任务是苏古塔官方下发的,但显然,实际推进这件事的人是德鲁伊。委托人负责制定报酬的价格,而德鲁伊们显然不可能不清楚熊地精的巢穴里是怎么样的。”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最终我选择了成为卷宗学者——在埋首于典籍的情况下,遇到这样场景的概率显然大大减少了。”高等精灵捏着鼻子胡说八道起来。
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一句戏言。在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系别的学习生活中相处的这段时间足以令在场的其他四人对这位由德鲁伊转职而成的卷宗学者产生一些粗浅的了解。他在与自己的动物伙伴相处时,又或者是对与自然环境相关的知识侃侃而谈时,都能让人很轻易地明白锡里昂对自然的喜爱。但仅在这个场景里——黑暗,肮脏,扑鼻的腐臭令人作呕,脚边时不时还会踢到不知什么东西被吃剩下的残骸——实在是令人忍不住对那句戏言所带着的一丁点歪理产生些认同的情绪。
尤其是在这个洞穴比他们预想得还要深的时候。
在某一段路之后,感觉敏锐的精灵们突然表示他们已经能够听见一些叽里咕噜、仿佛是语言,又全然无法理解的声音,于是众人不再和之前一样无所顾忌地相互交谈。令人不适的异味随着深入逐渐加重,平均每个人都忍不住干呕过几次之后,他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我打赌,这个部分绝对是天然形成的。”排在队伍最末尾的翼族法师低声说。正因为他排在末尾,这句本来音量就不大的话在经由捂住了口鼻的手掌的过滤之后,还能勉强让其他四个人都能够听清,“熊地精肯定会挖洞,但我不觉得它们有自己动手制作迷宫的能力。”
“一个庞大的熊地精家族也可能会自发地通过岔路的形式在地底划分空间,但这一般产生于原本就有的‘房间’没办法满足整个族群的生存需要,而继续扩建又可能会让地面产生塌陷,毁掉整个洞窟的情况。”前德鲁伊压低了的声音和飞快的语速令这这一小段科普显得模糊不清。考虑到这暂时不算是很重要的知识,没有人对这个话题进行扩展提问。
大家现下里更加关心的,显然是作为先锋的埃尔塔宁所提出的另一个问题:
“我们走左边还是右边?”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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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一支熊地精的吗?”在那一天的晚上,奥菲莉亚突然询问自己的室友。
由于雪精灵诗人的语气太过于稀松平常,就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不重要但挺有意思的事情,想要跟自己的同居人稍作分享一样,这时的梵塔西娅还没有意识到对方将会就地放下一个重量级炸弹并且引爆。正在用静物素描打发时间的兀烈卡卡牧师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然后不带感情地礼节性给出了“是怎么一回事?”的反问作为回应。
奥菲莉亚毫不在意自己的室友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一个诗人总是知道该怎样吸引听众的注意力的,而按照她对于梵塔西娅的了解,这又显然是一个她肯定会关心的话题。
“我接取了一个翻译的委托,委托人想要和熊地精进行交谈。”疯诗人自顾自地陈述着自己的经历。她知道,即便梵塔西娅再怎么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再怎么被别的事情牵扯着注意力,也会分一只耳朵来听听她到底“又在发什么疯”。
一个合格的诗人普遍不是仅仅能够拿着手风琴演唱诗篇的,他们在讲述故事上也总是一把好手。奥菲莉亚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她是如何跟委托人见面,一起前往了何处,如何探问熊地精的洞穴,又遇见了什么奇怪的情况,那种未知的语言听起来大概是怎么样的。详实的叙述和恰当的修辞让本应该平淡到有点无聊的故事听起来还不算太干燥,至少在整段叙事结束之后,梵塔西娅还是大概明白了具体发生了什么的。
口干舌燥的奥菲莉亚干脆地一口气灌下了一整杯水,舒适地喟叹了一声,然后又对整个故事做了一个补充说明:
“对了,我之前好像没提,这个任务的委托人是洛尔伽。”
最终如她所愿,梵塔西娅终于肯从面前的素描本上抬起她火红的小脑袋瓜,警惕地盯着自己。
于是她微微一笑——有些神经质的那种——语气愉快地开口强调:
“是的,鸮型人洛尔伽。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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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任何值得参考的线索时,对普通人来讲,进行一个“二选一”的抉择非常考验运气(虹彩女神的信徒或许例外)。而对于法师们来讲,他们完全可以凭借魔法来有限度地窥破命运,选取对自己较为有利的那一个。
“‘生向左,死向右’。”翼族法师平静地念出了魔法所给出的结果。
岔路口前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随后人类少女开口提醒:“我们接下的是一个‘剿灭’任务。”
她在“剿灭”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明示他们必须得将整个巢穴都看过一遍,不放过任何一只漏网之鱼。
接她的话的人是相对少言寡语的洛尔迦:“那么先左边,再右边吧。左边是个好的预兆。”
大家都赞同这一点,于是众人往左边的岔路走。没一会儿,就感觉到原本仅是隐约可闻的熊地精喧哗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而他们前进的道路因为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变得逼仄了起来。
“我们走在树的下面。”伊莉莎抚摸着盘虬在洞壁上的树根,说。
从语调上来讲,这是个陈述句,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不过已经在长达半年的同居生活中与对方有了一定程度的默契的锡里昂仍然笑了笑,重复了那句话:“是的,我们走在树的下面。这些树应该已经长得足够大了。”
神术使用者将手中的光源在黑漆漆的洞穴里晃了一圈,银白色的光芒按次序照亮了这一截洞窟当中交错扭曲的树根。这图景在黑暗当中显得有些诡异,但第一次见到这样景象的雪精灵少女依旧显得神采奕奕。
如果没有一直萦绕在周围的那种讨厌的气味就好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如此期望。
就在这样的期望当中,隧道逐渐变得开阔,前方显然有个不小的空间,而且熊地精的声音也从其中传来。
逐渐接近目标的学生们变得更加谨慎了起来——对于任何想要一次便成功达成某事的人来讲,谨慎是最为必要的美德。洞窟当中原本是没有光的,全员都是地面种族的这一行人都是依靠锡里昂使用的“光亮术”才能没有障碍地在此处前行。而对于长期生活在无光环境之中的熊地精来讲,它们的眼睛天生就能看穿黑暗,因此才能以地道的形式筑巢。在这个环境中,最多能够在昏暗的环境下视物的学生们显然处于劣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熊地精的脑子不太好:完全黑暗的洞窟里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线(锡里昂的光亮术)对它们来讲应该是足够明显的异常,但直到这个由学生组成的小队前行到走廊的尽头,“大房间”的边缘,甚至能够探头探脑地观察起里面的情况来为止,聚集在房间深处的五只熊地精们都没有做出任何在发现了入侵者时应该会采取的举动。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情况,但由于整支队伍的冒险经验或者平均年龄非常低,学生们都没有意识到不对的地方。他们只是小声嘀咕了一番,商量出了一个他们觉得可行的策略,之后便开始了执行阶段:尼格勒从队伍后方移动到了最前面,锡里昂取消了光亮术的持续运作,然后和小队中剩下的三个人一起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翼族法师娴熟地做出手势、低声念动咒语,施展了一个魔法:宛若星辰般闪烁着的碎屑在他的指间聚集了起来。这些比刚刚被刻意掩藏过的光亮术更加引人注目的光亮终于引起了熊地精们的注意,可在它们刚刚能扭过头,看向光线的源头时,尼格勒就已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凭印象丢出了手中的法术。
那些星屑般的光亮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散落成粉尘,颇为梦幻地笼罩住了几乎毫无防备的熊地精们,然后爆发出了一阵灼目的光芒——潜入者们因为早有准备而没受到任何伤害,而完全被法术效果笼罩的熊地精们则在强光下暂时地失去了自己的视力。突然的变故令这些智商不高的小动物们吱哇乱叫了起来,并且在空旷的房间里无头苍蝇乱跑,听见这一连串明显的、可以被作为约定信号的噪音之后,学生们才放下捂住自己双眼的手,睁开眼睛重新观察战场。
法术“闪光尘”的余韵仍在——施法者半径三米之内的人身上都带着亮闪闪的星屑,是以洞窟里尚还不是全然的黑暗,潜入者们还勉强能看清这些慌不择路的熊地精们的举动。释放过法术、需要一段时间再次进行准备的尼格勒从队伍最前方的位置让开,伊莉莎走上前去——她在前些日子里总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了一个法师——瞄准一个距离他们最近的熊地精,有些紧张地释放了自己准备好的法术。
一道绿色的射线准确地命中了那个正慌乱地跑动的可怜虫。那只熊地精显然接收到了“被什么击中了”的感觉,慌不择路地换了个方向,又跑了两步,然后猛然跌倒在地,口中无法辨明意义的喊叫也显然地微弱了下去。在这期间,埃尔塔宁与锡里昂迅速地选定了目标,然后飞奔而上,一人两只,以简洁高效但不太文明的方式转瞬间令熊地精们失去了行动力。
他们听见后方的通道里有了少许的喧哗声,但很快就平息了。队伍前方的四个人在确认了环境安全之后一窝蜂地涌到了房间的出口,准备探究一番喧哗声的来源,就在这时,一团黑漆漆的羽毛迎了上来——在尼格勒释放闪光尘的时候,洛尔迦按照他们制定的计划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距离翼族法师超过三米的地方,避开了法术的效果,依旧完美地潜藏在黑暗里,为所有人压阵。
现在看来,这个以防万一的策略显然是有效的。鸮型人游荡者抬起自己的双手,展示了一下上面挂着的两只失去了意识的熊地精:“增援。”他如此解说。
这一边的旅程中最为激动人心的部分就这样结束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打扫战场、拘押俘虏等等的杂事。除了没一起变得亮闪闪的洛尔迦之外,剩下四位学生们趁着闪光尘的效果还在,以自身作为光源快速地翻找起来,但他们没有在这个房间内的杂物堆里找到什么非常特别的东西。这里就和任何一个地精的巢穴一样,有些抢来的或是偷来的武器和盔甲——都不怎么值钱,而且显然没有好好保养过,已经锈蚀的不行了;又或者是一些林间可以捡到的树枝、石子什么的,大概也会被充作武器使用;一些腐烂的树叶,或许在它们还新鲜的时候是被用来当做睡床的;最值得注意的两件东西,就是一条项链,和一个看起来像是证件的东西。
所有人聚集在一起,试图对这两样东西展开细致的研究,但很可惜,最终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这两件物品被埋没在地精的洞穴中显然已经有些时日了,项链的款式大众,证件上的信息也模糊不清,只能从外形上勉强看出和苏古塔魔法学院学生的证件大致相同——这还是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在那所学校就读的学生,才能看得出来。小队中的成员简单地商议了一番,决定将这两样东西带回学院,交给老师来辨认,看看是否能够进一步地得到线索。
然后,他们来到了被绳索挨个捆好、逐渐恢复了意识的熊地精们面前。绳索本身和后续的捆绑作业均由洛尔迦提供和完成,鸮型人似乎对不用杀死这些熊地精乐见其成,非常主动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大家又一起尝试了和这些熊地精们进行沟通——他们尝试了所有他们知道的语言,包括通用语、精灵语、龙语、风族语,甚至鸮型人语和德鲁伊语,只可惜没等得到任何有用的回复。这些熊地精们确实对他们说的话有反应,似乎也有针对性地进行了一些回应,只可惜它们说出口的那些词语,在场的人依旧没人能听懂。
在他们意识到,左侧的通道不会再有什么未被探究的隐秘之后的几个呼吸之间,闪光尘的效果终于结束了,四周又回复了无光的黑暗,但又一个呼吸之后,锡里昂再次用光亮术点亮了手中的木棍。组成了临时小队的五个学生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的茫然。
“往右边去看看?”埃尔塔宁在熊地精的咕哝声中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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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由学生们组成的探索队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们对魔法给出的语焉不详的预兆的解读,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他们为了以防万一,首先将俘虏到的七个熊地精捆成了一串,拖着离开了洞穴,将他们在附近的树上绑好,确保它们不会逃离之后,才再次回到洞穴之内,探索右边的岔路。然而一阵浓烈过一阵的臭气令这几位学生逐渐开始怀疑人生。
“‘左边生,右边死’的意思,是不是‘左边有活物,右边没有’的意思?”捂着口鼻的埃尔塔宁以憋闷的声音发问。
其他的同学们纷纷在不张开嘴的情况下发出了一些表示赞同的声音。
这个洞穴里堆放的是排泄物、腐烂的尸体与为数不少的骨头——吃剩的鸟类、兽类或是鱼类的骨头居多——可以想见,这些东西腐烂发酵之后产生的气味……
“我们还要探索这个房间吗?”好学生伊莉莎——去过的最肮脏的地方不过是露天茅房——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同样作为女性的埃尔塔宁摇了摇头:“我觉得我回去之后至少要用掉两缸热水,才能把这个味道洗掉。”
于是,最后的探索由三位男士来进行(受限于环境,他们的探索也显得很敷衍)。这个房间就如同熊地精本身不太灵光的脑子一样,被布置得一目了然——就是堆放“不要的东西”的一个储藏室。没有暗道,没有不太正常的东西,更没有魔法物品。最终,尼格勒取了熊地精巢穴中的一点土样以防过后还需要进行其他的研究,而洛尔迦从骨头堆成的小山中扒拉出了几块原本应该属于人形生物的碎片。
这可能原属于他们在隔壁找到的项链和学生证的主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学生们的情绪有些低落。他们商议一番,决定将这些骨片带出去安葬。
确认了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问题之后,这个小队以逃跑般的速度离开了熊地精的洞穴,在附近的小溪边做过简单的清洁之后,才拖着一串熊地精回复任务。魔法学院的学生也算是受人尊敬的阶层,因此他们没有在市政厅等待多久,很快便拿到了报酬。不过对于这些学生们来讲,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显然不是瓜分这个任务所带来的赏金:
他们随便指派了一个人拿着钱,便急匆匆地从市政厅出门来,往学校的方向跑——两位生着翅膀的先生甚至干脆往天上飞了起来。他们尽量快地赶到了学校,干脆地抓住了碰见的第一位老师:黎维诚先生,将简单清洗过的项链、证件,以及骨头碎片交给了他。
黎维诚先生反射性地接过这些东西,表情茫然:“这是怎么了?”
立刻,洛尔迦起头,锡里昂详细叙述,其他三人对细节进行补充并且点头附和,五个人绘声绘色地将他们在熊地精的巢穴中的冒险过程讲述了一遍——在他们看来是绘声绘色,在黎维诚先生看来,则是七嘴八舌,吵得人头痛。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老实人总是没法拒绝其他人的请求,哪怕只是隐含的请求。黎维诚压了压双手,安抚道:“你们是想要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处,对么?”
学生们忙不迭地点起了头。
“好吧。”黎维诚先生看了看被塞在自己手里的那些杂物,皱着眉头,但还是将它们收了起来。
“我会和同事们对此进行调查。”好好先生说,“不过是否会有结果,我不能保证。”
对学生们来讲,黎维诚先生收走了相关的物品并且承诺调查,就已经是一个保证了,所有人都没有对此不满意。大家目送着老师逐渐离去的背影,天光已经逐渐变得昏暗,夜晚将要来临,是大部分人一天的工作结束的时间,路上的行人几乎都是向着家的方向行走,或许有热气腾腾的晚餐在等着他们。
不过对这个小队来讲,他们更加期待在家中等着自己的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浴缸。
——END——